李舒慧
譚小童住在一幢豪華別墅里。
譚小童做手機生意,做得很大,賺了很多錢,自然會有豪宅。別墅位于郊外,標準的俄羅斯風格建筑,宏偉典雅,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再大些就可以叫莊園了。門前有一條河流過,遠處有山,一派田園風光。
譚小童每天早上起來,推開窗戶,把美景盡收眼底。他還會重重地吸上幾口氣,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愜意無比。譚小童的個子很高,羅圈腿。打完哈欠,還要在大廳里轉(zhuǎn)上幾圈,他走路的姿勢很滑稽,有點像美國喜劇大師卓別林。
上午的時間是從這一連串的動作開始的。當然,譚小童最重要的事情是處理生意上的事兒,吃完早餐他就開著車離開別墅,太陽落山回來。早餐是譚小童自己做的,一個人吃。張萍等他走后,才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這幢別墅里只住著譚小童和他母親張萍,譚小童38歲,未曾娶妻。張萍59歲,早年喪夫,也沒再嫁。她在屋子里總是把門窗關得緊緊的,三伏天六九天都這樣。譚小童在家的時候,一般情況下只一個人在客廳里,專心致志地想著生意上的事兒,偶爾張萍到客廳里拿樣東西,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絕大部分時間屋子里是寂靜的。
這幾天,譚小童一直沒回家,張萍到窗邊張望。這樣的事情很少發(fā)生,準確地說,根本沒發(fā)生過。張萍不過問兒子的事兒,譚小童的父親老譚活著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沉默是她一輩子的主要特征。那時家里很窮,吃穿都成問題,更談不上住這么大的宅子,他父親也想不到,他死后兒子會弄出這么大的宅子。老譚是地道的農(nóng)民。是農(nóng)民不假。卻不識五谷,來錢道兒不靠刨地侍弄莊稼,而是靠“扒山頭”。
“扒山頭”是土話,只有譚家住的那個村的人明白。那個村邊兒上駐扎著一支部隊,時不時地朝對面的山上放炮,譚小童長大了才知道那是支炮兵部隊,放炮是他們的工作。老譚的來錢道兒就靠這支部隊,只要他們一放炮,村里的人就會早早地守在山下,等炮放完,他們就會偷偷地越過重兵把守的防護區(qū),一窩蜂地沖到山上,從土里扒出炮彈碎片,拿著那些破銅爛鐵到鄉(xiāng)里去換錢,這就是“扒山頭”。
在眾多人中,老譚最有成就,一家三口基本靠他“扒山頭”換來的錢活著。老譚身子骨好,每次放完炮都是第一個沖上去,手疾眼快,扒得多,沒人能比得上他。另外,老譚霸道,一次扒不走的他就把衣服放在上面,明白的人知道那就屬于老譚的了,誰也不敢動。不懂事的小生牤子要是不理他那根胡子,就會有人提醒:找死啊,敢搶老譚的食兒……這樣一說,小生牤子也不敢造次了。防護區(qū)的士兵早就對老譚有所耳聞,幾次想抓住他殺一儆百,可每次都被老譚躲過去。老譚一說這事就顯得很囂張,總是那句話:“想斷我老譚的財路,沒門!”
許多年譚家就是這樣生活著,其中卻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譚小童記得父母爭吵最主要的是因為玉如意的事兒,鄉(xiāng)下人迷信,他們認為玉如意就是護身符,戴上它什么危險也近不得身。譚小童的母親舍不得錢,老譚嘟囔了很多回,她也一直沒給他買。老譚就跟她吵,吵得很兇。吵歸吵,譚家過得還算平靜。直到譚小童9九歲的時候,這一切突然被打破。轉(zhuǎn)眼間,譚家的境遇就像一片落葉,飄在山谷中落不到底。那時譚小童剛上學,經(jīng)常因為抄襲別人的作業(yè)被老師批評。老師說,別人的作業(yè)是別人的,你譚小童抄來變成自己的了,和偷東西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和你爹“扒山頭”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出事兒那天。譚小童又抄襲了別人的作業(yè)。老師把那句話又重復了好些遍,然后告訴他把他爸找來說道說道。
譚小童一個人孤零零地往家走,邊走邊想怎么向爹說起這件事兒。到了家才知道,他不必擔心爹因此而責罵他了——老譚在“扒山頭”的時候被流彈擊中了頭部,死了。
一個禮拜后,鄉(xiāng)里和部隊上來了人,對譚小童的媽媽張萍說,你家老譚“扒山頭”,扒的是國家的財產(chǎn),把國家的財產(chǎn)變成自己的,這和偷東西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
由于鄉(xiāng)里和部隊上的人這樣說,老譚死后家里沒得到一分錢,唯一的補償是免了譚小童的學雜費。鑒于他們家的情況,老師對譚小童也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抄襲別人的作業(yè)也不再批評他了。
家里沒了老譚就等于沒了支柱,張萍帶著譚小童過著孤兒寡母的日子,趕上那幾年是災年,糧食奇缺。不少人家去逃荒,張萍卻沒帶著兒子去逃荒,不但沒逃荒,她和兒子都沒斷過炊,隔三差五地還能吃上頓細糧。在那個時候,這是不可想象的事兒,就連譚小童的老師都奇怪,班級上的學生一個個臉色蠟黃,唯獨譚小童的臉色卻是紅撲撲的,一看便知不虧吃的。很多人猜不出其中原因,譚小童也猜不出來,17歲之前他一直在絞盡腦汁猜。后來,他索性不猜了,把精力投到生意上,那年他18歲。也是在那一年,張萍送給他一塊玉如意,那時他的生意像一團麻,做得亂糟糟的。張萍送他玉如意的時候沒說什么安慰的話,只把那物件放在他手里,說,兒子,這東西很靈的。
他們家旁邊就有賣那物件的,很貴,譚小童不知道他媽從哪兒弄來的錢買了它。不過,有了玉如意譚小童的生意就好了起來,真像他媽說的那樣,這東西很靈的。后來,他們家旁邊有了一個大超市,賣玉如意的鋪子就搬到了里面。譚小童的生意每逢低落,張萍就從超市里拿回一塊玉如意,說的還是那句話:兒子,這東西很靈的。譚小童做了20年生意,壘了一個大宅子,攢下了大大小小十幾個玉如意。
譚小童離家一個禮拜后回來了,面色憔悴,無精打采。張萍坐在椅子上問,兒啊,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兒跟媽說啊。譚小童說,媽,沒什么,你別問了。張萍就不說話了,從兜里掏出了一塊玉如意。其實不用問張萍也知道譚小童的生意又遇到了麻煩。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玉如意在太陽的照耀下翠綠欲滴譚小童的心情也似陽光一樣明媚起來,有了媽媽送的玉如意生意就會好起來,每次都是這樣,玉如意就是他的轉(zhuǎn)運符。
門開了,陽光被一些人帶了進來,刺得譚小童睜不開眼睛,他隱約看見進來的人當中有警察,還有一些人身份不明,他們怒容滿面,氣沖沖地看著張萍。
就是她。
一些人指著張萍,喊。
警察帶走了張萍。
這是一樁典型的盜竊案,張萍在現(xiàn)行的法律下被稱做了“犯罪嫌疑人”。譚小童在她被警察帶走的第五天,花了高價錢請了全市最有名的律師介入了案件。譚小童后來知道,事情是這樣的:那只玉如意是張萍從超市偷來的。
律師說,譚小童離家的第六天,也就是他回來的那天早晨,張萍去了超市。偷偷拿走了那只玉如意。那天超市里的監(jiān)視器失了靈,沒有記錄下張萍偷東西的全過程,超市的服務員憑著記憶,又通過多方打聽才找到了她。公安機關指控張萍犯了盜竊罪。
譚小童問,能判多少年?
律師說,不好說,一年或者更多……
譚小童把頭埋到懷里,看不見律師得意地笑。律師笑著笑著就說,你別著急,我能把這案子翻了??梢宰屇隳赣H無罪釋放。
律師做到了。三天后,張萍安然無恙地被放出來。律師給了公安機關這樣的法律依據(jù):控訴張萍盜竊沒有任何證
據(jù),誰能說那物件她沒付過錢,不能拿出沒付錢的證據(jù)她就是無罪的。盡管當事人承認了實施了盜竊,但她年事已高,免不了犯了糊涂。如果到了法庭上,這案子根本定不下來。辦案的警察反復推證,最終認定律師的申辯理由天衣無縫,官司打到底只能是輸,只得把張萍放了出去。
張萍并沒有回到家里,而是進了醫(yī)院。此番牢獄之災讓她心力憔悴。無法支撐下去。她躺在床上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三個白天和三個夜晚。醒后,她抓住譚小童的手說,兒啊,媽給你丟臉了。
譚小童低著頭不說話,張萍也不說話。隨后張萍又昏迷過去,胸口熱乎著,鼻子喘著氣,就是不能說話。譚小童最終認為,他媽的案子肯定是樁冤案。律師說,盡管超市的人和警方都指控你媽偷了東西,但無論從法律的角度還是從實際上都可能是無辜的。譚小童問,既然是無辜的,我怎么才能為她挽回名聲?律師說,你沒有必要為她挽回名聲,現(xiàn)在警方確定她無罪不就行了。譚小童說,我面子上不好看啊,再有這事兒說出去不好聽啊。律師說,除非你能找到一個和你家沒什么瓜葛的人去證明老太太沒偷,然后讓超市認錯。譚小童低頭想了想,其實這事兒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不就找一個證人嗎!
基于此,譚小童暫時放下了生意,專心去尋找證人。后來,還真有人給他提供了一條線索,說發(fā)生那事兒的那天,有一個女的就在他媽身邊,她肯定看清了老太太到底付沒付錢,還說出了這個女的住在北頭的棚戶區(qū),姓趙。譚小童喜不自禁,順著線索摸了過去。
那片棚戶區(qū)距離譚小童家北面五公里,有百余戶人家,他們大部分是外鄉(xiāng)人,房子是租的。其中有一對男女,男的叫李奇,女的趙香菊。李奇是本地人,那間房子是他的,趙香菊沒有房子,她從鄉(xiāng)下來,最初租的是李奇的房子。趙香菊的家里很窮,爹得了重病沒錢醫(yī)治,她有兩個弟弟,正上學,眼看因為學費的事兒就要輟學了,趙香菊大老遠從鄉(xiāng)下跑到城里是為了掙錢。有人說,城里棚戶區(qū)租房子便宜,她就到了棚戶區(qū)租了房子。有人說。你一個妹子,到澡堂子給人家洗個腳、按身子能賺錢,她就去了澡堂子給人家洗腳、按身子。還有人說,不對,洗腳按身子沒有陪人家睡覺賺錢,她就去陪人家睡覺了。這一天她沒了房租錢,眼看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李奇說,妹子,你要是答應和我過日子,房租就免了,趙香菊一一得一二二得二地算了半天,覺得合算就答應了,隨口問一句,你是干什么的?李奇說,你別管我是干什么的,我能養(yǎng)活你,以后你就別干那活兒了。
李奇是個小偷,他每天都能偷回來一些錢,趙香菊把那些錢分成三份,一份郵給爹媽,一份留給著生活。一份存了私房錢,兩個人這樣過了兩三年相安無事。這一年卻不太妙,警察抓得緊。李奇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帶回錢了,偏趕上趙香菊的父親又犯了病,催她郵回些錢治病。趙香菊心里煩,一煩就罵李奇:老娘跟著你就沒過什么好日子,還說什么大話能養(yǎng)活老娘,如今連一分錢也見不到了,現(xiàn)在有兩條道走,一是離婚,二是老娘繼續(xù)做我的生意。李奇也沒辦法,唉聲嘆氣,只好由她去。
趙香菊沒想離婚,怎么說跟著李奇還有個地兒住。她又做她的生意,找了一家澡堂子給人家洗腳按身子,遇機會還陪男人睡覺,這生意既賺錢又快活。
這天,譚小童來了。他高高的個子,羅圈腿,走路的樣子惹得服務員發(fā)笑。譚小童沒心情跟他們打哈哈,進來就問,你們這兒有北頭棚戶區(qū)姓趙的女的嗎?趙香菊湊到跟前有一句沒一句地搭上話。她說,我就姓趙啊,先生近來好像很疲勞啊,是按身子呢還是找人陪說說話?譚小童說,你真姓趙?趙香菊說,是啊。譚小童說,住在北頭棚戶區(qū)?趙香菊說。是啊。譚小童說,好,就是你了。趙香菊說,既然先生點了我。我就為你服務了。譚小童說,服務,你能做什么服務?她說。只要你開心,做什么服務都行。譚小童湊到她跟前說,跟我走,行嗎。她說。怎么不行,你把錢給夠就行!
譚小童拉著趙香菊到了郊外。趙香菊看見了一棟別墅,她問,先生怎么還沒到呢。譚小童一指遠處說,那不是。她說,呀,原來是個有錢的大老板啊。譚小童說,唉,我是有錢,可我媽卻是個小偷。
趙香菊說,先生可真會說笑。
進了屋子,兩個人就做那事兒。事畢,趙香菊問,你媽真是小偷啊。譚小童心不在焉地說。她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在醫(yī)院呢……
趙香菊穿好了衣服。譚小童也從床起來,他問,你是本地人嗎?趙香菊說,要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我原來住在農(nóng)村,在北頭棚戶區(qū)找了一個男人,就算是本地的了。譚小童說,其實我不光是找你做這個的……我問你,前幾天你在附近是不是看見一個老太太去了超市,超市的人就說她偷東西了。趙香菊說,是啊。譚小童說,那老太太就是我媽,現(xiàn)在只有你能說出她偷沒偷東西。趙香菊說,先生可真會說笑,我對天發(fā)誓。她沒偷,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的,一看就知道心眼兒好,超市的人誣賴她。譚小童說,好,過幾天你能陪我到超市作個證嗎?趙香菊說,沒問題,可……老板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最怕耽誤時間,能不能……譚小童說,我給你錢,不過得等你作完證的。趙香菊想,這個老板不是爽快人,怎么不現(xiàn)在就給我。譚小童這時候又說,你等著,我給你拿錢去。他去了另一間屋。趙香菊忽然發(fā)現(xiàn)床底下露出一沓錢,很厚,把床墊子拱起來,她想,老娘不能讓你拿話唬了,現(xiàn)在我就收了你的。
趙香菊隨手把床下的錢拿出來揣在兜里。譚小童走出來,給了她錢說,這些錢你先拿著,等我忙過了今天,你就給我作證。我在街里有家手機買賣,不缺錢,等完事了肯定少不了你的。趙香菊說。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不容易,我男人也沒工作。譚小童說,我店里正好沒有打更的,只要你幫我作證。我會雇你男人到我那兒干。趙香菊說好,然后若無其事地走了。
從別墅出來走了一里多路,趙香菊沒遇見一輛車,她只好步行。不一會兒,譚小童開著車從后面追上來,氣哼哼地攔住她說,怎么地,就求你作個證,你就敢偷我的啊。趙香菊說,哪個偷你的了。譚小童說,這些天只有你進我房間了,不是你拿的又是誰。
兩個人吵了半天,最后到了派出所解決。
警察第一句話就把譚小童問住了:你們什么關系。
譚小童編了瞎話,說她是我表妹。
警察說,既然是表妹,怎么會拿你的錢了。
警察又問,你說她拿你的錢了,拿了多少錢?
這一問又把譚小童問住了,他沒記住床底下放了多少錢,
趙香菊說,我身上有多錢就多錢,不信你數(shù)數(shù)。
警察數(shù)了數(shù),點了點頭。
趙香菊說。我表哥跟我生氣了,發(fā)了狠要治我,非得要關我?guī)滋觳判校鋵嵰矝]什么大不了的,前幾天我姑姑被超市誣賴偷東西,氣得住院了,我不想給她花錢,表哥他就生氣了。
警察說,胡鬧,這兒是給你們打哈哈的地方嗎,有什么矛盾回家自己解決去,別到這兒胡鬧。
從派出所出來,趙香菊笑容滿面。她說,大哥,我確實不應該拿你的錢,可你沒證據(jù)說我拿了,警察都把錢斷給我了。這樣吧,我把錢還給你,看在過幾天給你作證的份兒上,
再多給點吧。
譚小童接過錢,抽出幾張,甩在了趙香菊的臉上。
晚上6點,趙香菊回了家。家里沒人。李奇還沒回來。她就打電話給他,說今天讓一個老板給欺負了,占了她便宜,還不依不饒。李奇問她,那個老板是做什么買賣的。趙香菊說,賣手機的,在街里開了一個很大的店,別看有錢,他媽卻是一個小偷……
李奇聽后,興奮了好半天。他按照媳婦說的找到了那個店鋪,準備干上一票。這幾天他被趙香菊損得夠戧,心里窩火。
那地兒位于市中心,門臉果然很大,手機那玩意容易賣出去,有地兒專門收這臟物,價錢也不低。趙香菊說,那店的主人住在郊外的別墅,天擦黑就回家,里面一個打更的都沒有,尤其最近幾天,他媽還住院了,更沒工夫照看那地兒了。李奇盤算了半天。越想越覺得這樁買賣值得做。他在那地兒來回逛蕩了三個多小時,街上的人已經(jīng)走光了,李奇含了根煙卷,鬼扯扯地向周圍踅摸。黑夜像黑色的油漆,把天上地下涂了黑黑的一片,李奇湊到門前,手腳很麻利,鼓搗了幾下就把防盜門撬了開。他鉆進去,慌慌張張地把柜臺里的手機倒進一個大編織袋中。大約10多分鐘,李奇將里面洗劫一空,抬腿往外走。
這些天,譚小童的點子很背,資金緊張,別人家進了很多款式新、功能先進的手機。大有把他擠垮之勢,他卻沒錢跟貨,眼看著生意丟了又丟,還趕上媽出事兒,住了院,弄得焦頭爛額。有幾個朋友給他出主意,說要是沒錢進貨,何不進點兒手機的模型,那就便宜多了,跟真的一模一樣,買主來了看中哪個就現(xiàn)進哪個。什么也不耽誤。
譚小童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通過關系進了一批機器的模型,說好了等貨鋪滿了再給錢。這天夜里,譚小童去了店里。平時這個時候他是不來的,今天他想算算機器模型的價錢,剛要開門,譚小童看見一個男的從里面出來,背著一個編織袋。譚小童奇怪地看著他,心里琢磨這個人是誰呢,肯定不是自家人,更不是店里的伙計,誰呢,誰呢?他想了很長時間,終于想起了,這個人是小偷。
譚小童跑上前,三兩下扭住,拖到了派出所。警察喊,哎,不許打人啊。譚小童說,沒打,他是小偷。警察說,小偷也不能打。譚小童說。我沒打,不拽緊了他就跑了。警察問,怎么回事兒啊。譚小童說,他撬了我的門,偷了我的貨。警察問,什么貨。譚小童說,手機,我是開手機店的。警察走到跟前,上下打量那個小偷,說,行啊,偷了這么一大編織袋,
警察打開了袋口,把里面東西拿出來。一邊看一邊問,哎,我說你的手機怎么這么輕啊。像塑料的似的。過了一會。警察笑了,說,你這是什么手機,按鍵都沒反應。譚小童說,呵呵,是手機模型,真貨讓我收起來了。警察笑得更厲害了,說。這個小偷也真夠倒霉的,也不看仔細了,連假貨也偷啊。
小偷在一旁也陪著笑,笑得苦澀。
警察簡單地問了些情況,最后對譚小童說你回去吧,這些模型三兩天你再來取。譚小童說,別介啊,我還指他賣錢呢。警察說,那也沒辦法,我們也得工作啊,這東西怎么地也得給領導看看吧,得給檢察院看看吧。等起訴了還得給法院看看。三兩天都是我私自給做的主,要不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
譚小童說,好吧,那就多謝了。
過了三天,譚小童到派出所取東西。警察真沒怠慢。馬上把那些手機模型還給了他。譚小童說,怎么著,那小子逮起來了吧。警察說,別提了,我們提請了逮捕,檢察院的說這小子屬于盜竊未遂,而且金額少,把卷退回來了,沒批準逮捕。
譚小童說,哎,怎么還有這么個理兒。偷了我東西不判刑還給放了,到哪兒能有這么個理兒。
警察說,放是沒放,我們拘留他半個月。不過這檢察院也是依法辦案,你也別有什么情緒。
譚小童說,怎么還有這么個理兒。趕明兒我買賣不做,也去偷。
警察說,得了,得了,別說怪話,這案子辦得合法,誰不都得照法律辦事嗎,對不??彀涯P湍米甙桑瑒e耽誤了做買賣。
譚小童拿了模型,出了派出所,嘴里不停地說,怎么還有這么個理兒,怎么還有這么個理兒。
連續(xù)好幾天,趙香菊一直覺得惡心。想吐。最初有這感覺的時候,她正給一個男的按身子,一使勁肚子疼了,接著胃腸就向上翻騰,酸水涌到了嗓子眼兒,她跑到了洗手間了干嘔幾下,嘔得嗓子痛癢。李奇有一個月沒拿回錢了,前幾天還消失了半個月。趙香菊罵,李奇,你這個挨槍刀的,怎么不死外面,還回來干什么。李奇也不吱聲,悶頭抽煙。
罵歸罵,李奇拿不回錢,還要生活,還要貼給父母,趙香菊也就還得去澡堂子給人家洗腳、按身子,還得為了錢陪人家睡覺。要真是誰都找她睡覺就好了,那樣她就不會跟李奇睡覺了?,F(xiàn)在她可沒那個模樣了,就算是洗腳、按身子,也找水靈靈的小丫蛋兒,找不到了才找她將就。
趙香菊嘔得更厲害了,最后連活兒都做不了,只得去醫(yī)院。醫(yī)生給她把脈,她開始發(fā)抖,眼睛不敢看醫(yī)生。醫(yī)生說,別緊張,只是懷孕那么緊張干什么。趙香菊說,什么?醫(yī)生說,懷孕,一個月了。趙香菊腿馬上就軟了,站都站不起來。
回家的路上,她盤算著孩子到底是誰的呢?首先肯定不是李奇的,這陣子她一直沒和李奇做那事兒,不是李奇的就是她陪過的客人的,她陪過的客人屈指可數(shù),沒幾個。算來算去,趙香菊終于想出來了,這個孩子就是住別墅的那個老板的,那天他做那事兒時猴急猴急的。扒了她的衣服就做,時間也能對上,不是他的又是誰的。可是,就算是他的又能怎么樣呢,總該不會去找人家吧。算了吧。還是打掉算了,自認倒霉。
趙香菊卻沒那么做,而是狠了狠心把孩子生了下來。她到了醫(yī)院問過,打掉孩子需要的手術費很貴,正好和她從那個老板手里訛來的錢一樣多,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老娘就生下來,這錢不能糟踐在這上,何況我和李奇這么多年也沒個崽兒,養(yǎng)兒防老啊。權當是那死鬼的了。
孩子生下來那天,李奇卻沒有回來——他偷了一個人的錢包,被人家當場捉住,給打成了重傷,不治而死。趙香菊聽了這事兒,一聲沒哭,最奇怪的是孩子也一聲沒哭,嘴拱進了她的懷里拼命吮吸著奶水,仿佛要把她的身體吸干了似的。
趙香菊再次遇到了譚小童是十年后的事兒,他們不再相識。譚小童的媽已經(jīng)死了,死的時候,她目光異常清澈,很平靜地說。兒啊,還有一件事兒也應該對你說來,家里的玉如意都是媽偷來的,你小時候吃的糧食也是媽從公社糧倉里偷來的!說完這些,張萍閉上了眼睛。
沒多長時間,譚小童生意破了產(chǎn)。日子也難過起來。那天他去了超市買包煙,譚小童買的煙是很廉價的那種,不過塊巴角的,拿的卻是大票。服務員給他找零。找完了他拿了煙就走,把錢包落在了柜臺上。那時,趙香菊帶著孩子在超市外面的垃圾堆拾垃圾,那兒的垃圾能有好幾年沒清運了,臭氣熏天,這些年她一直靠拾垃圾維持生活。拾著拾著,孩子忽然要吃零嘴,她領著他進了超市。
剛進門,孩子好像看見了什么,一動不動地站住了。過了一會兒就喊。媽媽,叔叔把錢包丟了。
趙香菊趕緊捂住孩子的嘴,停了一會兒,她走過去?;?/p>
了回身,看見譚小童走遠了。她跟柜臺的服務員說。不好意思,我男人把錢包忘了,讓我來取。服務員說,怎么那么不小心,錢包都忘,現(xiàn)在多亂啊。要不是遇到我早就沒了。趙香菊說,那是那是。說著。她拽過孩子說,趕快謝謝阿姨。
孩子瞪大了眼睛不說話。
趙香菊說,你看這孩子,太沒禮貌了,呵呵。
她拉著孩子千恩萬謝地走了。
沒多長時間,譚小童發(fā)現(xiàn)錢包丟了,想了想,想到了落在柜臺上。他馬上返回去取。服務員說。你媳婦拿走了。譚小童說。什么,我媳婦。服務員說,你挺大個人什么都忘,錢包都忘,還讓媳婦帶個孩子來取,你個大老爺們兒怎么那么懶呢。譚小童問,他們?nèi)四亍7諉T一指門外,說,沒走遠呢,那不是嗎。
譚小童順著她指的方向追出去。很快,他看見了一個女的領著一個小孩著急忙慌地走,不時還鬼扯扯地回頭看。譚小童攔住他們,問,是你拿了我的錢包吧。
他本應該認出,那個女的就是趙香菊,十年前他曾經(jīng)是她的客人。不過趙香菊也沒認出他。
趙香菊說,哪個拿了你的錢包?
譚小童說,服務員跟我說了,一個女的領著一個孩子,不是你是誰,別耍臭無賴。
趙香菊說,我怎么會拿你的錢包,我?guī)€孩子孤兒寡母的,怎么能掏你的兜兒,你欺負我們。
譚小童說,不是偷的,是我忘在柜臺上了,你冒領的。
趙香菊說,沒有。
爭吵了半天也沒結(jié)果,有看熱鬧的給他們出主意:去派出所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當下。他們?nèi)チ伺沙鏊?/p>
警察問,怎么回事兒?
譚小童說,我把錢包忘在柜臺上了,這個不要臉的女的冒充我媳婦領走了。趙香菊說,沒影的事兒,他說的我根本不知道。譚小童說。要是沒那事兒你就讓警察同志搜搜身。趙香菊說,行,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搜就搜。
警察搜了趙香菊的身,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譚小童急了,他說,警察同志,服務員跟她跟我都不認識,能說謊嗎。警察說,好吧,把服務員找來。
服務員來了,一眼認出了趙香菊,她說,對。就是她拿走了。
趙香菊笑了,走到警察跟前耳語。警察說,你這是干什么,有話大大方方地說。讓大家都聽見。趙香菊說,我怕他們難堪。譚小童說,得,你別管別人了,到時候不一定誰難堪呢。
趙香菊說,好。那我就說了。
她走到服務員身邊問,你說我拿了他的錢包,那我問你,他錢包里放了多少錢?服務員說,他錢包里放了多少錢我怎么知道!趙香菊又來到警察身邊,一臉的無辜,她說,警察同志,你可聽見了,既然她說把錢包給了我,也不問問我錢包里有多錢她就能給我啊?你撿了錢包別人要是來認。你能不問問里面多少錢嗎?我看,要不就是服務員自己吞了,要不就是他們是一伙的,想訛我們孤兒寡母的。
說著。她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起來。
警察說,別哭了,你說的倒也在理兒。但我們得去超市看看攝像頭是怎么錄的,那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趙香菊疑疑遲遲地不往外走。警察說。怎么了,害怕了?趙香菊說,我怕什么啊,我又沒做虧心事。警察說。不怕就走啊。譚小童也說,走啊。趙香菊說,走就走唄。
派出所離超市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警察告訴趙香菊他們等在外面,自己進了監(jiān)控室。幾分鐘后。他沉著臉走出來,面無表情地說,這回你們說吧,到底怎么回事兒,我都看見了。譚小童說,那就斷吧。你怎么斷怎么是!趙香菊也說,對,你怎么斷我們都聽。
警察挨個看了他們的表情,沒說什么,他們幾個也不說什么。沉默了一會兒,警察倒有了幾分沮喪。剛才監(jiān)控室里的人說,那個柜臺是個死角,攝像頭根本監(jiān)視不到。
又過了一會兒,警察徹底沒了辦法,說這樣吧,你們都把地址留下來,隨時接受調(diào)查。
這件事情最后就不了了之,趙香菊也沒像警察說的那樣隨時接受調(diào)查,類似這樣的無頭案誰都束手無策。
過了三天,趙香菊帶著兒子去了垃圾堆,很快找到了一個錢包。
孩子說,媽媽,這錢包就是那個叔叔的吧。
趙香菊說,你給我閉嘴,在媽媽手里就是媽媽的。
孩子不說話了,趙香菊拉著他往家走。過了一會兒,孩子又說,媽媽,那個叔叔羅圈腿。哈哈。太可笑了。
趙香菊說,對,和你那死鬼爸爸一樣,一樣……
以上發(fā)生的幾個故事是教科書上的幾個案例,具體出現(xiàn)在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偵查民警培訓教程》一書中。這本書最早發(fā)行是在20世紀末期,一直沿用了十多年。那幾個案例是這本書上第六講《盜竊問題分析》中的內(nèi)容,原文字數(shù)很少,是這樣的:①一男子招妓至家,被偷,后拿不出證據(jù)(偷者無罪,釋放)②一小偷本想偷手機,卻不想偷了機模(盜竊未遂,減輕或者免于處罰);③冒領失物(非盜竊,屬詐騙)。
十多年來,凡任此課的老師都是這樣給學生講解的,案例也是輕描淡寫地照本宣科。學生們的學習效果自然很差,他們很難理解其中抽象的法理。直至遼寧高等警官??茖W校鞍山分校來了一個叫何連濤的教授,他把簡單的案例通過一個連貫的故事講述出來,給每個人物增加了跟現(xiàn)實重合的生活背景,其中包括一些虛構的細節(jié),這樣教學效果自然有了明顯提高。
后來,一個叫趙海天的男生聽了何連濤教授的課,竟夜不能寐。他接連幾個晚上通宵研究其中的內(nèi)涵,腦子中對盜竊問題的罪與非罪有了深刻的理解。趙海天同學平時學習就很刻苦,付出的努力是其他同學所不能及的。他是一個自費生,家庭生活困難、不努力就很難有出路,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學業(yè)優(yōu)秀上。
那一年,他已經(jīng)四年級了,還有幾個月就要完成全部的大學課程。趙海天從小沒了父親,他媽媽含辛茹苦地把他撫養(yǎng)成人,當初他完全可以不來警校的,也就是在那一年有關部門宣布:這所警校的學生再也不能理所當然去當警察了。可趙海天卻偏偏上了警校,他的理由很簡單,只要有一線希望也要當警察——畢竟警校的學生比其它高校的學生當警察的幾率要大,當了警察就不會被欺負。
趙海天母子經(jīng)常被欺負,他媽告訴他,他爸在他沒出生的時候就死了,他是一個高個子有點羅圈腿的男人,住著別墅,很威風,要是他在沒人敢欺負他們。此后,他媽一直沒有再給他找個后爸,母子兩個一直相依為命地生活。孤兒寡母的免不了挨欺負受氣。鄰居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兒欺負他們,親戚朋友遇到了惱人煩心的事兒欺負他們,八桿子打不著的人不明不白地欺負他們,總之能欺負他們的人都去欺負他們,趙海天就為了不受欺負上了警校。
他的努力在幾個月后化為泡影——畢業(yè)了。同學都當了警察,只有他像當初那樣,悄悄地來,也悄悄地走了。
回了家,他沒敢告訴媽媽真實的情況,她知道了會很傷心的。而后,他從同學那里弄來了幾套警服,穿在身上給媽媽看。媽媽自然很高興。以為幸福的日子從此來了。
她媽媽并不知道,趙海天并沒有當上警察,而是做了一個小偷。他把偷來的錢交給了媽媽。說是工資。她接過錢的時候,哭了,她們家?guī)状硕紱]拿過國家的俸祿,她的兒子卻拿
了,死了也能閉上眼。
此后,趙海天隔三差五地拿回些錢,名目是獎金補助或者是加班費,隔三差五地拿錢就意味著他要隔三差五地去偷。一般情況下,他采用的是入室的方式去盜竊,這樣做的好處是:偷的錢多且不易被捉。他又對何連濤教授的案例進行了仔細的研究,悟了又悟,把一些細節(jié)銘刻在心。
趙海天是個聰明人,他這么做實際上是給自己找了個護身的法寶,拿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一個懂法的小偷。比如有幾回他剛進到人家屋里。就被堵住。趙海天神色自然,坐在沙發(fā)上跟人家聊。主人問他,你要干什么?他說。不好意思,想偷點東西,結(jié)果沒偷呢,您回來了。主人說,你怎么進來的,他這樣回答,您家的窗戶沒關。有時還這樣回答,把門弄開了就進來了。
這樣一來,主人也很無奈,大多數(shù)情況是讓他走,不過也有把他扭送到派出所的時候,但警察也無可奈何,他的行為充其量是盜竊未遂,而且態(tài)度好,拘留半個月算處罰比較重了。他們怎么會知道,趙悔天已經(jīng)把盜竊的罪與非罪問題研究得相當透徹,連警察都不一定及他研究得仔細,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趙海天平安無事。
趙海天出事的那天是他媽的生日。一早兒他出了門,他媽在后面喊,兒子,早點回來吃飯啊。他答應了一聲走了。
那天他要偷的是一棟豪華別墅,在郊外。趙海天有一個多月沒給媽媽錢了,他想今天好歹也要弄些錢回去,再給買點禮物、好好給媽過回生日。
別墅里沒人,空蕩蕩顯得有點陰森。趙海天弄開門進到里面。翻找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了一沓錢,他揣在兜里。又看見了臥室里大大小小掛著好多玉如意,他拿了一塊。放進了兜里。他想。正好算是給媽媽的生日禮物了。
這時,門外傳來了聲音。趙海天想跑卻來不及了。以往,他還會賴皮賴臉坐在那兒,不會有什么大事兒,無非讓主人一頓臭罵或者暴打,或者扭送派出所,然后在拘留所里呆幾天。今天不一樣。他媽媽過生日,弄不來錢他沒法孝敬她。把錢帶走……可主人回來了,跑肯定是跑不掉了。他打定了主意,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心想主人一進屋,拿刀一嚇唬,趁他慌亂就可以脫身了。
門開了,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進來,他是個羅圈腿。
他看見趙海天拿著刀傻站著。罵了一聲,操你媽的,你干什么?
趙海天看著他O型腿,傻站著,一句話沒有,身體僵直。
主人猛撲過去,繼續(xù)罵,操你媽的……
他一拳打在了趙海天的太陽穴上,趙海天倒下去,眼睛一直沒動地看著主人,嘴唇努出,呈O形,就像男人的羅圈腿。
他死了。
當晚,幾個警察來到了趙海天家。他們問他的媽媽,您是趙海天的媽媽嗎?趙海天的媽媽笑了,說,你看海天這孩子這么不懂事,我就過個生日還把同志請來了,這孩子,這孩子……
幾個警察相互看了看。其中一個當官模樣的人間,今天您過生日?趙海天他媽媽說,嗯!那個人又說。我們想告訴你,趙海天今天回不來了。
他說著,從兜里掏了些錢,說,沒給您買什么,就是這么點意思吧,我們不在這兒了。他把錢塞到她手里。
趙海天的媽媽說,你看你們,吃了飯再走吧。
幾個警察沒回頭,輕輕把門關上。
她追了出來,喊道,那好,等海天回來,你們一起過來吃頓飯啊,告訴他好好工作,你們也得關照他啊。過來啊,過來啊,跟海天一起過來啊……
幾天后,公安機關對趙海天的死有了說法:趙海天由盜竊演變成持刀搶劫,受害者屬于正當防衛(wèi),可以不負刑事責任,這個結(jié)論恐怕是趙海天生前沒有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