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了青梅

我不知道有多少天沒看過日出了，原來太陽每天部是這么照常升起，金燦燦的，讓天空變得這么亮亮堂堂……

婷子：

我不知道這是我寫給你的第幾封信，自你走后，每次想你，都寫信給你、然后把它們教在書桌左側(cè)的抽屜里。你總說我不浪漫，枉費了語文老師的職業(yè)，你有時候會埋怨我從戀愛到結(jié)婚沒有給你寫一封情書。婷子，自你走后，我常常想起你這句話，每次都會濕了眼眶。所以，現(xiàn)在我常常寫信給你，抽屜里，已經(jīng)有了厚厚的一摞，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今天我下班回家的時候，王嬸和孫姐對我說：“你還不跟沈菊結(jié)婚，趁著年輕，再生個孩子?”我聽了這句話，一下子想到你，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去年的5月12日，整個城市山搖地晃，學(xué)校和我們的房子都塌了，我被救出來的時候，傷了胳膊。那幾天，老天一直在哭，在廢墟上，一大堆的家長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孩子的消息。我站在人群里，被雨淋得濕透，卻不覺得冷，我擔(dān)心兒子，擔(dān)心你。漫長的26小時后，我眼睜睜看著兒子的尸體被抬出來；家那邊，你也走了，我連尸體都沒有找到。婷子，以前我從來想象不到世間能有這么殘酷的事情。一夕之間，你和兒子，我最愛的兩個人，全沒了。我瘋了一般地去挖那些冰冷的石塊，卻找不到你。我幻想你平安地躲過這場劫難，被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我跪下來祈求蒼天，可是，雨一直沒停，這樣的幻想，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流逝，破滅了。

婷子，你永遠(yuǎn)看不到這座城有多么可怕了。我們共同走過的路，一起去過的地方都消失T，山和山都擠在了一起，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和哭聲。你開的小超市也不在了，那兒先是亂瓦林立，后來，亂瓦也沒了，全都成了平地。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蹲在裂開的馬路對面，一待便是一上午、一天，后來，我再也不敢去這樣的小型超市，那兒總會讓我想到你和兒子。就像現(xiàn)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仿佛還看到他胖乎乎的臉，樂顛顛的，從自家的貨架上取了東西，跟我要錢，讓款臺的你給他結(jié)賬。那時候的我是什么樣子?一定在一旁滿含愛意地看著你們?，F(xiàn)在呢，婷子，現(xiàn)在的我，在夜晚來臨之后，在那些只剩下我一個人的黑暗里，在我的眼淚根本就停不下來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邊哭邊抽自己耳光——為什么我沒有在你們身邊?為什么離去的是你和兒子，而不是我?

婷子，你們走后，我一直過得很恍惚。我好像總是聽到你在不遠(yuǎn)的地方跟我說話。你嘮叨著：“你看這一頭的粉筆灰，還不快去洗洗!”“你的鞋子又亂擺，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聽呢”……想到你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胡亂在身上系著一條圍裙，頭發(fā)連亂著指手畫腳，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就會忍不住地微笑，笑過之后淚就會呼啦啦地落下來。昨天晚上，我又做夢了，夢到了在我們寬大的床上，我對著你和兒子唱歌，唱《你是我老婆》、唱《小烏龜》，你們愛聽的歌我都一曲一曲地唱，你和兒子的笑聲那么響。婷子，醒來之后，有很久，我都不愿意睜開眼睛，不睜開眼，你和兒子就會一直在。

我從不知道生命是這樣的渺小，一揚地震，那些握在手中的幸福全部化為烏有。你走后第三個月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雨。那天，我遇見了沈菊，是她給了淋得濕漉漉的我一把雨傘，并且站在我身邊流淚。這一丁點兒也不稀奇，地震過后，我們身邊大把的人都在經(jīng)歷著這樣那樣的傷痛。婷子，你不介意我對你說起她吧?她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現(xiàn)在，在校門口開了一家小吃店，她以前就靠這手藝謀生活，兒子還曾經(jīng)去她那兒吃過麻辣燙。其實我很佩服她，她總說她不會干別的，日子還要向前過，于是只有用原來的手藝待在原來的地方將就著過。我也是，我沒法離開我的職業(yè)。震后開學(xué)的第一天，我和那些孩子窩在臨時搭建的簡易房里。班里多半的孩子都沒有了，留下來的，都是一臉的悲愴，他們都比兒子大一點兒，有著同兒子一樣純真的眼神。我告訴他們，我們不哭。轉(zhuǎn)過臉去的時候，我自己卻哭到絕望。

我們后來住在一起。婷子，寫這句話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我總感覺你在天上，在不遠(yuǎn)的另一個世界看著我，一定會不高興我的做法?？墒?，我們最初的想法，就是想身邊有個可以說話的人，痛苦襲來的時候，身邊的人隨便說一句話，發(fā)出點聲響，便是一種莫大的安慰。我們也都想忘記過去，也參加了心理輔導(dǎo)。心理老師教我們怎么笑、怎么哭，我們照著做了?；氐郊依铮灾琰c，還是會想起過去每一天的日子，想著兒子的第一篇作文，說，要和爸爸媽媽永遠(yuǎn)在一起。婷子，我知道日子還是要過，但想好好過，怎么就那么難?你走了，不會好好過了。

涵子

2008年12月20日

婷子：

我今天去書店買書，經(jīng)過了咱家超市所在的地方，心又疼起來。以前，每次下課早了，我總會來給你幫忙。透過玻璃窗看到你忙忙活活的身影，你把超市的那些物品掃塵、分類，擺整齊，一刻都不閑著。你是一個不那么細(xì)膩的女人，我常說你性格彪悍，動不動就罵粗話，其實，你干起活來很麻利，心直口快，一心一意地疼我和兒子，是個難得的好女人，但我卻很少表揚你。上午10點，大大的太陽，我又哭了。

現(xiàn)在，沈菊一直在栽身邊，日子過得平淡而壓抑，說是伴侶，更像戰(zhàn)友，我們相互撫慰，彼此照顧。周圍開始有人勸我們結(jié)婚。之前，這是我們禁忌的話題。我總覺得你和兒子沒有走，總覺得天堂是個很近的地方，很多時候我還會想，你和兒子現(xiàn)在在做什么。真的，吃飯的時候我會想起你們，看電視的時候會想起你們，公車經(jīng)過有風(fēng)車的花園時會想起你們，聽見知了唱歌的時候會想起你們，上班時太陽升起的時候會想起你們，下班后星辰漫天的時候還是會想起你們，想到自己都覺得恍惚了。我想沈菊也是一樣，她常常會走神，然后忽然痛哭，我知道，她的心里也有一個我不能走八的角落，所以我們都過不去結(jié)婚這個坎兒。結(jié)了婚，該把最愛的你放在哪兒呢?

可是，沈菊這些天卻一直對我重復(fù)這個話題。她說，日子還要往下過，我們貸點兒款，把店的規(guī)模稍微擴大一下。她還說，我們重新攢錢，趁著年輕，再生個孩子，以后老了也有個照應(yīng)。她比我堅強，或許女人在經(jīng)受打擊的時候，所呈現(xiàn)的力量是我不能比及的。婷子，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dá)我的態(tài)度，我總忘不了你和兒子，我害怕，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始新的生活，這很不男人。可是這一年來，我總在深夜做噩夢，夢見兒子在廢墟底下喊“爸爸救我”，聲聲在耳，我總是驚醒，一身冷汗。好在，這時候，沈菊總是會默默地抱住我，等我平靜下來的時候，給我倒一杯熱水。

事實上，這一年我越來越離不開這杯熱水，它常常會讓我溫暖，就像沈菊。我總在想，如果身邊沒有她，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種毫無防備、突如而來的痛苦，如果只由我一個人承擔(dān)的話，我一定不止一次地想到放棄生命，或許，我們一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一起了。前些日子，我看到伊能靜的《生死遺言》，她寫給她的愛人，“讓我比你多活一天，一天就好”?，F(xiàn)

在，我終于知道能夠獨自留下來，面對沒有你們的世界，是需要怎樣的毅力。如果她知道這樣的痛苦，會不會還寫下這些文字。

今天，沈菊又談到“結(jié)婚”的話題，在我的沉默之下，她突然哭了，對我說：“你沒了老婆，我也沒了老公啊!”我知道這句話她想說很久了，可是，她怎么會和我一樣呢。我沖她吼：“你沒孩子。你知道嗎，你沒死過兒子!”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放聲地哭，毫無遮掩的，歇斯底里。婷子，我總想真正忘掉過去再開始新的生活，但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無法忘記過去，我無法原諒在你和兒子遇難時不在身邊的自己。特別是兒子，他的班級與我的辦公室只隔了兩堵墻，在他需要我的時候，在他喊爸爸的時候，我卻不能給他一丁點兒的力量，這讓我如何能不痛恨自己。

婷子，這樣的痛哭之后，心里所集聚的東西好像被倒掉了很多?？捱^之后，忽煞想起你說過的：“啥子時候都不能放棄好好過日子的心?！逼鋵嵨抑?，你一定不喜歡看到我這樣。

涵子

2009年3月6日

婷子：

寫這封信，我猶豫了很久。上個周末，我在看電視上講述類的節(jié)目。地震過后，我總會看看這些節(jié)目，看看世界上還有那么多人此自己更慘，好像自己的經(jīng)歷就不算什么，我知道，這種想法很卑鄙。這次的故事，主人公在地震后失去了雙腿，失去了妻子和女兒，鏡頭里，他搖著輪椅一塊塊地砌磚，重整他家的圍欄。婷子，我以為看了心里應(yīng)好受些，可是，我發(fā)現(xiàn)看到最后我的淚流了滿面。因為，他在鏡頭前笑著說：沒什么，只要活著。

是啊，只要活著，日子就要繼續(xù)。我們無力掌握命運，可是，過怎樣的生活，我們是可以自己選擇的?？赡?，以后，我還是會做噩夢，還是無法徹底原諒自己，但每一天，還得過下去，人生必須是這么一回事。過下去，才能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

看這臺節(jié)目的時候，沈菊也在我身邊。她輕輕地說，失去過一次丈夫，她是真想踏踏實實找一個男人過日子。她想有個依靠，不再提心吊膽，無依無靠。這一次，我握住了她的手。這一周，我還是會在一些安靜的深夜里醒來，想起你，還有兒子……我套發(fā)呆、落淚，然后深呼吸，重新躺下去。你和兒子離開了我，但生活必須要繼續(xù)，你和兒子一定在看著我，并且希望我繼續(xù)快樂地生活，認(rèn)真過好每一天。

親愛的，黎明的時候，我又做噩夢了，沈菊還是那樣，靜靜地遞給我一杯熱水。我看著她一點兒都不細(xì)膩的手，突然心頭酸酸的，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她抱在懷里。這么長時間，我從沒和別人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原來無論何時，人的身體都能傳達(dá)這樣無以言說的溫暖。我站起身，也給她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的時候，我說：“咱們結(jié)婚吧?！蔽铱匆娝拿碱^先是皺了皺，然后眼淚一下子涌出眼眶，她緊緊地抓著杯子，低著頭，抽泣著說：“噯。”她用最簡單的話，答應(yīng)和我一輩子過下去。我忽然覺得松了一口氣。

窗外，天際之間有了微微的光亮，我們靜默地看著太陽從東邊一點一點地跳出來，先是在房子的縫隙里露出一點點金色，再緩緩地照亮整個天空。婷子，我不知道有多少天沒看過日出了，原來太陽每天都是這么照常升起，金燦燦的，讓漆黑的夜空變得這么亮亮堂堂。

婷子，如果現(xiàn)在你在我身邊，你肯定會使勁捶著我的肩膀頭，指著這太陽大叫，真美!

婷子，真的很美。

涵子

2009年5月2了日

責(zé)任編輯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