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達(dá)
夢見狐仙的當(dāng)晚,我在青伯家的藏書樓翻過一冊線裝書。書來歷不明,年代久遠(yuǎn),泛黃的書頁間,字痕依稀可辨。只是頁碼殘缺,書封也不知去向。
這大概是一本筆記。我在這冊線裝書里讀到了狐仙和書生,文字零落,斷斷續(xù)續(xù),然后忽然在某一頁發(fā)現(xiàn)了數(shù)點淚痕,清晰如昨。我環(huán)視四周,多年無人問津的書齋里燈光昏暗,靜寂如初。我相信,縱然幾百年過去了,在藏有線裝書的書齋里,也一定還藏有一只等待書生的靈狐。
這只靈狐在我入睡后,從線裝書的淚痕里醒來,走進(jìn)我的房間。她在我床邊俯身凝視,看到的仍然是深深失落。曾經(jīng)熏過茉莉花香的廂房,鋪好洛陽宣紙的古木案幾,自是無從循跡,如今她兀立于斗室之中,遙想過去兩百年無望的等待,終于明白,世間已無書生。
書生是唯一的選擇。這是由靈狐的書卷氣決定的。修行千年,閱盡人間天上眾生百態(tài),靈狐早已看淡繁華。我們無法想象靈狐愛上了一個商人。
在古代每一個村落的松樹下,竹林中,都可能有這樣一間書齋,里面坐著一位晝夜研讀、無問寒暑的書生。每到春天,箱子底部的線裝書開始發(fā)霉,狐仙們會看到眉目清秀的書生,甩著長袖,往來搬運沉重的書箱到陽光下翻曬,一邊還誦讀著許久未曾謀面的一本老書。書生一窮二白,不諳世事,在書齋里啃豆腐干,喝粗茶黃酒,年復(fù)一年。他們也時常對著書中古代美女的畫像出神,盡管畫像線條簡潔,面目模糊,但足夠書生遐想聯(lián)翩。此時,狐仙在背后的線裝書里回頭,看著書生的癡相默默發(fā)笑。煙花三月,春雨瀟瀟,書生去南街賣畫換米,狐仙便偶爾化身白衣女子,途中巧遇書生,掀起油紙傘,秋波轉(zhuǎn)顧,嫣然一笑。書生彼時自是神魂喪失,在茫茫人海尋找伊人的身影。
秋闈在八月。書生們早在數(shù)月前就開始打點行囊:一點盤纏,一袋干糧,一箱精挑細(xì)選的線裝書,幾件寒衣。書生雇不起書童,遂獨自上路了。三百里水路,兩千里驛道,進(jìn)京趕考的漫漫旅途中,書生伶仃獨步,披星戴月,無可問程。客棧老板娘欺他憨厚老實,路邊茶館也漫天要價,不出半月,盤纏用盡,當(dāng)楓林開始飄起紅葉,大雁開始南飛,行路中的書生早已形影枯槁,饑渴難耐,三過客棧而不能進(jìn),寂靜無人的小路上,一個不留神,便朝京城的方向撲倒。
此時狐仙在哪里呢?其實我們知道,她正在書生背囊中的線裝書里。
多少人在進(jìn)京趕考的路上夢到線裝書里的狐貍精,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在《漢書》第八卷中找到狐仙的蹤跡。異史氏認(rèn)為,性癡則其志凝,如果你沒有能夠遇上狐仙,說明你還不夠癡。千年以來,容華絕代的狐仙始終伴隨著濃濃的書香氤氳,出現(xiàn)在線裝書的歷史上,安慰著性情癡迷的讀書人。
書生起身,繼續(xù)趕路,照例會發(fā)現(xiàn)袖袋里多出好些盤纏,于是終于在客棧里一解勞頓。而晚間,書生仍舊習(xí)慣性地坐起,在茶幾邊,在青燈下,翻閱苦心收集、珍藏多年的線裝手抄本,全然忘卻樓下的青樓妓院、十里洋場,也毫不在意隔壁屋子里富家子弟正召集伶人舞者,響起夜半歌聲。當(dāng)夜闌人靜的時候,書生念及自己遠(yuǎn)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書齋,不知寒宵若此,有誰能陪伴他那些孤苦無依的線裝書。
在有些夜晚,荒野黑夜,雷雨交加,狐仙也無處可去,只得在客棧待書生睡去,獨坐幾前,讀他的書,然后在他醒來之前化作一縷淡淡的芳香,寄居在趕考人的書囊里。多少個這樣的夜晚,狐仙一再感悟著線裝書里的蠅頭小楷,深味個中情長。不能說書生能夠體味她千年修行的孤寂,但對線裝書的癡迷,卻是他們所共通的。一卷書,如同一個人,一只狐,充滿著生命的靈性。
古廟相會的情景必須要有戲劇性。書生總有無處落腳的時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一片荒草野林。古代的硝煙同樣殘酷,常有中原百里無人,關(guān)中饑民相食的境況。書生素衣長袖,形單影只,沒有遭遇土匪強盜已是大幸。在破敗的古廟里,嚼一把干糧,來不及找到暖和的柴草堆,就在墻角的佛像前入睡了。狐仙伴書生行路多日,久違的旅途使記憶復(fù)活,不免對這荒郊古廟別有一番感慨。如果碰上新月初上,或者圓月之時,狐仙定當(dāng)口占一絕,在書生的夢里響成絕唱。
如果此時書生夢醒,會看到白衣飄飄的狐仙,髻云高簇,鬟風(fēng)低垂,定有銷魂之感。驚問佳人哪里人氏,何故在此。答曰小女隨夫君進(jìn)京趕考,道遇草寇,途中失散,流落至此。這是只屬于線裝書的相遇。狐仙有俏皮的,有愛笑的,有沉靜的,有古靈精怪的,都重情重義,相遇的方式個個不同,結(jié)果卻都是一場感動人鬼的愛戀。書生是書癡,肯定也是情癡。而人鬼殊途,終不能長相廝守。這樣的故事會怎樣結(jié)束呢?終究是短暫的歡愉,亙古不變的相思。
京城乃煙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書生行走其中,頗為惶恐,垂頭跟在狐仙身后??紙鲋?,狐仙臨別寄語,來年三月,南街集市再續(xù)前緣。正是桂花飄香的時節(jié),白衣人衣袂飄飄,消失在書生凄惶的視線里。放榜之時,狀元、榜眼、探花,騎高頭大馬,披紫衣錦袍,臨街游行??窗駳w來,書生怏怏而返,伶仃如秋燕,正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情境。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書生在人流里想念一只美麗的靈狐,想念樹林中那一間遠(yuǎn)離塵囂的落寞書齋。
到這里,這冊線裝書開始?xì)埰撇豢杀孀R,無從得知下文。命運冥冥中告誡它,不能再說下去了。說下去,就會有柴米油鹽,會有反反復(fù)復(fù),會有人生變故,失卻了那一份潔凈的單純和黯然。但我們可以知道,狐仙最終的結(jié)局只能獨守在線裝書的淚痕里,等待一千年過去,一千年再來。我夢見她在我房間里停留了片刻,依舊白衣素錦,冷艷逼人。她最終離開我的床頭,在陽臺上舉目四望,獨自嘆息。也許我無法真正理解那是怎樣徹骨的孤寂,但我仍舊在夢里留下了淚水。晨起夢醒,我驟然翻開攤在桌上的線裝書,發(fā)現(xiàn)里面的淚痕果然又多了幾點。
湯達(dá):湖南師范大學(xué)現(xiàn)當(dāng)代史碩士研究生,院報主編和星網(wǎng)編輯。已在全國各大刊物上發(fā)表文章二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