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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的一個午后

2009-08-04 09:21:04周海亮
山花 2009年12期
關(guān)鍵詞:油餅大頭腦袋

大頭特別想殺死自己的親爹。他甚至采取過行動。是晚上,清冷的月光拐過窗欞,讓屋子里有了涼意。大頭被凍醒,感覺口有些渴,就喊他爹。大頭說爹我要喝水。爹吧唧一下嘴,舌頭舔一下嘴唇,并沒有醒來。大頭提了提聲音,他說爹爹爹我要喝水。爹翻一個身,仍然打著很粗很響的鼾。大頭有些氣惱,想起爹天天把他鎖在屋子里不見天日,再看著爹熟睡的樣子,怒火突然從心頭升起。大頭想我干脆殺了你算了。殺了你,就再也沒有人把我鎖在屋子里啦。月光下大頭盯著爹的喉嚨,在那里尋著最恰當?shù)奈恢谩4箢^偷偷地磨了磨牙,他想讓自己的牙齒變得更加鋒利。然后,大頭張開嘴,迅猛地撲向爹的咽喉。大頭沒有撲準更沒有咬到,他重重地摔倒在爹的身旁,嘴巴磕上炕沿,流出血。爹被他驚醒,含糊不清地說,干什么呢你?又繼續(xù)睡去。大頭靜靜地躺在那里,流下傷心的眼淚。他想如果殺不死爹,就會被爹永遠鎖在屋子里了。后來大頭哭出了聲,聲音時斷時續(xù)。他很傷心。

現(xiàn)在爹下地去了,大頭再一次被孤零零地鎖在屋子里。他彎下身子,從瓦罐里喝一口水,噴向屋角的螞蟻窩。滔天巨浪讓螞蟻們驚恐萬分,它們爭先恐后地從窩里逃出來,在大頭面前亂成一團。有幾只螞蟻似乎被淹死,縮在地上一動不動??僧敽樗撕?,它們抖抖身體,再一次精神飽滿地爬開。于是大頭不高興了。沒把螞蟻們殺死,游戲也就失去了趣味。

幾年前,大頭最喜歡玩的游戲,就是英勇地將螞蟻一只一只地殘害。他小心翼翼地把螞蟻捏起來,再小心翼翼地將它們的腿一條一條地撕掉,然后把螞蟻重新放回地面。螞蟻在地上拼命掙扎,用失去腿的軀體爬行。他重新將螞蟻捏起,用鋒利的指甲斬斷它們的腰,將它們再一次放回地面??蓱z的螞蟻仍然拼命掙扎,仍然用殘缺不全的軀體快速地爬行。這個游戲讓大頭非常興奮。后來他不再撕掉螞蟻們的腿,只是將它們一只只腰斬。被腰斬的螞蟻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殘缺,反而更顯體態(tài)輕盈。那時候大頭的理想,就是把村子里所有的螞蟻腰斬。他知道這是一項偉大的工程。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能力——如果不是那次意外,如果不是爹天天把他鎖在屋子里。

今天的游戲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大頭仍然沒有淹死一只螞蟻。大頭有些不耐煩了,他不得不放棄了對螞蟻的追殺?,F(xiàn)在還是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不久。窗外偶爾有人走動,那是村子里的人們在奔向自己的土地。大頭的爹卻早已經(jīng)下地了。他總是天不亮就下地。他說大頭我下地了啊,大頭說爹爹爹我也要去,門就被鎖上了。爹經(jīng)過家的后窗,一邊走一邊咳嗽。爹已經(jīng)咳了好多年,春嫂的白糖水也治不好他。

陽光涌進屋子,大頭感覺有些悶熱。那陽光是深紅色的,是淡藍色的,是乳白色的,是醬紫色的,是鵝黃色的,是淺綠色的,它們糾纏到一起,扭成漂亮的麻花,在屋子里甩著鞭子。大頭喜歡看陽光甩鞭子。有一天他看見一個白胡子老頭騎坐在陽光上,手捧一只赭褐色的小茶壺,一邊喝茶一邊沖大頭微笑。他的笑讓大頭快樂無比,所以大頭也沖他笑。后來老頭騎著陽光走了,大頭把這件事告訴了爹。爹不信。大頭說是真的,一個白胡子老頭,捧著雞屎醬色的茶壺,騎著七彩的太陽光。爹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宰了你。

大頭突然想起窗外墻角種著的一片雞冠花?,F(xiàn)在雞冠花肯定開了,爹說它們像春嫂的臉。大頭不喜歡春嫂,每一次她來找爹,總會趁大頭不注意時躺倒在爹的身下,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大頭認為春嫂的臉和雞冠花一點兒都不像。他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雞冠花了。他認為這是他作為一個小孩的巨大損失。

雞冠花開在墻角,只需把腦袋探出窗外,就可以看到?;▍怖镆苍S還藏一只蘆花雞,紅的雞冠和紫的雞冠花殺到一起,大頭就分不清哪個是雞冠哪個是花了。窗沒關(guān),幾根粗細不一生滿鐵銹的鋼筋充當了窗棱,把大頭一方完整的天空分割成一個一個狹窄的方格。大頭痛恨這些窗棱,如果沒有它們,大頭想,也許自己一個助跑就能夠跳出窗子,奔向?qū)儆谒目鞓贰?/p>

現(xiàn)在大頭特別想看看那些雞冠花。他把臉貼上窗棱,眼睛努力拐向墻角??墒撬豢吹揭粭l骯臟頹廢的灰色土狗從他面前飛快逃過。那土狗夾著尾巴,一邊跑一邊笑嘻嘻地看著大頭。看不到雞冠花,大頭心中非常失落。他試圖將自己斗大的腦袋從窗棱之間的空隙里鉆出去。以前他多次這樣試過,可是一次也沒有成功?,F(xiàn)在他想再試一次。他把自己的腦袋往兩根窗棱里硬塞,一點一點地增加著力氣。他感覺腦袋被擠成橢圓或者不規(guī)則的形狀。他聽到腦袋被擠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他感到太陽穴很燙,眼睛很脹,鼻子很酸,耳朵很痛。他想再使點力氣,再使點力氣……然后“噗”一聲響,大頭的腦袋就到了窗外。他似乎得到一種徹底的釋放。他感覺到一種天崩地裂的幸福。

大頭看到了開成一片的火紅的雞冠花,花叢里安逸地臥著一條翠綠色的蛇。那條蛇長著無數(shù)只小腳,每一只小腳上都穿著橘紅色的小巧的布鞋。他看到那條土狗不知什么時候偷偷跑回來,此時它趴在花蔭里,吐出鮮紅的舌頭。大頭看到那舌頭上有兩個很大的氣泡,兩個氣泡相互擠壓,合并成一個更大的氣泡。那氣泡快速地變換了兩次形狀,“嘭”一聲爆炸。陽光照著大頭的腦袋,他感覺很舒服。

這時已是上午了。也許九點多鐘,也許十點多鐘。夏日的陽光漸漸變得毒辣,讓大頭方形的腦殼上淌下渾濁的汗水。大頭的腦袋在陽光下不停地轉(zhuǎn)動,身體卻仍然留在屋子內(nèi)。兩根窗棱將他的脖子卡住,讓他很不舒服。他試圖把身體也塞進窗棱,然后像擠面團那樣慢慢地從窗棱里擠出,拔到屋外??墒撬麤]有成功。事實上他根本不可能成功。大頭就那樣被窗棱卡著,細細的脖子吃力地支撐著斗大的腦袋,進退兩難。人頭已經(jīng)保持了這種姿勢太久,現(xiàn)在他開始后悔。他已經(jīng)把雞冠花的每一片葉子看了兩遍,把那條蛇的每一只腳看了兩遍,把那條狗每一根土褐色的毛看了兩遍。他感到越來越無聊??墒撬€得看第三遍。突然他發(fā)現(xiàn)外面其實很虛空,每一樣東西都在迅速失去光澤,變成黑白灰三色;每一樣東西又都在迅速飄散,像一縷煙,扭曲旋轉(zhuǎn)幾下,就不見了。大頭眨眨眼,使出全身的力氣看那些花,看那條蛇,看那條狗。還好,它們暫時都在。盡管它們的顏色和形狀,正在一點一點地改變。

太陽直射著大頭的頭皮,那里不再舒坦,而是變得很痛。他口渴了。他越來越渴。他從來沒有這樣渴過。爹在屋子里給他準備了一瓦罐清水,剛才淹螞蟻,他用掉一大半。他知道那瓦罐里還有水。可是他退不回去。他的腦袋似乎永遠不可能退出來??墒撬匀辉谂ΑK杏X腦袋再一次被擠成扁平的形狀。他聽到腦袋再一次被擠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他感到太陽穴很燙,眼睛很脹,鼻子很酸,耳朵很痛。他想再使點力氣,再使點力氣……可是,沒有用。窗棱固執(zhí)地將他的大頭卡住,結(jié)結(jié)實實。

這時他看到土路的盡頭跑來一個男孩。男孩骨瘦如柴,光著脊梁,身體噴發(fā)著黑色并黏稠的油脂。那些油脂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男孩像一大塊流著焦油的煤的雕像。他在胯下騎一根扒掉樹皮的槐樹棍,他的身體不斷地前仰后合,做出騎馬的姿勢。有時他

還會從嘴里發(fā)出“啾啾”的聲音,再噴兩下響鼻。直到他跑過來,大頭也沒有搞明白,到底他是在扮演一位騎手,還是在扮演一匹馬。

男孩并沒有看見大頭,他一邊和他的槐樹棍搏斗,一邊從大頭面前疾馳而過。大頭不得不喊住他。大頭說,小孩!他沒有聽見。他完全沉浸在騎手或者馬的游戲之中。大頭再喊,小孩小孩!他嚇了一跳,停下來。他朝四周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情況。大頭不得不喊第三聲,小孩小孩小孩!他抬起頭,嚇得“哇”一聲叫。他看到,他的頭頂,掛一個很大的彤紅的方形的腦袋。

大頭說,小孩,我認識你。你認識我嗎?男孩說我不認識你。大頭說,小孩,你怎么不認識我呢?以前我們常在一起玩。男孩說我真不認識你。大頭說,你還來過我家,我們還在一起捉過螞蟻。男孩說我不記得了。大頭感到很失望。他想了想,對男孩說,你幫我把腦袋拽出來,行不行?男孩說那你的身子呢?大頭說我的身子還在家里,我的頭在這里,你使勁拽我的頭,我的身子就會被拽出來啦。男孩說我可不敢拽,萬一把你的脖子拽斷了,你就死了。大頭說拽不斷。你快拽。男孩說可是我夠不著。大頭說你去那邊搬兩塊石頭來。你踩著石頭,就夠著了。男孩說我才不去搬石頭。要不,我用這根棍幫你捅兩下。捅兩下也行吧?大頭說不要捅。用棍捅沒有用,你得拽。男孩卻并沒有聽他的。他從胯下抽出那根棍子,舉起來,瞄準大頭的腦袋,輕輕捅了兩下。他說行了嗎?大頭說你別捅,你捅我會痛的。男孩說我問你行了嗎?大頭說行了。男孩說不。不行。頭還沒出來呢。差得遠啦。

男孩發(fā)現(xiàn)了比騎木棍馬更讓他開心的游戲。他舉著那根槐樹棍,興致勃勃地捅著大頭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開始他總是捅不準,因為他得仰起臉,白晃晃的太陽讓他的眼睛刺痛,看不確切。這讓他非常惱火,手上就加了力氣。可是他很快找到了訣竅。他將眼睛瞇起,只盯著上方那個不?;蝿拥木薮蟮募t色輪廓。十幾下以后,他終于達到了百發(fā)百中。大頭在狹窄的空間里艱難地躲避,不停地嗷嗷怪叫。后來他把頭扭向一邊,只留一半臉給下面的男孩。他努力將這個姿勢定格,盡量保護著眼睛和嘴巴不受到槐樹棍的襲擊。他的那一半臉漸漸變得麻木,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熱乎乎清稀的鮮血在他的耳根處會聚,滴下來,落進下面操著棍子的男孩張開的嘴巴。男孩曾經(jīng)試圖向旁邊挪一挪以便躲開落下的血滴,可是他的棍子馬上就戳不著大頭的臉了。終于,男孩有些累了,他丟下棍子,沖大頭做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他說,看來用棍子捅真的不行。

大頭沒有說話,他扭過頭來看男孩。男孩滿臉是血,此時他正用臟兮兮的手去擦。男孩的身體還在向外噴發(fā)著黑色的油脂,似乎他的身體就是一個活動的油礦。他熱氣騰騰,他氣喘吁吁。他把臉擦得一塌糊涂。

他對大頭說,我是小孩,我沒有力氣幫你把腦袋拽出來。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找個人來幫你。就走了。他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丟掉的槐樹棍。他返回來,彎腰,揀起,騎在胯下。他沒有再看大頭一眼,他奔跑跳躍,發(fā)出“吁吁”的叫聲。

大頭不知道他會不會真找個人來幫他拽頭。他希望不要。他害怕這個小孩找到的人拿來一根更長更粗的木棍。

大頭的一只眼睛似乎被男孩戳中,鉆心地痛。他的眼角被汗水浸泡,面前霞光萬丈。他看到所有的雞冠花都跳起了舞蹈,它們動作整齊,像有人為它們喊了號子;他看到那條狗淡漠地瞅著他,鮮紅的舌頭吐得更長;他看到那條蛇突然收起所有的腳,然后,從背上張開一對長滿金色羽毛的翅膀。蛇慢悠悠地飛起來,劃過他的眼前,飛過他的頭頂。蛇低頭看他一眼,眼睛里燃燒著黃綠色憂傷的火焰。

大頭的腦袋疼痛難忍。他再一次想起自己早就口渴了。他想他應該喝一口水。喝一口水,眼睛就能看清了。也許那條美麗的蛇,就會飛回來。

可是大頭喝不到水。不但喝不到水,他感到自己沉重的腦袋馬上就要從脖子上脫落。大頭害怕腦袋掉下來,就開始了哭泣。他不敢大聲哭。他怕嚇跑那只狗。還怕打斷那些舞蹈的花兒。他垂著腦袋,閉著眼睛,壓低著聲音哭??蘼晹鄶嗬m(xù)續(xù),像被人從一只塑料瓶子里擠出來,含混不清。

過了很久,大頭才停止了哭泣。不是他不想繼續(xù)哭,而是實在哭不動了。他睜開眼,嚇了一跳。他發(fā)現(xiàn),他的面前,站著一位佝僂著身子的老頭。老頭正瞇縫著眼睛看他,嘴角有節(jié)奏地抽動。他不認識這個老頭,他想這老頭也許是別的村的。老頭的臉上滿是皺紋,老頭的皺紋里滿是灰塵,老頭的灰塵里滿是急急爬行的螞蟻或者健碩跳躍的跳蚤。老頭的手里拿著一根牛鞭,腰間別一個破舊不堪的軍用水壺。也許他在附近山上放牛時經(jīng)過這里,也許他是剛才那個小孩找來的幫手?,F(xiàn)在他站在大頭面前,不說話,也不動,身體僵硬如一段朽木。

大頭說,老頭,你是來戳我的臉嗎?老頭說你說什么?大頭說,老頭,你是不是來戳我的臉?老頭說你得叫我爺爺。誰把你弄成這樣?大頭說一個小孩。他裝成不認識我。老頭說他是怎么把你弄成這樣的?大頭說他拿棍子戳我的臉。老頭說,這個狗娘養(yǎng)的。大頭說他不是狗娘養(yǎng)的,他爹是村里的會計。老頭說他爹是聯(lián)合國的會計也不行,怎么能這樣喪盡天良呢?大頭不懂喪盡天良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會兒,沒想明白,就不再想了。他說老頭,你能不能幫我把腦袋拽出來?老頭說你得叫我爺爺。你腦袋怎么回事?大頭說,我痛。老頭往前邁一步,他說我知道你痛。我問你是怎么把腦袋鉆出來的?大頭說,我好痛。

大頭的腦袋就掛在老頭的腦袋的斜上方。他盯著老頭的腦袋,盯著那一頭白發(fā)和跳蚤。跳蚤們在白色的叢林里穿行,彼此打著手勢,開辟著屬于它們的疆土。然后,那片白色的疆土慢慢向后倒去,大頭的面前再一次出現(xiàn)一張遍布溝畔的老臉。一張黑洞洞的嘴從溝畔中突兀出來,像一口廢棄的老井,散發(fā)著臭哄哄的氣味。那口井說,小孩,現(xiàn)在別動。老頭努力伸展著自己的彎腰,踮起腳尖,兩只手各抓住一個卡住大頭脖子的窗棱,咬著牙向兩邊拉。

可是兩根窗棱紋絲不動。老頭每拉一會兒,就命令大頭退一下腦袋試試。大頭嚴格地按照老頭的命令去做,可是他的腦袋就是退不回去。仿佛那兩根窗棱變成一只不講道理的夾子,緊緊地夾住了他的脖子。終于,老頭放開窗棱。他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喘了一會兒,又拿一根很粗的草棍摳牙。

大頭有些著急。他希望老頭繼續(xù)。他說,老頭,我想出去。老頭說,你得叫我爺爺。你不是想回去嗎?大頭說,回去也行。老頭說,唉。

老頭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成功。他不得不停下這種徒勞無功的嘗試。他說要不你就這么待著吧,等你娘回來再說。大頭說我沒有娘。老頭說那等你爹回來再說。大頭說我爹下地了。老頭說那也該回了。他抬頭看了看大頭,順便又看了看太陽。他說,天都晌午了。大頭說我不知道爹什么時候回來。我渴。老頭說那就這樣,你告訴我你爹在哪里,我去幫你找回來……你爹叫什么?老頭一邊說一邊打開他隨身攜帶的軍用水壺,把壺嘴塞進大頭的嘴巴。大頭貪婪地喝一口水,被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水噴了老頭滿臉。大

頭一邊咳嗽一邊說,爹叫孫進舉。

老頭的眼睛馬上瞪圓。他說你爹叫什么?大頭說爹叫孫進舉。老頭說就是那個喝酒把老婆喝跑了的孫進舉?大頭說爹的老婆就是我娘,爹說娘去城里了,不是跑了。老頭說就是那個偷了我的牛卻死不認賬的孫進舉?大頭說老頭你說什么我聽不懂。我渴,我還想喝水。老頭說,你喝個屁水。

老頭把水壺擰緊,重新掛回腰上。他說你爹去年偷了我的牛。他把牛賣了。我和他鬧到派出所。他死不認賬。你爹真賤骨頭啊。嘴比石頭還臭,還硬。派出所說沒證據(jù)。沒證據(jù)也是他偷的!你知道那頭牛能賣多少錢嗎?兩千多塊啊!兩千多塊,十個你賣了也不值這么多錢。

大頭說我知道了,老頭你去喊我爹回來吧。我好像快要死了。

老頭說你死不了。你爹是個壞種,你肯定也是個壞種——如果你不是壞種,腦袋怎么能被卡住呢?壞種都死不了。讓你替他受點苦,我心里還舒服一些。也算對得起我那頭老牛。你在這里慢慢等你爹回來吧。說完,老頭轉(zhuǎn)了身子,要走。

大頭看著老頭。正午的太陽越來越熾熱,大頭感覺自己的頭發(fā)上著了火。不但頭發(fā)上,整個腦袋都著了火。臉,眼睛,鼻子,嘴。他特別渴。剛才喝下的那口水全都被他噴到了老頭的臉上。他盯著老頭的后腦勺。他現(xiàn)在,非常需要一口水。

老頭突然轉(zhuǎn)過身來。老頭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老頭說,你渴嗎?大頭點點頭。他的頭很痛,似乎馬上就要爆炸。點頭的動作增加了痛的程度??墒撬€是使勁地點頭。老頭說你想喝水嗎?大頭再使勁地點頭。老頭笑了。他說,你喝個屁。

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頭終于大聲哭起來。他把嘴巴咧開,做出痛不欲生的樣子??墒撬R上停止了哭泣。嘴巴的動作牽動了臉上的肌肉,那里好像有人在拿著鑿子不停地鑿。眼淚流下來,讓他眼角和臉上的傷口雪上加霜。那里似乎已經(jīng)潰爛,幾只蒼蠅圍著他受傷的半邊臉嗡嗡地旋轉(zhuǎn),它們不時俯沖下來,瞅準機會吮吸著他黏稠腥臭的膿血。也許它們還把蛆蟲屙在他的傷口里,他感覺那里有成千上萬只軟體動物在爬行。

世界暫時安靜下來。大頭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暈倒??墒撬荒軙灥?,那樣的話,他想,自己會被吊死在窗棱上。他見過吊死的人。死人掛在房梁上,眼睛瞪得很大很圓。那眼珠異常凸起,讓大頭想起集鎮(zhèn)上養(yǎng)在玻璃缸里標價出售的美麗的金魚。大頭還聞到一股又臊又臭的氣味。爹說,那是被吊死的人臨死前屙在褲襠里的屎,撒在褲襠里的尿。他們?yōu)槭裁匆谘澮d里屙屎和撒尿,大頭搞不明白。但現(xiàn)在,大頭知道,自己正把一泡尿撒進褲襠。那尿也是滾燙的。燙得大頭不停地哆嗦。

他把尿撒進褲襠,因為他實在憋不住了;他把尿撒進褲襠,并不僅僅因為他被卡住了腦袋。大頭常常把尿撒進褲襠,幾乎天天如此。大頭的褲子很少有干燥的時間。大頭的屁股上長滿了紅色的有一個小白尖的大瘡。大頭沒有辦法,他沒有胳膊,沒有手。

大頭盯著雞冠花叢。他的眼睛在霎時間有了一種異常的清晰。他看到一條躺得筆直的蚯蚓。他知道那是一具蚯蚓的尸體。確切說是一具干尸。昨天夜里下了雨,這只蚯蚓肯定興高采烈地拱出地面。地面上的枯枝爛葉肯定讓它無比歡愉,可是它想不到太陽出來得這么迅速,這么猛烈,它來不及鉆回潮濕的土地深層。它流下傷心絕望的眼淚。它被太陽一點一點地烤干,烤熟,烤焦,烤糊,變成黑色的泥土。想到這里大頭忘記了口渴。他想自己會不會也被太陽烤焦烤糊呢?爹回來,他的腦袋已經(jīng)熟透了。爹輕輕一碰,那腦袋就將滾落地上。大頭再一次傷心地痛哭起來,他眼睛以外的肌肉一動不動,他不敢動。那樣會增加他的痛苦。他只有眼睛在哭。只有眼睛在哭的大頭,淌下了一臉盆的眼淚。

……如果大頭還有胳膊,還有手,他想他會攀上窗臺,在窗臺上坐下。那樣他的處境會好很多。其實,如果他還有胳膊還有手,爹肯定不會把他鎖在屋子里。他會跟著爹下地,抓幾串螞蚱,或者把爹拔下的雜草抱到地頭。也許他還會去村里的小學校里讀書,坐在教室里和一群小孩一起念aoe123上中下人口手??墒撬母觳埠褪滞蝗婚g就沒有了。燒焦了,鋸掉了,扔進了醫(yī)院的垃圾箱。那一天大頭沒有恐懼??墒乾F(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令他戰(zhàn)栗不已。

雨后的村子里到處都是水洼。大頭喜歡水洼。他喜歡光著腳在水洼里瘋跑,把渾濁的水濺上別人的褲管。他還喜歡把比他小或者比他大的孩子的腦袋按進水洼,灌兩口黃泥湯。那時候大頭的身體異常強壯。村里有人從城里打工回來,看到大頭,說,你真像個小施瓦辛格。大頭不喜歡別人這樣叫他,他覺得這個名字又長又怪,不好聽。大頭喜歡爹叫他驢崽。大頭見過驢崽。他認為驢崽很漂亮,名字也中聽。

那天大頭照例在水洼里瘋跑。他跑著跑著就跑出了村子,跑到了田野。田野里有一種很濃烈的甜中帶腥的氣味,那氣味讓大頭深深陶醉。突然大頭看到一根裸露的電線,那根電線本來距他很遠,靜靜地躺在地上??墒峭蝗婚g那根電線就開始了不安的抖動,然后像一條蛇般朝他爬過來。大頭驚呆了。他忘記了逃離。他望著那條越爬越快的電線,竟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他甚至向那根電線伸出手,急切地抓住了它高高抬起的頭顱。

一霎間大頭感到一種極其舒服的燙。他想躺下來美美地睡上一覺。他的眼前五彩斑斕。

目擊者后來說,那天,他看到一截被刮斷的高壓線在地上呼呼叫著沖向一個男孩。那男孩蹲下身子,眨眼間,變成一團火……

突然大頭看到了春嫂。在大頭接近絕望的時候,他看到了春嫂。春嫂低著頭急匆匆地走,并沒有注意到大頭。春嫂每一次從大頭家的門前經(jīng)過,總是低著頭急匆匆地走。大頭喊,春嫂。春嫂低著頭,卻抬了眼。春嫂看見了大頭,馬上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她用一只手嘭嘭地拍著自己的胸脯,飛快地跑向大頭。她說誰把你打成這樣?

大頭對她的問題并不感興趣。大頭說,我渴。

春嫂說快告訴我,誰把你打成這樣?

大頭說是一個小孩,他裝作不認識我。他拿棍子戳我的臉?,F(xiàn)在我想喝水,我好渴。春嫂這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所在。她摸摸大頭血肉模糊的臉。她說誰這么傷天害理?大頭你被卡住了嗎?大頭說,我被卡了很長時間。春嫂說你能拱出來嗎?你試試能不能拱出來。大頭說我拱不出來,我試了很長時間。春嫂說那你試試能不能退回去?你試試。大頭說我也退不回去。我的頭太大了。春嫂說你沒事把腦袋伸這里面干什么?大頭說我想看雞冠花。現(xiàn)在我好渴。春嫂說沒事你看雞冠花干什么?你爹呢?大頭說我爹下地了。現(xiàn)在我想喝水。春嫂說你渴嗎?大頭說,是。春嫂我想喝水。

春嫂并沒有著急給大頭弄水喝。她踮著腳尖,往屋子里看。她的個子不高,她什么也沒有看到。她問大頭你被卡了多長時間?大頭說我不知道。她說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大頭說我現(xiàn)在想喝水。春嫂說好,你等著。我去給你弄水喝。

春嫂慌慌張張地跑開。很快,她跑回來,拿著一瓶水,抓了一把草木灰,懷里還揣著一塊油餅。春嫂把瓶口對準大頭的腦袋,說,你快喝。大頭喝一口,再一次被嗆得咳嗽起來。春嫂又說,你慢點喝。大頭卻慢不

下來。他咕咚咕咚地喝著水,表情痛苦并且享受。春嫂隨著他喝水的進度慢慢抬高自己抓著瓶子的手,終于,一瓶水被大頭全部喝光。他用舌頭舔著濕潤的嘴唇,眼睛里露出明亮的光芒。春嫂說夠了嗎?大頭說夠了。我喝了一條河的水。春嫂說我先給你的臉上抹點藥,再幫你去喊你爹。春嫂邊說邊把草木灰往大頭的臉上按,痛得大頭嗷嗷地叫喚。大頭一邊躲閃一邊說你別抹啦你別抹啦。春嫂說,不。一定得上些藥。

終于春嫂把最后一點草木灰按上大頭的傷口?,F(xiàn)在大頭的臉完全變成了非洲黑,只剩兩只眼白閃閃發(fā)光。春嫂說還痛嗎?大頭說痛。春嫂說還渴嗎?大頭說不渴了。春嫂說餓壞了吧?你先吃塊油餅,吃完了,我給你去喊你爹。這個死人怎么都晌午了也不知道回家?她從油餅上掰下一小塊,塞進大頭嘴里。大頭嚼一會兒,卻吐出來。春嫂說怎么了?大頭說,我吞不下去。春嫂說為什么吞不下去?大頭說不知道。春嫂說再來一塊試試。就又把一小塊油餅塞進大頭嘴里。大頭貪婪地咀嚼著香噴噴的油餅,盡可能地吮吸著油餅的香味。咀嚼讓他的臉變得更痛,可是他不想讓自己停下來。這一次他仍然沒能把嚼得稀爛的油餅吞下去。大頭說我吞不下去。我的嗓子現(xiàn)在跟麥秸管一樣細。

春嫂說大頭你再稍等一會兒,我現(xiàn)在就給你去喊你爹。這個死人。春嫂每罵一聲“死人”,臉就紅一下。大頭不喜歡春嫂,因為只要春嫂來到他家,爹總會呼嗤呼嗤地忙一陣子。忙完那陣子,爹就會像條死狗一樣躺在炕上好久不動彈,連他跟爹要水喝,爹都懶得去舀。爹和春嫂的那事被大頭看到過兩次。兩次都是正午,爹和春嫂都以為大頭睡著了,其實他根本就沒有睡。一次正忙得快活的爹突然發(fā)現(xiàn)大頭瞪著眼睛看他們,就甩給大頭一記耳光。爹說,你敢說出去,我就宰了你。大頭想,哼,我才懶得說出去呢。其實就算大頭想說出去,也沒有機會。他天天被他爹鎖在屋子里。從他被鋸斷兩條胳膊以后,大頭過了兩個年。由此大頭推斷,他應該被爹鎖了整整兩年。

春嫂急急地跑開,大頭急急地喊住了她。大頭說,你把門砸開吧春嫂。你砸開門。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春嫂愣住了。大頭說出這樣的話讓她非常吃驚。她說不能砸門的大頭,不能砸門。砸了門,我和你爹的關(guān)系,更說不清了。再說也不用砸門,一把鎖好多錢呢!我這就去喊你爹,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大頭心想他們什么關(guān)系說不清呢?大頭還沒有想明白,春嫂就不見了。春嫂跑起來很快,像兔子。她一邊跑一邊罵“死人死人死人死人”,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白一陣紅一陣。春嫂感覺自己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她得用一個拳頭堵著,那心才不至于蹦出來。

春嫂在半路上遇見了正往回走的孫進舉。孫進舉扛著鋤頭,穿著破破爛爛的汗衫。他的身邊跟著一個男人,他和那個男人一邊走一邊說笑。那男人是孫進舉的鄰居,她知道他們常常在一起喝酒賭錢。春嫂及時地剎了腳步,轉(zhuǎn)過身,往回跑。她不敢走上前。盡管該做的都做了,可是她從來不敢當著別人的面和孫進舉說話,她認為那樣不好。她的心跳得更慌。

男人捅了捅孫進舉。男人怪聲怪氣地說,春妮子等不及了。孫進舉就笑了。他說,一會兒抓緊時間給她來那么幾下,她就舒服了。他一邊說一邊比劃,動作形象逼真。兩個男人站在午后的田野里放肆地笑。他們每個人點起一支紙煙。

春嫂跑回去,看到大頭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春嫂嚇了一跳,她說大頭你死了嗎?大頭抬起頭,說,我沒死。他的臉紅得就像剛從豬肚子里扒出來的豬腰子。春嫂說你不用怕,你爹馬上就回來了。我剛才見過他,正往回走呢。大頭說還有餅嗎?春嫂說沒有了,明天我再給你做,現(xiàn)在我得走了。大頭說你走吧,我不喜歡你,可是我喜歡你的油餅。春嫂就慌慌張張地跑開。她一邊跑一邊嘀咕,明天,我肯定給你烙油餅吃。

大頭看著春嫂的背影,想著明天的油餅,很開心。午后的太陽甩著七彩的鞭子,噼啪作響。一叢一叢的雞冠花在陽光下開得嬌艷。一條灰色的土狗從花叢里站起來,小心地夾起尾巴,懶洋洋地走遠。一條蚯蚓被太陽烤焦,它黏在地上,越縮越短。

孫進舉看見大頭的時候,大頭已經(jīng)死了。他終于踢翻了腳下的凳子,掛死在窗棱上。那時春嫂剛剛轉(zhuǎn)身,剛剛邁出離開的第一步。大頭想探探身子囑咐她千萬不要忘記烙油餅,他的腿稍稍用了力,凳子就翻了。大頭的身體剎那懸空,舌頭霎時吐出很長。大頭的世界重新變得模糊不清,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一個土灰色的影子。他在喉嚨里面、在胸膛里面、在肚子里面、在腦子里面發(fā)出一連串奇怪的聲音。他一遍一遍地喊著春嫂救我,春嫂救我,春嫂,春嫂,春嫂……可是那時候,鮮嫩的春嫂正在急切地逃離。

春嫂一邊跑一邊說,明天,我肯定給你烙油餅吃。

作者簡介:

周海亮,男,生于20世紀70年代,《讀者(原創(chuàng)版)》簽約作家。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大家》、《芙蓉》、《山花》、《飛天》、《長城》、《鴨綠江》、《雨花》、《芒種》、《紅豆》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國內(nèi)多家報刊有個人專欄,出版有小說集《刀馬旦》,散文隨筆集《分鐘與千年》等四部?,F(xiàn)居山東威海,職業(yè)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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