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棟
作為一個“職業(yè)”讀者,讀小說多年,審美趨于疲勞,有時候讀一篇大伙都說好的小說,愣是沒感覺,禁不住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神經(jīng)變得麻木了?是不是自己的一顆心失去了彈性?還是如今的一些小說,失去了作為小說應(yīng)有的情感和趣味?也許各種原因都有,反正那種通過閱讀小說產(chǎn)生出來的痛快淋漓、感慨萬千的感受是越來越少了。
最近讀了周海亮的幾篇小說,竟然有一種讓人大吃一驚的感覺。它們迅速地激活了我的神經(jīng)。我能感覺到我的心始終被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緊緊牽著,欲罷不能。手頭上的四篇小說,我是一口氣讀完的。
中篇小說《母親》是一篇充滿著苦難的小說,寫了母親從年輕到衰老到死亡的大半生命運。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在那個閉塞的村莊,分文沒有的母親為了給小兒子三貴治病救命,毅然答應(yīng)了甫醫(yī)生提出來的跟他睡覺的要求;為了哺育大貴、二貴、三貴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為了能給他們買到水果硬糖,為了度過年關(guān),母親又毅然放棄作為女人的尊嚴,走進到村里來檢查工作的鄉(xiāng)干部的房間,然而,母親的所得——十塊錢—一并沒能實現(xiàn)她的愿望,它被她的丈夫(一個在鎮(zhèn)上不務(wù)正業(yè)的混混)搶走了,丈夫的出現(xiàn)總是夾裹著無盡的暴力和母親無邊無際的痛苦,母親只有忍耐,忍耐丈夫的暴力和來自整個村莊的唾沫星子。在暴力和所謂的道德面前,我們發(fā)現(xiàn)尊嚴是如此虛弱不堪,可是,在這里,我們并沒有覺得母親丟失了什么尊嚴,相反,從另一面,我們卻看到了一個女人作為母親的尊嚴。母親傾其一生,把所有的愛都奉獻給了兒女,兒女不斷長大,然而,母親的好日子卻始終沒能過上幾天,苦難始終伴隨著她,大貴被槍斃,女兒二貴離婚,考上大學(xué)的三貴跟自己卻越來越冷淡和疏遠……
實際上,古今中外,寫母親的小說太多了,這無疑增加了創(chuàng)作此類題材小說的難度。周海亮知難而上,創(chuàng)作了這篇《母親》,并且寫得如此感人至深令人難忘,它的魅力在哪呢?我首先想到的是這篇小說中的“母親”,她豐富而寬闊,她豐滿鮮亮,她藏污納垢,她貧瘠而富饒:她忍耐力超強,暴力和道德無法把她摧垮;她容納性特大,比如她對甫醫(yī)生的臨終關(guān)懷,比如她在晚年對摧殘折磨她一輩子的丈夫的原諒:她知疼知愛、知熱知涼;她一生忍受著巨大的磨難卻始終充滿激情……她無法不讓人想到那“生我養(yǎng)我”的大地;只有大地和母親才能如此堅韌,才能在如此暴力和摧殘下,依然充滿激情……
然而,在周海亮的另一篇小說《大頭的一個午后》中,我們同樣能感受到那片大地,只不過在這里,那片大地已變成一個被工業(yè)社會(高壓電線)灼傷致殘的鄉(xiāng)村孩子,他失去了雙臂、骨瘦如柴、瘦弱不堪(在這里,母親作為一種象征已經(jīng)逃離了村莊,進城去了,她拋棄了自己傷殘的孩子),他被父親鎖在家里,但那顆健康的大頭還在渴望著外面的世界,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自己的大頭伸出窗欞外,但欣賞了一番外面的世界后,他發(fā)現(xiàn)他再也退不回來了,烈日灼人,他口渴難耐、大喊救命,然而,迎接他的卻是村會計兒子的暴虐,鄰村老頭的羞辱和父親姘頭的退避,當然,等待他的只有死亡。在此,不得不說說“父親”這一角色了,在周海亮的這兩篇小說中,“父親”并不是什么好東西,他代表著不務(wù)正業(yè)、暴力、偷竊、通奸,等等?!洞箢^的一個午后》開頭第一段中,大頭就有強烈的弒父沖動,只是沒能得逞,這充滿象征意味,果然,隨著故事的推進,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父親偷了鄰村老頭的牛,跟寡婦通奸,還是一個酒鬼……本來,大頭是可以得救的,但由于父親的作孽,他就在劫難逃了。從這篇小說中,我感受到當下農(nóng)村的那種焦慮和饑渴。
在另外兩篇小說《棺材床》和《死于安樂》中,周海亮寫的是人的終極問題:死亡。這兩篇小說都是用一種喜劇化的語言敘述了人的可憐和悲傷。它們的不同之處在于,一篇故事的背景在過去(大鍋飯、文化大革命),一篇故事則發(fā)生在當下。
《棺材床》如同一艘時間之船,把我們的思緒拉回到那個火紅的年代。李大麻子的“李記木匠鋪”在人民公社成立之際,被強制關(guān)門了。李大麻子利用關(guān)門前最后幾天時間,用攢了五十年的十三根杉木,為自己打了一口上好的棺材,顯然,他是想讓自己死后體面一些。然而,民兵連長何民兵卻打一開始就盯上了這口棺材,他不想讓李大麻子死后睡這么好的棺材,原因是當年李大麻子給他爹打棺材時,用的棺材板是被蟲子蛀了的,他就是想把李大麻子的這口棺材砸爛拆掉。李大麻子當然不愿意。但機會還是來了,一次接一次的政治運動成為了他拆掉這口棺材的絕對理由。而為了保護自己的棺材,李大麻子干脆睡在里面,吃喝拉撒都不出來。于是,一場持續(xù)多年的拉鋸戰(zhàn)開始了……周海亮把這篇近似于荒誕的故事寫得味道十足,語言和故事都產(chǎn)生出很大的文學(xué)思想的張力。這篇小說讓我想到了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和托納托雷的電影《海上鋼琴師》,只不過,男爵柯希莫自從上樹以后,至死也沒有下來,而鋼琴師1900也是到死也沒有走下船來。但是,在《棺材床》中,李大麻子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最后,他無奈地走出棺材。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呢?我想,柯希莫和1900的選擇是遵照個人意愿的,而李大麻子卻不能有個人意愿,他無法選擇,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他的杉木棺材最終還是被拆掉了,他只好在人生的暮年,遠走他鄉(xiāng),“列車一路向北。每一節(jié)黑黢黢的車廂,都像一口急速奔跑的棺材?!贝饲榇司昂蔚缺瘣?作者對小說中人物的體恤之情感人肺腑。
《死于安樂》是一篇如何看待死亡的小說,圍繞著癌癥晚期的老龔的最后一段時光,真實生動地折射出身邊親屬的眾生相,它用幽默的喜劇化的語言,形象逼真地展現(xiàn)出在死亡面前,人們的驚慌與無措。死亡本來應(yīng)該是一件安靜的事情,然而在這里,它卻充滿“喧嘩與騷動”,這是一篇動感的小說,里面的人物如同卡通,他們上躥下跳,行為怪異,比如老龔,他整天咯吱咯吱地嚼著冰糕,到底是痛苦到了極致,還是享受臨終前最后的快樂時光?也許沒有人能說清楚。比如龔大貴,他對待生死似乎特清晰,所以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對的,可是,在死亡面前,到底誰對誰錯,誰清醒誰糊涂,也許永遠也說不清楚??嚯y與死亡,人們往往把它們描寫得沉重無比,然而在周海亮筆下,它們卻演繹出令人迷醉的激情。
我個人認為,在這幾篇小說中,《死于安樂》是寫得最成熟的一篇小說。它讓人看到了作者的雄心和潛力。
縱觀周海亮的幾篇小說,最為突出的特點體現(xiàn)在語言上,他的語言簡潔有力,跳躍感強,時常帶著色彩、聲音和氣味,能夠直抵人心。比如“陽光涌進屋子,大頭感覺有些悶熱。那陽光是深紅色的,是淡藍色的,是乳白色的,是醬紫色的,是鵝黃色的,是淺綠色的,它們糾纏到一起,扭成漂亮的麻花,在屋子里甩著鞭子”。比如“一千只伴她半輩子的夏蟬,終于同時停止了鳴叫”?!八哪X袋被擠出咔嚓咔嚓的聲音?!边€有,“灼熱,滾燙,就像被燒烤的咸魚,一團烈火在胸口熊熊燃燒,讓血管里的血激蕩沸騰,老龔幾乎可以聽到它們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掀掉棉被,還是熱,被子被烤出一股濃重的焦糊氣味。撕掉背心,更熱,灰藍色背心被燙出一個個冒煙的孔洞。”等等,很多。這些語言攜帶的信息能夠迅速地被讀者接收到,這難能可貴。
還有小說中塑造的一系列人物,像《母親》中的母親,《棺材床》中的李大麻子,《死于安樂》中的老龔和龔大貴,都鮮活生動,讓人印象深刻。
當然,我個人覺得,周海亮小說的有些地方還是稍顯突兀的,比如《母親》的結(jié)尾處,我們從三貴的口中知道,原來三貴不是母親親生的,他是很小的時候被母親撿回來的,似乎此事就是母親人生災(zāi)難的開始。我明白作者的意圖,但這個包袱未免裹得太厚了,倒多了些刻意,實際上,即便是沒有這一段,母親這一人物形象也足夠豐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