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龍
何滿子先生生于一九一九,“五四”那年,今年是他的九十大壽。年前我們夫婦照往常一樣向他寄奉賀卡拜年,祝詞是“何公長壽,以鎮(zhèn)妖孽!”新年一過,就得他的復(fù)示:
一龍勝莉伉儷:
賀卡敬領(lǐng)。衰朽不能“掃妖孽”矣,蒙勉當(dāng)努力。
對于“妖孽”,他是從來沒有示過弱的,所以看到他說已“不能掃”這些“壞貨”(先生語)了,心里一涼。如果不是真正感到體力(而不是精神)極端“衰朽”,他是決不會說這樣的話的。早在2004年以前,他曾幾次說到擬重游他闊別了一個甲子的成都(他在成都做記者時我還是同一城市里的一個小學(xué)生,直到2000年才有機(jī)會拜謁他),但是到那年春天,他就在信中說身體衰弱,難以遠(yuǎn)游:“游蓉之念時有,惜老疲,行步維艱,走路不能逾二三百米,多則腿力不支,故遠(yuǎn)行極難。蓋賤軀雖無大病,機(jī)器已老朽,不能用也?!钡?006年夏,我們隨旅游團(tuán)游蘇杭過上海,趁機(jī)離團(tuán)再拜望他,他正按約去醫(yī)院就診,在電話中知道身體更加虛弱了。不過到次年初,他仍在信中說自己“無大病”,只是衰弱,“迫近九十了,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有了這些伏筆,昨天得到《雜文選刊》編輯張迪女士打來電話,轉(zhuǎn)告他的噩耗,盡管依然驚愕,但也慢慢接受了。只是覺得,這樣一個偉大的學(xué)者,這樣一個偉大的社會批判家,這樣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停止了思想,對于他所鐘愛的人民和國家,乃是真正的而非官腔的“不可彌補(bǔ)的損失”。人民的損失國家的損失發(fā)生了好幾天,我在人民的報紙上國家的媒體上居然尋找不到一條消息,直到第五天才有幾家報紙報道,而除了一家以外全是香港的。比較起車載斗量的歌星影星,一旦離世就在身后弄出大小動靜,登報紙上電視奏哀樂享哀榮——這樣的人自然也該真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不過享受的哀榮總是和他們的名氣而不是貢獻(xiàn)相聯(lián)系的——但是十三億人中卻很少有人可以坐到何滿子先生的書桌前寫出他的哪怕一篇文章??!寫到這里,想起他的名篇《理想國·文人島·未莊》里的一段比喻,抄在下面:
演帝王將相的未必一定是名角,而譚鑫培、梅蘭芳這類技藝高超的大演員,也可以扮演地位卑下的劇中人。在舞臺上,哪怕是跑龍?zhí)椎慕巧?,只要在劇中處于掌?quán)的地位,就可以耀武揚(yáng)威地對名角兒訓(xùn)斥,褫去紗帽,打屁股直至綁出午門問斬。但是即使最趨炎附勢的觀眾,也總是沖著譚鑫培、梅蘭芳們?nèi)タ磻?,而絕不是為了身居帝王將相的普通角色進(jìn)劇場的。
大紅大紫的“跑龍?zhí)住钡慕巧荡荡虼蛉ァ耙姟闭l誰,“身與名”瞬息之后就不知所終;“名角兒”何滿子先生默默走完自己的路,身后留下幾十卷令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魑魅魍魎膽戰(zhàn)心驚的文字。這也是歷史,我們默默地接受它。
2009年5月16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