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軍釗
我叫張國源,今年72歲,是一位志愿軍老兵,現(xiàn)住湖南省慈利縣江埡鎮(zhèn)。在1949年14歲時,我經(jīng)歷了一次歷時15天的生死劫難。如今,半個世紀過去了,那次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依然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突遭橫禍
1949年暑假的一天,我和兩個叔叔沿著大路,到山包上的張家老屋乘涼。我當時在慈利縣立中學(今慈利一中)讀書,初三畢業(yè);兩個叔叔在溇江中學(今慈利二中)讀書,比我大幾歲。兩個叔叔手中抱著一大堆課本及作業(yè)本,要緊的是,里面夾有中學地下黨印發(fā)的宣傳材料。他們兩人當時還不是黨員,因積極向黨組織靠攏,也接受了散發(fā)傳單的任務。
我們?nèi)擞姓f有笑,沒有顧上注意周圍發(fā)生的異常情況。當上了陡坡,行至張家大田旁時,猛聽到前面一聲斷喝:“站住!干什么的!”看清是一群荷槍實彈的國民黨兵,我驚出了一身冷汗。我的兩個叔叔倒還鎮(zhèn)靜,他倆回答說,我們?nèi)硕际菍W生。還揚起手中的東西說:“兵爺你們瞧,這是我們讀的書?!睂Ψ讲荒蜔┑睾鸬?“原地不準動!蹲下!”我們只好在原地蹲著。兵爺們嘀咕了幾句,喝令我們原路返回。說時遲,那時快,兩個叔叔轉眼就跑進山中不見了。
我也趕緊要跑,可是國民黨兵馬上就后悔了。他們喝住我,命我回家給他們燒水喝。
這一群兵押著我往回走,一個兵惡狠狠地對我說,你要是跑的話,就一槍崩了你!又說,大部隊馬上就要來了,你跑也跑不了了!下了坡后,遠遠望見屋場里站著十多個國民黨兵,軍服不整,一身塵土。
我家前面是大路,行人多,到江埡趕場的、到南山弄柴的、走親訪友的、逃難的都打那兒經(jīng)過。那時,我母親常年給路人義務供應茶水,這叫“施茶”。人多時一天要施幾缸茶,屋外放著施茶的一口大水缸和一個茶杯。
我回到家里,見母親正在燒開水。母親告訴我,家里人早已從后門逃走了。這時候大概是上午10點鐘,大路上國民黨的大部隊開過來了,有的人停下來喝茶,有的人一直往前走。隊伍稀稀拉拉,看打扮,有背槍的軍人,有家屬,有抓來的挑夫。
我一個上午重復做著這幾件事:挑水、將水倒在鍋里、將茶水倒在外面缸里,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這時候,部隊過得也差不多了。
就在我認為完事大吉的時候,令我刻骨銘心的劫難發(fā)生了:一個被兵們稱之為“指導員”的人走了過來。他看了看我,手一揮,兵們便端槍對著我,指導員命令我挑起他的行李——兩個木箱子。望著黑洞洞的槍口,我只好照辦。兵們在我身后推推搡搡,喝令我快走。
就這樣,在母親無奈的目光中,我被這支國民黨兵抓了夫,踏上了不知生死的漫漫征程。
生死征程
部隊沿著屋前的大路北行,在江埡南門渡口征用了所有的船只過河,過了河,經(jīng)九溪的西門,沿河邊的羊腸小路繼續(xù)北進。
后來才搞清楚,這支部隊是國民黨的湖北保安旅,番號4825仁(作者注:番號命名是隨意的),人送外號“秋老虎”?!扒锢匣ⅰ痹谀戏侥车乇唤夥跑姄魸?現(xiàn)在是要退回湖北老家去。
當時我只有14歲,個子小,力氣也小,從來沒有挑過這么重的擔子,也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哪里挑得動,走不多遠,就要歇一下肩。按說這個指導員心腸不算太壞,每當我累得氣喘吁吁時,他就說,我來挑一截吧。可是他的堂客(方言,指妻子)就數(shù)落起她的男人,有人挑,要你逞什么能,你是生得貴還是生得賤?指導員就把擔子撂給我說,好好好,你挑你挑,我不挑了。
第一天只走了約20里路,就再也走不動了,腳腫了,起了幾個很大的血泡,腿酸脹無力。我歪在路邊,脫下草鞋(說是草鞋,實際是用棕索和布條緊密扭結而成的,既結實又軟和,適合挑擔子走遠路),看著傷痕累累的腳,央求他們放我回家,沒人搭理我。夜里,我被關在一間又臟又臭的小屋里。他們給了我半碗半生不熟的米飯,我一粒也吃不進去,哭了一夜,天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山道難行。在人朝溪有個地方,路窄得真是無法形容,這條路距山頂只有丈把高,是在巖壁上一鑿一鑿鑿出來的,只容得下一只腳。過路時,須手拉山頂上垂下來的藤子保持平衡,這些藤子溜光溜光的。有的地方又陡得出奇,前面的人好像站在后面人的腦殼上。
進入到大山深處,遠離了解放軍的圍追堵截,這支敗軍沒有了先前的恐懼,行軍步伐大大放慢了。我的休息時間比先前多了,人沒有先前累了,兩只腳上的血泡好了一些,腿也沒有那么酸脹了,我煩亂的心緒稍稍平靜。
這支敗軍是沒有軍餉的。每到一處有人戶的地方,就全力以赴搜東西吃:翻箱倒柜,可以吃的東西都搜出來吃;牲畜如雞鴨豬羊狗等,一個不留地抓來殺了吃;地里的農(nóng)作物如玉米棒子等,悉數(shù)通吃。那時侯,大山里人戶少,年成不景氣,一看見當兵的來,青壯年就拖兒挈女帶點口糧躲起來了,只留下老人看家。所以,盡管敗軍未遇到百姓的反抗,還是沒有搜到多少吃的東西,兵們都填不飽肚子,挑夫就更不用說了。
敗軍們在羅家坪體息一天。趁看守松懈的機會,有幾個挑夫逃跑,但沒有跑幾步,就被看守發(fā)現(xiàn)了。看守隨即鳴槍,很多當兵的就一窩蜂地追趕,邊追邊開槍,步槍聲和沖鋒槍聲響成一片。很多挑夫都中了槍,倒在血泊中送了命。有幾個挑夫看到事情不好,就跪下來求饒,被當兵的象拎小雞一樣抓回后,又被他們用樹棍子狠命打、用腳使勁踢,被打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部隊出發(fā)時,我看到他們還躺在那里呻吟。那個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這些挑夫兇多吉少。
就這樣,在崇山峻嶺之間走走停停,從江埡經(jīng)人朝溪、羅家坪、白榮坪到石坪,走了整整9天,把出發(fā)的那天算起就是10天。我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皮子包骨頭了,兩只腳上全是血泡。由于不準洗澡,身上惡臭難聞,短褲和汗衫也劃破了,衣不蔽體。
逃出樊籠
有一個叫南北屯的地方,只有一條獨街,街中間是湖南湖北的分界址。據(jù)說在此處,湖南人不能抓湖北人的壯丁,湖北人不能抓湖南人的壯丁,壯丁跑過了界也不能抓,老百姓卻可以自由往來。
我們這群饑腸轆轆衣不蔽體的挑夫,在敵人的嚴密看管和押解下,就是從這個地方進入湖北境內(nèi)的。
進入湖北境內(nèi),就意味著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這時候,我們不約而同地都在深深擔憂自己的命運。兇殘的敵人到達目的地后,會怎樣對付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挑夫呢?
放我們回去?還是把我們殺掉?
思量來思量去,我們得出的結論驚人的一致:我們這些敵人眼中的“累贅”,最后的命運肯定是挨槍子兒,落得個葬身荒野的悲慘下場。我們的共識是:只有在敵人到達目的地之前想辦法逃出去,才有生還的希望。
可怎樣才能逃出去呢?
這里,要提到一個給予我勇氣和希望的挑夫。早在出發(fā)的第四天,我就和這個挑夫認識了。攀談得知,他的家在我家南邊,只相距幾里路,但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背著人的時候,他對我說:“跟著我,我一定帶你逃出去!”他不斷鼓勵我要堅強些。這些天,我一直和他在一起,寸步不離。
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
那天,也就是出發(fā)后的第11天,我們行進到了一個叫五里坪的地方。晚上宿營時,我們一共8個人,被押進一個小木屋里。走進這個小木屋之前,我留心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這個小屋的四面都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地,玉米長得比人還高,結滿了青色的玉米棒子。
我們被關在堂屋后面的一個小屋里,這間小屋只有通向堂屋的一道門,敵人認為這間小屋很保險,我們不可能跑得了,扔給我們幾個熟的嫩玉米棒子,把門一關,就出去了。
天熱難耐,我們8個人躺在泥地上喘了一會兒氣,就起身啃玉米棒子,不一會兒就啃得一個不留。
這間小屋的后墻也是板壁,板壁是緊緊扎扎的,沒有活動的木板嵌在上面,硬性撬開板子,響聲就會引來哨兵;揭瓦一是也有聲響,二是椽子間隙太窄,人鉆不出去。正當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幾個人眼尖,發(fā)現(xiàn)了“漏洞”:在板壁地腳下方,有一處地方是用卵石塞著的,這些卵石糊了一層泥巴,加上光線暗,不仔細看,看不出是卵石。有一個人試著用手搖石頭,搖了一會兒,石頭就松了,搬開那個石頭,發(fā)現(xiàn)石頭不是黏合在一起而是堆在一起的。于是我們留下一個人放風,大家輪流搬石頭。經(jīng)過五六個小時的努力,把所有的卵石搬走后,一個地洞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的個子小,大家要我試一下,我趴下身子雙手舉過頭頂,膝蓋蹭著地洞小心翼翼地爬出來,慢慢探出頭去四下里望,借著微弱的天光,發(fā)現(xiàn)這洞是通向屋外的,地里的玉米黑黝黝的;沒有發(fā)現(xiàn)哨兵。我返回來告訴了這一情況,大家心里一陣狂喜,商定爬出去后先貼著板壁站住,等所有的人都出去后再一齊跑。大家如約一個一個從洞里爬出來。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了意外:第5個人爬出來后,逃命心切,不是貼著板壁站定,而是拔腿就跑,弄得玉米葉嘩嘩作響,被哨兵發(fā)現(xiàn),連打數(shù)槍,我們4個人別無選擇,只好跟在后面拼命地跑。
跑出來的人中,有我的那位老鄉(xiāng)。
苦了還沒有逃出去的3個人,他們只怕再也沒有逃出去的機會了。
艱難返家
我們在廣袤的玉米地里,沿著看好的地形,朝著向南的方向撒腿狂奔。
后面?zhèn)鱽砹钊诵捏@肉跳的雜沓的腳步聲和粗暴的吆喝聲,頭頂上不時飛過呼嘯的子彈。我們也象出膛的子彈那樣兩腳騰空呼嘯而過,玉米葉被碰得嘩嘩作響,玉米桿被踹得東倒西歪。
玉米地成了保護我們的屏障,玉米地成了阻擋敵人的屏障。
一口氣跑出玉米地,側耳傾聽,槍聲漸漸遠了,我們不敢大意,稍作停留喘幾口氣,又開始狂奔起來。就在這時,前面出現(xiàn)了幾蔸花椒樹,不高,大家跑的速度快,沒有繞行,前4個人都跳過去了,我卻沒能跳過去,一下子雙腿被掛得血肉模糊,幾乎沒有一處皮膚是好的,右腳上的草鞋被掛脫,飛下了懸崖。當時我感到很奇怪,傷成那個樣子,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疼。前面的人只顧跑,也不知道我負傷了。
我們爬上一座山的山頂,算算時間,應該跑了兩三個小時。大家提議休息一下,于是找到一處很隱蔽的山石,留一人放哨,其余的人躺倒休息。
我們爬起來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我們一路小跑,又翻過了一座高山時,太陽就有丈把高了,此時肚子餓得咕咕叫,全身疲乏無力。正好路邊上有一個北瓜,瞧瞧四周無人,就把這個北瓜摘了,尋思找戶人家討點鹽后煮熟了吃。
走不多遠,看見半山腰上有一戶人家。我們走上前去,見幾個老頭子坐在屋外,面目看起來還算和善。我們說明了來意,他們說鹽沒有了,鍋可以借給我們一用。我們把北瓜煮熟后,每人吃了一小塊,都感覺肚子痛得鉆心,感覺比先前更餓了。
我們丟下煮熟的北瓜,離開了那戶人家。待再翻過了一座山,到達山腳下時,又看見一戶人家。這家人正在搞吃的,鍋里燒著一滿鍋水,水開后,主人往鍋里丟了幾根野油菜。我們看著野油菜在鍋里翻騰,不一會兒,水就變黑了,最后成了一鍋黑水。然后,主人把一種什么粉倒在碗里,加水攪拌后,在鍋里煎成巴掌大、紙那樣薄的粑粑。主人給我們每個人舀了一碗“黑水”,分了一塊粑粑,我們吃得津津有味。
我們懷著感激的心情和這家人道別,隨后,來到一處隱蔽的叢林中,商討走哪一條路回家近而且安全。我們決定不走原路,怕遇到掉隊的敵人;也不走大路和有人戶的地方,怕遇到敵人的探子和告密者。恰好5個人中,有人認得去慈利旭日塔的小路,于是就在他的帶領下,日夜兼程,餓了吃野果子,渴了喝山水,只在黑得看不見路的深夜,才停下來休息。抵達旭日塔只花了4天時間。在這里5個人分手,我和老鄉(xiāng)往江埡這邊走,另3人朝象市杉木橋方向而去。
回到家里,我感到頭重腳輕,有氣無力。鄰居譚婆婆瞅見不象人樣的我,禁不住老淚縱橫,母親則燜了一鍋紅薯,犒勞“凱旋”歸來的老鄉(xiāng)和我。
洗了一個久違的澡,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我和老鄉(xiāng)倒頭便睡,在大約40度的暑天,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第二年,也就是1950年12月,我懷著對國民黨反動軍隊的仇恨,報名參軍,當了一名高射炮手,隨部隊轉戰(zhàn)南北。后來,部隊改編為中國人民志愿軍,進駐中朝邊境待命出擊。
(責編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