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2009年7月19日,劉巖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30分鐘。她穿著長裙,精心打扮,精神很好。做完采訪,她還有其他的活動安排。最近幾個月來,劉巖的活動很多,她不斷地在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采訪與聚會。
采訪中,劉巖的情緒很好,她與任何其他采訪者狀態(tài)并沒有不同,只有在聊到一些關于去年摔傷時的記憶時,她的眼光偶爾會凝固在對面的墻上,一動不動。
10年專業(yè)學舞、6年職業(yè)舞者,整整16年的積淀才把她帶到了奧運這扇門前。原以為推開一個更廣闊的舞臺,誰知道卻轉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去年7月27日那一摔,狠狠地將命運的指針砸向了另一個方向。
過去的一年,劉巖并不輕松。在治傷、養(yǎng)傷之余,生活逼著她思考更多的東西。
她很清楚,痛苦絕不僅僅在摔下來那一秒,也不在已過去的這一年,而在于更遙遠的未來。
幸運的是,養(yǎng)傷一年間,劉巖正在漸漸看清楚自己將來的路。
再也不愿回到監(jiān)獄一樣的病房
對劉巖來說,過去一年在時間概念上是糾結的,縱然每分每秒都很難度過,卻經不起恍然一看,“特別快,一晃就過了?!?/p>
摔傷以后,她有大半年在醫(yī)院里度過。
傷后的第一個月,她會不時地覺得胸口夾雜著麻、涼和痛。她必須完全平躺,偶爾可以翻下身。因為久躺不動,天氣太熱,還長起了痱子。
這對跳舞的女孩來說,是極其痛苦的。受傷之前,劉巖常去健身房,她喜歡在跑步機上慢跑。而那段日子,她只能躺在床上看看書,挑來挑去,都是關于女性的——《香奈兒的態(tài)度》《有用的聰明》……一兩天就能看完一本。
而在心理的困苦遠遠超過生理上的痛苦,時間也更長。
2008年8月12日下午,張藝謀、張繼鋼、陳維亞三位導演再次來到醫(yī)院看望劉巖,她這樣回答他們:“我會堅強面對,同時也會配合醫(yī)生治療。你們給世界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我也要為你們三位老師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p>
“創(chuàng)造奇跡”也是她留在心里的一線希望。按醫(yī)學角度來講,劉巖的損傷算是“不完全性損傷”,有萬分之一痊愈的可能性。劉巖對記者承認,當時她對自己的恢復幾率有過幻想。在后來《魯豫有約》的訪談中,她也提到,自己沉溺于這樣一個念頭——只要努力治療,就可以康復。
而對于醫(yī)生和家人的勸告——出院并盡快融入社會,邊康復、邊生活、邊學習的建議,她多少有些排斥和反感。
沒有任何一個健康的人能夠在短時間內接受這樣的轉變。
8月底,劉巖終于可以坐起來,她開始做各種康復訓練。訓練量從每天一小時一直加大到每天4個小時,但效果并不明顯。
那段時間,她不主動跟朋友聯(lián)系,也排斥跟社會的接觸。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自己康復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存疑。
更可怕的是,劉巖找不到渠道來排泄這種痛苦、焦慮和壓力。她從來不摔東西,只是有時候會一個人哭。劉巖有一個閨密很了解她的難受,一見面就會對她說,“哎,你都快憋死了吧。”
“我其實特別想找到一個發(fā)泄的方式”,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還好,時間漸漸減弱了所有的情緒,包括痛苦。2008年12月,她終于離開醫(yī)院,去了趟國貿購物。她猛然發(fā)覺天已經很冷,冬天到了。不覺中,她在醫(yī)院已過了半年。
過些天,她又去看了電影《梅蘭芳》。
今年除夕,她終于暫時出院,第一次回家住。她對記者說,再也不愿意回到那個“監(jiān)獄一樣,四面白墻”的病房,“太可怕了”。
“必須得面對”的一切
面對現(xiàn)實的劉巖逐漸認識到,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來哀嘆命運的不測。
但是突破自己那一關實在很困難。摔傷后,劉巖曾有意回避關于舞蹈的一切。今年初,中國芭蕾舞團團長趙汝蘅邀請她去觀看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掛》。她咬咬牙,去了。當看著20多個演員在國家大劇院里繃著足尖出場時,劉巖還是忍不住哭了。
很多媒體想要采訪劉巖,直到去年年底,她“斗爭了挺久”,才下了狠心接受一些零星的訪問。她對自己說,“面對媒體是一個遲早的問題。必須得面對?!?/p>
春節(jié)以后,劉巖跟媒體打交道的次數(shù)開始頻繁起來。3月23日,她從張藝謀和宋祖英手上接過華鼎獎“年度舞蹈最佳表演女演員”的獎杯和證書時,首次接受了電視的訪談。從此,媒體對劉巖的報道開始激增,就連境外媒體CNN(美國有線新聞網(wǎng))和ABC(美國廣播公司)都對她進行過采訪。
媒體關注的重心,都還是在去年摔傷的事件。剛開始,劉巖發(fā)現(xiàn)跟媒體交流對自己也有好處,因為對別人敘述的過程實際上是一種自我的疏通和發(fā)泄,說著說著,自己也就明白過來。然而隨著媒體的增多,本來覺得已經快過去的那個心結,隨著每一次回憶說,傷口也就不斷地被再掀開一次。
于是她開始有選擇地受訪。
除了頻繁接受訪問、參加活動,她還開始高調地參加一些社會活動。譬如說,作為嘉賓參加桃李杯舞蹈大賽,作為“愛心大使”參加中華舞蹈愛心行動,等等。她還回到北京舞蹈學院,以教師的身份給學生上課。
在其中,劉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對自己來說“意義非凡”的活動。6月27日,文化部邀請她在“國際青年藝術周”的開幕儀式上進行演講。在她之前演講的人都很“大牌”,包括英國劍橋大學副校長伊恩,萊斯利、奧地利莫扎特歌劇院院長瓦爾尼希等。
劉巖第一次參加這類的演講,她用心準備了十多分鐘的講稿,講自己的經歷?;顒咏Y束后,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領域和層面一下子拓寬了。
她在博客里寫道:“在工作和活動當中,我不斷發(fā)現(xiàn)了自已所潛在擁有的社會價值,而遠遠不只是局限于一個舞蹈演員?!?/p>
“奧運會的一摔的確提升了公眾對我的關注度,知道我的人不再局限于舞蹈愛好者?!眲r對記者說。某種意義上說,她也拓展了新的發(fā)展方向。
“今后要靠腦子吃飯”
比起摔傷前,劉巖想得更多了。
以前她也看書,但多是比較輕松的小說、雜志,看書就像喝水,不渴時,每天一點點就可以。而這一年來,她喜歡看一些對自己有幫助的書籍,似乎忽然之間非??诳省?/p>
看得多,也就思考更多。“受傷后會遇到很多跟以前不一樣的問題,所以逼迫你必須去考慮。很多事情應該考慮清楚再做,我比以前理性得多了?!?/p>
而在采訪劉巖的這一周,她忽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想明白了很多問題。
劉巖是個很好強的人。別人說一句“你看她摔傷以后多陽光,每天都微笑”,這對她來說遠遠不夠。“一個樂觀的性格不足以支撐我的人生。我的人生還需要命運、思維、智商、情商,需要事業(yè)、工作、價值、家庭?!?/p>
她想要得到更多的認可,希望能夠擁有自己的事業(yè),希望“自己要有價值”。
7月17日早上,她參加了“中國舞劇發(fā)展學術研討會”。這是一個學術探討類型的會議,在與會的人員中,她是年齡最小的,“還有我的名簽,我覺得好榮幸啊?!闭f起這事,她很愉快。
劉巖并沒有發(fā)言。但對大家探討的學術問題,她很感興趣?!靶味系臇|西我覺得特別有意思,以后想往那邊走……既然不能跳舞了,現(xiàn)在我的追求就是靠思想吃飯?!?/p>
如今,看舞蹈演出的時候,劉巖發(fā)現(xiàn)自己刁鉆了許多,看出了很多問題和需要改善的東西。她希望自己在藝術方面能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目前,她準備好好復習,考一個博士學位,以后做老師。“不是說混個文憑。今后要靠腦子吃飯,讀書是最有必要的。”
雖然有了那么多計劃,但是對于未來能夠做什么、參與什么,她仍有許多不確定感和未知感。
有時候,劉巖還是會失眠。6月30日,她在博客里寫:“昨夜有點失眠,拿起一張廢稿紙寫道: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但你一定要鎮(zhèn)定,不許狂躁不安!”
去年劉巖摔下來受傷時,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圖片總攝影師林毅在現(xiàn)場拍下來很多照片,他曾經嘗試將照片拿給劉巖看,但劉巖表現(xiàn)得相當排斥,不愿意看。
對于何時面對這些照片,劉巖給自己設置了5年的時限?!翱赡芪业念A期有點太樂觀,說不準是十年。但我要求自己一定要調整到那個(可以面對的)狀態(tài)?!?/p>
她明白,自己今后的路會更難?!巴纯嘟^不在那一秒,也不是三五個月,不是一年,而是之后。我將面對生活,任何事對我都可能會產生你們所想象不到的困難和痛苦。”
劉巖最近一個關于舞蹈的計劃是重返舞臺。5月,曾為她編寫《胭脂扣》、從而將她帶到第六屆全國舞蹈大賽金獎的舞蹈編導張云峰再次為她量身打造了一個作品,現(xiàn)她正在加緊排練之中,11月,劉巖將在這個名為《最深的夜,最亮的燈!》的舞蹈中亮相,坐在輪椅上表演10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