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科

有些東西,我們注定了要失去。而原因,我們都把它歸咎于時間?？追蜃幽情L長的一聲喟嘆里,生活、幸福、愛人、朋友、家庭都已消失。時間給人最大的恩惠莫過于成熟與智慧。如一個硬幣的兩面,有誰知道國徽后面的麥穗是模糊還是清晰?

關于中學,我現(xiàn)在唯一清晰記得的只有橋頭堡了。

橋頭堡其實是條水溝。從鎮(zhèn)上中學大門出來,沿著大街直走,到第二個巷子口摸進去,就可以看見了,一條長長的排水溝,兩端由一些規(guī)則的大青石頭疊砌而成,中間躺著一根爬滿紅銹的大鐵管,順著水溝延伸到無知的遠方。我曾站在巷子口極目望去,遠方只有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

P倒是告訴了我們橋頭堡的另一個名稱——情人橋。他與我從幼兒園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學,對于能同窗十年,我曾并不感到任何榮幸,因為他一上初中就做一個混混,整天把雙手操進褲袋里,歪歪斜斜地站著,對著漂亮的女生吹口哨,抽煙打架賭博,對校規(guī)視若無物,一副流里流氣、吊兒郎當?shù)哪?。所以大多?shù)同學都對他敬而遠之。他還告訴了我們橋頭堡的兩大功用:打群架和約會。暴力與浪漫并存,天使和魔鬼出生同一地點。這就多少有點誘惑了。

P告訴我們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了,可他講得興致勃勃、口沫橫飛。我們也似乎和他消除了隔膜,聽得津津有味。一位兄弟問他,是否在橋頭堡打過架,P丟了句“那是當然”便不再言語。給了我們無限的遐想空間。

我第一次去橋頭堡,是和H一起去的,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個頭不算高,但長得極為好看。理所當然地成了當時班上最早戀愛的人,這連P都不得不敬他三分。H和我走上橋頭堡的時候,天色還早。那條路很長,兩邊全是種得整整齊齊的莊稼,有時還可以遇見一兩個挑糞的農(nóng)民,他們對這些三三兩兩到處閑逛的學生已經(jīng)見怪不怪,只是埋頭苦干,那時的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生活的重擔,每天只知道漫無目的地閑走,不知道終有一天,自己也必須去扛起一副擔子?？墒怯姓l,能像把握自己的腳步一樣去把握自己命運的節(jié)奏?

走到中途的時候,我和H都停了下來,原因是發(fā)現(xiàn)了石頭上的幾個字“××,我愛你”。那名字,正是我們班上的一女生的名字,估計她也沒想到自己的名字會被刻在這里,字跡工整,刻痕清晰,那個刻字的少年的心情同那知道了國王驢耳秘密的理發(fā)師一樣,懷揣著自己的心事,并一刀一刀刻在石頭上,然后舒了口氣,悄然而去。只留下一排排孤零零的字跡在青石上面,日日夜夜承受風吹雨打、日曬雨淋?；蛟S那個早已離去的少年,想讓自己的愛情如那字一樣堅強,甚至不朽。

H告訴我,他很苦惱,原因是曾看見女友回家的時候同另一男生走在一起,初戀是最清明完美的環(huán)節(jié),如眼睛一樣嬌貴,它太美、太嬌嫩,以至于太脆弱,經(jīng)不起半點考驗與折磨。H從此心懷芥蒂。

他當時癡癡坐在石頭上,夕陽輕輕揮灑在他的身上也渾然不覺。晚霞里偶爾有一兩只黑鳥滑過,銜著一根枯草,在天那邊筆直落下,又沖天而起。四周的蟋蟀也不甘寂寞,他們的生活大都是在沉悶而又濕熱的洞中度過。于是,縱一曲高歌便成了他們全部的精神生活,這樣的啁啾極具有感染力,一只率先來點前奏,其他的便在空氣中跳躍了起來。如果沒有這些聲音,人們是否還能發(fā)現(xiàn)這種好斗的蟲子?我們也是不是在通過叛離,來證明什么呢?H曾告訴我,他的夢想是利用地心引力來建造房子,那時的他,剛上了節(jié)思想政治課,講了個目標與成功的故事,強烈震撼了他。他說出他夢想的時候神色肅穆,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大批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他在最頂端對人說,看,那是我蓋的。讓人絲毫不去懷疑他夢想的荒謬。所以我當時也沒去嘲笑他,因為我還沒有夢想。

而現(xiàn)在,在橋頭堡上,他卻突然站了起來,緊閉雙眼,兩手徒勞地在空氣中亂拽,然后又頹然坐了下去,狀若失明?；蛟S在他眼中,失去了愛情,就意味著失去了整個世界。

我第二次去橋頭堡的時候,是獨自一人。那時我瘋狂迷戀上了班上的一名女生。她長著鵝蛋臉,紅撲撲的樣子像極了蘋果,飄著長長的頭發(fā)。我固執(zhí)地認為,她就是我人生中的那一道磁極,舉手投足間都對我有吸引力。所以我暗地里偷偷的注意她、觀察她。那是一人的夢境,只得自己苦心經(jīng)營。后來,私下聽一位兄弟說,她的家就在橋頭堡附近。我便鬼使神差一個人去了。

至于見到以后說什么,我完全沒想過。那時剛放寒假,我暗地里對自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個寒假就是一個世紀。橋頭堡上的青石鋪上了一些厚厚的焦枯的葉子,踩上去會發(fā)出焦脆的聲音。沿著排水管一直走,這些聲音混雜在我的腳步里面。猶如正在觀看一部啞劇,臺上的演員不慌不忙演繹,而臺下的觀眾也仿佛在承受失語的痛苦而焦急萬分。我想我當時的心情不僅僅是因為腳下碎爛的枯葉而焦躁。在此之前,我已無限想象過她撥開玉米地,俏生生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場景。然而,天上除了白云之外還是白云,地上除了農(nóng)田之外還是農(nóng)田,目光的極限處,已經(jīng)囊括了天地間太多的東西。她并沒出現(xiàn)在我的眼球里。我只好繼續(xù)往前走。

這樣,一直走到了橋頭堡的盡頭,面前是一水庫,靜靜躺在群山下,水把天的藍和山的綠全擁在懷里,天和山也緊密依偎在水的身邊。這條路已經(jīng)走完,唯一可以做的只有靜靜坐在石頭上,欣賞山的剛勁和水的柔美。那時我還不知道竹林七賢,有一個叫阮籍的狂人也面臨過同樣的場景,他是大哭了一場,然后坐著馬車回去。

然而,生活并不需要哭泣,我突然想到了P。他猛的轉了性子,開始老老實實做一名學生了,學習起來廢寢忘食,從班上倒數(shù)幾名一躍而成為前幾名,創(chuàng)造了學校的奇跡,卻沒人知道他為何有如此之大的轉變。H后來和女友分了手,轉到其他班去了。

這條岔路我們都走得太遠太久。我坐在石頭上,明白了一現(xiàn)實:我和那女孩將在橋頭堡的盡頭徹底絕緣,她和我走在不同的路上,去面對著不同的人生和不同的事情?；蛟S,幾十年后,會在一個黃昏的時刻與她在某個街道上偶遇,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會疑惑這面孔為何會如此熟悉,她也會不會認出我這個曾經(jīng)三年的同窗?街道還是當年的那條街道,兩邊的那些不知名的樹已經(jīng)開枝散葉,那些樓房被推倒后重建,重建后又被推倒,那所中學會在這時把緊鎖的大門打開,又放出一批學生。他們或許還會懷著我們當時的心情,走上橋頭堡。那些學生我們都不認識,卻還是殘存著我、P、H,甚至那不知名的少年的影子。是物是人非?還是物非人是?

答案已經(jīng)不再重要,我起身,轉過頭,開始走回去。每走一步,我就失去背后一步。

責任編輯 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