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培錚
一個初夏的下午,我讀到洛夫的《一朵午荷》,“眾荷喧嘩。你就是離我最近、最靜、最最溫柔的一朵!”不禁怦然心動!我無數(shù)次在夢里尋覓,與我無語對視的那一朵白荷,不就是“離我最近、最靜、最最溫柔的一朵”嗎?在那個最純真的童年歲月里,我遇到一個叫荷花的小姑娘,多少年來,她總是與一朵無聲的白荷一起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那一年暑假我隨外婆回鄉(xiāng)下,每天跟著鄉(xiāng)下的小伙伴滿村跑,從河邊到山上,從田間到果林……在歡快的忙碌中,有一回,一個說:“我們?nèi)“图业暮商羷澊?”
荷塘在鄰近的一個小村子里,山腳下的一片廣闊的綠野上。其實(shí)現(xiàn)在想起,那荷塘并不大,被圍在幾塊水稻田間,密密麻麻地?cái)D著秀挺的荷莖,碩圓的荷葉,還有朵朵冰清玉潔的白荷花。不長荷的水面便可以劃船,雖然那水面也并不寬。
被喚做“啞巴”的女孩兒劃著船,載著我們繞著荷在那水面來來回回。小伙伴們沒有肯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的,都摘了荷葉遮著頭,又用荷葉裝了水,看著水珠兒在上面滴溜溜、滴溜溜地轉(zhuǎn)著,突然“嘩”地一下子全倒進(jìn)一個人的脖子里去,于是便嘻鬧成一團(tuán)。“啞巴”也張著嘴大笑著,用船篙拍打著水面濺我們。
朵朵白荷,亭亭玉立于片片荷葉間,風(fēng)吹過,恍若一個個白衣綠裙的仙女們隨風(fēng)裊舞?!皢“汀弊炖铩斑捱迒 钡?比劃著示意我們跟她一起數(shù)花朵,于是大家都“一、二、三、四……”地?cái)?shù)起來,結(jié)果卻沒有一個相同。于是爭起來,“啞巴”也著急地比著手勢跟我們一起爭執(zhí)著,突然伙伴中一個叫阿桃的大聲地說:“啞巴,你沒上過學(xué),能數(shù)得對嗎?”
“啞巴”一下了安靜了下來,滿臉通紅,默默地低著頭撐起了船篙。
我走過去想跟“啞巴”學(xué)撐船,“啞巴”一下子又高興了起來,把船篙給了我。在“啞巴”的手里那么乖巧的一根竹竿到了我手里,卻怎么也不聽使喚。于是,大家又來搶我手里的船篙,爭著表現(xiàn)一番,卻都跟我一樣,只能讓船在原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著?!皢“汀鳖H為得意起來,開心地大笑,我們這些上了學(xué)的娃子又都個個誠心誠意地佩服起她的身手來。
有人在岸上叫:“荷花,還不趕快做飯去——”我們才知道,原來“啞巴”有著這么一個美麗的名字,叫荷花。
“荷花——”,“荷花——”,我們于是又鬧起來,朝著荷花大叫她的名字。荷花拍拍胸,又指著一朵白荷,再拍拍胸,似乎很得意:那荷花就是我的名字??粗苫ㄉ岛呛堑匦€不停,大家更樂了!
那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白荷,靜靜地立在片片層疊的綠葉之下。我心想,把它摘回家插在水瓶中,一定很美。我的手剛伸出,荷花的船篙在我眼前一擋,回頭看到她在對我擺手。
小氣!不就一朵花嗎?我悶悶不樂地上了岸。荷花走過來,又是指指塘中的花,又是比大拇指,我終于猜懂了她的意思,花開在塘里才好看!
然而我要回家的時候,荷花卻突然摘了花來給我。一邊嘻嘻地笑著,比著手勢告訴我:花送給你,以后一定要常來找我玩!一定要再來呀!一定要再來呀!她反反復(fù)復(fù)地比著那手勢。
后來,荷花的父親告訴我,荷花是天生的啞巴,但還能聽得見。
荷花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都在上學(xué),只有荷花天天在家做飯、喂豬……天天靜靜地守著那個荷塘。
我問:“那怎么不讓她去讀書呢?”
“讀啥書,一個啞巴讀書有啥用?家里四個娃三個都在讀了,她就不用說了?!焙苫ǖ哪赣H狠勁地剁著豬料,沒好聲氣地嚷著。
荷花正在灶膛生著火,我走過去。她急忙低下頭的瞬間,我看見了一滴落下的淚。我挨著她坐下,默默地幫她把枯枝折斷,把干草繞成團(tuán),塞進(jìn)灶膛里。有時候也學(xué)她的樣子,往燃燒的柴火里扔幾顆青蓮子,爆熟了夾出來吃,只覺得有些清香,有些苦澀。
那一年,我平生第一次吃了爆青蓮子與甜蓮子湯、甜藕湯。荷花比著手勢告訴我:得把蓮心摘了去才不會苦。那一年我才知道,蓮的心原來是苦的。
記憶里的荷是開不敗的,一年四季,密密麻麻擠滿了夢中的荷塘。可是關(guān)于小伙伴荷花的記憶卻被現(xiàn)實(shí)割斷了。幾年后我再去時,荷塘不見了,荷花不見了。昔日的伙伴指著那一座大山說:啞巴嫁人了,在那山的里頭,要走很長很長的山路喲。
荷花從此消失在我的歲月中。但從那以后,只要讀到有關(guān)寫荷的句子或者看到有荷的畫畫,荷的記憶便“砰”地一聲打開。而我眼前浮現(xiàn)的卻總是那一朵在荷葉掩蓋下靜立的白荷,它似放未放的花瓣像一張欲言又止的嘴,總是似乎想要對我說些什么。
許多個心緒不寧的夜,荷花總是與這一朵白荷一起出現(xiàn)在我恍惚的思際里。
我仿佛又看到她比著手勢告訴我:把蓮心摘去才不會苦。
又一個夏季如約而至,我又去鄉(xiāng)下看荷。
駐足荷塘邊,放眼望去,滿塘的荷葉如微波輕涌。碧波蕩漾間,朵朵白荷如潔白的浪花開放著,一如歲月里那些純潔心靈的浪花。
而在那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荷葉間,我終于找到了一朵夢中的白荷,雖沉寂無聲,然而正含苞欲放,每一片花瓣都在努力地向外舒展。
我久久地凝視著它。
“我來了,你還好嗎?”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