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搶在冬天第一場大雪之前的雪,不是雪,像鹽,叫“鹽籽子”;而搶在“鹽籽子”之前的,就是貼著地皮的風了。風比“鹽籽子”還厲害,渾身長了白毛,專門往人縫縫里鉆,眼一眨巴,骨頭就上凍了,大地上伸展著一道一道觸目驚心的白。
白毛風就是順著蔣寨的那條后路,勾著頭,彎著腰,馬虎著一張熊臉,“啪啪啪”甩開大腳,一頭闖進村子里的。白毛風認識路,在村東頭,連招呼都不用打,一扭頭就奔了西,蔣毛蛋家,蔣全信家,蔣天長家,蔣更新家,蔣牙家,蔣棟梁家,蔣大肚家,蔣可奇家……撞大門翻墻頭,咣當咣當一陣子,想湊湊熱氣,等等等等,可,沒誰搭理啊!到村子的寨門旁,到斜坡子路,到村后園,再摸著后園的一條小路往北跑,跑著跑著,最后就沒影了。三五分鐘的工夫,放幾個屁的工夫,說沒就沒了?
往北,一條長滿白毛的大路上,正移動著匆匆忙忙的幾個黑點,那路,還是后路。
大地上的蔣寨村就像一片樹葉,白皚皚的樹葉。是的,一個個庭院拼成了這葉子,大路小路斜路都是經緯在村子里的血管,偶爾出門的人,就是流淌在樹葉血管里的血??梢韵胂筮@樣凍死人的一個清晨,人雖說貓在被窩里,想圈住一點熱氣,但風還是從門縫墻縫窗欞子縫里鉆進來,一個勁地滿屋子跺腳,罵他娘的冷,結果越罵越冷。到后來,我們小孩聽都不想聽了,干脆蒙住頭,一個個蜷在里面裝賴,不起來,在里面學驢叫、學羊叫、學老母豬哼哼,學大隊書記在大喇叭里瞎吆喝,誰叫都不起來。最先起來的,是娘,倒尿罐子,生火做飯,把每一個細節(jié)的聲音都做得很響,生怕別人聽不見她干活似的。爹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的,沒有開門,一起來就悶著頭子吸煙,爹吐出來第一口,我立馬感覺味不對頭,我的鼻子最“尖”,知道娘燒鍋的煙和爹的煙味不一樣,雖然都很嗆,但爹的帶拐味,就像揍你一頓了又返回來補充你幾腳一樣,你說壞不壞?當我們的堂屋東屋子都彌漫著爹的煙味,當我們用被子捂鼻子都不管用的時候,誰都希望把門開一點點,透透氣,誰都想下去打爹幾錘頭子解解恨,結果誰都怕冷,誰都沒有起來。娘做好飯了,又過來喊我們起來吃飯,干喊不見動靜,娘氣壞了,氣得連說話都變成了結巴,說大懶二懶,一群豬,還有你,小懶,豬豬豬,到底起不起來?難道還叫我親自喂你們這些小鱉孫?我們在里面嘿嘿一笑說,中!娘更來氣了,“咣”,反手把堂屋門打開,一點縫兒都不留,白毛風“嗖”一下就進來了,躲都沒有地方躲。娘馬虎著一張熊臉說,我就不信,胳膊能擰過大腿?
我們一陣磨磨蹭蹭,光著腳去地上找鞋,剛一著地,一下子凍得蹦起來好高,都紛紛埋怨娘的心真狠,一點都不像親娘。老二氣得歪著嘴,小聲嘟囔說,我就不信她不冷?我說,不冷是瞎話,誰不冷誰是孫子!老大點子多,說大人肉多,不怕冷,咱們也趕緊吃胖吧,吃胖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娘很不耐煩,問我們嚷嚷什么,我們說昨天吃飯沒有吃飽今天沒有東西屙,娘說“別打岔”,老二問娘剛才她說的是不是要我們“和泥巴”?娘說,你們聾啊?趕快吃飯,再不吃,都當成剩飯倒了喂豬!桌中間,放了一碗紅辣椒,我們“呼啦”圍了一圈,一人拿一個雜面饃,掰一塊,就往辣椒碗里蘸,三五回蘸下去,碗里的辣椒汁就沒有了,我還想蘸,娘一把打掉我的手說,別蘸了,沒有了,趕快縮回你的爪子!我說不是爪子,這是手!娘說,都是一個意思,他爹,再往辣椒碗里加點水和鹽籽子吧?老大眉頭一皺問,就,就不能再加點別的什么東西?要不,吃了沒有營養(yǎng)!娘說,營養(yǎng)好了光放屁,還不如不要營養(yǎng)呢!爹一聲不吭,返回時,兌出了大半碗辣椒水,胳膊肘里還夾了一根蔥,屁股一挨板凳,就把蔥扔給了老大。娘心疼死了,一個勁地假咳嗽,老大假裝沒有聽見,趕緊剝蔥就饃,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娘干氣沒有辦法,指著老大的鼻子說,你看你,饞得跟山貓嘴似的!爹打圓場說,不就一根蔥嘛,又不是肉!老二幫腔道,俺爹說的對,又不是肉!娘瞪了老二瞪老大,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說死妮子,我看她能長幾斤膘?就是長膘也是瞎長!老大忍不住反駁道,我非得長出來十斤,吃成個胖子給你看看!爹問,吃恁胖有啥用?我認真地回答,胖子不怕凍啊!倆大人“撲哧”一下笑了,娘連鼻涕都笑出來了,等笑夠了,娘用拿饃的手背擦擦鼻涕,乘機咬一口雜面饃嚼了嚼,拿眼點點我說,還是俺這個兒子實性,哎,吃了飯,咱倆趕集賣蘭花豆去吧?我說,中。老大和老二拖著長腔紛紛不滿道,說一百圈子,還是閨女沒有兒子親吶!立馬,我感覺自己變成了大英雄,你不知道呀,心里頭喜歡得一蹦三尺高。
可是一出門,一走到后路上,大英雄立馬變成了小狗熊,只會大口大口地喝風挨凍了。
好不容易到了蔣橋集,橋東頭蔣軍旗家的油果子店沒有出攤兒,好在那大塑料棚子沒有扯掉,我們娘倆在下面撿了個地方背背風,我問娘在哪賣啊?娘也不回答,從褲兜里掏出一小塊塑料布攤開,四個角壓上四個磚頭子,再把我們家攢了半年的十來斤帶莢的蘭花豆全倒出來,一屁股坐在后面一塊水泥墩子上,兩只手互揣在袖筒里,等待買主。我也學作娘的樣子,也把兩只小手伸進小袖筒里,但是仍然止不住冷,我扭頭看看娘,想問問她到底冷不冷,可是一看娘那副吊兒郎當?shù)哪?就知道娘不僅會說她不冷,而且會罵我是稀屎鴨子,干脆不如不問。
說起來,趕集的人還真不少,只不過他們走得太快了,路過我們家的攤子前面似乎都不停,眼瞥也不瞥蘭花豆一下,空留下一陣陣小風。好幾次,攤子前面的磚頭子不知道被誰踢跑了,小風險些把蘭花豆刮跑,害得我跑出老遠撿回一些稍大的磚頭子,壓住塑料布才頂事。我問娘,為什么他們都愛看別的攤子,沒有人看我們的攤子呀?娘說傻瓜啊,我們賣的又不是大魚大肉,誰來看啊?別著急,咱們等吧。我一想也是,就半蹲著背誦小學加法口訣,背著背著,就有一個人上前搭腔了,那男人三十多歲,老婆嘴,瘦得很,猛一看,長得像西頭的蔣麻稈他娘,一只眼睛好像還有毛病。老婆嘴胡亂挑了挑,問娘,是論堆兒賣?還是論斤賣?娘嫌論堆兒太虧,就說論斤。老婆嘴愣怔了幾下,半蹲下,從一個豆莢里揉出來三粒蘭花豆,嚼了一粒,咽下去,問娘一毛五一斤賣不賣,娘苦笑了幾下,最后說,他大哥說實話這價格太低了,你要是都要的話,全都賣給你算了。老婆嘴點點頭,目光游離東游離西,說你稱稱多少斤。娘說最少也得有十二三斤,然后就去拿稱,誰知道竟然忘了帶了,娘讓我好好看住蘭花豆,自己起身去借別人的稱。我兩眼一動不動盯著蘭花豆,生怕把蘭花豆看丟了。等娘借稱回來,那人連招呼都不打,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害得娘白借了一場。等還了稱,我們開始罵那個老婆嘴,罵他那只眼珠子最好換成狗眼珠子,做人不實性。我問娘,老婆嘴像不像蔣麻稈他娘,娘想了半天肯定說,像,真像!事實上,就是像,因為,整個蔣寨村的人都知道,蔣麻稈他娘一只眼得了嚴重的白內障,手術后換成了狗眼珠子!不管是看誰,都把自己的好眼珠子貼在你臉上,喘著氣,恨不得把你的一張臉像背課文一樣背下來不可。
白毛風比先前更厲害了,一下一下地拍打著你的臉,一直把你的臉拍得涼冰冰的,木木的,就連你自己拍上去,都感覺不出來是自己的臉了。娘惡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說老婆嘴真不是個東西,買就買、不買就不買唄,干嗎扎了個來回架子?我說,他這個家伙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個好家伙,不買去球!說這話的時候我還嘴硬,可沒有過三分鐘,風越刮越有勁兒,我就后悔了,央求娘把老婆嘴再找回來,把一堆蘭花豆全都賣給他算了。娘拿眼狠狠剜了我一下,罵我沒囔氣,就是喂豬也不能賣給他。我想,不賣就等吧,等到天黑我都不怕,反正挨凍的不止我一個。又等了一會,我扭捏著對娘說想解手,娘嫌我不下勁,很不耐煩地問我,是大手還是小手?我說,大手。娘更加不耐煩了,說,你咋吃那么多哩?你看看你看看,現(xiàn)在全都想屙出來了不是?我說,你到底叫我屙不屙?娘說,管天管地,管不住老家伙屙屎放屁,去!我像蒼蠅一樣被娘趕了出去,貓在橋洞下一個旮旯里,剛一脫褲子,一肚子的湯湯水水全部都繳了公糧。我空著肚子,回到橋的東頭,遠遠看見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沒有一個人搭她熊腔,不用猜,蘭花豆肯定沒有賣出去。我沖娘喊,娘我又餓了,你給我買一碗丸子湯吧?娘說,喝個屁。然后,再不理我。我開始假哭,干哭沒有眼淚,一邊哭一邊觀察著娘的動靜,說實話,我當時多么希望娘有動靜啊。娘呢,閉上眼睛,把我的哭聲當成一種音樂來聽,管也不管我,可把我的肺氣炸了,一溜小跑過去,躥到娘跟前大喊一聲,娘!嚇得娘猛一睜眼,但隨即恢復一臉平靜問,啥事?我說,大事,我想喝丸子湯。娘說,依我看呀,丸子湯喝你還差不多!去,到東邊數(shù)數(shù)后路上又來了幾個人?我大聲嘟囔道,好!其實,我心里咒后路上一個人都不出現(xiàn),咒娘的蘭花豆全部賣不出去,讓白毛風好好凍凍她!
老天爺真神,后路上一個人蝦子都沒有,何況天那么冷,整個集頭上,趕蔣橋集的只出不進了。我幸災樂禍地跑回去,跟娘說我不看了,反正后路上沒人,看也白看,還不如看蘭花豆呢。娘嘆了一口氣說,趕集的咋那么少呢?我說,一點都不少,只不過他們都不買我們家的蘭花豆,誰叫你連皮帶莢賣呢?娘說,咦,這樣賣壓秤,可以多賣好幾斤哩。我說,就你聰明!人家都是傻瓜呀,咋沒有一個人蝦子來買呀?這時候,娘沖我努努嘴,示意我別再說了,緊接著沖我背后換了一張笑臉,我扭頭一看,是一個胖婦女。娘問,他大姑,我咋看著你那么面熟啊?其實,娘跟她一點都不熟,娘是在跟那女人套近乎呢。胖婦女搭腔道,我是河東的。娘緊跟著問,河東哪莊的呀?胖婦女說,后來(呂)莊東頭的。娘有些迫不及待了,問胖婦女,東頭的?你們家旁邊是不是有一道小溝?是在溝南沿還是溝北沿?胖婦女說,溝北沿。娘一拍大腿說,咦——咋恁巧哩!你是不是國貨家的大媳婦?胖婦女說,是啊,你咋知道?娘說,我是蔣寨的恁姑奶奶呀!胖婦女遲疑著自語說,蔣寨的……姑奶奶。娘打斷胖婦女的話茬,提醒說,你忘了,國貨家娘跟俺小孩家大大爺,是親老表,俺小孩他大大爺該喊恁太太喊二姨呢,蔣寨的小得嶺,你回去問問國貨,親溜溜的親哪!胖婦女的眼睛立馬笑細了,細成了一條縫,連聲說,我的老天爺啊,咋巧恁很呢?你真是蔣寨的姑奶奶嗎?娘說,假了,你吐我一臉。胖婦女回過神來問娘,你們家不是也怪好?你跟前有幾個孩子呀?娘說好好好,一共三個,倆閨女一個兒。胖婦女問,咦咦,你看你多有福,要是再要一個兒,就更得發(fā)了……這是老二吧?娘拽了拽我的大棉襖說,這是老小。胖婦女屈下一條腿,喊我,哎喲,是小表叔啊!多大啦?我說,六歲半。胖婦女問我,該掉狗牙了吧?我說,啥狗牙?胖婦女說,“八歲八,掉狗牙”啊,難道你不知道?我說,我又沒有長狗牙。娘打圓場說,長了長了,但是還沒有等到掉的時候呢,不是還有一年半嗎?大風里,胖婦女一陣傻笑,邊笑邊拿眼睛往下看,這一看不要緊,笑就慢慢固定在了臉上,胖婦女一本正經地問娘,你趕集干啥呢?娘這才解釋說,那,那不是,唉,秋上余了點蘭花豆,吃又吃不著,這不,換點錢零打零用。胖婦女“嗷”了一聲,說,我說呢,今這天兒趕集,肯定是……肯定。娘又嘆了一口氣,說,趕集的人就是少哇,問的人就更加少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啦,既然來賣了,該等也得等啊。胖婦女就坡下驢說,那,姑奶奶,你先等著?我?guī)е业男”硎搴韧霟釡?我一百個想去,可娘死死抓著我的胳膊說,他出門時剛剛吃了一個大雜面饃,肚子里哪還有空?我小聲說,早屙干凈了,我餓。胖婦女就勢打掉了娘的手,拉過我的胳膊說,走吧,我的小表叔!沒有辦法,娘只好在我們屁股后頭喊,喝兩口濕濕喉嚨就行了,千萬千萬別喝翻肚子啊!我說,知道了,我就喝兩口,多一口都不喝。
實際上,我逮住熱騰騰的丸子湯,一家伙喝了一碗半,直喝得連眼淚鼻涕都出來了,還想喝,但最后實在沒有地方裝了。回去路上,胖婦女問我喝飽沒有,我拿舌頭劃拉著牙縫子里的蔥葉子說,飽了。胖婦女高興地拍著我的小腦袋瓜說,一看,就知道我的小表叔準能當大官發(fā)大財,等將來你當官發(fā)財了可別忘了我了。我使勁點點頭,滿是感激,但是什么話也沒有說。等見了娘,胖婦女甜蜜蜜地跟娘說,你成看了,這孩子將來有出息。娘一臉愁苦相,說,有出息個屁!整天就知道花錢。我這才發(fā)現(xiàn),集上的人連三十個都不到,娘的蘭花豆根本沒有賣出去,肚子里剛剛灌下去的熱似乎降了一半。娘拖著愁腔,沒精打采地問胖婦女喝湯花了多少錢,胖婦女說一毛五,娘慌忙要從褲兜里掏錢還給她,兩個人就推讓一處,讓到末了,胖婦女還是收下了娘的錢。胖婦女想走,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就有一句沒一句地問娘,帶莢的蘭花豆能不能喂豬?娘說,豬可不吃這東西,豬吃面條紅薯,只有牛,吃了長膘最快。胖婦女“哎呀”一聲,說,我們家正好喂了一頭老母牛,而且,快生了。娘喜出望外,從地上抓起一把蘭花豆說,拿這拌草料喂它呀,你不知道呀,這東西還催奶、壯奶,大補啊!胖婦女問,真的嗎?娘說,誰哄你誰是狗!胖婦女二話不說,摸出一張嶄新的2元人民幣,往娘手里一塞,彎腰兜起來蘭花豆,扛著就走。好半天,娘才醒悟過來去攆胖婦女,但哪里還能攆得上?娘跺著大腳說,錢多了,用不完哪!胖婦女把一句話撂在后路上,胖婦女說,用不完,就留著給我的表姑表叔們買糖吧……
娘傻笑著搖了搖頭,扯著我往蔣橋代銷點的方向走,想買洋火買鹽,眼看快到門口了,迎面一個大人撞了我一下,我差一點沒被撞趴下,因為我們都勾著頭走路,不撞才怪哩。娘起初也沒有在意,等走老遠了,才提醒我回頭看那人的背,我說看啥看,我身上又沒有撞掉一個零件。娘說,你看看那家伙嘛。我一看,那家伙特別像老婆嘴,就問娘是不是老婆嘴,娘小嘴一撇說,不是他個七孫家兒是誰?我的氣立馬上來了,攥緊一雙小拳頭,想掙脫娘的一只手攆上去找老婆嘴算賬,娘先叫我消消氣,讓我看她手里頭拿的是啥東西,我向上一看,乖乖,娘的手上竟然有兩袋子鹽!我問娘從哪里變出來的,娘甜蜜蜜地說,老婆嘴的!
干脆后來,我們也不去蔣橋代銷點了,直接返回集東頭,踏上了那條寬寬窄窄的后路。
風真厲害啊,忽大忽小,有好幾次,險些把我小小的身子刮到路邊子上,再往前刮一點點,就是一道長長的四五米深的干溝了。我嚇壞了,一個勁地喊娘,娘不僅一點也不害怕,而且罵我是稀屎鴨子膽小鬼,怕干溝干啥,里面又沒有一點水?我一想也是,就不那么害怕了。但是,白毛風一刮我,我就四下一通亂叫,娘管都管不住,怎么辦哪?好在這時刻,一道白毛風也把娘刮到了路邊子上,娘的藍包頭巾都刮跑了,我費好大的勁兒才追著撿回來,娘也害怕了,害怕白毛風把我的魂兒給刮跑了,干脆脫下罩在自己棉襖上的單衣裳,裹住了我的上身和頭,拽緊我的一只小手,根本不顧我跟上跟不上,就往家的方向跑啊跑。
快到村子東頭,也就是從后路往南拐彎的時候,白毛風突然沒有了,扯天扯地的,是全世界一股股向下奔馳的把人朝死里逼的冰氣。
“下‘鹽籽子了!”我們什么都顧不上了,拼著命地往村子里跑。
終于,貼著蔣天長家屋檐下的一面后墻,我把頭上的那件單衣裳解開,還給了娘。娘大口大口喘氣,兩眼失神,連話都說不囫圇了,半晌,娘抬了抬一只手,往單衣裳的左下口袋位置摸,摸著摸著,娘的眉毛就擰成一個倒立著的逗號。
娘問我,錢呢?
我也一驚,反問娘,啥錢?
娘說,賣蘭花豆的錢呀?一張嘎嘎叫的新票子啊。我就裝進這里面了呀?
我說,肯定是剛才,后路上,刮,刮跑了。
雪下大了,梨花棉花,蘆花白玉蘭花,一朵朵,一朵朵,一直怒放著,世界靜極了。
我看見,雪花漸漸失去了顏色。
責任編輯 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