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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活著

2009-08-22 07:35謳陽北方
民族文學 2009年6期
關(guān)鍵詞:李治孩子

謳陽北方(回族)

1

出事那天是我和姜亞結(jié)婚十周年的紀念日。我開著長途大貨車顛簸了十幾天,特意多趕了一個通宵提前回來。我想給她個驚喜??墒?,那一天,我成了一個醉鬼,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整個晚上,我坐在李治的寬心酒館里。李治原來也是司機,老婆出車禍死了,他發(fā)誓再也不開車。李治的寬心酒館就開在運輸公司旁邊,兄弟們都愿意到他那里喝一杯,只要不酒后駕車,想喝多少盡管喝,喝醉了盡管鬧,絕不會有人找你麻煩或者讓你下不來臺。

我拿出這個月的獎金,要了兩瓶五糧液,那原本是我揣回家準備給姜亞買禮物的。李治過來陪我喝酒。你一杯我一杯,誰也不說話。喝完了酒,李治晃過來拍拍我的肩:“老弟,沒啥大不了的,咱做司機的啥事都可能遇上,遇上了就加加油門過去吧,就像喝醉了不還得醒?日子不還得過?沒啥大不了的。”

我紅著眼直愣愣地瞅了李治半天。

隔壁的男人好像也喝醉了,正直著嗓子唱流行歌兒,有兩句歌詞我聽清了:“……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喚黎明,天上的星星喲也知道我的心……”司機兄弟們都喜歡這首歌,路邊店的小姐們也喜歡這首歌,她們常常唱著這首歌就把兄弟們繳了械,車輪轉(zhuǎn)不動了,兩腿邁不動了,就連想老婆的心都想不動了。有一次,一個山里野店的女人也唱著這首歌想俘虜我,我告訴她,我是星星,老婆是我的月亮,星星只喜歡圍繞月亮轉(zhuǎn),星星只想回家,不想做俘虜。后來,我和姜亞說起那次稱不上艷遇的“艷遇”,她盯著我的臉研究了半天,不相信我這樣一名卑微的臭司機也能坐懷不亂。我很委屈,開玩笑說:早知道不被相信不如就做了。沒想到姜亞一臉的冷靜,笑著說:“做了好,做了大家都好,誰也不欠誰的。”說得我莫名其妙,再追問她的意思,姜亞搪塞說:“你們男人就是嘴硬,明知道老婆不高興,可又有誰舍得不偷嘴聞腥了?做老婆的也是想不開,放了手又怎樣?或許男人們還能多一份感激,說不定更離不開這樣的老婆?!蔽冶凰f得一頭糨糊。姜亞卻不理我了,推說累了想睡,不讓我再碰她。過后我到李治的酒館喝酒,和他提起這事,他大巴掌拍著我說:“傻兄弟,這種事怎么能和老婆說呢?不說,老婆還整天疑心咱開著車不定在外面干啥好事呢!這年頭,誰信誰啊?你沒做,自己心里過得去就行了。不過,話說回來,女人吃吃醋也不是壞事,說明她很在意你。”

是啊,被人在意是一種幸福??墒牵@樣的幸福已經(jīng)離我而去,我就是開著世界上最快的車也追不回來了。我眼前晃動著打開房門看到的那一幕,我親愛的老婆在別的男人懷里幸福地呻吟……我心里像有把螺絲刀在攪動。忍著一陣陣的頭暈,我拿出手機往家里打電話。

姜亞聽清是我,加了幾分小心地問:“喝酒了吧?別喝多了,我可不想你出事。”

我鼻子一酸,嗓子里好像卡了根魚刺,使勁咽了半天才把一句話說出來:“姜亞,我真不希望好好一個家……就這樣……完了。”

姜亞不說話。

我趕緊又跟了一句:“姜亞,只要你保證……保證以后不這樣了,我可以……可以原諒你。”

姜亞的聲音仿佛被彈簧壓了一下使勁地彈了回來:“鄭朝陽,我不需要你原諒,事情我已經(jīng)做了,八輛卡車也拉不回來了!婚早晚要離,晚離不如早離,這對你對我都好。只是兒子還小,要跟著我……”

我把手機摔到了地上。姜亞的聲音像手機殼子一樣成了碎片。

那個晚上,我沒有遵守對酒館老板李治的許諾,跑到運輸公司,開出了我那輛解放牌大卡車。我在滿城的燈火輝煌里獨自開著車游蕩。

車窗外不知什么時候起了霧。秋天了,正是大霧頻頻光臨的季節(jié)。霧氣撲打著車窗,我打開了刮雨器。刮雨器有氣無力地在車前搖晃。我知道擦拭是徒勞的,它不可能擦去涂抹在上面的越來越厚的霧氣和黑暗。原本雪亮的汽車燈光像被稀釋了的蛋黃,散漫昏黃地照著眼前的幾步路,前面就像有一張大網(wǎng)嚴嚴地罩住了一切。

因為有霧,路上的車輛并不多,都像被拽著尾巴似的慢吞吞地向前爬,我卻把車開得很快,只想把眼前的黑暗狠狠地甩在后面。我已記不清繞城開了多少圈了。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段路上。突然,前面的車燈光里好像有個東西,黑乎乎的,不大,等我意識到了,趕緊踩剎車,可是,晚了——驟然而起的慘叫聲蓋過了汽車的轟鳴,我的頭猛地撞在擋風玻璃上。車子像從一堆軟軟的黃泥上碾過去。我眼前金星亂閃,混亂的思維一下子全停了。這時,車窗外晃動著一個女人狂舞的手臂,像一只烏鴉在撲騰。

車門快被敲碎了。我爬下車,腿已經(jīng)打不過彎。一輛車從我的卡車旁嗡嗡地開過去,沒有人注意到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一起車禍。霧氣撲在臉上,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一個女人像瘋子一樣撲上來,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

“快救孩子!你撞了我的孩子!”女人拼命喊了兩聲,身子一挺竟暈了過去。

我費了半天力氣才掰開女人的手,拖著發(fā)軟的腿去車后查看情況。

夜霧濃重,像老寡婦頭上撕不開的面紗,路燈光也像在污染過的河水里泡過,昏黃一團。開始,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車前車后都沒有人。借著車燈再看昏倒在車門旁的女人:頭發(fā)蓬亂,骨瘦如柴,穿得又單薄又破舊,她的額頭碰破了,往外滲著血。我懷疑這個女人也許是個討飯的瘋子,是她在搞一場惡作劇,根本沒有什么孩子,沒有什么車禍。這樣想著,我心里不由一松,懊惱地捶打了一下車輪。不想,手上卻粘了一把東西,黏黏的,我把手放到眼前,我看見了上面的血,暗紅色的血。我的眼睛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我低下頭,看見了車輪上更多的血。

等我貼著冰涼的地面爬到卡車底下,終于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模糊一團的孩子,是個男孩,只有七八歲的樣子,毫無聲息地躺在血泊里。我的頭“嗡”的一聲。我知道禍闖大了,我驚慌地看看四周,暗夜加上霧氣,幾乎看不見有車輛駛過。一個念頭跳了跳。

我從車底下爬出來,踉蹌地打開車門。正要跳上車,突然,我的腳被什么東西死死卡住了。我回頭一看,是地上的女人!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死死地拖著我的一條腿,聲音嘶啞地喊著:“你不能走,你不能見死不救!你要想跑,就從我身上軋過去!”

我猶豫了一下,女人又喊:“你也有孩子吧?你的心不會是石頭做的……”

看情形我是跑不掉了。我的心也不是石頭做的,它剛剛還被螺絲刀攪著一樣疼。我重新爬到卡車底下。我抱出了地上的孩子。孩子的身體熱乎乎的,在我懷里面條一樣柔軟。我的眼前突然晃過兒子的臉。我的兒子八歲了,這個孩子看上去和我的兒子差不多大……

2

我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抱著孩子沖向急救室。

幾個小護士手忙腳亂地把孩子放到診療床上。值班醫(yī)生忙了一陣,摘下手套對我說:“對不起,我們盡力了?!?/p>

醫(yī)生的話像一根尖細的釘子“嗖”的一聲釘?shù)轿夷X子里。我抓住醫(yī)生:“不,孩子還是熱的,求求你救救他!”

醫(yī)生搖搖頭:“人都涼了,沒辦法救了?!?/p>

我撲過去抓起孩子的手,真的涼了,涼得

會,也給你自己個機會。”

孟琴眼里閃過一絲光亮,臉上是百感交集的樣子,喃喃地說:“想不到我還有救,可以不死了……”

我趁機勸她:“你還這么年輕,你丈夫和孩子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活著,他們會保佑你的!”

孟琴眼淚“刷”地流下來,哽咽道:“他們都是為了讓我活……”說完,一把抓過被子捂在頭上。我聽到孟琴變了形的哭聲,像是小號突然被東西塞住又突然爆發(fā)出來……

護士又來催我交費。我告訴孟琴:取了錢回來就給她安排治療。

我已經(jīng)走到病房門口了,孟琴又喊住我。

我問她:“你還有什么要求盡管說?!?/p>

孟琴小心地說:“車禍的事……會不會給你添很多麻煩?”

我老實地回答:“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比起孩子……什么處罰都不重?!?/p>

孟琴囁嚅了半天,神情似乎有些羞怯地說:“車禍的事,我,我會給你證明,是孩子過馬路不小心,不是、不是你的責任?!?/p>

我心頭滾過一陣感激,剛說出一個“謝”字,孟琴忙說:“別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謝你自己的好心……”

說完,孟琴扭過頭,臉上竟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難看得有些扭曲。

我顧不上多想,打車回了家。

姜亞正在臥室里打扮,見我回來也不搭理。我也不想說什么,脫掉身上沾了血跡的衣服扔進洗衣機。說來也奇怪,一夜驚險,我竟然沒有一點睡意,只是覺出骨子里的一種疲憊。

姜亞看見我碰破的額頭,沒好氣地說:“這是怎么了?一晚上去哪兒了?不是和人打架了吧?出息的你!”

我不想和姜亞吵,沒心思也沒意思。我告訴她:我想好了,同意離婚。

姜亞有些吃驚,蹙了眉頭問:“你不會出了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有事也是我自己的,和你沒關(guān)系。怎么,我同意離婚,你反而不高興嗎?”我故作輕松地回答。

姜亞自我解嘲地笑笑說:“是啊,婚都要離了,自然是和我沒關(guān)系了,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我還怕你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呢。想通了最好,想通了就沒有過不去的。”

我不想啰嗦,問姜亞:“兒子我不和你爭了,可這舊房子要給我,另外,你能不能再給我兩萬塊錢?”我們家的錢一直是姜亞保管。姜亞點點頭:“行,這房子歸你,不過,我剛買的新房你不能再打主意,我要在那里開始我的新生活?!?/p>

我說:“你放心,我也希望你和孩子有個好去處。”

姜亞撇撇嘴:“別說得比唱得好聽!以前你怎么說——如果咱倆有離婚的一天,錢你一分不要,只要兒子,哼,今天怎么樣?”

我一下跳起來:“以前的話都是玩笑,誰想到今天成了真的!我不是不想要兒子,我……”

姜亞見我急了,忙說:“得,既然今天你不難為我,我也痛快點兒,一切按你說的辦,不過,錢嘛,只能給你一萬。這些年,要不是我在商場、酒店拼死拼活地干,我們哪有錢買新房?哪里會有存款?我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你也替我想想。”

我沒再多說,飛快地寫好離婚協(xié)議書,簽好自己的名字。

我拿了姜亞取給的一萬塊錢,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姜亞站在客廳里,看我的表情很奇怪。我走到樓下推出自行車,忽然聽到姜亞在樓窗那兒喊我。我一抬頭,姜亞手里揮動著我那件沾了血的上衣,急赤白臉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我擺擺手:“不用你管!”跨上車直奔了醫(yī)院。

3

車禍的事解決得很順利。我主動投了案,幾名負責處理事故的調(diào)查人員到醫(yī)院聽取了當事人孟琴的證詞。證詞對我很有利,根據(jù)新頒布的交通法我只被追究了民事責任,只需交賠償金和罰款。

我把情況告訴了姜亞。姜亞很吃驚,提出離婚的事可以緩一緩。我學著她的話說:“既然婚早晚要離,晚離不如早離。我自己的事自己扛著,回頭把房子一賣就什么都解決了?!?/p>

姜亞不同意:“這怎么行?房子賣了,你住哪兒?”

我苦笑道:“沒有你和兒子我要房子干什么?大不了住車里,你不是總說卡車就是我老婆嘛。”

姜亞無言,垂頭剪了半天指甲,幾滴眼淚終于掛不住落下來。她問我:“你知道女人最怕什么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覺得現(xiàn)在一點都不了解女人?!?/p>

姜亞顧自說:“其實苦點累點都不怕,就是怕寂寞……寂寞把我的心都磨成了石頭……我就想和別的女人一樣有份正常的生活,這不過分吧?”

這回是我無言。姜亞曾經(jīng)勸過我,讓我換一份工作,可是我這個自從當兵就在汽車連里混的人,除了開車一無所長。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不停地在路上跑。我不知道,姜亞那么厭棄這種生活。

我和姜亞辦妥了離婚手續(xù),又幫她和孩子搬了新家。安頓好他們,我找了買主賣了房子,把賠償金給了孟琴,剩下的幾萬元我全都放在醫(yī)院里,請求醫(yī)生全力治療孟琴的病。

處理好一切我回單位上了班。正好有一批貨要往山西送,經(jīng)理點名要我?guī)ш?。我接了任?wù)本想馬上出發(fā),可是,等上了車,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一抓著方向盤我的手就哆嗦,眼前全是被軋死的那個孩子的臉,一身大汗上去又一身大汗下來,試了多少回都不行,最后,我放棄了努力。

鄭朝陽開不了車了。這噩耗一樣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運輸公司。經(jīng)理找我談話,我說了出車禍的事。經(jīng)理于是跟我大講車禍的副作用,告誡我不能害人害己,讓我理解公司的難處。本來,我還考慮申請休息一段時間恢復恢復,或者到公司下屬的汽車修理隊當一名修理工,憑我的經(jīng)驗,不用打開機器蓋子,用耳朵聽一聽就知道車出了什么毛病。聽經(jīng)理這么一講,我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把掛在墻上的幾面錦旗摘下來,抱到經(jīng)理辦公室,說了句:“我辭職?!本瓦@樣,不等別人說出辭退的話,我先把自己開除出了司機隊伍。

看著一院子長長短短的拖掛車,聞著濃重的汽油味,我沒有一絲留戀地走出了汽車六隊。很多兄弟聞訊跑到公司大門口為我送行。我揮揮手,抱抱拳,只說了句:“好好開車,千萬別像我!”

我到運輸公司旁邊的寬心酒館和老板李治告別。這幾年,從酒館開業(yè)我一直是這里的??停惺裁礋┬氖露荚敢夂屠钪蔚挂坏?,他會一言不發(fā)地聽你訴苦,陪你喝酒,過后拍拍你的肩膀說上幾句,話雖不多,但句句頂用。李治也是許多司機的朋友,幾乎和所有來過這里的司機喝過酒。他的酒量很大,沒人見他醉過,誰想找他喝酒他也從不推托,但他有條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不能酒后開車。所以誰到他店里來喝酒,要么騎車要么步行要么坐車,凡是自己開車來的他概不接待,如果你向他保證自己車技好,酒后開車沒問題,他會告訴你:河里淹死的都是那些覺得自己水性好的人,車禍從來不是一個保證就能免的,出了事就晚了—會害得別人家破人亡,也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李治聽我講完辭職的原因,沖吧臺上的服務(wù)員招了招手:“小唐,上茅臺,今天我請客。”

我忙擺手:“你充什么大頭魚?以后我也不能總到你這兒來了,你那么大的情面我可還不起。再說,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李治的大巴掌拍著我:“誰說不是光彩的

事?兄弟,李哥永遠認你這個兄弟!李哥沒啥讓你還的,就沖你能把那母子倆送到醫(yī)院,我這店里的酒都給你喝了都值!”

我被李治的大巴掌拍得有些暈頭暈?zāi)X,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激動。我知道我們的交情沒到這份兒上,便推說:“今天的酒我就不喝了,孩子我沒能救活,那女人還在醫(yī)院里,我得去看看?!?/p>

李治抓著我的胳膊不放:“酒一定要喝,喝完我陪你去醫(yī)院!”

我感覺李治的手都在抖,真是盛情難卻,只得答應(yīng)。

李治眉開眼笑,對身邊的服務(wù)員說:“丫頭,把樓上最好的雅間給我騰出來,我要好好陪老鄭喝酒。”

席間,李治不停地給我敬酒,不停地說:“兄弟,好幾年沒喝這么痛快的酒了!我敬你!”

我覺得受之有愧,沒喝多少酒,更多的時候只是端起杯來象征性地抿一口,李治也不計較,自己給自己滿上。一會兒工夫兩瓶茅臺就見了底。很快,李治眼睛紅了,舌頭短了,筷子夾不到盤里的菜,抓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搖:“兄弟,你不知道,發(fā)現(xiàn)你嫂子的警察告訴我,如果那個撞了她的王八蛋不開車逃跑,如果他能像你一樣把人送到醫(yī)院,你嫂子死不了,她當時并沒被撞死,她是自己爬了好幾百米才昏過去的,那好幾百米的路上都是她的血……”李治嘴里吐著酒氣,桌上的杯盤一陣亂響。

李治還告訴我,他發(fā)誓要找到撞他老婆的人,在她出事的地方,他用幾米長的紅布做了一幅大標語懸掛在樹上:我妻在此車禍身亡,如有知情者請聯(lián)系李治,泣血叩謝,重獎兩萬??杉t布一直掛了半年,沒有人和他聯(lián)系。他賣了房子開了這家酒館。他想從到這兒吃飯的司機嘴里探出點什么??墒撬掀抛吡巳炅?,什么線索也沒查到,讓她死了都閉不上眼。

李治吭哧吭哧哭起來,額頭使勁地磕著堅硬的轉(zhuǎn)盤桌面,磕得咚咚響。幾個小服務(wù)員聽到動靜打開門,伸進頭來看。我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要驚動他。讓他好好哭一場吧。我也真想哭一場。

李治堅持陪我去醫(yī)院看孟琴,還買了一大堆補品。當我半攙半扶著李治進了孟琴的病房,幾句介紹話還沒說完,李治突然趴在我的肩膀上嗚嗚地哭起來。我很尷尬地拍打著他。孟琴也莫名其妙地不知說什么好。我只好解釋說:“他喝醉了,喝醉了?!?/p>

李治擦著眼淚對孟琴說:“朝陽兄弟是個好人,你的孩子雖說沒能救活,可他盡力了,大妹子,你可千萬不要記恨他。”

孟琴點點頭,眼里也有了淚光:“鄭師傅是個好人,我很感激他。”

我的臉騰地紅了,拉著李治逃似的跑出了病房。

4

我是真真正正的一無所有了,心里反而輕松了,覺得這樣才像個贖罪的樣子。一切懲罰都是該來的,比起一個小生命的夭亡,我所有的遭遇都不算什么。

房子賣掉了,我臨時租了一間民房,幾件換洗衣服往箱子里一裝,再買上一套做飯的家什,一個人過起了最簡單的日子。姜亞搬了家后,給兒子報了各種輔導班,不是學鋼琴就是學畫畫,要么就是學英語,有時候我打電話想和兒子說幾句話,他總不在,我真怕累壞了兒子??墒?,姜亞說,既然兒子由她來帶,她肯定就要帶好他,不會讓兒子長大了像他的父母一樣只是個小市民,沒出息。

從運輸公司辭了職以后,工作問題馬上就變成了大問題。我自己要吃飯,孟琴治病要花錢,據(jù)醫(yī)生說,那種病可能會拖得曠日持久,我兩手空空怎么行?我顧不上哀嘆命運的多變,只有四處去找機會??墒?,除了開車我一無所長,年齡又偏大,既沒有學歷又沒有文化,自然是一路的紅燈。我像個流浪漢一樣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餓了,花一塊錢買兩個吊爐燒餅,渴了,就到小吃店里要一杯免費茶水。走走停停之間,市場上那些擺攤做生意的小買賣人引起了我的興趣。這些人雖然風吹日曬黝黑著一張臉,又常常因為大聲吆喝喊啞了嗓子,但是,哪怕賣出五毛錢的東西,他們臉上的笑紋都波動得像風里的花。每天傍晚收攤的時候,我就蹲在市場的某個角落聽那些攤販大聲說笑,他們手里忙著收攏貨物,卻忘不了互相間開著粗野而快活的玩笑。我開始羨慕他們了。一點點收獲就讓他們滿足,一點點快樂他們都能放大幾十倍。也許,這才是真實的生活。我不禁想,自己十幾年一直在卡車上奔來跑去,在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之間不停地往返,什么時候我停下來想過:我究竟是怎么活的,我究竟想要什么樣的生活?那些天,站在熙熙攘攘的市場上,我覺得前面這十幾年真是有些白活了。

一天,海源市場路口一個賣烤紅薯的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人的車把上掛著一塊賣車的牌子。我買了幾回烤紅薯,站在小攤旁一邊吃,一邊看著他怎樣烤。那種手藝并不復雜,我心里暗喜??戳藥谆?,小老板笑嘻嘻地對我說:“大哥,這幾天你也把手藝看會了,這攤子你就買了吧!”我被人看出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當即就決定買了那輛小烤爐三輪。討價還價一番,又請教了些烘烤的竅門,小老板急于出手,也就有問必答。最后小老板數(shù)著我給他的錢,喜氣洋洋地說:“大哥,這買賣挺掙錢的,現(xiàn)在人們魚肉蝦蟹都吃膩啦,都認這純天然綠色食品,你秤頭兒上活著點兒,裝到口袋里的錢可比掙工資強多啦!我手里的錢已經(jīng)攢夠了,想開個小吃館,等再掙多了,我就開個大飯店,咱吶,也當一回闊老板……”

小老板的話讓我苦笑了一下,我想說:開個大飯店又怎么樣,我老婆從商場售貨員一直干成了大飯店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還不是跟我離了婚,還帶走了我的兒子。

小老板說:“咋?你是不信我的話?”

我拍了拍那個煙熏火燎銹跡斑斑的烤爐,淡淡地笑了笑,說:“能掙上口飯吃就成啦,人哪,平平安安就該知足啦!”

我騎上三輪車歪歪扭扭地向前走,小老板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句:“沒出息,一個大老爺們兒,一點雄心壯志都沒有,看看我……”

我的烤紅薯生意做得很紅火。酥軟甜香的烤紅薯總能吸引來很多食客,每天滿滿一小車紅薯拉出去,空空的車子拉回來。一早一晚的時候,我去醫(yī)院看孟琴。孟琴看我的眼神還是躲躲閃閃的,話也不多講。我把烤紅薯放到她的小桌上,她不好意思地說:“鄭師傅,別再為我破費了,你花那么多錢給我治病,已經(jīng)讓我過意不去了。”我笑一笑,并沒告訴她紅薯是我自己烤的,只說:“你吃,這東西咱還吃得起。”

我辭職的事是李治告訴孟琴的。孟琴知道后更是不敢多看我一眼,有時眼光很快地瞟過來,眼神里滿是歉疚和不安。我嘿嘿地一笑,打趣說:“你不用擔心醫(yī)藥費,賣烤紅薯的收入不比開車少。”孟琴忙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并沒有深究孟琴是什么意思,大大咧咧地說:“你啥也別想,只管治好病!”

在我的要求下,醫(yī)院給孟琴用的都是療效好見效快的進口藥,后來又加上了很多調(diào)理治本的中藥。慢慢地,孟琴灰黃精瘦的臉上有了些紅白的意思,眼神也一掃渾濁灰暗有了些亮色,我看著高興,心上的石頭松動了些。

這天早晨,天陰沉沉的,已經(jīng)是深秋了,秋風漫卷著枯黃的樹葉落滿了馬路。估計這樣的天氣也不會有多少買賣,我蹬著三輪車

去了李治的寬心酒館。李治見到我很高興,說我如果不去找他,過兩天他也要找我。他神神秘秘地告訴我,有幾個望海寺出來打工的男人在他這里喝酒,他從他們嘴里聽到了一些有關(guān)孟琴的事。

李治告訴我,望海寺是個小漁村,剛開放那幾年,城里人不用再算計著手里的糧票過日子,他們想吃魚的熱情著實讓漁民們的口袋鼓了起來??墒亲罱@幾年,漁村周圍建起了很多化工廠,排出的廢水一路沖進海里,近海幾乎已經(jīng)沒有魚蝦了。那些小本經(jīng)營的漁民們沒有能力買大船跑遠海,只好燒了賠錢的小船,另謀生路。男人們大都扛起鋪蓋卷出外打工,女人們在家里支撐日子,有模樣的女孩子夠了年齡就到縣城的私營商場當售貨員。

李治說,孟琴在望海寺是出了名的媳婦。當年,孟琴剛嫁到這個村不久,她男人莫峰就出過一回事。莫峰的一個本家兄弟偷了附近油田的機器,把贓物藏到了莫峰家,結(jié)果邊防派出所查清了這個案子,本家兄弟判了三年,莫峰也因窩贓判了一年勞教。孟琴為莫峰等著守著,為他伺候一病不起的老娘,除了買米買面就關(guān)緊了大門,一年時間連村子都沒出過。有一回,一個外號饞嘴貓的男人連續(xù)幾個晚上跳墻頭去敲孟琴的窗戶。孟琴先是不理,可是幾天下來,婆婆唉聲嘆氣,飯也吃得少了,還偷偷地抹眼淚。一天晚上,孟琴終于給饞嘴貓開了門,手里端著莫峰打兔子用的火槍。饞嘴貓以為孟琴根本不會開槍只是嚇唬他罷了,一邊嬉皮笑臉地往前蹭,一邊數(shù)來寶似的開導她:“女人是鐵男人是鋼,幾天不吃,餓壞肚腸,妹子,你都快一年沒吃了,神人也扛不住啊!”見孟琴拿槍的手在抖,饞嘴貓嘿嘿地笑了:“讓老哥疼疼你吧,為你死都行!”孟琴輕聲輕語地說:“那就為我死一次看看?!闭f著,手里的槍“轟”地一聲響了,打在饞嘴貓腳前的地上。饞嘴貓捂著腦袋跑得比兔子還快,本來一躍而過的墻頭躥了十幾次才爬上去。屁股還在墻頭上坐著,第二聲槍又響了,饞嘴貓“媽呀”一聲栽下去。第二天,熱心的鄰居問孟琴出了什么事。孟琴笑笑說,晚上黃鼠狼來偷雞,她一槍打了它的屁股。等莫峰釋放回家,他娘拉著他的手說:“媳婦好啊,難找!”莫峰三天三夜沒出房門。莫峰疼媳婦的典故從此就被聽房根的小伙子們傳得任人皆知了,他們的兒子小群據(jù)說也是那個時候懷上的。

“那她男人后來怎么死的?”我想起孟琴說她男人年輕輕就死了。

李治說,莫峰是望海寺最早出來在這個城市打工的男人,莫峰出事是在兩年前的秋天。出事的那一天,建筑公司剛給民工們發(fā)了工資。已經(jīng)半年多沒發(fā)工資了,大家高興得領(lǐng)完錢就跑到小飯館里喝酒慶祝,直到喝醉了才回到工棚。睡到半夜,莫峰尿急,起來解手。黑燈影里,他發(fā)現(xiàn)有個人正挨個兒掏人們的口袋。他從后面摸過去,抱住了小偷的腰。同屋的人聽到莫峰的叫聲開了燈,小偷慌了,亮出了刀子。大家一時誰也沒敢動。小偷想跳窗戶逃跑,莫峰急得扯住他不放。小偷一看不妙,連捅了莫峰幾刀。莫峰捂著肚子追了出去,可是等他跑到大門口,小偷早不見了人影。工友們把莫峰送到醫(yī)院,他的一個腎被刺傷了,醫(yī)生說需要進行腎臟修補手術(shù)??墒墙ㄖ疽宦犑中g(shù)費用非常高,當即宣布莫峰不屬于工傷,他們不負這個責任。莫峰沒有辦法,只好把那個受傷的腎摘除了。

“摘除?為什么要摘除?”我打斷了李治。“聽說摘除的費用不高,莫峰自己能負擔得起?!?/p>

“他怎么不接著找建筑公司?他們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工人?再怎么說,莫峰是為保護工人們財產(chǎn)受的傷,見義勇為總算得上吧?”我聽得心里有些不平。

李治笑笑說:“誰說不是呢,可是建筑公司不承認這些,還說見義勇為也不屬于他們管,誰也沒辦法。再說,手術(shù)做得挺急,等建筑公司拿錢根本不現(xiàn)實。孟琴后來也找過他們,沒用。那是莫峰又病重需要錢的時候,孟琴找到那個建筑公司,闖進經(jīng)理辦公室要為莫峰討個說法。經(jīng)理讓秘書拿出用人合同,說莫峰是業(yè)余時間受的傷,不算工傷,他們沒責任支付醫(yī)療費,而且,莫峰是臨時工,也談不上什么醫(yī)療保險。經(jīng)理還說,他們做過調(diào)查,那些工人的錢都藏得嚴嚴實實,就是莫峰不抓小偷也根本丟不了,莫峰是多此一舉,充什么英雄?經(jīng)理讓保安把孟琴趕了出來。后來孟琴又找過宣傳部門,人家講,莫峰并沒抓到小偷,工人們也沒丟錢,見義勇為的條件不夠,而且,事情過了那么長時間,更失去了表彰的意義,如果這點事都要物質(zhì)獎勵,他們恐怕搬幾座銀行來也不夠用。”

“那么,莫峰就死于沒錢治病了?孟琴和她兒子又怎么從望海寺到了城里?”孟琴的經(jīng)歷讓我感覺心里越發(fā)沉重,覺得自己是在她的不幸上又加了一筆。

李治說,莫峰那個摘除手術(shù)做得不成功,感染引發(fā)了腎衰竭。孟琴守在醫(yī)院幾個月,花光了家里的錢,把房子也賣了,還在村里借了很多錢,可是人還是沒能救活。后來,就是為了還那些債,孟琴才帶著孩子來城里打工。

聽完了孟琴的故事,外面已經(jīng)淅淅瀝瀝地飄起了雨。望著窗外的天空,我愣愣的,說不出話。

李治用筷子敲打了一下我面前的酒杯說:“兄弟,你咋不喝酒?我給你打聽清楚了孟琴的來歷,你就是謝我,也要陪我喝一杯嘛?!?/p>

“好吧,就為孟琴干一杯吧?!蔽叶似鹁票嶙h。

李治端起酒杯又放下,吞吞吐吐地說:“我還聽說……”吭哧了半天,李治想說什么卻又沒有說,最后一擺手,“算了,不說了,人家已經(jīng)夠可憐了,一個女人,唉,算了,就盼著她的病能好吧?!?/p>

“好,就盼著她的病能好?!蔽野驯锏木埔伙嫸M。

5

從寬心酒館出來,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寒冷一下子就打透了我的衣服。我想起孟琴穿得還很單薄,跟李治借了件雨衣,蹬上三輪車去了附近的商店。

我把一身毛衣毛褲和厚外套交給孟琴。孟琴摸著那些衣服,眼睛濕了,忙低頭掩飾。我讓她趕緊換上衣服,不要著涼,自己在外面等。再進來的時候,孟琴有些局促地坐在床邊,新衣服使她看上去精神了很多,我甚至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很秀氣的,只是以前的憔悴和病態(tài)掩藏了那份秀氣。她的臉盤屬于那種額頭寬下巴尖的瓜子臉,顴骨不高,線條柔和,因為瘦的緣故,一雙大而黑的眼睛顯得有些空洞,總像蒙著一層霧氣似的,鼻子和嘴巴都是端正而小巧的,只是缺少光澤。

見我微笑著看她,孟琴紅著臉說:“老鄭大哥,你別光在這陪我,凈耽誤工夫了,快忙你的去吧?!弊詮闹牢肄o了職,孟琴就不再叫我鄭師傅,而是改稱老鄭大哥,她說自己的年齡其實比我小幾歲呢。

我趕緊說:“不忙,不忙,下雨了嘛,給自己放天假,平常想歇也歇不了?!?/p>

孟琴的眼圈紅了紅,站起身說:“這都是我拖累的,不然,你原本好好的工作也丟不了。老鄭大哥,你、你不恨我嗎?”

“這叫啥話?我感激你還來不及,你的心那么好……”我真心實意地說。

“不,老鄭大哥,應(yīng)該是我感激你,你讓我相信這世上還有好人,讓我相信這個世界還能讓人活……”

我苦笑著搖搖頭,不知道這世界上竟然

女人有手有腳的,干點什么不行?張著手跟人討要,沒臉呀!這給自己的孩子什么影響……”什么樣的話孟琴都聽了,眼淚一次次地涌上來,可是看著小群認真地跪在那里又不能讓眼淚流出來。孟琴心疼小群,孩子頂著日頭一跪就是半天,膝蓋都跪腫了。她想給小群揉揉,一碰,小群就疼得直叫。

連著十幾天,孟琴照顧完莫峰吃喝就領(lǐng)著小群到城里最繁華的地段,擺好寫了字的牌子,跪在那里乞討。一天下來,他們也總能討到一二百元。一天晚上,周圍的商店都關(guān)門了,一條街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行人,孟琴拉著小群,往醫(yī)院的地方走。突然,從街口竄出來兩個男人,后面還跟著一群要飯的孩子,他們截住了孟琴和小群,把他們打得渾身是傷,搶走了錢還警告他們說,要再搶“生意”,就廢了他們。孟琴怕莫峰知道,流著淚背著小群回了住宿的澡堂子。

孟琴怕小群再受欺負就帶著他去找洛十八,想在她的旅館里找點事做。洛十八說:“你就是干一輩子服務(wù)員能掙多少錢?我一個月給你四百,你一年掙五千,四十年不吃不喝才掙二十萬,可是你家小莫能等四十年?恐怕四年都不行!你要知道現(xiàn)在時間有多寶貴,你家小莫等不得!”

洛十八給孟琴算了一筆細賬之后,孟琴垂下了頭,一種絕望之感讓她欲哭無淚。

洛十八趁機勸孟琴:“我是看著你們夫妻情深才想幫你,依我看,你只有一條路走了。天底下的男人都一個德性,你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想掙錢就得靠他們,割了自己的肉才能割他們幾兩肉。莫峰就靠你了,你舍了自己才能救他的命!”

洛十八說得孟琴心里撲通撲通亂跳。她橫下一條心,進了洛十八開好的房間。

那個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什么也沒有。孟琴站在那張巨大無比的床前發(fā)愣,心里鼓聲響得震天動地。就在這時,一個男人推門進來了,臉上的皺紋一抓一大把。孟琴正愣著,老男人已經(jīng)開始脫衣服,脫到只剩下一條短褲,就叫著“親一個,親一個”,嬉笑著撲過來。老男人很有力氣,把孟琴的衣服都扯破了。孟琴喊著,拼命推開他往外跑。她覺得苦膽都被嚇破了。眼淚糊了一臉。孟琴跑出來,正好碰上小群,他正一個門一個門地敲著找媽媽,哭得肩膀直抽動。小群看見了追到門口的老男人。母子兩個同時嚇住了。小群不哭了,使勁拽著孟琴的手走出旅館。

回到醫(yī)院,又驚又怕的孟琴還是神思恍惚。莫峰注意到了,追問她。她搪塞說去找工作了。等孟琴出去買飯,莫峰又問小群。天真的小群把他們要飯和去旅館的事都告訴了莫峰,還說追媽媽的那個老男人只穿了條褲衩,樣子真嚇人,把媽媽都嚇哭了。

從那一天開始,莫峰就不怎么說話了,也不怎么吃東西,只是眼睛一會兒盯著小群看,一會兒盯著孟琴看。他找過幾次主治醫(yī)生,軟磨硬泡地打聽自己的病情和所需的費用。過了些日子,護士又來通知該續(xù)交住院費了。孟琴看看剩下的錢已經(jīng)不夠,就說到外面找點活干。小群拉住她:“媽媽,別去找那個洛阿姨。”孟琴臉一紅:“小孩子懂啥,這個城里咱誰也不認識,不找她幫忙找誰幫忙?”

莫峰叫住了孟琴:“我來想想辦法吧,你別急著出去?!?/p>

孟琴嘆一口氣:“你能想出啥辦法呢?還是好好養(yǎng)病。我出去找個掙錢的活路,一定,一定能把錢掙回來?!?/p>

莫峰拍拍病床讓孟琴坐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平靜地一笑:“我肯定能想出辦法的,不會再讓你因為沒錢給我治病著急了,你放心吧。”

孟琴苦笑了一下,沒再堅持出去,但她心里清楚,除了靠她自己還會有別的辦法嗎?

第二天清早,孟琴像每天一樣,在醫(yī)院外面買了熱粥給莫峰送去,那是他的早飯。一路上,孟琴一直想著錢的問題,決定豁出去了,兩眼一閉啥都不想也許就行了。孟琴一邊下著這樣的決心,一邊推開病房的門。

孟琴看見莫峰半靠在床上,大睜著眼睛盯著門口,臉是青的,嘴唇是黑的,插在他身上的所有的管子都死蛇一樣耷拉在床下。孟琴手里盛粥的茶缸摔在地上。她跑過去,瘋了一樣把那些管子往莫峰身上安,可是哪里還安得上,任她怎么喊,莫峰也聽不見了……

護士從莫峰手里摳出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孟琴,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好媳婦,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咱什么都能不要,只一樣,不能從身上拉下來,扔在腳下讓人踩……把我們的兒子照看好吧,把他撫養(yǎng)成人,我在那邊都會感激你……

6

孟琴在醫(yī)院住了幾個月,病情有了明顯好轉(zhuǎn)。她要出院回家,我勸她等病徹底好了再走。她說,已經(jīng)問過醫(yī)生,以后主要靠吃藥調(diào)養(yǎng),醫(yī)院里吵吵鬧鬧的,不如回家養(yǎng)病好,她也不想總拖累著我。孟琴的去意堅決,我沒再攔她,把自己剛剛攢下的五百元錢交給她,讓她一定不能斷了藥。孟琴接過錢,眼圈一紅。

我送孟琴去車站。一路上孟琴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到了車站卻執(zhí)意不讓我再往里送。我只好目送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擁擠的人群里。

我沒有再叫出租車,一直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到郊區(qū)空蕩蕩的家。早晨封好的爐子已經(jīng)滅了,屋里冷得喘口氣都是白的,我一頭倒在床上。這幾個月真像一場夢啊,可它又不是夢,是夢就好了——在夢里,我可以無數(shù)次地改寫那一刻,我可以不喝酒,不酒后駕車,可以讓汽車慢慢地穿過公路,在那個孩子前面穩(wěn)穩(wěn)地開過,然后小群滿臉的血污變成了滿臉的笑容……可我知道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無可改變。我只能在心里說:我懺悔,我承擔。

送走了孟琴,我再也不做出車禍的夢了。我開始夢見兒子。在夢里,聰聰總是滿臉淚水地望著我。我心里難過,知道自己欠兒子的太多了。

我給姜亞打電話,想見見兒子,姜亞卻說希望我不要打擾兒子,兒子除了上學還要上輔導班,交了那么多錢,不能耽誤了課程。有幾回,我蹬著烤紅薯的三輪車沒往市場上去,不知不覺就到了聰聰?shù)膶W校外面,隔著白色的鐵柵欄門癡癡地向里望。我知道兒子的教室在二樓,從東面數(shù)第四扇窗戶就是。

這些年,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車上度過的。年輕的時候在部隊汽車連,回到地方開大貨車跑長途運輸。我也喜歡開車,對車上的一切熟悉得像是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人這輩子能干自己喜歡的事可不容易。在沒出事之前,我是單位多年的先進,重活急活都交給我,在家的時候很少,和兒子在一起待的時間更少得可憐,從聰聰上學,我接他的次數(shù)扳著手指頭都數(shù)得過來?,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覺得對不起兒子,想彌補恐怕都沒有機會了。

那一次,我又把三輪車停在光明小學外面。正是放學的時候,孩子們蜂擁出來。我驚喜地看見聰聰跟在一群孩子后面往外走,穿著背帶褲系著小領(lǐng)結(jié)。

“聰聰!”我叫了一聲,“來,兒子,爸都想死你了!”我使勁往衣服上抹著沾滿灰垢的手,走到聰聰前面,一把摟住他。

聰聰躲了一下,眼光里的東西讓我心里一疼。半天,聰聰小聲說:“爸,我也想你,可媽媽不讓我想你,她說你是個沒出息的人,還說你不要我了,你要了房子和錢就不要我了!爸,你為什么不要我了?”

我的眼光垂了下去,仿佛被折斷了一樣:“兒子,不是爸爸不要你,爸爸怎么舍得不要

你,可是,爸爸沒辦法,你媽她……”我忽然住了口,覺得不該在孩子面前說這些。

聰聰伸手摸了摸我的胡子:“哇,爸爸的胡子真扎人,你又忘了刮胡子啦?爸爸,你又想當阿凡提啦?”聰聰顯然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話題,小腦袋瓜兒又想起了從前的事,他向我身后的三輪車望了望,奇怪地問:“爸爸,你的大卡車呢?怎么變成三輪車了?我想坐爸爸的大卡車!”

我正要說什么,突然身后響起幾聲車喇叭。聰聰看見了,掙開我,慌張地說:“媽媽來接我了,她不讓我理你,還有那個像爺爺?shù)娜?,他想讓我叫他爸爸,我不想叫他爸爸。?/p>

我站起身,姜亞“噔噔噔”地朝這邊走過來,一臉的怒氣。

我忙回身,從烤爐里拿出一塊烤得黃燦燦的紅薯放到聰聰手里:“吃吧,爸爸特意給你留的!”

話音剛落,姜亞到了,一把扯過聰聰?shù)母觳玻骸斑@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媽是怎么跟你說的?哼,這回你看見了,我說他鄭朝陽沒出息就是沒出息!這回還賣上烤紅薯了,聰聰,你不怕你同學們知道了會笑話你嗎?”

聰聰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姜亞。

我正想責備姜亞怎么這樣教育孩子,姜亞抓過聰聰手里的烤紅薯一把扔在地上:“鄭朝陽,現(xiàn)在想起關(guān)心孩子來了?你早干什么去了?晚啦!”

聰聰“哇”的一聲哭了。姜亞一扭頭,拽起聰聰“噔噔噔”地朝一輛小轎車走去。我望過去,車里一個花白頭發(fā)的男人正淡然地看著這一切。

我追上去,攔住姜亞問:“聽聰聰說,有個老頭兒想給他當爸爸,這是怎么回事?”

姜亞昂一昂頭說:“這關(guān)你什么事?”

我激動地說:“我很奇怪,那天我看見的那個男人呢?你不是說他很愛你,可以離婚娶你嗎?我倒真希望你離開了我,能有個更好的男人娶你……”

姜亞冷笑道:“愛,愛是什么?你不也說過愛我嗎?可又給了我什么?世上的男人都是一樣的,我再也不相信那些鬼話了!”

“可是,姜亞,”我明白那個男人肯定沒有兌現(xiàn)他的諾言,“你不能就此懷疑一切吧,至少,為了你自己的將來也要慎重選擇,還有,也請你考慮一下兒子的感受……”我望了望本田車里坐的那個老男人說。

姜亞的嘴角抖了抖,卻還是眉毛一揚說:“沒離婚的時候你幾時這樣關(guān)心過我?現(xiàn)在我有我的自由,我選擇什么是我的權(quán)利,你用得著操心嗎?我想讓兒子過上舒服日子,他長大了自然會明白。哼,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多想也沒用!”

我還想說什么,姜亞拉著聰聰繞開了我,那個花白頭發(fā)的男人已經(jīng)給他們打開了車門??粗麄兊谋秤?,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就像深冬里的田野,只有一陣一陣的冷風吹過

我放心不下聰聰,過了兩天的傍晚,我又去了光明小學。平常,那個學校門口外面有一些擺小攤的,賣烤燒餅、爆米花、熱奶之類的東西,孩子們放了學都擁上去買,邊吃邊走。我看見聰聰出來了,依然是一身小紳士的打扮,那是姜亞喜歡的風格。聰聰在各個小攤前擠一擠,最后在一個賣棉花糖的小攤前停了下來。那個小攤似乎是新添的,我不記得從前有人在那里賣棉花糖。聰聰在那兒站了好大一會兒,看著別的孩子舉著一支支棉花一樣軟、雪一樣白、蠶絲一樣細的棉花糖,磨磨蹭蹭地不愿離開。孩子們都走光了,聰聰還站在那里看。賣棉花糖的女人抬起頭來笑瞇瞇地看著聰聰,然后低頭忙了一會兒,手里的木棍上便綻放出一支又大又自的棉花糖。她把那支棉花糖遞到聰聰面前,聰聰沒有接。我正想過去給聰聰買,賣棉花糖的女人繞過自己的車子走到聰聰面前,把棉花糖往聰聰手里塞。因為沒有東西擋著,我看到了那個女人的臉。我吃了一驚,那張臉那么眼熟。可是,隔得遠又不敢斷定。我正要蹬著三輪車趕過去看看,姜亞的車已經(jīng)到了學校門口。我怕被姜亞看到又要吵架,忙踩著車子離開了??墒求@訝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剛才那個女人太像一個人了,我禁不住想:她不是走了嗎?怎么會在這里?要么是自己看錯了?可是,世上真有長得那么像的人嗎?

等我猶疑著再騎車繞回來,那個賣棉花糖的攤位已經(jīng)沒有人了。

我心里嘀咕著,第二天又到光明小學去看。果然,那個賣棉花糖的女人就是孟琴。

孟琴看見我很有些不好意思,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嘴角向兩邊牽動著,不知說什么好。我“嘿嘿”一笑,招呼著問:“孟琴,你不是回老家了嗎?啥時候回來的?”

孟琴在圍裙上使勁擦著兩手,咬著嘴唇?jīng)]說話,黃白的臉上涌上來一陣紅。

我看著孟琴的臉色,又關(guān)心地問:“身體好利索了嗎?怎么想起干這營生了?撐得住嗎?”

孟琴極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說:“這兒孩子多,我看著高興,小群原來想上的就是這個小學……”

孟琴說到這兒打住了,低頭擺弄著做棉花糖用的烤燈。這時候孩子們還沒放學,幾個小攤子前面都空蕩蕩的,大家都無事可做便都看著我們。我覺出了孟琴的不安,便不再問,只是誠懇地說:“我沒別的意思,我是想,你在這個城里也沒啥親人,如果需要人幫忙了,別忘了告訴我一聲,畢竟……”

孟琴點點頭,目光里有些感激,但還是什么話也沒說。

過了兩天,我又到光明小學去了一次??墒牵锨僖呀?jīng)不在那里了,問周圍的商販,都說兩天沒見了。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不知道孟琴是身體不行還是又有什么事情。接連去了幾次光明小學,孟琴再沒有在那里出現(xiàn)。

半個月后,李治來找我。他給我?guī)硪粡埣牡剿埖耆サ膮R款單,數(shù)目是一千元。留言欄里寫著:請轉(zhuǎn)鄭朝陽,剩下的錢我會慢慢還清。落款是孟琴。

7

再次遇到孟琴已經(jīng)是快過年的時候了。那段日子,我蹬著三輪車幾乎轉(zhuǎn)遍了城里的各個市場、商店門前、繁華路口和各個學校的大門口,在孟琴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找了一遍又一遍,仍然一無所獲。有時候,看見個賣棉花糖的女人我就追過去,可都不是孟琴。天越來越冷,我的烤紅薯生意出奇地好,每天載著滿滿一車紅薯出門,回來時都賣得干干凈凈,但我的心情并沒因此好起來。我甚至去了幾次小群的墓地,發(fā)現(xiàn)墓前有燒過的紙灰痕跡,可是,即使我整整一個白天等在那兒,一次也沒能碰到孟琴。

有一次,我終于在一家糧油店外面看見一個很像孟琴的女人,她正提著一小袋米從店里出來,那里正搞特價促銷??赡芟氲裙财嚕贿呁九频牡胤阶?,一邊往口袋里掏著什么。我高興地喊了幾聲飛快地蹬車過去,可是那個女人一扭臉看到了我,慌忙攔了一輛出租車,一溜煙兒沒了影兒,包在手絹里的零錢掉在地上。我愣了半天,斷定那個女人就是孟琴??晌蚁氩幻靼祝秊槭裁匆Х桨儆嫸阒?。

轉(zhuǎn)眼就是臘月二十三,俗話說的過“小年”,出來買年貨的人很多,放了寒假的孩子們也跟在大人后面跑出來逛街,我的烤紅薯不到半下午就賣光了。我早早收了攤子蹬著三輪往回走,心里盤算著該給兒子買件像樣的禮物了,忽然想起曾和兒子在一家稍偏僻一些的體育商店看過的滑冰鞋。據(jù)那個腿有些毛病的店主說,他曾穿著那個牌子的滑冰

鞋獲得過全省男子滑冰項目的冠軍,他的腿就是參加全國比賽時不小心摔壞的。當時聰聰羨慕極了,他一直喜歡看電視上的滑冰節(jié)目,看得如癡如醉,總說自己也想和那些人一樣在冰上飛??墒墙獊啿煌赓I,怕兒子的腿也會像那個店主一樣摔壞了。聰聰為此傷心了很長時間。我數(shù)了數(shù)口袋里的錢,掉轉(zhuǎn)車頭去了老城區(qū)那家體育商店。

在小區(qū)路口我減了速。我看見幾個染著紅頭發(fā)的小子正在糾纏一個女人,旁邊是一輛擺著香蕉和紙箱子的三輪車。他們每人手里提了一大串香蕉,一個領(lǐng)頭的嘴里嚷著臟話:“告訴你,小爺每人都有一根好香蕉,你要吃嗎,免費!他媽的,我們可沒你那么小氣,吃你幾根香蕉還他媽的追著要錢……”又一個說:“喂,小娘們兒,收拾收拾你也挺順眼的,怎么樣,陪小爺們睡一覺,每人給你個十塊八塊的,頂你賣多少香蕉!”

我停下車來氣憤地看著。賣香蕉的女人頭發(fā)已經(jīng)被扯散了,呼呼啦啦地讓風吹得貼在臉上,發(fā)了瘋似的去搶那些人手里的香蕉,可是他們躲閃得快,好半天她也沒搶下一串,車上的香蕉反倒又被幾個小子搶了去。他們扯下一個個香蕉往女人身上砸,香蕉落在地上,又被踩爛了,女人連著摔了好幾個跟頭。

我實在看不過去,跳下車奔過去。

“嗨嗨,我說你們也太過分了,欺負一個女人算什么本事?”

幾個小子收住了嬉笑,看看我,彼此使著眼色。

“嗬,還真有愛管閑事的?哥幾個,他骨頭癢癢了,給他抻巴抻巴!”

那個領(lǐng)頭的剛說完,其他人手里的香蕉就雨點似的落到我頭上。我揮舞著胳膊擋著,背上挨了幾腳。我一急,抓起車上的一個紙箱子就掄了起來。可是到底對方人多,沒一會兒我就被踹倒在地上,頭磕破了,鼻子也碰出了血。

賣香蕉的女人尖叫起來,對著遠遠看熱鬧的人們喊:“要出人命啦,求求大家?guī)兔芯靵怼?/p>

幾個家伙看見我滿臉血污的樣子也有些害怕,領(lǐng)頭的喊了一聲,幾個人呼啦一下全跑了。

賣香蕉的女人跑過來扶起我,叫著:“鄭大哥,謝謝你!”

我一抬頭,竟是孟琴……

孟琴領(lǐng)著我七拐八拐地走了幾個胡同,來到一座東倒西歪的舊土房前。院墻是半倒的土坯墻,沒有院門,只用幾塊長木板扎了個簡易的門,院里堆著一些盛水果的舊紙箱。

孟琴把我讓進屋里,一股濃重的霉味兒迎面撲來,屋子里的墻皮一塊塊裸露在外面。我看見里屋的舊木柜上擺著一張放大的照片,中間是一個大眼睛的男孩子,旁邊是滿臉幸福的孟琴,左邊那個掛著一臉憨厚笑容的黑小伙一定就是莫峰了。

我問孟琴:“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孟琴點點頭,打了一盆水讓我洗干凈臉上的血跡。

我忍不住說:“你怎么能住這種破房子,又陰又潮的,身體受得了嗎?別忘了,你是個病人!”

孟琴笑了一下:“咱沒那么嬌氣!苦點兒不怕,只要心里干凈?!闭f著,孟琴端起我洗過臉的水潑到院里,又把三輪車上的紙箱子搬下來,挑了幾個沒摔壞的香蕉拿給我吃,又拿了幾個去了另一間屋子。我聽見屋里有人和孟琴說話。

過一會兒,孟琴端了個便盆兒出去,洗刷了一通才回來。她告訴我,那屋住著個孤老太太,耳朵聾了,行動也不太方便,是別人介紹她住在這里的,照顧老太太就不用再付房租了。

我想起了匯款單的事,問孟琴:“你自己生活也不寬裕,怎么還給我寄錢呢?我和李治都讓你弄糊涂了?!?/p>

孟琴低下頭說:“村里鄉(xiāng)親的債我都還清了,可那用的是你的錢,我現(xiàn)在要還的就是你的錢,不過,連治病帶賠償?shù)氖畞砣f,我得慢慢還,老鄭大哥,你別急,我早晚還上?!?/p>

孟琴的話更是讓我一頭霧水:“不是,那些錢都是我該給的,我什么時候讓你還了?那是我該負的責任,是我該贖的罪?!?/p>

孟琴抬起頭,眼里亮亮的,像有淚光:“不,你沒有罪,有罪的是我!”

“不,不是,你……”我的腦子轉(zhuǎn)不過來了。孟琴不再解釋,拿了一個手縫的布包往外走,一邊說:“老鄭大哥,跟我走吧,跟我去一個地方,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p>

孟琴在前面騎著三輪,我滿心疑惑地在后面跟著。我們來到了一片墓地,就是在那兒,我買了一塊地方,把小群埋了,還給孩子立了塊碑。

天快黑了,孟琴默默地坐在小群墳前。我悶頭抽著煙,這個小小的墳頭,這塊小小的墓碑,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比一輛卡車壓在心上還沉。我想到這個八歲的孩子,這個躺在我車輪底下的孩子,他以他八歲的生命讓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變,他以他的死讓我重新領(lǐng)略了生活的含義。

最后一線光亮消失在地平線上,孟琴從包里掏出一疊紙錢,劃著火柴,抖抖地點了,火光一跳一跳的,映著她的臉。孟琴抹了抹眼睛,又拿出一個像燈籠一樣的東西,打開開關(guān),放在小群墳前。周圍的黑暗被這淺淺的燈光照亮了,雖然燈光有點昏暗。孟琴做完這些,輕輕地摸著墓碑上小群的名字,好像她摸的不是一塊石碑而是她兒子的臉。很久,孟琴指指離墓地不太遠的那片東倒西歪的舊土房說:“老鄭大哥,你看,我住的房子就在那邊,每天我都能過來看看小群,給他燒點紙,點盞燈。小群從小怕黑,給他點盞燈就不怕了……”

“對不起,都是我……”我難過地說。

孟琴沒讓我往下說。擺了擺手:“這件事不能怪你,真的!小群的死你沒有責任。害死孩子的是我!這事兒,不過是讓你……讓你攤上了……”

我更加迷惑。周圍的黑暗在那一點燈光的映襯下更黑了。

“老鄭大哥,我知道車禍的事一直壓著你,害得你丟了工作,丟了家,是我對不住你!早應(yīng)該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可我又怕讓你知道,怕你知道了瞧不起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我……所以,我一直躲著你,從出院那天我就想,不能再讓你看見我了,不能讓你知道,可我,可我到底沒能躲過你……現(xiàn)在我也想明白了,就是能躲過你,我也躲不過孩子,躲不過我自己的良心……”孟琴眼睛空落地望著遠處,說得異常艱難。

起風了,呼呼的風吹動孟琴腳下剛剛燒過的紙錢,紙錢的灰燼輕盈地飛起來,在我們面前打著轉(zhuǎn)。我忽然覺得那些灰燼好像一個小小的靈魂在飛舞。

孟琴也盯著那些飛舞的灰燼,癡癡地說:“你看,小群聽見我們說話了,他的魂兒在飛呢。他常?;貋砀嬖V我,他去了那個世界真好,那個沒有病沒有痛的世界真輕松,人人都能飛起來……孩子讓我不要再擔心他了,他要我好好活著……老鄭大哥,小群在聽著呢,讓我告訴你一切……”

孟琴告訴我,莫峰走后,她的心就空了。她把莫峰拉回家,葬在他父母旁邊。房子沒了,她帶著孩子住在大隊放雜物的倉庫里。村里也有好心人要給她尋個人家,好歹有個依靠。她謝絕了,對那些人說:要是人家知道她為莫峰治病欠下的債,有多少就會嚇跑多少。

等莫峰的喪期一過,孟琴就帶著孩子到城里來打工,她想早一點還清債務(wù)。

開始的時候,孟琴在一家小餐館做服務(wù)員。餐館老板是個五十多歲離了婚的男人,脾氣有點怪,對店里所有的員工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只有看見孟琴就笑嘻嘻的,對小群也格外

喜歡,經(jīng)常買些電動玩具塑料槍什么的給小群。終于有一天,他向孟琴提出那種要求,被孟琴拒絕了。從那以后,餐館老板開始糾纏孟琴,一有機會就對她動手動腳。孟琴為了那份工作先是躲著忍著,盡量避開和老板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后來餐館老板更加無禮,竟然當著小群的面也對孟琴肆無忌憚。孟琴再也無法忍受。當下辭了工。

經(jīng)人介紹,孟琴又到一戶人家去做鐘點工。那家人給的工資很高可是要求很苛刻,不能早一分不能晚一分,還只準給他一家干活,說怕泄露什么商業(yè)秘密。那家的男人是倒股票的,還做期貨生意,平常如果不上交易所就閑在家里睡大覺。有一天孟琴正擦地板,男人從后面抱住了她。他說早對孟琴有意,非要和她上床。孟琴正掙扎,女主人回來了。女主人不聽孟琴的解釋,跑上來打了她幾個嘴巴。那男人也在一邊罵,說孟琴為了多掙錢想拉他下水。女主人鬧著要送孟琴去派出所。孟琴慌了,心想,他們兩個人兩張嘴,她一個人怎么能說清那種事?還有,她的小群還在租的房子里等著她呢,她要是去了派出所孩子怎么辦?孟琴只好求他們別去派出所,女主人答應(yīng)了,讓孟琴把在他們家干了一個月的工錢全都退回去。

從這家出來,孟琴好長時間找不到活干,對幫傭打工也失去了信心。她開始懼怕城市,懼怕城里的男人。她不得不靠撿垃圾賣破爛維生,小群也幫著一起干,撿到個礦泉水瓶子、易拉罐什么的,他能高興半天,扳著手指頭算能賣多少錢。房子是租不起了,晚上孟琴就和孩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挨一宿。這樣過了好幾個月。沒想到,有一天,孟琴在火車站碰上了開旅館的洛十八。那段時間洛十八常常晚上帶兩個小姑娘到火車站外面招攬客人。洛十八看見孟琴很高興,說自己的旅館紅火了,問孟琴還愿不愿意上那兒去。見孟琴猶豫,洛十八說:“難道你想一輩子撿破爛養(yǎng)你兒子嗎?你看看,孩子跟著你受的啥罪?你放心,你要愿意做服務(wù)員我也歡迎,看你男人死了,怪可憐的,我不難為你?!泵锨倬透チ?。到了洛十八的旅館,孟琴負責打掃衛(wèi)生,工資雖然低了點,可她跟孩子總算有了個落腳的地方,也就挺知足,雖然有時候從旅館房間里掃出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孟琴會禁不住臉紅,心里不舒服,可回頭一想,人家能給她這份活干就不錯了,別的事不是她能管的。

干了一段時間,小群和旅館里的人也都混熟了,常常自己跑出房間到處走。洛十八怕影響生意,就幫孟琴給小群找學校上學。小群聽說自己要上學了,高興得走路都跳著走,讓孟琴早早給他買下了書包,出來進去地背著,吃飯睡覺都舍不得摘下來??粗⒆拥母吲d勁兒,孟琴的心里也亮堂堂的,覺得生活有了指望。

孩子上學之前,學校要例行檢查身體,尤其對農(nóng)村借讀的學生檢查得更加嚴格。孟琴領(lǐng)著小群高高興興地去了??墒?,兩天之后,他們收到了學校的通知:小群患有乙肝,學校不能接收。孟琴不敢相信,領(lǐng)著小群到醫(yī)院做了復查,確定就是乙肝。醫(yī)生建議孟琴也做一次檢查,結(jié)果她也得了乙肝。孟琴拿著化驗單,覺得像是全世界的沙子都吸進了肺里。她越想越害怕,弄不清楚他們的病是什么時候不小心染上的。

醫(yī)生告訴孟琴,乙肝這個病很頑固,傳染性強,應(yīng)該盡早醫(yī)治,不然病情越重,治愈的可能性就越小。孟琴想讓小群先住院治療,可是一聽住院治療的費用,又傻了。孟琴只有去求洛十八,把自己得病的事瞞下了。她舍不得旅館里的那份工作,想在能干的時候多掙一點。洛十八沉著臉說,她也沒開著銀行,每天光旅館的開銷就夠她頭疼的。

孟琴哭著說:“莫峰沒了,我不能再讓小群有個三長兩短!大姐,你是好心人!”

洛十八撇一撇嘴:“好心能咋樣?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錢花,光好心有啥用?你倒是好心,還不是眼睜睜看著丈夫沒錢治病死掉,現(xiàn)在又眼睜睜看著孩子……人啊,只能自己幫自己!我這也是給逼出來的。其實,以你這樣的條件,不愁掙錢,就看你舍得不舍得,反正舍得你自己就能保住你兒子,舍不得你自己,就只有舍你兒子……”

孟琴的臉上像是挨了一巴掌,她聽出了洛十八的意思,慌慌地搖著手:“不行啊,大姐,莫峰就是為了不讓我跳這個火坑才……我不能干那個,我不能對不起他!”

洛十八拍拍孟琴的手:“你不能對不起死的,就只有對不起活的了!你自己想不開,我也沒辦法。你看我天天開門干這個,你以為我就想干嗎?可咱得活呀!你說,咱這要文化沒文化要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的女人還能干啥?”

孟琴愣愣的,說不出話。洛十八解嘲似的笑了笑:“你看我都說了些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不強人所難。反正,我覺得給孩子治病要緊,萬一孩子有個好歹,你能說對得起莫峰嗎?自己掂量吧。你要是實在不肯做,我也就不想再留你了,我怕孩子的病再傳給大家。”

孟琴像熱鍋上的煎魚一樣,翻來覆去想了幾天。為了小群,她最后答應(yīng)了洛十八。

孟琴開始賣自己了。她花錢置辦了兩身顏色鮮艷時尚的衣服,又跟旅館里的小姐們學著化妝打扮自己。每每看著鏡子里那個穿著薄紗衣褲眉毛彎彎嘴唇鮮紅的自己,孟琴就想抽自己的嘴巴,可她又怕弄壞了剛化好的妝,強忍著,直到伺候完客人,她再狠狠地打自己的臉。她還學會了吸煙,把燃著的煙頭摁到手腕上。

孟琴求洛十八多給她拉些客人,小姐里有知道小群病情的也把自己的客人介紹給孟琴。那段日子,“十八旅館”里的人都知道孟琴為了掙錢不要命了。孟琴每天昏昏沉沉像死了一樣,心里清楚自己的病又加重了,而且還得了臟病。為了能接著做下去,白天,孟琴到私人診所打針輸液,趁機睡一會兒,晚上又化好妝迎接客人。打針輸液花掉了孟琴不少錢,私人診所里的人知道得這個病的沒好人,都往狠了要。孟琴真是心疼花在那里的錢啊。得了病她都沒心疼自己,可她心疼那些錢呀,那是她兒子的救命錢!每次去診所,孟琴都要費盡心思地和那些私人醫(yī)生討價還價,常常為了一塊錢的差價就和他們爭執(zhí)半天。往外掏錢的時候,她的手總是抖個不停,惹得那些醫(yī)生沒少當面給她白眼。

眼看再干倆月就能把小群住院的錢掙夠了,孟琴已經(jīng)看到了希望,她的身體也已經(jīng)疲憊瘦弱得像一架廢舊機器,只是被這股希望支撐著在堅持運轉(zhuǎn)。一天上午,孟琴正躺在宿舍睡覺,洛十八來了,告訴她有客人。這客人是個剛從外地打工回來的農(nóng)民,腰包里挺有錢,想要找個溫柔體貼的婦人陪他,說家里的老婆像母老虎一樣。洛十八囑咐孟琴一定要好好揩他一筆。

孟琴穿好專門迎客的衣服,上樓推開已經(jīng)開好的房間。房間里坐著一個兩腮鼓鼓的男人,穿一身歪歪扭扭的西裝,打著一條紅領(lǐng)帶,鼻子上還架著一副鏡框很大的墨鏡。孟琴堆出一個笑臉,粉底和腮紅遮蓋了她蒼白的臉色,細彎的眉毛和栗色的眼影使她的眼睛看上去又大又黑。她的頭發(fā)在腦后盤了個松松的發(fā)髻,用一根亮閃閃的簪子別住。

男人站了起來,有些奇怪地說:“咋看著這位大姐這么面熟?”

孟琴看看男人的墨鏡,彎了彎嘴角,學著普通話說:“怎么你們男人一見面都這樣說?想

套近乎,換點別的嘛?!闭f著,她過去坐在男人腿上。她很累了,沒心思糾纏,只想早點把事情做完早點休息。她伸手去解男人的衣扣。這時,男人摘下了墨鏡。孟琴一驚,失口叫道:“三哥?”身子一晃站了起來。

男人也愣了,墨鏡掉在地上。這個男人就是當年偷油田的機器連累莫峰被判刑的本家堂哥三蛤蟆。

孟琴捂住了臉,風一樣跑出去。

過了一會兒,小群手里攥著一把零錢樓上樓下找孟琴,服務(wù)員攔都攔不住,孟琴聽見小群在走廊里狼一樣地喊她。

孟琴擦干凈眼淚走出來。小群撲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也不說話,使出吃奶的勁把她往外面拉,就像那一回把她拉出這家旅館一樣。孟琴急了,厲聲說:“這孩子,犯啥病?”小群哇一聲哭了,卻還是拉住孟琴的手往外拖。孟琴搞不清小群為什么這樣,教訓他:“聽話,媽得給你掙錢治病!”

小群把攥著的零錢放到孟琴手里,嗚嗚地邊哭邊說:“這是剛才一個男的給的,他說是我三伯,他說你對不起我爸爸……”原來小群在宿舍的床上躺累了,正蹲在旅館門口曬太陽。從樓上沖到旅館外面的三蛤蟆一眼看見了小群。他認出了小群,還跟小群說:“三伯和你爸是好兄弟,你媽是個壞女人,她對不起你爸爸?!?/p>

孟琴像挨了一棍子。

小群又說:“爸爸說了,要是媽媽為了給他治病不能好好活著,他的病就不治了!我也不治病了!”

孟琴愣在那兒,沒想到莫峰竟和小群說了這樣的話,更沒想到那個三哥竟會對一個孩子那樣講,一時痛得腸子都斷了,她將那把零錢狠狠地扔在地上。

小群說:“媽,咱回家吧,我想家了,我想爸爸。”

孟琴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想說,我的傻孩子,我們哪里還有家?

小群拽著孟琴的衣服:“媽媽,你要還在這兒,你給我買的藥我一顆也不吃!”

孟琴萬箭穿心一般,看著小群這個樣子,她又沒辦法,只好收拾東西,準備走。

小群哭鬧了半天累了,趴在宿舍的床上睡著了。洛十八來找孟琴,問她怎么打算。孟琴看著小群流著眼淚說:“我不能干了,我不能傷了孩子的心。孩子的心是不能傷的……”

洛十八嘆口氣說:“這不干那不干,你還能干啥?讓你去偷去搶你不會,讓你要飯你不行,最省事最不求人的就是賣,你也干不來,你說你還能干啥?”

孟琴說不出話,只是哭。

洛十八急得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走,過了好一會兒,恨恨地問孟琴:“光哭管個屁用!你總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兒子病死吧?”

孟琴哀哀地望著洛十八:“你說,我還能有啥辦法嗎?”

洛十八往孟琴跟前靠了靠,放低聲音說:“我有個親戚剛剛出了一起車禍,得了一大筆錢。其實,那是他自己制造的車禍。你看見那些小轎車了吧,能開得起那個的都是有錢人,我那個親戚選了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瞄上輛好車就往上沖!唉,撞傷個胳膊腿的,養(yǎng)一養(yǎng)就好了,能讓司機賠一大筆錢。雖說這樣做危險性大了點,可回報也大呀,那些司機都怕?lián)熑巫罄?,讓他們給錢私了,他們也樂得!”孟琴驚得睜大了眼。洛十八說:“甭想了,我看你只有這條路能走,一下子拿大錢,一次性就把問題都解決了!不然,你想想,你和你兒子哪個能活得了?你也別瞞我了,其實你的病比小群重,我知道,我也就是可憐你們才沒趕你們走??赡阍俨柡α耍峙律斗ǘ际共簧狭?你趕緊下決心吧,等小群病死了你后悔都晚了!”

孟琴正聽得心驚膽戰(zhàn),小群醒了,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們。洛十八要摸小群的頭,小群一下就打掉了她的手。

小群拉著孟琴離開了洛十八的旅館,他要坐車回家。孟琴心疼地摟著小群說:“我們得先治病,治好了病才能回家?!毙∪簡枺骸皨寢屢膊×藛?我聽見你和洛阿姨說的話了?!泵锨冱c點頭。小群說:“那好吧,要先把媽媽的病治好?!泵锨俾犃?,心里像煮沸了一鍋辣椒水。

孟琴暫時租了一間破棚屋住下。一時干不了別的,她又開始撿破爛賣。她想先把小群住院的錢湊齊了。她不敢把小群一個人放在家里,出去撿垃圾的時候就背著他。走得遠了,就覺得孩子越來越重,像個石磨壓著她。有一天,孟琴終于撐不住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等她醒過來,小群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兒,他說想背媽媽上醫(yī)院,可是他背不動。

孟琴帶著小群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要她馬上住院,說再不及時治療,她的身體就徹底垮了,肝硬化就等于癌癥,沒救。醫(yī)生說這些話的時候小群都聽到了,眼睛一直看著醫(yī)生。孟琴把小群的情況也給醫(yī)生說了,問能不能先讓孩子住院,不夠的錢她再想辦法。醫(yī)生說醫(yī)院有規(guī)定,他們也只能按規(guī)定辦事。孟琴沒辦法,只好拿了點藥走了。

從醫(yī)院回來,孟琴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整天站在馬路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發(fā)呆。她在想洛十八出的那個主意。她覺得自己是在絕路上了,再沒有更好的辦法。小群像看出了什么,一整天都死死地拉著孟琴的手。

那天,孟琴帶著小群來到一個廣場邊,那里經(jīng)過的車特別多,洛十八說的那種好車特別多。有幾次孟琴差點就沖上去了,都被小群抱住了腿。孟琴難過得挪不動步子,那個白天,她到底沒有狠下心來。

晚上回到破棚屋,小群沒吃飯就早早躺下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爬起來對孟琴說,他想爸爸了,他夢見爸爸帶他去游樂場看燈光,那些燈真多,真漂亮。他纏著孟琴帶他去一次游樂場。孟琴給小群穿上厚衣服出了門??墒翘鞗隽?,游樂場晚上根本不開門。小群失望地看著游樂場的大門,對孟琴說:“咱們到公路邊兒上去看車燈吧,那里車可多了,車燈一定好看,就像游樂場里的燈一樣,剛才做夢,爸爸就是這么告訴我的?!泵锨僖魂囆乃?,安慰小群說:“等天氣暖和了,游樂場晚上開門了,媽媽一定帶你來看燈!”

孟琴背著小群慢慢往回走。旁邊是國道,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很多,因為有霧,車都開得很慢,一串一串的車燈像從水里浮過來一樣。小群說:“這里的車燈真漂亮?!?/p>

孟琴背著小群又走了一段路,快回到破棚屋了,小群說累了,要坐下來休息。

孟琴摟著小群坐在路邊,小群突然問:“媽媽,你真會像那個洛阿姨說的,去撞車嗎?”

孟琴一愣,沒想到只有八歲的兒子竟然什么都知道,她只好說:“媽媽會沒事的,養(yǎng)一養(yǎng)就好了,可是人家就能賠很多錢,小群的病就有救了。”

小群像個大人一樣盯著孟琴說:“要是媽媽撞壞了呢?小群就沒有媽媽了!爸爸告訴過小群,要讓媽媽好好活著?!?/p>

孟琴聽著小群的話,很傷心,她不想讓孩子看見她哭,就把頭埋在膝蓋上。她告訴小群,只要有錢能治小群的病,她就是死了也愿意。

小群小聲說:“媽媽,我想回家了,你帶我回家好嗎?”

孟琴答應(yīng)著,哭得更厲害。家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拉得過于遙遠,回家的路太漫長了,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能力帶兒子回去。這時候,遠遠地有汽車喇叭響。小群說:“媽媽,又有車來了,我又能看見車燈了……”

汽車的聲音越來越近。孟琴抬起頭,看見小群已經(jīng)站到馬路上。孟琴想把小群拉回來,可是,那輛車開得太快了。孟琴看見兩束車燈光透過霧氣照過來,小群在燈光里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剎車聲……

責任編輯齊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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