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買提明·吾守爾(維吾爾族) 多力昆·依克木·奇納(維吾爾族)
多力昆·依克木·奇納(維吾爾族)譯
如果在這座城市里連拜合提亞羅夫都不認識,那么說在我們這里就沒有你認識的人。他說話輕柔和氣,總是生怕說出的話會讓你某一部位疼痛似的,盡揀些人聽著親切舒服的話讓你聽。如果你說這有啥奇怪的,這樣的人肯定多了去,那么我斷然不會相信。我和任何人互稱“你”,唯獨和拜合提亞羅夫說話的時候,總會身不由己地使用“您”這個稱呼。走在大街上遇到他,給他打個招呼:“艾沙拉姆萊庫姆!拜合提亞羅夫老哥您好!”這下好了,肯定會被他纏住了。
“喲,這不是醫(yī)生先生嗎!(我在精神病醫(yī)院工作)近況何如?貴體安好吧,兄弟?您妻子身體如何?您家的孩子呢?他們一向可好?親戚、鄰居呢?還有同事……”就差沒問到你家的雞鴨魚狗了。
“還好還好!謝謝謝謝!您呢老哥,您的情況怎么樣?”我急著趕路。
“托真主的福,還有眾人的祝福,還好還好。您這是急著上哪兒?不想吃點兒什么?我請您?!彼m然從沒有請人吃過飯,但總是這樣客氣地對待每一個人。
“如果說請客吃飯的話,理應由晚輩來請的,您看,我這里不是急嘛?!?/p>
這時他會說:“唉!太可惜了,好不容易才碰上您一次。也好,別耽誤您辦正事兒,下次,下次一定補上。”
拜合提亞羅夫跟誰說話都說“您”,包括對自己的妻子。
“喇孜婉古麗,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不知當講不當講?”他這樣對妻子說。
“說吧,拜合提亞羅夫,我這里洗耳恭聽?!逼拮踊貞?。
“我今天想對您做的飯談一談看法……”
“今天的飯怎么了?”
“太可口了!您知道,我這輩子最喜歡吃拉面的,如果可能,您再給我下兩根(飠幾)子,就兩根足矣?!?/p>
如果頭一碗就飽了,他就會說:“喇孜婉古麗,您的手藝簡直突飛猛進,日行千里,菜炒得太香了,巴扎上的那些廚師們給您當下手都抬舉他們了。只這一碗打住!我沒吃第二碗,絕對不是因為飯沒做好的緣故,而我此時也因為自己沒能吃下如此香甜可口的第二碗飯而感到萬分愧疚。”
如果不知情的人在他家看到他們如此對話相處,肯定會懷疑他們是不是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社會上什么樣的人都有,甚至有人說他們晚上更有意思,拜合提亞羅夫躡手躡腳地來到妻子的床邊,輕輕地敲一敲床頭,妻子問他是不是拜合提亞羅夫,他回應是,然后他畢恭畢敬地說:“我自作主張……聞到您的體香就……就……就過來了,如果可能,我是說您同意……”就這樣啰里啰嗦地在那兒傻呆上半袋煙的工夫。
這些事到底可不可信我沒調查過,但他的一些所言所語所作所為的確讓人感到費解;他穿戴整潔,人特別干凈,都七十好幾的人了,很難看到他頭上有一絲的白發(fā)。
一年冬天,拜合提亞羅夫的愛妻過世了,左鄰右舍幫他埋葬了老太太。可憐拜合提亞羅夫終身未有一男半女,又逢老年喪偶,可能是太孤獨的緣故,到了夏天,他竟養(yǎng)起一條狗來。老頭兒給自己的狗起了一個怪怪的名字叫“巴里斯”。這名兒是怎么來的,有無什么特定的含義?是個俄國人名兒,還是地名兒或有其他什么特定的含義我們無從考究,反正他叫它“巴里斯”,它就叫巴里斯。對這條狗他又是洗又是擦,還教它聽話。這狗也怪,他伸出右手,它馬上會遞出前右爪與他握手,更絕的是他把某件東西拋出去對巴里斯說:“請您把它拿來!”(就是對狗也不忘記使用“您”字)巴里斯會馬上去把它銜回來。
有時候狗想討好主子,抬起前爪撲他,他會對它慍怒:“差矣,您的此行太過也。瞧瞧,您把我的衣服弄臟了?!?/p>
如果在街上與拜合提亞羅夫不期而遇,你不慎恭維了他的狗兩句,好了,你休想脫身了。
“您說我們家的巴里斯?謝謝您過問和關心它。原本我是很討厭狗的,自離開了愛妻喇孜婉古麗以后,才真正品味出孤獨的滋味,最后我打算養(yǎng)條狗。養(yǎng)條狗好,它起碼在我出門的時候可以給我看家護院對不對?怎想竟養(yǎng)出一條好犬來,它可是條正宗的警犬之后咧!您慧眼精睛,會看!瞧,它直豎的耳朵,一身的皮毛就像打了一層蠟似的,閃閃發(fā)光。至于它有多聰明我就一言難盡了,它簡直不是畜生,活脫脫就是一個人。您見到它斜著頭,眨著藍色的眼珠瞧著您的時候會喜歡死您,絕對有那種抓住它的雙耳狂吻它的沖動。說來您可能不信,那天我把袋子掛到巴里斯的脖子上,錢銜在它嘴里,它竟然到肉店把肉買回來了……”
生活里充滿了偶然。大約一年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一天拜合提亞羅夫的院門沒關,巴里斯沖出院子,撲昏了一個過路的女人。拜合提亞羅夫聞訊后立刻把那女人抱回家中,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讓那女人蘇醒過來。他向那個漂亮的少婦說了許多道歉的話,倆人兒說了很久,他告訴她喪偶,她告訴他離異,都埋怨過得不容易,談得久談得投緣,沒過太久拜合提亞羅夫就跟她結了婚,把個小媳婦弄回家過起了日子。隨后街坊里傳出話,拜合提亞羅夫娶了一個女兒般大的媳婦,不知那小喜鵲能在新窩里呆多久,聽說那小媳婦可是個滿街飛的蝴蝶嘞!云云……
有一天,拜合提亞羅夫竟然走進我家的院子,這讓我吃驚不小。要知道他還有一個毛病,除非有要緊事,否則是絕對不和鄰里串門的。
“我就知道您會在家。您好醫(yī)生先生,身體可好?真希望我的拜訪不要給您帶來不方便?!币贿M院門他向我打招呼。
“來來來,快請進。您說到哪兒去了,屋里請?!?/p>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您不方便的話,我擇時再來。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不想與外人談及,只想聽聽您的高見。”說著他側身看了看倒在院子里的自行車。
“這是誰家的車子?”
“是我兒子的!”
“是別人白送的吧?”
“您說什么?”我不解地問。
“我是說這輛自行車,嶄新的一輛車嘢!”
“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老哥,還有人白送你一輛車,那是我花錢買的!”
“自個兒買的車也這么糟蹋?”
“這不是孩子不懂事嘛!”
“子不教父之過。教孩子如何做很重要?!闭f著他扶起了自行車,我把車移到背陰處停放。
“不!不對!這樣放車欠妥。那塊紙板可有用否?”他問。
“沒啥用處?!蔽野鸭埌暹f給他。
“請把自行車提起來一些?!?/p>
我把自行車提起脫離地面,拜合提亞羅夫將紙板墊到車輪下,我把車子放下去。
“干預他人家事不道德,”他開始解釋,“但您和我可不能算作外人。生活里離不開這些物件家什,任何一件都有它的用處,缺了壞了那還不得花錢買不是?就說這自行車,每日里騎回來擦上那么一遍,然后停放在背陰干燥的地方,既不容易生銹,也不容易壞胎。自行車一旦生銹就容易報廢。沒嫌我多管閑事吧?”
“說得有道理!”
拜合提亞羅夫說了許多,怎樣收拾院落、廢舊物品怎樣利用、如何給果樹花卉整枝,然后不緊不慢地進了屋,我也就趕緊擺上甜品點心之類,給他泡了一杯茶。我們邊喝邊聊:“老哥和新媳婦處得還可以吧?”
“本來是要給老伴兒喇孜婉古麗守孝,終
身不娶的,可這人犟不過命啊。巴里斯那么一撲,她往我家門口一倒,然后我把她往家里一抱,結果就成了一家人了。她的年齡確實太小,想退掉這門親談何容易,當事者明,這孤獨的日子太難熬了!好像天下人都腎虛了似的,廣播喇叭電視收音機盡是補腎的廣告,連走在街上,冷不丁給您塞上一大摞宣傳紙,啊喲哎,別說打開看,就是現(xiàn)在提及也讓人臉上發(fā)燒!”
拜合提亞羅夫說了一大堆漫無邊際的話,我在納悶他總不會為幾句廢話大老遠跑到我這里來吧。轉念一想,他這人就這樣,有話不直說,總是繞一大圈才繞進來。
“對了,我該如何處置巴里斯好呢?”他突然提問。
“您說什么?”我反問。
“我說巴里斯。”
“巴里斯它怎么了?”
“我和內人倒是般配和諧,但她和巴里斯就是合不到一起?!?/p>
“怎么講?”
“內人只要想出門,它就盯在門口兇叫,可能是第一面嚇怕了的緣故,內人一見它就毛骨悚然,非常害怕。”
“可能是您媳婦初來乍到,狗還見生?!蔽野参克?/p>
“為了早一些跟巴里斯處好,內人每日里給它做好吃好喝的,可它好像不領情,看也不看一眼,就是對內人兇叫;最近更過分,只要有人踏進院子,巴里斯不是撲,就是叫,幸好還沒咬著誰,嚇得人家面色蠟黃。狗這東西臉上長毛,就怕哪一天真把誰咬了咋整呢?您說!”
“就這事兒啊!您把它拴起來不就完了!”
“拴住?沒用的,一拴它就叫個沒完,讓人心神不寧,煩透了。再說了,一條大活狗把它拴在那里于心不忍呀!還有這邊,內人也發(fā)話了,這家有我沒它,有它沒我。拗不過她,我把它送給進城賣菜的農戶人家,送出去兩次都跑回來了。還有一次,它把一個叫花子的衣服咬下來一大塊兒,我必須要讓它從我眼前消失!”
“您準備怎么做?”
“殺了它!”
“您要殺了巴里斯?我能幫您做什么?”
“我這不是求您給我出主意嗎?醫(yī)生先生,您就是把一只麻雀五花大綁放在我面前,我也沒膽兒傷害它?!?/p>
“它不就是一條狗嗎!您隨便找一塊羊肝羊肺什么的,在里頭塞上大頭針或玻璃碴喂它,不出三天肯定噎死?!?/p>
“打住打住!這法子不成,看著可憐的巴里斯在痛苦中煎熬,它沒死我可能先一命嗚呼了?!?/p>
“那您說怎么辦吧?!?/p>
“您不是醫(yī)生嗎,手里肯定有那種吃了能含笑而死的藥,給我?guī)淄?,我給巴里斯服下,讓它毫無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
“看來老哥對我們精神病醫(yī)院還不太了解,別說使用那些劇毒藥品,就是進也不能進的。要知道那里的病號千奇百怪,五花八門,如果我們不定量定時給他們服藥,他們可是會把吃藥當吃飯的。要不這樣,我一槍把巴里斯結果掉!”
“您說什么?”拜合提亞羅夫吃驚地站了起來。
“槍殺!”我強調道。
“您有槍?”
“我不說了嗎,我們那里都是些腦子進水的人,有一次,一個病人掐死了我們一名值班醫(yī)師,打那以后,醫(yī)院就給我們配了槍?!?/p>
“可您不是值班放哨的保衛(wèi)人員呀?”
“雖然不是保衛(wèi)人員,但我每天要和那些非正常的人打交道,誰能保證哪個病號不突發(fā)奇想把手卡在我脖子上?”
“噢,是這么一回事。您是長槍還是短家伙?”
“您這就問得差了,我還得背條長槍逐個病房地晃蕩,那我不和他們一個病了我?!?/p>
“怎講?”
“整天背著長槍晃悠,早晚被哪個病人奪去了,那還不亂套!我手里有一把短槍,知道吧?其實這是不能亂講的,我沒把您當外人才告訴您,不信我拿出來給您瞧,‘砰一聲。您的巴里斯就蹬腿啦?!?/p>
“不!不!請稍等,讓我們從長計議?!卑莺咸醽喠_夫非常緊張,就好像我會馬上去斃了他的狗,“再容我想想。如果要是用槍擊斃應在何日何時,怎么弄,這都需要考慮周全。嗨,如果它吃了槍子兒該多痛苦,那還不流很多血?主啊!我為什么養(yǎng)它啊!我還娶什么新媳婦啊……”
我還沒有見他的狗啥模樣,他倒哭天搶地起來??粗歉蹦?,我差一點沒笑出聲來。
“老弟呀,您別笑,它雖然是畜生,但我和它是處出感情了,不忍心哪!”
“我們這么辦,”我給他解釋:“日子您來定,定好了通知我,我?guī)е一镞^去。別忘了把狗拴好,別讓我提著手槍滿院子追狗,那就沒意思了。您不忍心看著巴里斯死,到時您可以回避,到街上轉一會兒,等我把它結果了再回來!”
“您是說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下?不行不行!聽到槍聲大家伙兒都跑來這么一看,巴里斯倒在血泊之中,大伙兒把我當什么人了!”
“那咱們晚上動手!那時人家可都睡了。怎么樣?”
“謝謝您的好主意,醫(yī)生先生。不管您怎么想,這狗就是不能在我家里死!”
“為什么?”
“我不希望巴里斯的血流到我的院子里!”
“那您說怎么辦吧!”
“不如這樣,哪天您方便了打個招呼,我在家里好吃好喝招待您,半夜時分我把狗牽出來綁到田野里的某一棵樹下回來,然后您再去“砰”一槍結果它。”
“那樣的話是您給它收尸,還是尸體就撂在那里?”
“真主保佑,別再讓我靠近可憐的巴里斯了,您就在那兒把它掩埋了吧?!?/p>
“這……”
“巴里斯暴尸郊外,別人一看是我的狗,難免不生閑言碎語。在那天要么您帶一個可靠點兒的幫手,事兒辦完了讓他去埋了巴里斯。眼不見心安,我不想見到它慘死的場面,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把它送人了?!?/p>
過了幾日,拜合提亞羅夫稍來一張條子,上日:“大夫先生,請按事先約定,于今夜參加晚宴,別忘了帶上您的好友。切切!”
帶誰參加“晚宴”?我想了好久,最后還是決定帶吉力力前往。吉力力住巷頭,以燒羊蹄為生。這家伙燒羊蹄的確有一套,燒出來的羊蹄用不著牙咬,只要你張開嘴一吸,腿骨上面基本就沒肉了,方圓一片如果說起“吉力力羊蹄”不認識他的人很少。他每天燒一大木盆羊蹄到街頭賣,一會兒的工夫就賣完了,然后把別人吃剩的骨頭一收,回家喂狗去了;星期天則整天泡在狗市里問這看那,今天這晚宴的另一個“貴客”當屬吉力力最合適不過,我趕忙把他找來說明了情況。
“啥!拜合提亞羅夫的狼狗?”吉力力吃驚不小。
“對!他那條狼犬不知怎么了見人就咬,變得太狂了。你的任務就是善后。剝了狗皮換錢還是就那么掩埋我不管,只要你讓它消失就行,工錢我負責從拜合提亞羅夫那里給你要?!?/p>
“怪了,是他親自開口說要狗死的?”
“你以為是我要殺狗玩兒?”
“我是說拜合提亞羅夫太喜歡巴里斯了。我懷疑他是不是正犯糊涂?”
“你什么意思你!就在兩天前,他親自跑到我家,就坐在你現(xiàn)在坐的那個地方親口對我說的,而且今天傳話過來要我們過去招待我倆,晚上動手?!?/p>
“都是一幫怪人,明明還沒咬人,硬說它可能咬人就把它殺了。你們知不知道,那條狼狗起碼值四五千塊錢呢!”
“啥?四五千?一條狗值四五千?”
“那可是一條純種警犬仔呢。”
聽到這里我也有點兒心動了。“狗嘛,那是要傳染疾病的,如果在發(fā)病的時候把誰咬了,人家得了狂犬病麻煩就大了。”
“這你就不懂了。”吉力力打斷了我的話,“拜合提亞羅夫大叔喂給它的都是熟食,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狗傳播狂犬病?!?/p>
“但這條狗和拜合提亞羅夫新娶的媳婦不和?!?/p>
“這才是問題的根源?!奔αθ粲兴迹袄戏蛏倨薏缓谜瑒e說是一條狗,小媳婦讓他殺親娘他都會干的。既然這個摳得不能再摳的老頭有求于我們,權當做一次客。吃飽喝足了我們就過去,你朝天上放兩槍,我有專門治狗叫的家伙,只要往它頭上一套,再兇惡的狗也吱不出聲兒了。再往后的事兒你就不用操心,等換了錢一刀切,你就等著數(shù)錢吧。”
再怎么樣也不能和錢過意不去,何況兩三千不是小數(shù)目,對吉力力的提議我竟默認了。
“不會露餡兒吧?”我吃不準。
“天衣無縫,萬無一失。不就是條狗嗎?又不是驢馬每天招搖過市,讓主人瞧見。當然,我賣狗也要小心的,賣得越遠越好?!?/p>
“你說得很在理,但拜合提亞羅夫是個精細的人,萬一事情敗露了,我們可就沒臉見他了?!?/p>
“你就把心放回去吧,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傍晚,我和吉力力前往拜合提亞羅夫的家,此時,拜合提亞羅夫早就在大門口迎候了。
“恭迎二位!一向可好?”賓主熱烈寒暄了一番。
“這位兄弟您還認得吧?”我問。
“怎會不認得呢,他是咱這條街上的一條漢子,有誰不認識他呀!快快屋里請?!?/p>
前腳剛跨過院門兒,就從院子一角傳來巴里斯的吠叫聲。
“幸好被拴住了,否則可能會吃了我。天哪,果然是一條兇猛異常的狗!”吉力力不住地嘆著。
“知道你要來,我怕它啃了人家的腿,故把它拴住了?!?/p>
沒想到拜合提亞羅夫竟能開出如此巧妙的玩笑,把吉力力的“腿子”綽號給帶進去了,我不禁笑出了聲。
我們穿過拜合提亞羅夫的井然院落,眼睛則盯著那條兇巴巴的、把鏈子蹬得錚錚響的巴里斯,好不容易進到屋里。和拜合提亞羅夫打交道多少年了,還從未進過他家的屋??辞樾畏孔佑心甏?,是一個大戶人家修建的,地面和天花板都是用木板拼裝出來的,底蘊深厚;墻面是傳統(tǒng)雕刻,古樸典雅,一看便知是出自當年名匠巧手;柜子、壁櫥里擺滿了大大小小、花紋各異、年代不同的陶碗之類,木器厚重雅麗,朱漆絲毫未損,保持著當年的風韻。整個房間雍容典雅,古色古香,一塵不染,猶如在向客人陳述著從前的華麗。不知是哪個朝代從俄國傳人的金屬器皿依然保持著原貌,看到這些,我才知道拜合提亞羅夫雖已年過古稀,但依然風韻不減的原因了。
“鞋子脫在這兒。好,請入席。衣服掛在衣架上?!卑莺咸醽喠_夫幫我們卸去了身上所有多余的東西,并把這些東西按部就班地分類整齊擺好。
“這位兄弟請上這里,對!大夫年齡大請坐主席?!奔αδ囊娺^這氣派,正不知如何辦的時候,聽了拜合提亞羅夫一說,趕緊坐了過去。
拜合提亞羅夫奔波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不一會兒的工夫,餐布上就擺滿了甜果食品。餐布中間上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闊爾達克”,圍著大盤又擺放了幾碟涼菜。
“好了好了,拜合提亞羅夫老哥,您太麻煩了,搞了這么多菜咋吃呢我們,您太客氣了。是不是小嫂子不在家呀?”我們問。
“在!在!”拜合提亞羅夫一邊掰馕,一邊回應,“畢竟初來乍到不是?不敢出面恭迎,諒解諒解!來來來,動筷!”
“炒了這么多菜,看樣子拜合提亞羅夫老哥不只是備飯,還有意要我們喝兩盅啊!”
“那自然!”拜合提亞羅夫鎮(zhèn)定自若,“不備幾杯薄酒哪兒敢請你們兩位。來,先墊一點。”說著他打開櫥柜往外拿酒。
“這兩瓶是專門為你們備的伊利特曲,這瓶是大曲,這一瓶是去年獨聯(lián)體一個朋友做客時送的,這一瓶……這瓶是玫瑰酒,是上周內人的幾個朋友串門時喝剩的。來,您來倒酒。我年事已高,不適合喝酒,但今天氣氛不同,有兩位壯士光臨,少飲一杯,兩位寬松自在一些?!?/p>
幾瓶酒被擺在吉力力面前。我們一邊吃,一邊聊,狗聽到生人說話叫個不停,搞得我們的話題總是離不開狗?!把蛱恪奔α偛旁谖壹业臅r候對巴里斯還贊不絕口,只一會兒的工夫,喝了兩杯酒就開始口無遮攔地攻擊起巴里斯,把它貶得分文不值。
“啥爛狗這是!脾氣太壞了。人家都知道我天天在狗市,從來沒見過這么兇狠的家伙!馬上入冬了,狗就開始發(fā)情,真主保佑,如果讓這狗給咬了,那非出人命不可。我看還是早一點滅了它為好?!?/p>
這個“腿子”真會說話,剛才還說吃了熟食的狗不染狂犬病,現(xiàn)在又胡編一套起來。
“可不是!我就怕這個,所以不是要麻煩二位嘛!”說完,拜合提亞羅夫喝下一杯酒,嘴巴眼睛緊閉,稍后,當他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變得滿臉通紅。
“吃菜吃菜。噢!不不不,你們喝三巡給我倒一杯,我這身子骨哪兒敢和你們一杯一杯地過招!”
“也罷,這一杯我替您干了?!闭f完,吉力力羊蹄一口把酒灌了下去。他繼續(xù)道:“現(xiàn)在,那些有錢的人家攀比養(yǎng)狗!這政府也不管管,萬一要是……還是不出事最好。你們到那狗市看看,啊呀哎那狗多的!你都看不過來!”
“專門為狗設了一個狗市?”拜合提亞羅夫不解。
“沒狗市你的狗從哪兒來?”吉力力反問。
“您是說巴里斯?它是我警局一個至交送與老朽的?!?/p>
“到狗市瞧瞧那才開眼。那些闊佬闊太大把大把花錢,根本不管價錢。他把狗抱上那些叫不上名兒的高級轎車“嗞兒”地就走了,那些賣狗的祖宗八輩兒也沒份兒坐那車,羨慕死了??吹竭@,有時我就想,現(xiàn)在的狗可比人金貴多了!狗比人好,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熱不著凍不著,優(yōu)哉游哉!大不了就是生人來了叫兩聲,在主人面前搖搖尾巴舔舔腿撒個嬌就行了!我初中畢業(yè),什么沒干過?最后不還得賣羊蹄?半夜就往屠宰場跑,背上一麻袋臟不拉唧的羊蹄回家,一只一只地燒去渣毛,洗干凈煮熟拿去賣,別人吃剩了的骨頭撿干凈拿回家伺候狗,沒完沒了……酒輪到誰了?對了,好像該您了?!?/p>
“你們該照顧照顧老朽的。罷了,不難為吉力力兄弟?!卑莺咸醽喠_夫接過酒杯一仰,把酒咽了下去,不緊不慢地夾了一口菜。
“兄弟,如果把巴里斯牽到您說的那個狗市它會值多少錢?”
沒用的東西,少說兩句人家會把你當啞巴?現(xiàn)在好了,讓人家也知道狗能換錢了,看你怎么收拾局面!我在心里不住地罵吉力力羊蹄多嘴。
“院子里的狗啊,”吉力力頓了頓,“這種狗現(xiàn)在分文不值啦,老哥!”
“什么?”
“養(yǎng)警犬早就不時髦了!”
“那現(xiàn)在養(yǎng)什么時髦?”
“現(xiàn)在流行養(yǎng)怪狗。狗的形狀越古怪越好。你們到狗市看看,那毛長的拖在地上的,寸毛不長,光滑得像蛇一樣的,被人把鼻子打扁的、好像沒長腿,在地上爬行的袖珍狗……形形色色,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什么狗都有,唯獨你的這種狗不能算狗?!?/p>
“不對吧老弟,看樣子您不是太懂狗,剛
才我不是說了嗎,我這巴里斯是純種的警犬!”
“是你懂還是我懂?老子在狗市摸爬了兩年了。就你那狗上市?恐怕瞧也沒人瞧。你以為人家都犯病了,買你的狗回家破案去?”
“腿長了就沒市場了?”我是想把爭執(zhí)轉化成玩笑,但吉力力羊蹄竟然沒有領會我的用意。
“你也不懂了不是,看腿買狗的時代早過去了!搶手的那種狗小得出奇,就像是狗和貓的雜交品種。我是沒有親眼所見,聽人家說國外時興養(yǎng)微型狗,那種狗只有大拇指般大,有錢人買一條綁在裝錢的口袋里面護財哩。說到你家的這條狗,剝了皮可以賣個七八塊錢應該沒問題。”
“大拇指狗宰了賣皮一毛錢也不值!”拜合提亞羅夫生氣了。
“大拇指狗它吃什么?”我想改變氣氛。
“那不得給它嚼馕吃!”拜合提亞羅夫樂了。
“不是的!有專門賣狗食的超市。我還聽說在什么地方有個叫什么的島,那里的狗比馬大,那里的人不騎馬專騎狗,天天騎狗玩叼羊游戲……”
不知何故,吉力力羊蹄突然不吱聲了。我抬頭一看,頓時也愣了,不知什么時候,門口站著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少婦!
“艾沙拉姆萊庫姆,你們好!”
“您還沒睡呀?”拜合提亞羅夫忽地站了起來。
“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鄙人的內人,叫……叫……叫不上來了。給您介紹一下這兩位,這位是大夫,精神病醫(yī)生,專醫(yī)腦子進水的那類病人;他叫吉力力羊蹄,買蹄賣蹄,做生意?!?/p>
“這是啥職業(yè)?呵呵呵呵……”
“不懂了吧,您以為他賣啥蹄?羊蹄!買進羊小蹄,燒熟了再賣出去?!?/p>
“好像明白了。你們還想吃點什么?要么我再給你們做點湯飯吧!”拜合提亞羅夫的妻子樂了。
“夠了夠了,吃飽了也喝足了。”我們一致答道。
“想要什么不要客氣,要什么說出來我滿足你們?!?/p>
“謝謝了,夠晚了,讓這妹子早點兒歇息!”我提議。
“也好。那么讓我把你們的茶換一下?!闭f著拜合提亞羅夫的媳婦提起了壺。倒茶的時候,她用大腿內側蹭了蹭我的膝蓋后就出去了。
“老哥兒啊,狗是沒啥運氣了,桃花運卻叫您給遇上啦!”吉力力嘆息道。
“謝謝!”拜合提亞羅夫繼續(xù)道,“不過老弟,您剛才的一番闊論對我們的巴里斯可是不公平!”我和吉力力茫然地看著拜合提亞羅夫。
“家父經商吃了不少苦,但的確攢下來不少家業(yè),”拜合提亞羅夫動情了,“我和哥哥很小就沒了父親。爹去朝覲一去未還,可憐母親盼穿了雙眼,為了撫養(yǎng)孩子終身未再嫁?,F(xiàn)在一想,母親太堅強了,她不賣房不賣家當,省吃儉用,硬是把我們哥倆拉扯大,給哥娶了媳婦另安了家,供我讀書,吃的不是太好但香,穿的不是太秀但潔。再以后當了干部吃上了皇糧,這些你們都看到了,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都是我親自操辦的后事,只可惜了我那哥哥平生不長進,貧困潦倒一輩子。亡兄生前最恨弟媳喇孜婉古麗。媳婦犟,哥哥來了連碗水都沒有,再往后兄弟倆就不再走動了。這人呀也怪得很,一娘所生,一個胎盤里育,吸的是一個乳頭上的奶!您問是什么緣由?哥哥一口咬定我和妻子侵吞了父親巨額財產!而我說當年母親已用所有積蓄為你辦婚事購房產家當!喋喋不休的。你們看看,母親遺留下來的東西我是絲毫未動,猶如她老人家還在世上一樣。我遺憾哪!沒有在哥哥在世的時候與他和解,他一天到晚地嚷嚷要殺了我們夫妻,就在那種憤恨中先我而去。畢竟是骨肉,動不動就憶起他。兩個月前做了一個夢,夢里哥哥猙獰著面孔向我撲過來,我在說這不是哥哥,是巴里斯!我掙扎著醒來,天已經亮了,巴里斯堵在門口,媳婦嚇得出不了門坐在那里,我跑過去一看,那張狗臉和夢里哥哥的臉一模一樣,從此,我怎么看這狗臉越像我哥,看著看著就有點毛骨悚然?!?/p>
吉力力看上去已開始疲倦:“錯覺!老哥那是錯覺!”他想打岔。
“亡靈有時需要親人的祈禱,經常夢見哥哥說明你們彼此想念了。你要是忙,不能給他上墳的話,施舍一些吃的東西,讓那些受舍的人做禱告,這樣你就會感覺好一些。好了,咱們繼續(xù)喝酒。”
“夠晚了,酒也喝了不少了,干正事兒。喝高了別打錯東西了,我們得抓緊把事兒辦完?!蔽也幌朐俸攘?。
“我贊成!”拜合提亞羅夫站了起來,“那我去把狗拴到指定地點?!?/p>
“這老頭兒太怪了!”拜合提亞羅夫剛剛出門,吉力力就開始嚷嚷起來,“既然狗像他哥就好生對待那畜生,把前半生欠哥哥的情回報給狗啊!它有何罪?不就是對他的小媳婦不好嘛!現(xiàn)在非殺它不可……世道變了,嫁個半死的老頭兒瞄的是人家遺產,這種小媳婦越來越多了。你信不信,拜合提亞羅夫正寢的那一天,這些他瞞了哥哥節(jié)省下來的財富都要叫這個小妖精糟蹋了!你可不要玩兒真的,殺了巴里斯就是殺了拜合提亞羅夫的哥哥!”
胡說些什么呢,臭羊蹄!我在心里憤憤地罵他。過了一會兒,拜合提亞羅夫回來了。
“走!跟我來?!彼I著我倆走出院子。秋風習習,雖臨半夜但一如白晝。月光下連片的高高低低的屋頂依稀可見,高大的楊樹遮住眼前路頂上的月光,投下一行樹陰,眼前昏暗的這條路直直伸向黑暗深處,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夜是那么沉靜,就連小渠里的流水都聽得那么真切,只有巴里斯的吠叫在撕破這靜夜的沉默。
“你們沿著這條小路走過去,過了一塊耕地就到了,我把它拴在一棵柳樹上了。我心里很亂,我得回去,受不了了!”
我和吉力力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在大田里走了好大一會兒,才看到一棵柳樹以及一條狗的蹤影,那狗叫得很兇。吉力力羊蹄跑到狗跟前的時候,我掏出手槍朝天上連發(fā)了兩槍,然后回家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叫醒,開門一看是吉力力,他臉色極難看。
“怎么啦?”我沒好氣兒。
“昨晚都發(fā)生了些什么?”
“你以為我好蒙,老子沒喝醉!還‘發(fā)生什么啦地跑到我這兒來。你牽著狗走了!”
“你是放了兩槍走了,可我苦了!我先夾住了那畜生的嘴,然后牽著它往家走,可怎么走也走不出田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渾身發(fā)怵,不停地告訴自己沒有喝醉,也不敢回頭看。就在這時,有人在我耳邊說話‘你這是要把我牽到哪兒去?我回過臉一看,你說我瞧見什么了?一個大活人!”
“什么?”
“一個大活人跟在我身后!手中鐵鏈那一頭套在他脖子上,嚇得我魂兒都出竅了,丟了鏈子撒腿就跑了,一個晚上眼睛都沒敢眨一下。瞧我這張臉!”
臭羊蹄分明是在訛我,他這是不想把賣狗錢的一半拿出來了。我這么想。
“夠稀奇的喲,老弟!”說完我關上了門。
自打這天開始,我對拜合提亞羅夫的看法發(fā)生了變化。有一天,我又遇見拜合提亞羅夫,但此時他穿得很邋遢,領帶皺皺巴巴,胡子拉碴的。
“艾沙拉姆萊庫姆,大叔!最近好嗎?”
“謝謝您的問候,不能說太妙!”
“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那天晚上自和你們分手以后,我再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每天都是半夜,總是有人在撥
拉我家門,我想是不是巴里斯回來了想去開門,可我害怕,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一天晚上我豁出去了,跑出去開門,果然是巴里斯回來了?!?/p>
“胡說!是我親手斃了它的?!?/p>
“所以我才納悶兒呀!見了我它呼的一下兩腳站立,伸出兩個前爪與我握手,很是親密……”他和它肩搭著肩手握著手臉貼著臉走在空曠的街上,當走到一亮燈處的時候,拜合提亞羅夫定睛一看,這哪是什么巴里斯,而是在和自己的哥哥并肩行走,猛驚了一下他醒了,原來他是做了一個夢。
“也是啊,親手喂了它那么久,誰舍得呀?您看樣子是想念巴里斯了?!蔽野参克?。
“也許吧……我想說什么來著,嗨!想不起來了。您保重老弟?!闭f完就走了。
同一天,我在街上看到吉力力便叫住他:
“你是把拜合提亞羅夫的狗藏在家里辦案還是咋的了?”
“這、這、這,我、我、我……你什么意思?”吉力力語無倫次。
“別把老子當三歲小孩耍,告訴你,牽著走的狗變成人,還對你說話,丟下狗跑掉,說得跟真的一樣,哄誰呀你!那狗每天擾得人家拜合提亞羅夫不得安寧。算了,我的那一份老子也不要啦!趕緊把狗給人家送回去,老人家想狗都要想瘋了。”
“我上哪兒給他找狗去?真是倒霉透了!誰讓我去染上這樁破事兒的呢!好,我賠他一條狗行了吧!”
過了些日子,又在街上遇到拜合提亞羅夫,寒暄后我問:“聽說吉力力送了您一條高級狗,怎么樣,您還滿意嗎?”
“大夫先生啊,那還叫狗?簡直就是一條大老鼠!剛一送到家里倒是叫內人瞧上了,又是親又是抱,放到懷里舍不得落地了,早上牽了出去,到晚上才回來,那是什么東西?像樣兒叫不出兩聲,樹上掉片樹葉嚇得往家跑,那是狗嗎!”
有一天正在家里休息,門突然開了,我透過窗戶看去,拜合提亞羅夫急匆匆地走進來。我心里一抽,這又發(fā)生什么事兒啦?先虛了,連忙跑出去把他迎了進來。
“不會是來得不是時候吧,希望沒有打擾您?!彼贿M門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今天我親眼見到我家的巴里斯!”
“是在街上?”
“對,在大街上!”
“您不是在說您家的狗死而復活吧?”
“肯定是它,不會錯!因為我一見它的時候我的心‘咯噔地響了一下。一個陌生人牽著它,披紅戴綠,脖子上掛著鈴鐺,很是威風,行人都住步觀望,好像非常羨慕。巴里斯非常高傲,與那人平行而行,連看也沒看我一眼?!?/p>
“您待它不薄,感情那么深,它咋會不認識您呢!”
“它對我一肚子火!”
“有啥火?肯定是您看走眼了?!?/p>
“就因為我請人殺它,所以它對我懷恨在心,要知道巴里斯太聰明了!”
“別逗了,狗能知道那些?”
“可它不是狗,是我哥哥!這畜生長得太像我哥了。明明知道像哥哥,還不好生對待,反而請人殺死它,它不記仇才怪。要知道巴里斯有多聰明啊,說不定那天晚上的話它都聽見了?!?/p>
“就當您說的都是真的,但那個牽狗的人是誰?巴里斯是如何落入他手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卑莺咸醽喠_夫頓了頓,“我跟了他們一陣子,他們走街串巷走了很久,在一個商店前面停留一會兒,我趁機走到那狗跟前,還蹭了它幾下,它壓根兒不理我,就像從不認識我一樣。這一點更像我哥,他也這樣,很愛記仇。結果我跟著他們穿街過巷,最后他們進了一個樓群,拐進一個樓房單元的門,我就找不到他們了。我正在那兒左顧右盼,聽見樓上有人說話:‘哎!說你呢,找什么找?”
抬頭一看,樓上三層露出一個人頭,頭發(fā)像雞窩,兩個大奶子早裝不到胸罩里,露出一大半在外,活像一頭大奶牛。
“找牛,一頭大奶子的奶牛!”
“什么……”
我懶得理她,繼續(xù)找我的巴里斯,可始終就是沒找到它進了哪個房門。
我弄不清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越來越糊涂了,真擔心他哪一天會不會成了我的病人。這以后,我甚至害怕再見到拜合提亞羅夫了。
過了一些日子,巷子里傳言說吉力力一天到晚盯著拜合提亞羅夫的門晃悠,這家伙可能瞄上了拜合提亞羅夫年輕貌美的小媳婦,正事兒不干,羊蹄也不賣了,白天晚上就是圍著拜合提亞羅夫的房子不走,他妻子正和他喋喋不休要鬧離婚呢。聽到這消息,我趕忙找到吉力力要開導開導他。
“你咋了,聽說你整天整夜圍著拜合提亞羅夫的房子轉,是真的嗎?”
“嗯!”他好像一點也不羞愧,“都是你惹的禍!”
“我……”
“要不是你,我咋認識那怪老頭,是你把我領到他那兒去的,說巴里斯天天撥拉他家門的還是你。到后來我想探個究竟,半夜里過來看,哎喲哎!巴里斯果然在他門口,我設計逮住了它,本來是想一刀子結果了它一了百了,但又一想,這是錢呢,誰跟錢有仇!我把它賣給外鄉(xiāng)人,想這件事就完了,幾天以后,我又想去看,奇了!它又在那兒,我逮了再賣,它又回來,再逮再賣;今天在這里賣,下一次換個地方;白天睡覺,晚上抓巴里斯。它太有才了,賣出去最多兩天就回來,從不多留。為不讓人家認出來,我每次賣它都要精心包裝一下,一次一個樣,到后來不知該怎么做了,為了不讓別人認出來,我把它的耳朵割掉了一只。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別急,我心里有數(shù),買賣火得不得了,再等上幾日,我會把你該得的那份送過來,包管教你滿意!”說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糊涂了,這到底是怎么了?
吉力力反復地倒賣巴里斯獲利多少已無法弄清楚,但拜合提亞羅夫確實明顯衰老,頭發(fā)斑白,閃光的那張臉黯然失色,老態(tài)龍鐘,剛一入春就與世長辭了。吉力力很難過,披麻戴孝,傷心得像一個淚人,把葬禮操辦得很像那么回事,儼然就是亡人的親兒子。眾人說了亡人生前許許多多的好話,把他葬在前妻跟前的一塊墓地。但再過幾日要把吉力力也埋葬在這里,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
出事那天,吉力力又在拜合提亞羅夫家門口逮住了巴里斯。當他準備割去巴里斯第二只耳朵的時候,不知巴里斯是如何掙脫掉嘴上套子的,然后撲向吉力力,咬斷了吉力力的主動脈,他因失血過多,還沒來得及送到醫(yī)院就咽氣兒了。為追殺這條咬死人的狗,警察到處尋找巴里斯的下落,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關于巴里斯的哪怕一點點蛛絲馬跡。
接二連三的變故對拜合提亞羅夫的小媳婦打擊太大了。巷子里傳聞她要把拜合提亞羅夫祖上留下來的宅子賣掉。聽說后我趕忙過去想看個究竟。豪宅早已蕭條,破敗不堪,大門口一堆垃圾,垃圾堆上一只臟兮兮的寵物狗在找尋著什么;院子里凌亂不堪,破瓷碗破盤子比比皆是,雕花古柜被抬到外面,滿是灰塵,桌子椅子缺胳膊少腿,一片狼藉,我心里一陣發(fā)酸。
“我說妹子,這宅子你還是不賣的好?!蔽野杨I著寵物狗、打扮得有些過分,準備上街的女人擋了下來。
她告訴我,每天半夜都有人敲門,天天如此,嚇得人根本別想入睡……
責任編輯齊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