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平
7月的莫斯科花紅草綠,米基塔大街上的東方民族藝術(shù)博物館沐浴在午后燦爛的陽光里。我參觀完了朝鮮廳、日本廳,來到了面積最大、藏品最多的中國展廳。
駐足在一排古代服飾的陳列櫥前,我正細細觀賞展品,突然身后傳來熟悉的漢語對話聲?!巴呒?,這是一件中國龍袍。你知道龍袍是什么意思嗎?”“不知道,奶奶,您給我講講吧!”
我想回頭看看操著流利漢語的一老一少是什么樣子,可突然回頭有失禮貌,便朝前走去,拉開一段距離,才慢慢扭轉(zhuǎn)身:是一位東方面孔的老人和一個栗發(fā)藍眼的小男孩。
老人七旬開外,面目慈善,花白的頭發(fā)優(yōu)雅地綰在腦后。她指著陳列櫥里一件華麗的黃緞龍袍,耐心地向?qū)O子講解著。我在一組象牙雕刻前停留良久,他們也跟了上來。
“奶奶,這里有您畫的鶴?!蹦泻⒄驹谝蛔鹣笱赖窨痰南生Q旁興奮地叫喊。“噓,小聲點兒?!崩先顺麛[擺手。男孩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我被男孩的神態(tài)逗得直樂。老人微笑著打量了我一眼問:“您是中國人?”我點點頭。“太好了,每次來這里總能碰上祖國的同胞?!毙y在她臉上漾開。
參觀結(jié)束,我在博物館外的長木椅上小憩。不一會兒,那位老人也牽著孫子坐在我身邊。濃蔭下,我們閑聊起來。
老人出生在黑龍江一座小城,那里是丹頂鶴的故鄉(xiāng),小時候她經(jīng)常跟隨喜愛繪畫的父親去郊外寫生。有一次,父親在草叢間發(fā)現(xiàn)一只受傷的小丹頂鶴,只有一個月大,便抱回家撫養(yǎng)。她每天幫助父親照料小丹頂鶴,還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臨摹它的各種姿態(tài)。小丹頂鶴傷愈那天,父親將它放飛,她流著淚抻著父親的衣角不放。
考大學(xué)時她選擇了美術(shù)學(xué)院國畫系。畢業(yè)后,她不顧家人的竭力反對,與自己熱戀的俄羅斯籍老師來到莫斯科。她沒有料到,為了愛情,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最初的日子平靜溫馨,生下第二個兒子不久,中蘇關(guān)系趨于緊張。她被任教的學(xué)校辭退,丈夫也受到牽連,調(diào)至遠離莫斯科的邊陲鄉(xiāng)鎮(zhèn)。他們?nèi)以谀莻€偏僻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幾年。生活上的艱難,遠不及精神上的摧殘更令人痛苦,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周圍投來的冷漠、猜疑甚至鄙視的目光。兒子在學(xué)校受欺負,丈夫在單位受刁難,她找不到正式工作,只好靠打零工維生。
她幾次想回國,可是回不去,有關(guān)部門不給她辦理手續(xù)。她與家人也早就失去聯(lián)系,一封封沉甸甸的信寄出去如泥牛入海。
深愛她的丈夫在41歲那年,丟下她和兩個未成年的兒子撒手人寰。在異國他鄉(xiāng),她舉目無親,失去家中惟一的經(jīng)濟來源,日子過得越發(fā)窘迫。好在兩個兒子學(xué)習(xí)非常努力,這給她凄涼的生活帶來莫大的慰藉。為保證孩子的學(xué)業(yè),她不顧自己孱弱的身體,做一些男子都不愿干的苦活、累活:挖溝、修路、蓋房……在她最困難之際,丈夫的親友伸出援助之手,她得以舉家遷往莫斯科附近的小城與公婆同住。
許多年來,不管時局多么動蕩,家境多么貧寒,她始終沒有舍棄手中的畫筆。離開中國前,父親曾將一幅臨摹唐朝薛稷的《仙鶴圖》送給她,并特意在圖上畫了一朵漂浮的云。每當(dāng)面對父親的這張畫,她的眼里總是淚光盈盈?!霸剖曲Q故鄉(xiāng)”,她把對故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傾注在畫筆上。兩個兒子在她的影響和熏陶下,也酷愛繪畫。在她簡陋的家里,墻壁四周貼滿了兒子的速寫、素描和美術(shù)習(xí)作。
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中蘇關(guān)系開始解凍,漫長寒冷的冬天終于過去,她的生活出現(xiàn)轉(zhuǎn)機。當(dāng)?shù)匾患抑袑W(xué)聘她為美術(shù)老師,重執(zhí)教鞭使她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兩個兒子相繼考上大學(xué),而后成家立業(yè)。90年代初,她第一次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跪在父母的墓碑前,她百感交集,悲痛欲絕。
說著說著,她從手提袋里拿出兩張老照片。第一張照片上,一個扎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坐在兩位中年男女之間。她指著中年人說是她的父母,女孩是她自己。第二張照片上,一個高挑漂亮的姑娘,偎依在一位英俊瀟灑的俄羅斯小伙身邊,那是年輕時的她和丈夫。說完,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時光流逝竟如此之快啊。”
如今,退了休的她,邊照顧孫子,邊兼職少年宮的美術(shù)教員,生活很充實。她經(jīng)常帶著小孫子到這里參觀瀏覽,她說這里的每一件中國文物,都讓她備感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