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根
浙江義烏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總參謀部大校,主要作品有長篇報告文學《援越抗美實錄》《中國秘密大發(fā)兵》《西線之戰(zhàn)》《西部之光》《火紅的陽光》,報告文學集《雷神》,散文集《山野漫筆》?!对娇姑缹嶄洝繁皇覉罂B載選載,有散文作品入選年度中國散文排行榜與其它散文選本。
黎明前的那一聲槍響,多少年來始終血寫在我的腦海里。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個冬天,特別的寒冷。那時我國北疆形勢緊張,迫使部隊加強了訓練。來年初春,我部接到命令,在颼颼的寒風中野營拉練,向蒼茫的神農(nóng)架深處進發(fā)。
雪花零零落落的飄舞,滿天灰蒙。周際的麥苗、荒草、河道,起伏的山崗、樹叢,顯得格外的蕭條、凝重。隊伍幾天幾夜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奔襲,直逼陡峭的大山時,一長溜解放牌大卡車,從河道上嘩嘩地犁開水,追到我們身旁。指揮員即令我們上車。車輛在森嚴的峽谷間逆水而進,兩側(cè)險峻的山巖仿佛要塌壓過來。河床不像山外那般平緩,車子為躲避巨石,東拐西扭,顛得有的戰(zhàn)士嘔吐。有些地段實在過不去,指戰(zhàn)員們跳入冰冷的急流中,翻滾石頭,硬在水中辟出一條車道。就這樣,夜幕降臨時分,我們進入了神農(nóng)架原始森林的腹地。
就地設營,帳篷就安扎在巍峨的山腳下,奔流的河水邊。
雪還在飛揚,山上已經(jīng)花白,山下倒顯得純靜。幾天的疲憊都化作呼呼的沉睡,雖有幾分寒意,大家擁擠在帳篷里,并沒覺得什么。如果不是這一聲清脆的槍聲,我們怎么也不會迅捷地從地鋪上滾碌起來,穿上衣褲,端起沖鋒槍,箭一般地射出篷子。這時,我們聽到的只是嘩嘩的水聲和嘈雜的跑步聲,還有個別戰(zhàn)士被河卵石絆倒又爬起的動響。待我們趕到出事地點,只見一只肥大的黑熊倒在雪地里,透過微明的銀光,看見一攤鮮血印在雪白之上,瑩瑩地閃著幽藍。我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熊,像農(nóng)村翻倒的一扇門板。這時,它還沒死,兩眼透露著痛苦與悲傷。它幾次掙扎,想站立起來,幾次都砰然倒下,再也無法顯現(xiàn)它往昔的威嚴與雄壯。兩只熊仔嗷叫一陣,咝咝地依偎在大熊身邊,咧著小嘴,惶恐凄怨。
聽哨兵說,他執(zhí)勤時,聽到老遠的雪地上有吧嗒吧嗒的聲響,心想,天還沒亮,這深山老林還有百姓來竄河灘?白天進山,一路沒見山村農(nóng)寨,幾十公里沒有人影,難道會有人趁黎明前我們熟睡時襲擊?他趴在雪地上靜候。吧嗒聲越來越近,還夾有細碎的雜音。這個方向,已沒有隊伍,領導查哨也不是這種腳步聲。當他發(fā)現(xiàn)有個老大的黑影向帳篷這邊移動,還尾隨兩個小點時,心緒驟然緊張起來:不是佯裝之敵,便是兇猛的野獸。待他看清黑熊帶著兩只小熊直向剛剛設下的營地而來,緊迫之時,瞄準大黑熊,食指扣動了扳機。
這一槍,在遼遠深幽的神農(nóng)架原始森林中清脆地回響著;這一槍,驚醒了在河灘上設營的部隊,剎時都進入了戰(zhàn)備狀態(tài)。
我們連隊的人馬荷槍實彈地圍在大熊四周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有人贊許哨兵的機敏,有的覺得有所后怕。這時,兩只熊仔呻吟著,小小的舌頭舔撫母熊身上那個槍傷處涌出來的鮮血,紅跡已經(jīng)糊涂了它們的小臉,可它們?nèi)栽诓煌5靥蛑?,仿佛這樣能安撫母親的痛苦,挽救母親的生命。
那時,人們是多么的愚昧和無知,不但對野生動物缺乏保護意識,在報刊上還把在野外打死老虎、金錢豹的事當作英雄行為宣傳。部隊有紀律,不準隨意放槍。連長跑過來說,這事已向上級報告,以后不允許擅自槍殺野獸。
我們每天在茫茫的雪地里滾爬,在幾乎不透風的密林中穿行。我們這些南方兵,從沒經(jīng)歷過這么厚的積雪,也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寒冷的初春。在盈尺厚的雪域里,就想珍寶島,想烏蘇里江,想那片雪原上的槍聲、馬達聲。一天累得真想趴下歇憩,可回到帳篷放下槍,就直奔炊事班的大架子篷,去看那兩只小熊。
小熊長得很可愛,只是有幾分野性。我們抱它、逗它,它用小掌扒我們,鼻孔乖巧地蠕動,幽亮的眼珠疑惑地辨別我們這群嬉笑的兵士。不知炊事班的戰(zhàn)友給它們喂啥,聽說小熊還在哺乳期,那時的連隊沒有乳奶,更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的“伊利”“蒙?!?。炊事班每天磨黃豆,做豆?jié){,連隊吃大鍋,它們吃小灶,讓它們吃細食、軟食。飯后,我們也常帶點飯菜去喂,它們像老太婆咬東西,歪歪扭扭地嚼半天。
那時,我在連隊當排長,一天疲憊,回營與戰(zhàn)士們一道,從小熊身上尋找樂處。野地訓練的最后半個月,每有空暇,我們就帶兩只小熊在冰雪上追逐,兩團球樣的身子走走滾滾,與我們嬉耍在一起。
大運動量的野練,體能消耗很大,飯量如斗,呑食似牛,可我們每天必須節(jié)省點肉食飼養(yǎng)小熊。在大家的喜愛調(diào)養(yǎng)下,粽黑的絨毛漸漸泛亮,幽亮的眼神由幼稚癡呆變得活潑興奮起來。每見我們訓練歸來,它們會不慌不忙地搖過來,用那濕乎乎的嘴鼻哄聞我們帶有冰雪的腿腳,以示親昵。有時我們也會用腳故意把它們掀翻,當它們從冰雪中滾碌起來,會像小狗似的跟隨我們??伤鼈儧]有小狗那般靈活,那般忠誠,而是憨憨的,又覺笨拙。笨拙一是來自它的體態(tài),二是它的視覺。與小熊的接觸中,我們覺得它那兩顆嵌在絨絨毛發(fā)中的眼睛,對許多東西好像視而不見,神光沒聚焦。后來我們才知道它們的視線只有四五米。對送給它的食物,我們剛剛露面就見它們興奮地快速過來,可想它那橢圓形鼻子的嗅覺和兩只豎著的耳朵的聽覺,是何等的靈敏。熊也喜在夜間活動,但與軍人生活在一起,慢慢地,也適應了晨起晚息、一日三餐的規(guī)律,戰(zhàn)士們也視它們?yōu)檫B隊的一分子了。
有天上午外訓,我們排的兩位戰(zhàn)士悄悄地抱上了它們。我有點惱火,但已經(jīng)行進在山地上,不便再追究。當我們進入密林地域時,傳來命令,說發(fā)現(xiàn)有股“敵人”侵入我部防區(qū)。我們感到很突然,戰(zhàn)士們急忙用備有的繩子將它們拴在一棵雜樹上。當我們匆匆在林中穿梭數(shù)公里,用實彈擊倒幾十個活動靶歸來時,大伙尋了好一陣子,才找到那棵系有一條白毛巾的雜樹。在那冰天雪地的密林中,一條白毛巾的標記是多么的不顯,系白毛巾的那位戰(zhàn)士直說“不當”。看到那兩只小熊瑟縮地擠成一團的情景時,我驀地想到,是槍聲的驚嚇!它們會想起是這樣的槍聲殺死了它們依戀的母親嗎?
回歸的路上,戰(zhàn)士們倍覺它們可憐,仿佛是曾遭遺棄的孩子,競相懷抱。在過一段河道時,腳下石滑,有位戰(zhàn)士連同小熊跌入冰冷的水中,可他仍緊緊地抱著,人與小熊都浸濕了。人們將他從河道中拉上來,爭先用毛巾擦熊毛,用棉衣將它裹起來?;氐綘I地,趕緊叫炊事班做姜湯。那個落水的戰(zhàn)士端碗熱湯,呼呼地用嘴吹,用小瓢喂,喂得小熊連打幾個噴嚏,噴得剛換的干衣麻麻點點的,大伙逗樂:“認個熊兒,你就當熊爸吧!”
神農(nóng)架的深壑密林,藏匿著多少秘密,誰也不知道,誰也說不清。
我們的介入,無疑打破了這片原始林區(qū)的固有寂靜,侵擾了野生動物的生活圈,也危及它們的生命。那時,我們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清醒認識,只是不允許對野生動物再開殺戒。有次,連隊拉到山林里訓練,僅炊事班幾位大員和連隊值班員守候。有只金錢豹大白天竄到河灘上的帳篷邊,炊事班人員發(fā)現(xiàn),誰也不敢吭聲,端槍伏在小熊旁,驚恐地觀察金錢豹的一舉一動。這只金錢豹大搖大擺地巡視一番,躥到伙房的篷架上叼走了一大塊豬肉,又大搖大擺地走向不遠處的叢林。戰(zhàn)士們望著金錢豹遠去的身影,才輕輕地松了口氣??伤麄冋l也猜不透,這只金錢豹的偷襲,是沖著血腥的豬肉來的,還是沖著人和小熊來的?
兩個多月后,我們拉出了神農(nóng)架,與我們朝夕相處的兩只小熊,要交給上級機關去處理了。送行時刻,連隊干部戰(zhàn)士都擁過來,爭著再抱抱這兩只曾為我們帶來無盡樂趣的小家伙。
時間不經(jīng)意過去一年半,我已在團機關當宣傳干事,到師部去參加學習馬列著作的培訓班。走進招待所院落,就見有只黑熊在一棵樹腳的盆子邊吃食。我們早就聽說黑熊進了師機關。管理部門說招待所來往軍人多,有殘羹余飯便讓她們在招待所院里安了家。我正欲問另一只時,招待員敲著盆子過來,將一盤有菜有肉的食物扣在地上的大盤里。他頭一揚:“那家伙在天上哪!”果然,另只熊從頭頂?shù)臉渖暇従徟老聛恚瓉硭鼒F在樹杈上棲息呢!
相別載余,刮目相看。這熊站立起來竟與我胸部齊平了。白天它們放養(yǎng)在院內(nèi),晚間用鐵鏈鎖在院角的小棚里。我親切地抱它,死沉死沉的,大約有一百幾十斤了。我開始與它玩耍,當我扒開它嘴,想瞧瞧它那口參差的牙時,它的前掌一把將我手拍下,還抓出了血。我想,這家伙六親不認了,長得也不似小時靈動可掬啦,總是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培植了它的惰性,如果早日放歸大自然,會是這等模樣?。肯霘w想,總還有一種親近感,每天中、晚飯后,總要拽著它的前掌,像拽著孩子般地在院子里走幾圈,它那兩只后掌吧嗒吧嗒地邁著八字步,頭翹得高高的,與穿軍裝的平排走在一起,仿佛是種榮耀。
動物也有它的靈性。相處多了,你不找它,它還要找你作樂呢。有天,我從院子里漫步穿過,突然身后有人使勁攔腰將我抱住,待看清兩只毛絨絨的手臂時,我已經(jīng)摔倒在地,原是那只調(diào)皮的雄熊搗鬼。雄熊身材粗壯,氣力也大。熱鬧慣了,它也怕寂寞。有天上午,我們正在房里討論,這只雄熊竟悄無聲息地爬上樓來,徑直走進我們房間,毫不顧忌地爬上我的床鋪端坐,好似參與我們的學習。它的到來,一時活躍了我們的情緒。我們誰也沒有驅(qū)趕,倒是故作鎮(zhèn)靜,照常的發(fā)言,照常的喝水,它一會看看我,一會看看發(fā)言者,一會前爪撓撓耳朵,鮮紅的舌頭絲啦絲啦地舔鼻頭,憨憨地期待著什么。好一陣子后,突然發(fā)現(xiàn)我白白的床單上有一片水印,意識到這東西在我的鋪位上撒尿,我刷地站起,重重地搧了它一掌。它懶懶地起來,屁股搖搖,走出了房門。自此,它幾次上樓進門,再也沒爬上我的鋪位。
培訓班結(jié)束的那天中午,我們有頓豐盛的聚餐,其間我偷偷地將餐桌上的那盤蹄跘端出,扣到它們的食盤里。聞到撲鼻的香味,它們跑過來,吧嘰吧嘰地爭著吃。我一邊撫摸著它們厚厚的棕黑皮毛,一邊輕輕地說道:“今天我們就要走了,以后不知什么時候再來看你們,如果老連隊的人能來多好,他們常念著你們呢!”兩只熊似乎聽懂了我的話語,停住飲食,我拍拍它們的厚背,意想不到,它們居然站立起來,我趕忙拉住它們的前掌。此刻,我又一次看到它們幽亮的眼神,仿佛閃動著不舍的淚花……
后有消息說,我們部隊飼養(yǎng)黑熊的事傳到了武漢。武漢動物園領導持著湖北省革命委員會的公函找到師部,希望將黑熊運到省城讓更多的人觀賞。部隊專門焊制了鐵籠,備足路途食物,派車送往。野戰(zhàn)部隊流動性大,不久我們離開了漢楚大地。兩只黑熊在武漢動物園生活得怎樣?再也沒有了信息。幾十年過去了,我們那時的戰(zhàn)友們相聚,還常常念叨當年與小熊相處的那段難忘歲月,念叨那只不該槍殺的母熊是否還有其它后代,像金錢豹那樣活躍在神農(nóng)架的密林深處。
責任編輯︱?qū)O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