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寶林
詩人、散文家。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和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創(chuàng)作系,獲英文寫作專業(yè)藝術碩士學位(MFA),現(xiàn)為美國夏威夷某外語學院助理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英漢雙語詩集《紙的鋒刃》《程寶林抒情詩拔萃》《未啟之門》等。其自費出版的第一本詩集《雨季來臨》曾引起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自費出版熱;此外,其他著作包括散文集《一個農(nóng)民兒子的村莊實錄》《國際煩惱》《托福中國》《燭光祈禱》《心靈時差》;長篇小說《美國戲臺》等。二〇〇九年出版的著作有鄉(xiāng)村散文集《故土蒼?!贰⑺枷腚S筆集《洗白》、讀書隨筆集《拒降書》(即出)。其詩歌散文被收入約百部選集,散文《一支鉛筆》入選《課外語文》初中三年級教材。
一
在下秧與插秧之間,端陽節(jié)說來就來了。
草已長得蓋過了腳脖子,土路倒愈發(fā)顯出白來。田埂上,一個敦實、壯碩,像頭犍牛的小伙子,用一根黃楊木的扁擔,挑著兩個簇新的籮筐,一頭裝著半拉子豬肉,膘肥肥的,寸多厚。鄉(xiāng)場上賣豬肉的案子,頭天晚上就已經(jīng)預定下的買賣:今兒一大早第一頭宰殺的肥豬,留下一半來,新新鮮鮮地,沾著點兒淡血,給自己未來的岳丈送去。鄉(xiāng)下人嫁閨女的體面,頭一遭,就是瞧著端陽節(jié)前的這點“禮興”。把一個閨女拉扯大,給你生娃、養(yǎng)豬、做飯、暖被窩,一輩子貼心貼肝地把條命和你拴在一根牽牛繩上,你不趁著“過門”前的端陽、重陽、大年這三個節(jié),挑幾擔體面的吃喝去孝敬女方的老人,怕是一輩子難得在自己的女人前神氣。在鄉(xiāng)村里,體面是要緊的,許多人一輩子隱忍、要強,勤扒苦作,圖的就是鄉(xiāng)鄰們暗地里的一個“好”字。
扁擔的另一頭,裝著兩壇酒。黝黑的容器,粗糙、簡單、保持著陶土的品質,絲毫談不上講究,和種田人的日子一樣。講究的倒是蓋在壇子口的白紗布,內墊除去棉籽的新棉花。上一年春節(jié)時請過彈花匠,將自家旱地里摘的二三十斤棉花,彈了三床六斤重的厚被子,一床給自己的老人,兩床留作鬧洞房時,氣派地疊壓在婚床上。剩下的棉花,預備著給新娘子置辦一件新棉襖,要紅綢上大花大朵的那種,不是芍藥,就是牡丹。對于小朵朵的花,玫瑰呀什么的,鄉(xiāng)下人不大看得上眼,嫌它們不招眼。最后富余的一點棉花,此刻就墊在了酒壇口,已經(jīng)吸足了純粹土釀糧食酒的醇香,變得濕潤而厚重了。
在白色的酒墊上,照例蓋著兩塊紅綢,在時令說不清是暮春還是初夏的這個沁人心脾的早晨,兀自隨著扁擔有節(jié)奏的顫動,飄揚著、招展著、像一面紅紅的旗幟,或是一簇新鮮的火焰,把一個莊稼人心底少有的那股子喜氣,擴散在露珠閃爍的田野里。
蓋著紅綢的酒壇子挑進女方家,頂著紅綢、騎著馬的新娘子哭嫁的日子也就不遠了。下一次挑著酒肉,邁進女方家門的日子,是在新婚之夜后的第三天,鄉(xiāng)俗謂之“回門”。女婿將酒壇挑子擱在堂屋的桌案上,將對女方父母的稱謂,由“叔嬸”改口為“爸媽”,妻子躲在身后,微低著頭,半帶羞澀,半帶驕傲。三天前的黃花閨女,如今已成新婦,從今以后,無論娘家或是婆家,同村年齡相仿的媳婦們,在一起說說體己話,將不再避開她,而男人們在田野里帶著汗水說出的那些野話、葷話,她一聽就知道,單單是為了撩一撩她那既驚且喜的一顆女人心?。?/p>
挑著的兩壇酒,雖說都是糧食所釀,但糧食與糧食,畢竟有極大的不同??嗪哪觐^,酒多是粗糧蒸餾,如紅薯之類,俗稱“薯干酒”,味澀、刺喉,喝多了頭重腳輕;如果年成好,繳了公庫、賣了余糧、留了足以吃到第二年新谷入倉的口糧后,還有幾麻袋黃澄澄的稻谷,酒坊就是最好的去處了。稻谷釀的酒,酒色純白,入口醇厚,勁道強烈,香味綿長,用筷子沾上幾滴,灑在桌面上,劃一根火柴,“撲”地一聲,一小股藍幽幽的火苗躥上一兩寸高,這時,滿桌滿屋,都是酒的香氣了。
同是大地所產(chǎn),各地的酒俗,卻十里不同。吾鄉(xiāng)的婚酒、喜酒,是由女婿挑給老丈。聽說在浙江紹興一帶產(chǎn)黃酒的富庶地方,酒卻是老丈人為女婿所留。女兒初生時,當父母的,就挑幾壇老酒,壇口用干荷葉密密實實地封好,再覆以黃泥。待黃泥干透后,用融化的蠟在壇口再澆一層,選個宜于動土的吉日,埋在自己宅院里的黃桷樹下,或是菜園的絲瓜棚邊。二十年轉眼過去,當年的女嬰,如今已是人見人愛的大姑娘。出閣時,一挑一挑都是嫁妝:梳妝臺、寧式床、箱箱籠籠、縫紉機、大紅大綠的被褥,而在送嫁妝的挑夫隊最前面引路的,肯定是那幾壇窖藏多年的“女兒紅”了。
二
莊稼人少有見識過洋酒的,也大多喝不慣果酒、紅酒,好的就是這口地道的糧食酒。鄉(xiāng)村的經(jīng)濟不甚發(fā)達,幾塊、十多塊錢一瓶帶有商標的瓶裝酒,也不是家家都喝得起的,特別是在婚喪嫁娶辦事待客的時候,酒的消耗量大,這時,本村或鄰村酒坊里用大瓦缸裝著的無名的老白干燒酒,就是最好的選擇。
用麻袋裝了稻谷,馱在自行車的后架上,車龍頭前,吊著三兩個塑料桶,奔三五里路外的酒坊而去?;镉嫹Q好了稻谷,算好了加工費,隨即取出幾個大小不一的“竹吊子”來,茶杯口粗細的,是大酒吊,正好是一斤,小的酒吊,酒杯口大小,就是一兩了。將酒吊伸入酒缸,舀起酒來,看似容易,其實不簡單,公平與人情都在這幾個小小的動作里。酒吊出酒面時,飛快地斜那么一點點,沽酒的村民就吃點暗虧了。如果酒吊端得平,倒入塑料桶的動作又利索干脆,沽的酒準是足斤足兩,買主回到家里,將塑料桶掛在秤上,秤桿一平,幾斤稻,換幾斤酒,半兩不差。
鄉(xiāng)村里辦喜事,多在秋尾巴上,莊稼登場、入倉之后,有一段閑日子,天氣不冷不熱,晴和、安逸,土地在經(jīng)過一春一夏孕育的繁累后,也閑了下來——當然,得在播上小麥,或是栽上油菜之后。定好了準日子,一個月前就差人,把該請的、必請的、可請可不請的遠親近戚,一一都要請到。請?zhí)惓抢飼r行的玩意兒,鄉(xiāng)村人是不興的,帶到的只是一句口信:七姑八姨,初八去喝喜酒。這個初八,照例是按農(nóng)歷說的,可千萬別按陽歷去赴鄉(xiāng)村的婚宴,十有八九要空走一趟。二十四節(jié)氣、宜嫁宜娶的黃道吉日,在開年的頭幾天,就已被用朱紅的筆一一勾出。一年的苦日子,白天黑夜的辛苦,為的也就是這幾天,可以開酒壇、擺酒席、開懷暢飲。
秋天的大地是豐饒的。在我家鄉(xiāng)那樣江漢平原邊緣的淺丘陵地區(qū),縱使多苦旱的年頭,多嚴酷的統(tǒng)治者,都鮮有饑餓的災民餓死田野的現(xiàn)象。這不能不說是那一方土地,對生于斯、長于斯的人民的格外眷顧。年成的好壞,從晨夕之間家家屋頂上的炊煙就可以看出,而大地是否吉祥,就要看秋后的田間小路上,是否時常有頭頂紅綢、身穿紅襖,騎在棗紅馬上的新嫁娘,在一隊挑夫的簇擁下穿村而過。
大自然的厚愛,卻并不能抵消土地上代代傳承的苦難。魯迅先生曾有一句著名的詩,“血沃中原肥勁草”,寫的就是被屠戮者的血,這與葡萄酒漿何其相似的液體,流入大地,融入歷史的肌體中,成為任誰也無法逃避的一份承擔、無法拒絕的一份遺產(chǎn)。
故鄉(xiāng)與鄉(xiāng)情,是遠游人、客居他鄉(xiāng)與異國的人永恒的念想。但故鄉(xiāng)究竟是什么呢?水土而已。土生萬物,酒在其中,是土的精華;水潤四方,酒更在其中,是水的魂魄。土肥而酒香,就是“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息壤,就是人間的天堂了。
三
時令正當隆冬,陽光下的褐色平原、遠處深黛色的山巒,卻顯出一片燦爛的春意。我開車,載著北京來的舊友,到以葡萄酒聞名于世的北加州納帕谷(Napa Valley),探訪幾處酒莊,權且算是踏青。
車行處,但見高速公路兩側,沃野平疇,綿延不絕的,盡是密密麻麻的木樁和鐵絲網(wǎng),令人想起陣地和戰(zhàn)爭。昔年的葡萄舊藤,似乎已被清理干凈,只等二三月天的幾場細雨后,葡萄藤的主莖上,便悄無聲息地牽出新的藤蔓,萌發(fā)出第一片嫩嫩的新綠。在我看來,世間的諸種手藝或工藝,沒有哪一樣比釀酒更具有盎然的詩意。世間有酒,這原本就是對塵世勞頓、生命苦短的一種補償。而所有的酒,都來自大地最慷慨的饋贈──糧食,或者水果。當黃金粒一般的稻谷、大麥或小麥、高粱、玉米,與紅如瑪瑙、青如碧玉的葡萄,最終變成醇香撲鼻、回味悠長的美酒時,作為一個小小的飲者,對于造物主的神奇和仁慈,真該懷有一份感恩之心才好。
我們造訪的其中一個酒莊,名叫Peju,被葡萄園圍繞著的一處莊園,庭院內有幾莖細柳、一池噴泉。莊園的主體建筑,如同教堂般的圓形穹頂,墻壁上裝飾著彩繪玻璃,畫著一些人、一些景,也不知是世俗人物,還是宗教故事。兩面墻壁上,高大的木柜里,一格一格盡是自產(chǎn)的佳釀。酒客站在柜臺前,柜臺內的酒師就會按照吩咐,往客人的酒杯里倒入極少的一點葡萄酒。明碼實價的品嘗價格為五美元一嘗,買一瓶則可免費嘗一次。我們第一次品酒的那個酒莊,價格比這貴了一倍。
據(jù)酒師說,這個酒莊的酒,是用原本產(chǎn)于法國某地的葡萄釀成,而那種葡萄的祖產(chǎn)地,則在秘魯。一粒小小的葡萄,在地球上轉了一圈,終于功德圓滿,變成美酒,被一位從北京遠道而來,為了這口酒而驅車百里的酒客嘗到,冥冥之中的這分酒緣,怕是要數(shù)百年才能締結呢!無端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寫過的一首題為《栽培葡萄》的詩,其結尾部分是這樣:“每一粒葡萄都至少面臨/三種方式/但你一生不能同時栽培/三粒葡萄/一粒釀酒,一粒贈美人/一粒懸掛枝頭,被風無謂地吹落?!敝刈x舊作,如晤故人,我雖不敢擅飲,以免有酒醉駕車之虞,但陪朋友陶醉在異國酒鄉(xiāng)、看他臉上漸呈微酡之色,我的心中似乎也有微醺之意了。
酒莊里出售的酒,因為系“自產(chǎn)自銷”,又帶有旅游紀念品的性質,所以,在價格上倒比街面上的酒鋪所售要略高一些。我見到另一家酒莊里,一瓶酒的售價達一百二十美元。這里的酒,瓶子上都印著“Estate Bottled”字樣,就是說,是在酒莊里自釀裝瓶的真品,絕不是從別處買來“勾兌”成酒,裝瓶欺世的假貨。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開車載著朋友踏上歸途。他的腹中裝了一點酒,汽車的行李箱內裝了若干瓶,打算帶回國,豐富自己“酒窖”內的藏品,如果有懂酒、愛酒的朋友光臨,便可以引著參觀、把玩一番。我想,他們在席間品嘗時,大概也會談到美國北加州那個叫納帕谷、葡萄藤鋪天蓋地的狹長平原吧。
朋友是講究生活情調的人。在中國,這樣的人漸漸多起來,這是社會開始“藏富于民”的美好兆頭。而“一瓶酒,半年糧”,這也是中國社會貧富分化日益加劇的生動寫照。
責任編輯︱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