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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叔王鶴壽

2009-09-11 08:25
百年潮 2009年7期
關(guān)鍵詞:唐縣奶奶

王 昆

人們常說父親是兒女心中的一座山,而我的三叔王鶴壽更是我心中巍巍長青的大山。三叔年少有志,十幾歲就離家跟黨鬧革命,為黨的革命和建設(shè)事業(yè)奉獻一輩子。他一生坎坷,6次蹲進國民黨的監(jiān)獄,加上“文化大革命”中又含冤蹲獄多年,小半輩子在監(jiān)獄中度過,但這一切磨難絲毫沒能動搖他的革命斗志。他坦坦蕩蕩,正義凜然,敢于為正義挺身而出;他鐵骨柔情,對朋友重情重義,對子侄后輩關(guān)懷備至,有大愛而不徇私。十幾歲時在延安與三叔相聚后,我就在他的關(guān)懷和教育下成長。如今每每想起三叔當(dāng)年的深情關(guān)懷和不倦教誨,我就淚濕衣襟。歲月悠悠,思念深深,在三叔百年誕辰之際,謹以此文表達我無盡的懷念。

神秘的“春江”

我的曾祖父是從山西洪洞縣移民到河北唐縣落戶的,他起初挑著擔(dān)子賣粉湯,后來開了一個飯館,叫“茂盛館”。他的5個兒子全都參加勞動,做醋的做醋,做酒的做酒,上灶的上灶,管賬的管賬,把“茂盛館”搞得紅紅火火。5個兒子共添了11個男丁。三里五鄉(xiāng)的人們都帶著羨慕的口氣稱我家為“5子11孫的茂盛館家”。

由于軍閥連年混戰(zhàn),又因曾祖父、曾祖母接連故去,王家愛面子大辦喪事,家庭敗落,5個兄弟只好分家。我的祖父生有4個兒子、1個女兒,分得了一個負債累累的“茂盛館”和2畝半貧瘠的土地。我5歲那年祖父去世了,我的父親王德壽接替了風(fēng)雨飄搖中的“茂盛館”掌柜職位;大伯父王仁壽把妻兒留在老家,在外面又娶妻生子,居然失去音信;三叔在保定第二師范讀書,多年失去聯(lián)系;四叔王鴻壽在北京大學(xué)讀書。不幾年我們這輩的小孩又長起來了,需要吃飯,需要上學(xué)。從我有記憶起,家里就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但那些“高利貸們”卻都樂意借錢給我們家,他們幻想王家在外面讀過書的男人們,遲早會發(fā)財,甚至?xí)龃蠊?。?937年七七事變前,我家已向“高利貸們”借了駭人的幾千塊大洋了。

每年的中秋節(jié),奶奶帶著伯母、母親、嬸嬸和我們這些各房的孩子們跪在院子里拜月,在院子里支起炕桌,在上面擺點葡萄、月餅之類的食物。奶奶一個人跪在第一排,伯母、母親、嬸嬸跪在第二排,我們這些孩子們跪在第三排。奶奶點燃香火,嘴里拉著長聲,像朗誦詩似的求老天爺保佑一家大小的平安,然后再特別鄭重地為一個叫“春江”的人祈禱著:“春江”小小的年紀就離家,他出門在外,沒有一點音信,老天爺保佑他無災(zāi)無難吧!保佑他身子骨兒結(jié)結(jié)實實的吧!奶奶的聲音低沉,嗓子哽咽。

“春江”是誰?我問奶奶,奶奶說:“小孩子家不要問這個問那個的?!蔽乙矄栠^母親,母親壓低了聲音告訴我:“春江是你的三叔王鶴壽,他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你出生的那一年他回來過一次,以后就沒有了音信。有人說他當(dāng)了共產(chǎn)黨?!蔽覇柲?“共產(chǎn)黨是好人壞人?”娘說:“現(xiàn)在衙門正在抓共產(chǎn)黨,以后有人問你三叔的事,你就說‘我沒有三叔,記住了嗎?!”最后娘又很鄭重地說:“反正你三叔是個好人?!敝钡轿?2歲參加革命之前,在我小小的心靈中,就認準了三叔“春江”是個好人,這是奶奶說的,娘也說過,沒錯!他一定是我最親的人。

相聚延安

1937年盧溝橋的炮聲嚇跑了駐扎在我們縣里的國民黨雜牌軍,日本侵略軍為了達到侵占全中國的目的,必須保證平漢路運兵的暢通,它用不多的兵力占領(lǐng)了離鐵路只有10公里的唐縣城外的村莊(那時唐縣有城墻,日本兵不進城扎營是怕遭襲擊)。唐縣城內(nèi)出現(xiàn)了短暫的“政權(quán)真空”,于是財主、鄉(xiāng)紳、“高利貸們”出來組織了一個“維持會”,與此同時共產(chǎn)黨的地下黨員及愛國青年、知識分子出來組織了一個“自衛(wèi)會”,兩種勢力的斗爭攪動了整個縣城,也攪動了我們“茂盛館”家的子弟們。

堂哥王力田(于南)、我的親姑姑王春芝(林浦,14歲)、堂叔王增壽(王眉征)的女兒王振峰(王巍,14歲)帶著我(那時我叫王蘭玉,12歲),先后參加了自衛(wèi)會。那時我們心里著實高興,以為自己是共產(chǎn)黨的人了,每天開會、唱歌、宣傳,渾身是勁。

1937年10月中旬,突然從山上下來了一股“天兵天將”(其實是紅軍剛改編的八路軍)趕走了鬼子,解放了唐縣。我們?nèi)齻€小姑娘(王春芝、王振峰、王蘭玉)手拉手地爬上了楊莊嶺,到了晉察冀邊區(qū)抗日根據(jù)地的唐縣北店頭村。那里是中共唐縣縣委、縣政府及工、農(nóng)、婦、青年抗日救國團體所在地。

我在唐縣婦女抗日救國會工作了約一年半,1939年4月參加了剛從延安到晉察冀來展開工作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

1944年春,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奉黨中央命令調(diào)回延安,整個編制歸并到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xué)院。這時,我才第一次見到三叔王鶴壽。三叔在中央組織部工作,任干部科長(那時組織部沒有局處級),直接歸陳云部長領(lǐng)導(dǎo)。

初見三叔,由于陌生,加上心理上的崇敬感,覺得他歲數(shù)已很大很大了,其實那時他才三十五六歲。由于在南京國民黨軍人監(jiān)獄長時間的受刑、戴腳銬,兩腿嚴重變形,嚴重的淋巴結(jié)核因無醫(yī)無藥而破潰,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他的工作很忙,大批從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投奔到延安的青年或從海外歸來的知識青年、有名氣或小有名氣的藝術(shù)家、教育家,大都經(jīng)三叔談話,然后根據(jù)形勢的需要及個人意愿,被分配到延安的幾個革命大學(xué)或團體里學(xué)習(xí)或工作。大批需要分配到各解放區(qū)工作的干部或延安幾個革命大學(xué)的畢業(yè)學(xué)生,也都經(jīng)過干部科的安排走上各個工作崗位。三叔還為延安幾個大學(xué)講課、作報告,講“監(jiān)獄斗爭”。我心里對他充滿了尊敬。

中央組織部的主要干部除陳云部長外,大部分住在中央黨校三部山上的窯洞里。我記得那座山上有三排窯洞,下邊一排有彭真和張潔清夫婦的辦公室兼宿舍,另一間住著黃火青,旁邊一間住的是劉芝明夫婦和孩子。這座山完全是土山,沒有一塊石頭,一遇上雨天全是泥濘,粘粘的。向上攀登20來個土臺階是第二排窯洞,三叔和三嬸陽素芬就住在第一間,第二間住的是夏之栩(李鵬的舅媽。李鵬比我小三歲,他稱夏為三娘,我也跟著他稱夏為三娘。三娘是一位對晚輩非常慈愛非常隨和的人)。最后一間窯洞住的是張秀巖,她是一個年長的可敬的老地下工作者,是張潔清的親姑媽(這些人和人的關(guān)系都是我聽大人們聊天時知道的)。再向山上登上20來個土臺階是第三排窯洞,其中住的是賈震、劉齊生等組織部的單身男干部。

曾憲植阿姨(葉選寧的生母)常到這些窯洞里來串門。唱京戲是她的酷愛,有時星期天晚上,住在附近的高干們聚攏在一個窯洞里,點起一支蠟燭,聽她沒完沒了地唱京戲。唱的人和聽的人都陶醉在中國古老文化氛圍中。那短暫的一段生活使我受益匪淺,我開始知道什么叫藝術(shù)的“韻味”,也愛上了京戲,因此我很愛曾阿姨,也很羨慕她。事隔多年,“文化大革命”中我被打成“反革命”時,借著去看病的機會,偷偷到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后門附近她的家里看她。曾阿姨太可愛了,她當(dāng)著自己子女的面甚至對我這個被打成“反革命”的人都不戒備,直率地發(fā)泄對“四人幫”惡行的怒氣。我佩服她,每見她一次,等于獲得了一次短暫的精神喘息,增加了對人民最后必定會勝利、“四人幫”總有一天會垮臺的信念。

在延安,我住在橋兒溝魯藝的宿舍里,星期六或星期天我會去三叔那里住一天,跟著三叔去吃中灶的飯,解一下饞(干部幼年子女可以跟家長去吃“中灶”)。三叔住的窯洞頂多有20平米,朝陽的一面是門和窗子,窗子下面擺了一張較大的桌子,窯洞的最里面擺著三叔的睡床。窯洞地面、屋頂和墻壁6面都是泥土,夏天有時還會冒出點小草小樹苗之類的植物。我去三叔那里,有時在隔壁夏三娘床上擠一擠,如果夏三娘有后輩女孩來了,三叔就讓我睡在他的辦公桌上。

那個時期,我有時跟著三叔串門,認識了很多領(lǐng)導(dǎo),如三叔的獄友劉芝明夫婦,陶鑄、曾志夫婦(他們的女兒陶斯亮是三叔的干女兒),劉寧一夫婦,喻屏,還有陳云、于若木夫婦,李富春、蔡暢夫婦,胡耀邦、李昭夫婦。

第一次見周恩來副主席和鄧媽媽(鄧穎超)是他們剛從彭真住的窯洞出來,在窯洞前的一片土平臺上相遇,三叔向他們介紹了我。鄧媽媽看了我一眼,竟然脫口而出說:“咦,這個姑娘長得很像叔叔!”三叔說:“我和他父親——我的二哥長得很像的?!编噵寢屨f:“人家說侄女像姑姑,原來還有像叔叔的?!比逭f:“那她以后就成了我的女兒了?!?/p>

三叔對我像女兒般地疼愛。他的獄友劉寧一因工作需要被派到上海,回延安時,常常帶回點稀罕物,分給曾經(jīng)的獄友。有一次劉寧一從上?;貋?送給三叔黑白兩塊細“洋布”,正好我在場,三叔接過來看都沒看就送給了我。當(dāng)時延安女干部中正流行穿黑色“列寧服”。我自然很高興。過了幾天,三嬸陽素芬對我用商量的口氣說:“把布分一半給你三叔做襯衣好不好?”我才猛然醒悟:我怎么這么不懂事?怎么沒想到三嬸也需要“列寧服”呀!其實陽素芬對我挺好的,我長到這么大身上沒有穿過一件帶鮮艷顏色的衣服,三嬸還親手給我做了一雙紅布鞋。這時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對我的一句評語:“這丫頭傻里傻氣的?!?/p>

在延安,三叔正式地坐下來和我談話只有兩次。第一次是三叔問我“抗戰(zhàn)勝利之后,你想做什么?”我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第一件事是回家槍斃我父親!”三叔睜大眼睛使勁看著我,似乎突然不認識我了,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為—什—么?”我說:“他抽大煙、吸白面,還往死里打我娘。我娘幾次好說好勸幫他關(guān)起門來戒毒,還拿出從娘家?guī)淼摹w己錢,來給他好吃好喝,給他端屎端尿。他幾次都戒毒成功了,白白胖胖地出了屋,體面地走在大街上,但他一見了那些狐朋狗友仍舊惡習(xí)復(fù)染,后來甚至當(dāng)著我娘的面吸‘白面。娘生氣地奪過‘白面撒在地上,他就瘋了似的差點把我娘打死……”我一面說一面哭,三叔很耐心地對我講道理,他說:“我們在外面的兄弟3人都對不起你父親,我離家后6次被捕坐監(jiān)獄,1937年經(jīng)黨中央交涉才從南京監(jiān)獄放出來,顧不了家。你大伯上了高等學(xué)校,畢業(yè)后當(dāng)了大學(xué)教師,掙了大錢,都把自己的妻子兒子留在老家不管,在外面娶妻生子,過著有奶媽、有傭人的生活。你四叔在北京讀大學(xué),也只得把妻子兒子留在家里。你想想,你奶奶寡居多年,家里除了纏足婦女就是孩子,她們不會種地,不會掙錢,一家大小都靠你父親一人支撐養(yǎng)活著,加上欠了大筆的‘高利貸,他能不為難嗎?他能不苦悶嗎?再加上舊社會風(fēng)氣不好,他墮落了,也是可以理解的?!蔽艺f:“他拿我‘不當(dāng)人,我和姑姑、小哥哥(大伯的兒子)3個人一塊到茂盛館去要書本紙硯費,他都好好給他們,唯獨輪到我,他就把銅板甩在地上,我只得當(dāng)著飯館眾伙計的面,低著頭流著淚一個一個地把錢撿起來。從我出生到我12歲離家,他從沒有抱過我一次,從沒正眼看過我一眼,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在他面前我不如雞狗,他不是我爹……”三叔哈哈大笑說:“你也太小孩子氣了,他不是你爹是誰爹呢……我們革命不是要改造舊社會嗎?不是要改造舊社會的人嗎?他又不是漢奸、特務(wù),哪有被槍斃的罪……”1945年日本投降后,八路軍解放了唐縣,我的父親果然下定決心自我改造,已是40多歲的人了,從頭學(xué)耕地,積極辦民校,還被選為縣人民代表……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真是“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三叔第二次正式和我談話是在我演出歌劇《白毛女》之后。《白毛女》是專門為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獻禮而創(chuàng)作和演出的一個新歌劇,由于我的年齡、氣質(zhì)和嗓音等條件合適,被選為其中的主角,并為七大代表作了首場演出。演過后,各解放區(qū)的干部、軍隊首長、代表們都對這個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同時也有人當(dāng)面夸獎我:“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吶!”“你是我們黨培養(yǎng)出來的大明星,前途不可限量呀!”等等。三叔是七大代表,當(dāng)然看了我的演出,也許有人在他面前說過同樣意思的話。三叔大概沉默了兩三個星期之后,把我叫到他的窯洞里,坐下來,很嚴肅、開門見山地和我“約法三章”:第一,不可以讓照相館擺出你的照片。第二,不可以去學(xué)跳交際舞。第三,盡快去延安中學(xué)讀書或到自然科學(xué)研究院中學(xué)部去學(xué)習(xí)。他說這件事要和周起應(yīng)(即周揚)同志商量一下。我懂得這是三叔對我父親般的愛和負責(zé),很高興,但過了很久三叔再沒有提起要我改行的事??赡苁亲詈笾軗P說服了三叔,也可能是因為當(dāng)時國際、國內(nèi)的形勢正處在大變化的前夜,抗日戰(zhàn)爭很快要結(jié)束了,去延安中學(xué)學(xué)習(xí)的事再也沒有提起。當(dāng)年秋天我隨以詩人艾青為團長的華北文藝工作團出發(fā)去了張家口。三叔去了東北開展工作。

母子情深

1952年三叔從東北重工業(yè)部調(diào)到國家重工業(yè)部任部長,1954年又調(diào)任調(diào)整后的國家冶金部部長。他在北京住定后,首先把他的母親(我的奶奶)接來同住。從1925年(三叔16歲)離家到1954年,母子30年分離。終于開始享受一點天倫之樂了。三叔又恢復(fù)了他幼年時那種非常“中國傳統(tǒng)”的習(xí)慣,每天早晨去上班時一定到奶奶房里問安,下班回家之后先不進自己的房間,而是夾著公文包到奶奶房里詢問:“晚飯吃了什么?”“是否可口?”“還想吃什么?”

但是好景不長,奶奶患了偏癱病,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只能躺在床上,但頭腦清楚?!拔幕蟾锩遍_始不久,三叔被造反派扣留在鞍山,三嬸陽素芬被留在自己單位,沒有行動自由。北京的造反派多次來抄家,搞得“雞犬不寧”,并虐待三叔的兩個幼年的孩子王思薇和王敬,我也被東方歌舞團的造反派經(jīng)?!芭贰?失去自由。有一次我向造反派請假去看奶奶,奶奶首先打聽三叔的情況。奶奶是個老實的農(nóng)村婦女,雖然沒有上過學(xué)讀過書,但很有教養(yǎng),她從來不大喊大叫,她最傷心時也只是默默流淚。我坐在床邊拉住她的手,忽然發(fā)現(xiàn)床在震動,原來是奶奶在抽泣,她臉上的肌肉在抽搐,肚子劇烈地起伏。我眼前一下子出現(xiàn)幼年時奶奶多次為三叔的平安而對天禱告的情景。

1967年8月奶奶病逝了。我在醫(yī)院太平間等候,三叔在衛(wèi)戍區(qū)“保衛(wèi)人員”的“跟隨”下來看奶奶最后一眼。醫(yī)院工作人員拉開冰箱的抽屜,只見奶奶的白發(fā)上已裹了一層冰霜,三叔急忙蹲下身去撫摸著奶奶的胳膊和手,動情地說:“母親瘦了!母親瘦了……”沒有幾分鐘“保衛(wèi)人員”就催著三叔離開,我將三叔扶起時,他的手還伸向奶奶,他一步一回頭地看著奶奶。我跟著他走了幾步,想和他說幾句話,三叔用手摁了摁我的肩膀,表示要我停步,不要說話。我心里忍著痛,目送他上了汽車,只見三叔坐在后排兩個“保衛(wèi)人員”的中間,沒有招手,沒有看我一眼……我回團(不是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奶奶和三叔這般的母子情深,恐怕幾年來在三叔家工作的服務(wù)人員以至我們王姓的弟弟妹妹們都看不出,其實三叔不是奶奶的親生兒子,他們是具有中國傳統(tǒng)美德的母親和兒子。

大愛無私

三叔生活很簡單,尤其是吃飯,真是應(yīng)了我國民間那句俗語:“百吃不厭是家鄉(xiāng)飯”。他愛吃硬粒的小米過涼水的“水飯”就咸菜,愛吃蕎麥做的“扒糕”,并且吃糕時不用筷子,而是用竹片修成的小木叉子,他說只有用木叉子吃才覺得香甜。他還愛吃又粗又硬的面條。星期天或假日如果呂正操請他去家里吃飯,那一定是吃小米面摻榆樹皮面的“壓饸饹”。那也就不用問,三叔是一定要去的。三叔對工作人員平等相待,家里做飯的老阿姨從來都是和家人同桌吃飯,三叔怕阿姨拘束,常像對客人一樣為她夾菜。

三叔來北京之前,在東北重工業(yè)部工作。沈陽有個沈陽中學(xué),是專門接收干部子弟讀書的學(xué)校。共產(chǎn)黨的干部在白區(qū)或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出生入死,從來沒有過工資,為了解決這些子弟的教育問題,為了培養(yǎng)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這個學(xué)校是免費的。三叔把大伯父王仁壽的3個子女王乃瑜、王乃琳、王乃琦都送進去讀書,畢業(yè)后他們又分別考入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和哈爾濱外語學(xué)院等高等院校,然后走上各自的工作崗位。四叔王鴻壽的兒子王文光也在三叔的幫助下在沈陽中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北京焦化廠辦的化工學(xué)校做黨委書記。

我在心底深處一直暗暗地佩服我的親姑姑(三叔的妹妹林浦)?!拔幕蟾锩鼻八谇迦A大學(xué)進修,每次在三叔家和她相見,只見她手不離一個自制的小小本子,一會兒看一下,一會兒嘴里又念念有詞,原來她在那里背誦英文單詞,一個40多歲的女同志開始學(xué)英語和大學(xué)課程真是有毅力。后來她竟然進入了科技工作的行列,當(dāng)了有5萬員工之眾的武昌造船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她常常去葫蘆島檢查制造潛水艇的工作。遇到這種情況,我便會想起幸好她比我早5年到延安,三叔把她送到自然科學(xué)院去學(xué)了基礎(chǔ)文化,才有今天的工作能力。

我的大弟弟王仲奇從育才學(xué)校畢業(yè)后考入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后來去蘇聯(lián)進修得了學(xué)位,成為我國工程院院士。他的勤奮,是從三叔的身上得到精神力量的。三叔對他的昵稱是“那個書呆子”。

三叔對他的子侄輩們表面上極嚴肅、不茍言笑,實際對我們有大愛之心。

1954年,三叔在《人民日報》上看到第—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名單時曾問我:“你也當(dāng)了人民代表了?”我回答:“嗯!”三叔半真半假地說:“莫名其妙!”我知道三叔又在對我敲警鐘,突然想起在延安演過“白毛女”之后,他和我的“約法三章”。他始終教我如何做人,如何做一個作風(fēng)踏實、謙虛謹慎、能夠自律的人。

直到1998年舉行“王昆革命文藝工作60周年師生演唱會”時,我請他到劇場觀看,他不肯去。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始終怕我太出風(fēng)頭,怕我因他的關(guān)系而忘乎所以。他始終對我沒有去上延安中學(xué),沒有受過大學(xué)教育而耿耿于懷。

三叔對人不茍言笑,對王家男孩子們特別嚴肅,家里的男孩子都有點怕他,唯獨對我的丈夫周巍峙比較客氣,三叔常用“那個清教徒”的昵稱稱呼他。

他對于新文藝的看法常常用一種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來,王乃璇的丈夫劉森在廣播樂團工作,吹得一口好竹笛,和我是音樂界的同行。有的時候,三叔有意和我們開玩笑,他說:“你們那些音樂會里樂隊表演,有拉琴的,有吹喇叭的,怎么還有一個人在那里拿著棍子指手畫腳?”

我說:那是指揮!

他說:要那指揮做什么?

我說:沒有指揮不就亂套了嘛。

他說:那就在旁邊掛一個燈,讓它一閃一閃的,樂隊人員看著燈不就奏齊了嗎!

我們說:那不行!指揮不光為了齊,還有一個帶領(lǐng)樂隊對樂典的感情表現(xiàn)問題。

他說:吹喇叭還要什么感情表現(xiàn)哩?吹就是了嘛!

我說:不跟你說了,你成心氣我們。

他說:再說那個指揮始終屁股對著觀眾,也不禮貌嘛!

我們也成心氣他說:三叔!幸虧沒有讓你當(dāng)文化部長……

他說:那就謝謝了!叫我當(dāng)文化部長,我還不當(dāng)哩!

三叔喜歡看京戲、昆曲,喜歡古典文學(xué)?!拔幕蟾锩敝兴ト松碜杂蓵r,還讓我在探視的時候把《元曲》帶進去給他看。為帶《元曲》的事,我還和冶金部監(jiān)管三叔的造反派有過一次口角,那個人酸溜溜地說:“被監(jiān)管了還唱曲兒呀?!”我說:“你可真是知識淵博呀!《元曲》是我國有名的古典文學(xué),怎么是唱曲兒呢?!你允許不允許我?guī)?如不允許,我就說是你連中國名著都不讓帶?!彼髞頉]有說話。

鐵骨柔情

三叔對于隔輩的孩子們非常慈愛,記得有一次星期天三叔帶全家人去逛頤和園,我的大兒子周七月已五六歲了,三叔竟能抱著他一氣兒從萬壽山底下一直爬到山頂上。其實三叔那時也已是50出頭的人了。下山以后,周七月誤以為公園工作人員推的垃圾車是賣冰棍的,我們一時沒注意,他就跟著車跑丟了。丟了孩子,三叔比我還著急,終于去請人到廣播室廣播了一次,才找到了。王敬的兒子王端予小時候在姥姥家生活,星期天或假期回王家來,三叔自己從小至青年時期因營養(yǎng)不足而多病,所以總把所有好吃的給孩子吃,結(jié)果孩子營養(yǎng)過剩,體重過重。

三叔對成年子侄們政治上要求很嚴,經(jīng)常教育我們要守法,要謹慎,不要特殊化,入了黨的要有黨性原則等等。他自己很守紀律,講原則,對家人對老鄉(xiāng)不講情面。王乃琦從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分配到七機部五院工作?!拔幕蟾锩币院?他離開了七機部,和他的同學(xué)一起加入了一個公司。三叔知道這個公司高干子弟成堆,三次和王乃琦談話,叫他離開這個公司,因為中央有規(guī)定,高干的直系親屬不能在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公司工作。王乃琦說:“我不是直系親屬?!比逭f:“旁系也不行?!弊詈?王乃琦在三叔限定時日內(nèi)辦完了退出的手續(xù)。但是王乃琦在這之前已辦了離開七機部的行政手續(xù),無處可安身,請求三叔向七機部打招呼,再回七機部工作,三叔說:“這件事我不能做,你自己辦了脫離的手續(xù),自己去解決?!?/p>

我們在老家唐縣的本家子弟和親戚們深知三叔為人正直,決不會徇私和不講原則,所以不但遇事不給三叔找麻煩,并且連三叔的住址和電話都不給別人。三叔從東北調(diào)回北京上任國務(wù)院冶金部長時,正是建國初期,百廢待興,鋼材非常緊缺。我們老家唐縣的干部,不知在哪里問到了三叔的住址,來京當(dāng)面要求三叔調(diào)撥一點鋼材給唐縣。三叔很禮貌地接待了他們,最后用一句“我不是唐縣冶金部長”結(jié)束了談話。把客人們送走后,三叔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這都是千年封建社會給人們遺留下的世俗觀念……我說:據(jù)說馬天水曾從上海調(diào)撥了些輕工業(yè)品給唐縣。三叔說:他那樣做是他的事,我不能那樣做。

三叔對好朋友、難友、獄友都是有情有義的。

劉寧一叔叔晚年生病住院,失去了生活能力。他人高馬大,一個特護沒辦法幫他翻身,那時老干部甚至高干都是低薪制,公家只能給報一個特護的費用。三叔知道后,馬上送錢給他,又多加了一個特護。其實這些錢是他的兒女王思薇、王敬和我送給他買書用的。三叔的工資從來不過自己的手,他是個沒有自己的錢的人。

直到三叔去世,他辦公室保險箱里留有3個信封,一共才有1萬多元錢,信封上寫著錢的來源,即贈錢給他的人的名字。

在南京軍人監(jiān)獄,三叔曾和劉芝明、陶鑄、喻屏同“號子”,同黨支部。劉芝明的夫人為了照顧這些同志,特意到南京租了房子,在外面為人拆洗被褥,擺小攤賣紙煙,賺點錢買藥品、食物往監(jiān)獄里送。“文化大革命”中劉芝明被造反派折磨致死,“文化大革命”后三叔幾次讓我陪同他去看望他的恩人“劉大嫂”。

1925年,三叔第一次被捕。當(dāng)時他是羅章龍的“交通”,住在北京乃茲府,一天去給同志送一份文件被捕了。為這次被捕的事三叔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整得死去活來。羅章龍1995年去世時,三叔正在深圳,我打了電話給他,三叔讓我置了一個花圈送到北京醫(yī)院太平間,只見遺體旁很冷清,僅有一位親屬在場,也僅有我送去的一個花圈。三叔曾說過,羅章龍不是叛徒特務(wù),他的錯誤是路線問題,和共產(chǎn)國際的代表人物在中國犯的錯誤有關(guān)。進城后,羅章龍曾數(shù)次來看望三叔。

三叔離開我們已10年了。他在世的90年中,我和他的接觸是最多的,得到他的關(guān)心和教育也是最多的。在三叔受到嚴重考驗的時刻,他有兩件事的處理使我真心佩服。

(一)在被監(jiān)護期間,在精神極度痛苦之中,三叔曾把《資本論》讀了一遍半。反復(fù)細讀時,凡有心得和置疑處就用火柴燃燒過的炭灰(他沒有權(quán)利得到紙筆)在書的空隙處記錄下來。在這種環(huán)境下,讀書是要極大的毅力的,特別是這本共產(chǎn)主義的“圣書”。我翻了翻三叔作過筆記的地方,覺得自己望塵莫及。

(二)在鞍山受到造反派沖擊最嚴重的時候,在群眾大會上,三叔竟然能勇敢地搶過擴音話筒大聲宣告:

“我不是叛徒,我是頂天立地李玉和式的共產(chǎn)黨員!”

“你們說的‘鐵證如山,那是雪山,一出太陽,那座山就會化掉的。”

“你們的證據(jù)是一筐爛西紅柿,值不了幾分錢?!?/p>

……

多么豪邁!

“文化大革命”中,三叔和家人失去聯(lián)系,我作為他幼年兒女的監(jiān)護人在北京曾到被指定的地點去探視,每次見面都很短暫,他只能對兒女說些鼓勵、安慰的話,我和三叔只能當(dāng)面用筆紙交談。三叔被發(fā)配到遼寧朝陽之后,我們在戶外可以談?wù)勗捔?。三叔告訴我:“在鞍山我曾被斗547次,還不算‘過堂?!焙靡粋€“547次”,“還不算過堂”!“文化大革命”中,我和三叔有相近的“身份”,他被作為“叛徒”在經(jīng)受中央專案組的審查,我卻是被江青親自“御定”的“特務(wù)”。我知道被大會小會揪斗、被逼供的滋味??墒?三叔說出“547次被揪斗”、“還不算過堂”這幾個字時,卻很平靜。他越平靜,我越心痛。想到劉寧一叔叔說過:在南京軍人監(jiān)獄鶴壽過堂回“號子”里,他背上被打得獄衣碎片鑲在肉中,我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1977年,我在黨的十一大主席臺上遇見了陳云伯伯。他問起三叔的情況,我說仍被監(jiān)護在遼寧朝陽。他很感慨地說:你的叔叔自從參加革命到現(xiàn)在,一半時間是在監(jiān)獄中過的,6次被捕,坐國民黨監(jiān)獄,又坐共產(chǎn)黨監(jiān)獄10年。如果不是一個對黨對革命無限忠貞,又曾面對國民黨迫害,同時又面對自己隊伍中的錯誤很有斗爭經(jīng)驗的人是做不到的。

錚錚鐵骨的三叔,做人非常低調(diào),他拒絕別人為他寫傳記,更不聽別人勸他寫回憶錄的勸告,他說:“有些人借傳記自吹自擂,我不湊這些熱鬧!”

三叔晚年內(nèi)心很痛苦,身體也大不如前。有一次我去看他,和他說說話,聊一聊,這是他少有的一次把我當(dāng)成大人般地說些心里話。我大膽地說:“你一輩子講黨性、講原則,但您身上是不是也有‘個人崇拜?”他沒有反駁,只是深深地嘆氣說:“晚了!晚了!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了!”說著,他流下了眼淚,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

(責(zé)任編輯文世芳 汪文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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