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雪
我正在看你推薦的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馬格麗特》??墒俏矣X得他并不是第一流的作家,在藝術上只能算3流。他的宗教意識非常強,我卻沒有在作品里找到那個藝術結構,所以覺得他的寫作是“主題先行”的那種。一些俄羅斯和東歐實驗作家都這樣,在關鍵地方上不去。
由此我又想到我們從前討論的關于宗教和藝術的區(qū)別的問題。那個討論還應該繼續(xù)。
我剛剛讀完了《大師與瑪格麗特》這本書,感慨很多,想和你聊聊。去年在一起談話時,我們談到了宗教與文學的區(qū)別與共同之處這個問題。我想借閱讀這本書的感想將這個話題深入下去。
這本書給我的印象是,布爾加科夫的宗教意識非常濃(雖然我不清楚作者是否有信仰)。他小說中那個殺害耶穌的彼拉多寫得非常精彩,在某些方面已經(jīng)達到了歌德的《浮士德》的層次。但是這部小說仍然令我感到深深的不滿。經(jīng)過兩天的思索,我初步的看法是:作者的宗教意識在同時提升了、也限制了這部小說。由此我意識到了,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是當今世界面臨的最大問題,對于從事現(xiàn)代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也是生死攸關的。
再回到小說中的彼拉多。彼拉多是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人,他常年為劇烈的頭痛所襲擊,而他對耶穌的處置使得他的頭痛成了終生不愈的致命的頑疾。很明顯,彼拉多的生存模式就是個人在社會中的生存模式。本來,負罪生存,啟動藝術的機制使人性不斷得到展開、完善。是那些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根源性的動力。可是在這部作品里,我找不到這個機制。因為缺少了那個將人格分裂、以進行自我批判的機制,彼拉多在作惡之后,布爾加科夫只能讓他隱退到山里去懺悔幾千年,然后再以宗教的仁慈對他進行寬恕。
而其他的人物,除了瑪格麗特身上有一點苗頭之外,似乎都是一些被動的角色,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要讓一種神秘的、外部的東西(魔鬼或命運。這個魔鬼也完全不同于《浮士德》里面的魔鬼)來牽著鼻子走。人,在小說里頭顯得很沒有主動性,字里行間有說教的面孔,而戒除不正當欲望,是作品的基調。在大部分描述中,我都可以看到那個“戒”字,這是讓我很不舒服的地方。人真的可以戒除自己的欲望嗎?!通過某種宗教意識而戒除了欲望就可以達到理想的人格嗎?小說的末尾讓彼拉多“出世”,擺脫了痛苦,這是很沒有說服力的。
小說里指出人的最大弱點是怯懦怕死。其實這個所謂的弱點也是人的本能,人是很難將自己的本能徹底戒掉的,而且“戒”也不是最好的方法。文學藝術的功能不應該是戒,而應該是引導,使本能得到最好、最合理的發(fā)揮。
大師寫出了杰作,他的作品理所當然地應成為他的精神支柱,何況他還有馬格麗特這樣的高層次讀者??墒遣恢獮槭裁?,他的作品一點都沒有對他起到提升的作用,受了幾次外部的打擊之后,他就崩潰了,把自己的作品看作自己最大的敵人,而且從此再不愿意寫作。我覺得大師這個人物寫得不好。如果他寫出的真的是杰作(這在書中已有所描述),作品就會對他多少產(chǎn)生積極的作用。即便他不能完全意識到,他內(nèi)心成形的那個機制也會促使他不斷寫下去。而在小說中,這種機制看不到,他的寫作導致了他的消沉,他喪失了生活的欲望。所謂“真話”難道真的是那么可怕?對于藝術家來說,“說真話”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對這個人物的處理上,作者浮到了表面,沒有深入地探討。也許他有“潔癖”,總是被世俗生活的骯臟所壓垮?發(fā)瘋的大師拋棄了寫作,終于要靠瑪格麗特和魔鬼來拯救他,這種拯救也不是寫作,而是出世,獎勵他過一種天堂里的生活。
這篇作品宣揚了真、善、美。但在通過什么途徑來達到真、善、美,扼制邪惡這個問題上,作者顯得很幼稚。我認為在這個方面他繼承了托爾斯泰和果戈里等人作品中存在的消極遺產(chǎn)。
由于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的那個審美藝術機制,果戈里在晚年對自己的作品不滿,轉而去描寫一種天堂般的美好生活,結果因其幼稚、做作和不真實而遭到慘敗。布爾加科夫的問題也是同樣的,他的人物最后都無法在世俗中生存,只好去天堂避難。他沒意識到寫作本身可以凈化靈魂,讓人在世俗中立足,在犯罪腐敗的同時達到天堂的境界。所以在這部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有某種程度的層次感和自我意識,其主調也是消極的(比如詩人無家漢,他的方法就是壓抑本能,使自己從一個激情澎湃的詩人變成一個不再寫詩的平常人)。詩人認識到了他的寫作和生活全是說謊,但如何做到不說謊,而又還要寫作和生活呢?作品里頭沒有給出可信的答案。皈依宗教的處理過于輕浮。
首先我想談談“開端”的問題。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將耶穌的境界作為現(xiàn)代人追求的精神的代名詞,已經(jīng)不符合時代的發(fā)展了。應該用藝術或哲學來取代,因為只有在哲學和藝術(包括文學)里面有精神發(fā)展的機制。
我所認同的開端是卡爾維諾多次描述過的那種開端,即,自給自足,用自己內(nèi)部的矛盾作為自身發(fā)展的動力、營養(yǎng),從歷史的沉渣里掙扎出來,打出一片新天地。這種開端,只有那些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內(nèi)部形成了精神生長機制的個人才能達到。否則就是萎縮的開端,不可能真正開始的開端;如同這本書中的詩人和大師一樣。雖然這兩個人最后求得了內(nèi)心的相對平靜,但那種平靜已不再是精神了,只不過是關于曾經(jīng)有過的精神的回憶而已。我覺得作者就是這樣的境界,他身上的宗教包袱太重,他太看輕人的主動性。
作者的局限在于他認為欲望是萬惡之源,沒有看到欲望本身其實也是精神的動力。詩人在魔術師的啟發(fā)下開始反省自己那肉欲橫流的內(nèi)心,可是他內(nèi)心的那些欲望因為缺乏了矛盾(順便說一句,我認為書中關于欲望的描述遠不如果戈理(Gogol),有點幼稚,而顯得沒有任何意義,是一些只應該被剿滅的東西(后來真的被剿滅了)。此外,如果將那些欲望橫流的場面都看作詩人的內(nèi)心,那么難以想象,一位如此敏感熱情的人,內(nèi)心怎么會只有獸欲沒有人性中的矛盾?如果將莫斯科文聯(lián)的場面用現(xiàn)實主義角度去看,則非常表面化。我并不認為那種描述可以打動人。
認識到了過去的邪惡,有了很重的負罪感,于是想要開端了。大多數(shù)人在生活中都會有負罪感,(由于天性,由于文化傳統(tǒng),由于宗教感等等),但這并不就是“負罪生存”。小說里的詩人只不過是負了罪,并沒有“存在”,因而也沒有達到真正的開端。他躺在療養(yǎng)院里反省萬惡的欲望,求助于宗教感來凈化自己的靈魂。在我看來,他只要不恢復寫作或閱讀,他這種反省活動必然收效甚微,而且也提高不了精神生活的質量。真正的開端是行動,(或者你也可稱之為“繼續(xù)作惡”),只有行動者才會存在。詩人的反省沒有像浮士德的反省那樣促使他行動,而是陷入了消除欲望的虛無之中,因為一切欲望都沒有意義。那么,滿月之際身體的躁動究竟是什么?是欲望的垂死掙扎?是新生的可能?還是不盡的遺憾?讓人們將體內(nèi)的惡魔鎮(zhèn)壓下去,像圣人那樣“誠實地生活”,問題就解決了嗎?人是否真的做得到誠實地生活(即,不再作惡,專門行善)?雖然不能苛責作者沒有在書中指出出路,但我認為他應該寫得更用力,從而有可能更真實。
彼拉多這個人物很多方面寫得很精彩。可是關于他去殺猶大那件事,我的閱讀感覺卻告訴我,那主要是為了求得內(nèi)心的平靜(頭部的劇痛實在難以忍受)。所以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那仍然是一種怯懦的、自欺欺人的行為。我感到你的解釋不符合文中對他的描述。他是一個內(nèi)心深邃、連死都不怕的人,但他又像一般人一樣非常俗氣,將世俗價值看得比生命更重。他身上的矛盾就是世俗與精神的矛盾,他是代表世俗一面的。這樣一個看穿了一切的、復雜的人,怎么會認為殺一個猶大就會使自己部分得救?要殺他就應該殺自己。何況殺人又犯下了新的罪行。在我看來,他要深得多,他根本就沒打算去進行我們所說的那種“開端”,他的信念也在世俗這一面。所以一直到最后他還在同耶穌討價還價,一直到最后他還是愿意生活在謊言中。這是他選擇的生活方式。至于他后來同耶穌上天,那是作者的美好愿望吧。這也又一次證明作者在藝術上不夠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