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綠圖
一
就像廢墻頭上唯一的狗尾巴草,我大半的童年是在一個人數(shù)星星的日子里度過的。
媽媽到一家新公司上班,沒時間管我,便把外婆接了過來。但外婆好像每天都在睡覺,這個時候,我就會將身子長長地伸出窗口,望向天空,幻想自己有一天能長出翅膀,偷偷地從窗戶或者陽臺飛出去。
我們住的地方?jīng)]有跟我同齡的小弦,放學后,我經(jīng)常自己繞到房子的后面,那里有一面墻,墻后是一個荒廢的幼兒園,長滿了草,那里是我的小宮殿,雖然小,但是它只屬于我。
遇到耳鹿的時候,我正在小宮殿的草地上挖蚯蚓,和往常一樣,我準備把它們放到瓦片上烤。
“你在干什么?”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鉆進了我的耳朵。
“挖蚯蚓?!蔽矣眯$P子鏟著土,自顧自地說,沒有抬頭。
“它們在哭?!蹦莻€聲音又靠近了一點。
放下鏟子,我疑惑地轉頭。于是,我看到了耳鹿。
它長得很漂亮,白白的,茸茸的,好似來自雪國的精靈,但是也很奇怪:腦袋像兔子,耳朵又像在電視上看到的麋鹿。
“你會說話?”我驚奇不已。
“當然,因為我是長老。”
“長老是什么?”
“按你們的意思來說,就是各部落里身份最高,知道最多東西的人?!?/p>
“那……你是兔子嗎?”
“不,我是耳鹿?!?/p>
“那你是梅花鹿嗎?”
“耳鹿就是耳鹿,當然不是其他的什么。”
它指了指我放在瓦片里的蚯蚓,說:“它們在哭。你知道嗎,它們還太小,沒到離開家的時候?!?/p>
耳鹿說,它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遙遠到它幾乎已經(jīng)忘記那里的一切。
“在家以外的地方,保護自己是很重要的。蚯蚓們還太小,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就只有哭泣?!?/p>
“可是我沒有聽到它們的哭聲啊?!蔽覐埓笱劬φf。
然后耳鹿笑了,細細的小胡子一顫一顫,“你和蚯蚓是不一樣的?!?/p>
二
如果你遇到耳鹿,你會怎么樣?
我和耳鹿的相遇,沒有特別奇怪,也沒有很隆重,稀松平常。只是我有些奇怪,耳鹿的長老和人的長老有什么區(qū)別呢?耳鹿沒有告訴我。
我們很快成了朋友,耳鹿喜歡給我講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和尚、劊子手、戰(zhàn)爭、朝拜,甚至皇帝。它講得很高興,但大部分內(nèi)容我都聽不懂。
“你知道的?!彼鼮殡y地抓著耳朵,似乎有些苦惱,“我經(jīng)歷了很多事,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成為長老的?!?/p>
作為交換,我也會給它講我的故事,老是忙得見不到人影的媽媽,脾氣古怪總是陰沉沉的外婆,記憶里若有若元的父親,以及,我獨自一人時所有的玩樂方式。
每當這時,耳鹿就會用一種很奇怪的聲調(diào)對我說:“家是什么呢?其實連我也不知道……”
耳鹿是個很奇怪的動物,有的時候,它說話的樣子好奇怪,我絞盡腦汁都弄不明白。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還是玩得很愉快。
“既然你是長老,那你的年齡很大了?”得到耳鹿的肯定后,我繼續(xù)問:“你比我媽媽大嗎?”
“當然。”
“我外婆呢?”
“哼,我比現(xiàn)在活著的每個人都大!”
“騙人!”我說,站起來比了比我們之間的高度,“你那么小,比我還矮?!?/p>
但是我知道,耳鹿對我很好,也很講義氣。有一次,一個男生欺負我,第二天,耳鹿就氣鼓鼓地跟我到學校,將那個男生狠狠教訓了一頓——而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耳鹿的飛行。
它的尾巴突然像電風扇一樣迅速旋轉起來,然后它帶著那個男生的書包飛上了天,看起來就像一片彩色的云。我本來以為男生們會發(fā)現(xiàn)它,后來才知道他們根本看不見耳鹿,只是徒勞地追著凌空飛起的書包,又叫又跳。
耳鹿說:“看吧,我對你多好?!?/p>
“那,你想吃什么?”我決定獎勵它。
“吃什么?”耳鹿困惑地看著我,樣子有些奇怪。
“吃?”它慢慢說,“我都……忘了。”
“咦?”
“嗯,離開家太久,忘記了好多東西?!?/p>
于是,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里,耳鹿沒有再說話。
耳鹿是想家了吧?我想媽媽的時候也會難過得不想吃東西。
三
我漸漸察覺到不對勁了,草地上的人在慢慢增多。他們走來走去,大聲說話,有的時候還會吵起來。
隨著大人的增多,幼兒園漸漸熱鬧起來,但耳鹿來陪我玩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到這個時候我才失落地發(fā)現(xiàn),我好像從來都不知道耳鹿的家在哪里。
我沒有問,它也沒有說。
耳鹿,是不喜歡大人的吧……
大人們總是吵得好兇,“地產(chǎn)”、“規(guī)劃”什么的,我一點兒也不懂。
“他們在干什么?”我問耳鹿。
“好像是要蓋房子?!倍拐f,定定地看著前方,“他們所謂的家?!?/p>
“他們會不會不讓我們來了啊?”
耳鹿低著頭,沒有說話。
“那我們以后要到哪里去玩呀?”
“我怎么知道?!倍沟穆曇舻偷偷模@讓我很不滿。
“你不是比我外婆還大嗎?怎么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人類!我怎么知道你們?nèi)祟愒谙胧裁?!”耳鹿突然吼了起來,把我嚇了一大跳。
“喂,耳鹿!”我喊,可是耳鹿已經(jīng)飛快地轉過身去,等我湊過去細看時,我的面前就只剩下一個新挖的洞以及洞邊還在往外滾落的泥土和碎草。
耳鹿生氣了,我也生氣了,真的非常生氣,我氣呼呼地轉身回家。
再也不理耳鹿了。我想。
可是,媽媽總是不在家,外婆依舊睡得沉沉的。而學校里,除了上課就是考試,我就不明白老師們?yōu)槭裁疵髅髦绬栴}的答案還要問我們。
那一點也不好玩。
孤獨就像媽媽的毛線球,一圈圈纏繞著我。
我想耳鹿了。
于是我拿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雞腿,去找耳鹿。
我的眼前,只有灰色的大機器和漫天的灰塵。
我愣愣地看著走來走去的大人們,不知道要怎么辦。他們看起來都很·陋的樣子,和媽媽一樣。
——這里,會建立起和我家一樣的建筑嗎?高高的一直到看不見的地方?
耳鹿沒了。
幼兒園也沒了。
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丟了,再也找不到。
生命,被抽空了一截。
這個夏天,變長了,也變短了。
四
陽光靜靜地從窗臺灑進來,地上和小桌子上都仿佛披上了一層淺淺的紗。一只螞蟻,從陽光里爬過來,悄悄地在我的作業(yè)本上留下看不見的痕跡。螞蟻很小,但是很好看,兩個觸角互相碰觸,我放下筆,好奇地看著它,這個時候,仿佛有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
心里不由一緊,我想起了耳鹿。
“你在哭嗎?”我問螞蟻。
螞蟻沒有說話,繼續(xù)爬行。
果然是聽錯了嗎?我松了口氣?!澳阏也坏郊伊藛?”
“你已經(jīng)變得和蚯蚓一樣了嗎?”
“什么啊?”愣神之后,立馬反應過來,我的
書桌旁邊,正是耳鹿那毛茸茸的灰色身影。
“遇到困難,你也只會哭泣嗎?”耳鹿看著我,卻絲毫沒有重逢的欣喜,它的眼里,只有嚴肅。
“亂講,我才不會呢!”我擦著眼睛,不讓里面的東西流出來。
陽光里面有風,輕輕的,悄悄的。螞蟻頓了頓,仿佛想起了什么,然后回轉身,向著陽光的方向爬去。
“我要回家了?!?/p>
耳鹿背過身子,在我以為它又要和上次一樣消失時,它轉過頭來看著我說:“要不要騎到我身上來?”
“你?”我瞪大了眼睛,再次比了比我們之間的大小差距。但這次,還來待我說話,耳鹿突然沖我眨了眨眼。
我揉了揉眼,一次不夠,我揉了好幾次。
耳鹿依舊站在我的桌子上面,但桌子上原本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臺燈和書包已經(jīng)被癟癟地擠到了一起。這時,我終于明白,是耳鹿變大了。我再次說不出話來了。
“對于一只已經(jīng)成為長老的耳鹿來說,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p>
我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爬到耳鹿的背上,抱住它的脖子。耳鹿的脖子很短,并不像真正的鹿,但是摸起來很結實。“你的家在哪里呢?”想了一會,我問。
“什么?”
“沒什么?!蔽绎w快說,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你要飛嗎?”
回答我的是耳邊呼嘯的風聲,我嚇了一跳,把頭埋在耳鹿短短的絨毛里,半天不敢睜眼。過了一會兒,風漸漸小了,我也悄悄睜開了眼一四周白花花的一片,只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個亮亮的圓球。
我努力睜大眼睛,可是仍然什么都看不清,白光漸漸將我們包裹其中,整個身體都暖暖的。
我的面前是一片普通的森林,在任何電視上都可以看到的那種。沒有成群的耳鹿,甚至連其他的動物也很少看到。
耳鹿似乎明白我的失望,“不管家變成怎么樣,它始終是家?!倍拐f,“千百年來,走了那么多地方,只有這里是不一樣的。”
“嗯?”
“如果是連你也可以輕易看透的地方,又怎么能維持千萬年的生命呢?”
“什么啊……”我沒有聽-L董。
耳鹿沒有理我,過了一會兒,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好大聲,旁邊樹上的鳥郝被驚得飛了起來。
“這很好玩?!倍棺詈笳f。
“你很奇怪?!蔽艺f。
“因為我是耳鹿。”
耳鹿的話我總是不能完全理解,也許真的是因為我太笨了,但是我很喜歡和耳鹿在一起,雖然它總是很奇怪。
“我和耳鹿是朋友啊?!?/p>
我這么說的時候耳鹿斜著眼睛看著我。
“也許吧……”
五
雖然我一直相信我和耳鹿會永遠在一起,是朋友的話就不會輕易分開對不對?可是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那么奇怪,就像媽媽和爸爸,雖然我知道他們都很愛我,但是我卻不能同時留住他們兩個。
我知道,我的家早就破裂了。它缺了一角,并不是外婆能夠補回來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時候離開耳鹿的,記憶很神奇地截斷在這片森林里。也許曾經(jīng)發(fā)生過電視里才有的大爆炸,也許我們只是平淡地告別,也許真的只是一場夢……
“動物的家,和人類的家不一樣,卻又一樣?!?/p>
“年紀小的,需要家的保護;年紀大的,也是需要家的……”
“家,總還是要回的?!?/p>
“雖然很多時候,我覺得所謂的家并不是你們平時所說的家。”
“你明白嗎,所謂的家?”
“不要笑啦,動物的家自然不是你們平時所想象的樣子,有長老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啦?!?/p>
“所以,那個,多多,我要回去了?!?/p>
醒來的時候我在家里,書包和臺燈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原來的地方,窗戶打開著,一只紅色的小螞蟻正在慢慢地爬著。我揉了揉眼睛,那里依然很痛,耳朵邊也嗡嗡地響著。
“耳鹿?”
沒有人回答。我站了起來,手里暖暖的。
“多多,吃飯啦!”外婆喊。
耳鹿消失了。
我也回家了,但愿。
這之后,我沒有再看到耳鹿。后來我讀了初中,再后來,離開家到更大的城市讀高中,耳鹿真的消失了。
“喂,你知道不知道,其實,只要心靈相通了,人就能聽見動物的哭聲哦。”
如果你遇到耳鹿,你會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