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牛
一
年味漸濃的時候,母親來了。
二
下午剛坐到辦公室,二姐的電話便追來了:“母親已經(jīng)上車,一個多小時后就會到。”接到電話我霎時興奮起來,趕緊處理好應急的公務,掐算著時間往回趕,可我還是落在了母親的后面。我走進居住的小區(qū)時,遠遠地看到了母親站在單元門前向著小區(qū)門口眺望。她的身板仍很硬朗,直挺挺地站立著,花白的頭發(fā)柔軟地從兩鬢飄拂在臉面上,她的雙手時而抬起,捋著蓬松的銀須在微風中輕輕浮伏,如草原上舞動的哈達,閃著銀光。午后的陽光密集地照射到母親的臉上。她的急切和渴望頓時影射開來,母愛的汁流也漫溢在節(jié)日喜慶的氛圍里。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走過去,喘著氣說:“媽媽,您來得真快啊!”“接近年關(guān)了,坐車的人多,生意好,車開得飛快,全坐滿了,一路上都沒怎么停,也就到得快了”。母親微笑著回應我。我?guī)湍赣H提著東西,扶著她一步一步地上樓梯。每次她來,我一再叮囑:“自己小心地來就可以了,不要帶任何東西”。她仍然自行其事。我叨叨著:“一人出門不方便,這兒什么也不缺”?!皫c新鮮的菜,又不重”。母親嗔怪著說。她帶來了自己種的青菜、山芋,還買了幾條鮮活的鱖魚,說是給孫兒吃,我也不好再說什么。
安頓好母親,稍聊了幾句,我歉意地說:“媽媽,你先在家歇會,我還要去上班,一下班就回來”。“你去吧,我擇擇青菜”。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
我下班回來時,母親已將青菜擇好,鱖魚也打理好了。
三
我一直希望母親能和我們一起生活,卻始終未能如愿,每每念起此事,心如刀剜,切膚之痛常常讓我夜不能寐。
六年前,父親辭世后,我就勸告母親,到城里和我們一起生活。當時,她也聽勸,來住了一陣子卻堅持要回去。我反思著是否是我們做兒女的哪兒不孝了,留不住她。我和愛人細致地回憶著,理不出具體的理由,便又一次做她的工作,她說:“我會經(jīng)常來的?!闭f完還是堅持回農(nóng)村去了。來倒是信守諾言,一兩個月來一次,每次不到一周又嚷著要回去。為此事,我頭痛過很長時間,甚至不時地擔心“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p>
四
盡管是年近,我和愛人的工作仍舊忙碌。有時我有些應酬,早上七點多出門,很晚才能回來,到家時母親都睡了。兒子戲笑我,對母親說:“您的兒子披星戴月呢!”母親詫異著,她根本就聽不懂的。好在今年的除夕正式列入假期,我早早地準備著,心想除夕是決不能出門的,陪陪母親。
然而,除夕我還是出去了。無法推脫的事務,母親是寬宏的,沒有任何不滿的流露。午后,回到家,我卻十分地不自在,一邊和母親解釋,一邊忙著迎接新年的活計。
除夕之夜,我們一家和母親單獨過,這是第一次。怕母親孤單、擔心年味輕淡,布置新年時我們多留了些心計,營造著些許歡迎的氛圍。愛人特意為母親購買了新衣、新鞋和豐富的生活日用品,琳瑯的商品堆放在母親的房間,我催母親換換行頭,著新過年。“不急,不急”,母親推脫著說。
下午三點過后,迎接新年的炮竹便連續(xù)不斷地炸開了。愛人精心地準備著年夜飯的一切。我將母親約到我的書房。前不久,我特地買了張?zhí)梢?上面鋪著軟墊,我讓母親躺著,我坐在她身邊,零距離地拉著家常。話匣打開,母親的言語很快地提速了,家鄉(xiāng)的一切生活瑣事,母親娓娓道來,從不停頓,若是平常,我早就不耐煩了。今天,我卻真誠地微笑著面對母親,虔誠地聆聽著。說到激動處,母親還做著手勢,似乎很興奮。我也哈哈笑著,回應著母親。此時,我似乎感到,母親是位演說家,又像學富五車的學者,她的胸中有著無窮奔放的激情,在兒子這唯一的觀眾和聽眾面前,她也毫不吝嗇,傾情給予,可愛又可敬。她偶爾坐起,臉上的皺褶一翕一張,透著光澤,仿佛是窗外炮竹的火焰為它點亮。頓時我的書房也沾上了喜氣,輝煌而燦爛起來。不知不覺中,兩個小時過去了,愛人催說著:“吃年飯了!”“不急、不急、還早呢?”母親似乎意猶未盡,我從中調(diào)和著:“我們邊吃邊說?!蹦赣H勉強地點了點頭。
坐在桌前,一家四口,直面相陳,說什么也阻斷不了親情?!敖裉爝^年,我們都喝點酒,來點白的?!蔽揖椭赣H的余興倡導著?!拔铱刹桓液劝拙?酒性大。”母親婉拒著。“那就少喝點,暖和、暖和?!睈廴艘苍谝贿呎f著。母親便不再推辭。
除夕過后,母親便七十三歲了。以前過年,在農(nóng)村別說喝酒,吃年夜飯母親也難能正式地坐到桌子邊,上下忙碌,里里外外,沒有個停頓的時候。今天,所有的家務雜什由愛人張羅著,不讓她插手,她有點別扭。母親雙手端起了酒杯,顫顫的,雖有點拘謹,很快也就適應了,“破了天荒了!”母親肯定這樣想著,只是沒有說出來。倒完酒,就著母親的農(nóng)村話題,我繼續(xù)牽引著她的話語,母親很快地應承了。偶爾端起酒杯和我們碰一碰,啜上一小口。盡管是小口地抿著,幾次之后,母親的臉上微微泛起了紅暈。“奶奶臉紅了哎”,兒子調(diào)皮地提醒著。母親抬起頭,雙手合在自己的臉上,左右兩邊不停地撫抹著,笑容從母親的臉上蕩漾開來?!斑@酒厲害,臉發(fā)燒了”。她的雙手時而在臉上搓揉著,浸透著微微的醉意,蓬蓬勃勃,瞬間整個人都生動起來了?!斑@酒好,不上頭,今天是您心情好?!蔽液椭赣H快樂的笑臉,又向母親的酒杯里小酌了些許,母親爽朗地笑著,和藹地欲拒又迎:“少點、少點,別喝醉了”。
面對著母親慈祥的笑臉,愛人說:“媽媽,您有酒量啊,以后每天都喝點。”“年輕時上面來人檢查時,陪領(lǐng)導們喝過,有了孩子以后,什么也不敢了?!?/p>
趁著母親的興致,我對母親說,“你也拿‘工資了”。“我又不上班,哪來的工資,盡唬弄人”。愛人便把我們?yōu)樗I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的事一并告訴了母親。去年,市里出臺了新政策,為沒有固定收入的老年人實施養(yǎng)老保障,我和愛人商定后便花了近三萬元為母親辦理了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從此,母親每個月便能有500余元的生活費了,看病也有了保障。“我也有‘工資了”。母親再次開懷地笑了起來。很快又停頓下來,“花了那么多錢,太貴了,太貴了……”稍許,笑容又回到了母親的臉上。笑聲伴著室外賀新春的鞭炮聲融合在一起,新年更增添了喜慶、和諧。
除夕的年夜飯,雖然都是些普通的菜肴,但是歡樂的情愫滲透在每個家人的心里,又從每個人的臉上洋溢開來,一家人大快朵頤,確乎龍肝鳳髓也難以媲美了……
五
一次夜讀,讀到季羨林老先生的懷舊錄,深有感悟。季老家境貧寒,早年在叔叔的資助下,求學京城,數(shù)年如一日,稍有成就,便返鄉(xiāng)慰母,母親卻先他一步而升天為仙了。季老痛不欲生,未能見母親最后一面成了他永久的悔。我的母親身體健康,時常的相聚,她有幸福的微笑,我幸運至極。
新年伴著母親的笑,一天天地走過,甚是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