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遂 羅 姝
[摘要]禪宗在盛唐已經發(fā)展成一種傳播生存智慧的哲學,調節(jié)著眾生心靈世界的平衡。作為盛唐山水詩的開創(chuàng)者,王維深度融合了南北禪宗的禪法精髓,并將其融入山水之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空明靜秀的境界,他的山水詩常體現(xiàn)出心境與物境、物境和禪境的交相滲透,尤其在水云意象的運用上,直指禪學之“性”與“緣”,佛性之空寂靜凈與佛境之自在自如在此得以打通,呈現(xiàn)出審美體驗與宗教體驗之深層融合,具有深刻的審美特質和思想內涵。
[關鍵詞]佛禪自性;自在自如;水云意象
[中圖分類號]B2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1763(2009)03—0084—04
佛教說解脫,歸于本心。依照佛性論的觀點,一切眾生皆有佛性,“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宋釋普濟《五燈會元》中記載:鼎州李翱刺史向藥山惟儼問道,藥山以手指上下,語之曰:“云在青天水在瓶?!崩畎渴鲑试唬骸盁挼蒙硇嗡弃Q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p>
在這里,“水”所指向的是“性”,所謂“佛性常清凈”,水在瓶中,清凈無染,寂然澄澈,這種特質正與佛性相符契。佛教理論認為,佛性是世間萬事萬物的本原,是一切事物的緣起,它在保持清凈本性的前提下隨順諸緣,呈現(xiàn)出迷與悟、凈與染、真與妄、無情與有情諸法,也就是表現(xiàn)為千差萬別的心境,華嚴五祖宗密禪師以銅鏡喻之,將銅之質喻為自性體,銅之明喻為自性用,明所現(xiàn)影喻為隨緣用。也就是說,佛性是具備兩方面的,一為作為本體的質性,一為作為應用的現(xiàn)象。眾生的各種形態(tài)是隨緣所現(xiàn)的對本體的反映,但佛性在隨順諸緣的情況下仍然不會迷失清凈本性,這也正是佛性與凡心的本質差別。除了“清凈”特性以外,佛性還具有“空、寂、靜”的內涵,空即虛空超越,寂即息心明澈,靜即寧靜和平,這一點在后文將詳細述之。
另一方面,“云”所指向的則是“緣”,也就是隨緣運用。瓶中之水,升空為云,原本恒然靜止的狀態(tài)開始表現(xiàn)出云卷云舒的居無常態(tài),這種變幻變化,在佛教看來,不過都是隨緣的作用。湛然《金鋼牌》有云:“萬法是真如,由不變故。真如是萬法,由隨緣故?!本唧w來說,佛教認為世間萬事萬物都是由因緣和合而成,眾生都具有本體是清凈虛空的真如佛性,但佛性所依存的具體的境卻是千差萬別的,因此,在不同的“緣”的牽引下,佛性呈現(xiàn)出或染或凈的種種“假相”,發(fā)生各種變化。當然,云的本質終究是水,不管表面形態(tài)如何變化,本質總不會變?;勰苡性疲骸皟粜栽谕小保菍ψ晕倚男缘母叨瓤隙?,所謂的隨順諸緣也正是在保持清凈本性的前提下進行的,但有性在,即有真如在,有佛性在,正如風拂水面,時有波瀾興起,但終究將歸于清澈明凈之性。由此,本文將從以上兩方面出發(fā),以“水”“云”意象為切入口,深入探討王維山水詩中的空寂靜凈與自在自由的意蘊。
一佛性空寂靜凈:王維山水詩中之水
王維在《謁璿上人》中有詩句:“浮名寄纓佩,空性無羈鞅?!薄赌芏U師碑》中又說“五蘊本空,六塵非有,眾生倒計,不知正受?!笨梢娖鋵Ψ鸾炭沼^的接受和體悟。在他看來,自性本空,虛空即是我性,所謂的五蘊六境都是虛幻不實的。眾生正是不明其理,方為外物所迷,陷入煩惱的困擾難以自拔。我們知道,“空”正是佛教哲學的核心理論之一,慧能《壇經》認為,正是由于心性的空,方能承載世間萬物之有,而這種有在本質上也是假有,是虛空,故“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就是所謂的“諸法性空”“萬法皆空”。由此出發(fā),禪宗認為,若要明心見性,體悟空本,則必須“即事而真”,通過內在心性與外在物境的契合交徹而獲得一種對“空”的證悟,王維的詩中之“水”常常有意無意地帶有這種“空性”,如:
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山居秋暝》)
不管是“暮雨澄江”還是“空山新雨”,到處都充滿著天真靈性之美,詩人在與自然的融合之中看空了外在之相,也看空了內在之心。正如王維自己所說,“色空無得,不物物也”(《謁璿上人》),原本純凈透明的水面即使由于外物在其中的投射而呈現(xiàn)出紛繁變幻的光影交錯,但其自在自如的空性是始終不會改變的,只要能由色悟空,因空見色,自性、物性、佛性便都能融合為一,解脫和超越便也在這種融合之中得以實現(xiàn)了。
因為悟得空理,追求空性,王維時常有意息除俗欲,寂滅為樂?!凹艤纭痹诜鸾陶軐W中即意味著一種在忘懷自我得失的寂靜中對世界本質的心靈體驗,它無所謂生滅,無所謂常與不常,是一種如如不動的狀態(tài)。宗白華先生提出要“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也就是說,在寂滅的狀態(tài)下,內在虛明澄澈的心境得以與外在物象交融互證,常寂常明的真如佛性也就得以朗然顯現(xiàn)了,正如王維詩中所寫的:
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欄。逶迤南端水,明滅青林端。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可以看出,正是由于詩人心如止水,意緒淡泊,方能將自然界之種種靈動化入詩境,林端逶迤的流水,秋雨中掉落的山果,是生命在虛靜狀態(tài)下的細微顫動,亦是詩人在寂滅狀態(tài)下對生命的體悟。水本是遷流不息的,然一旦匯入瓶中,它便安然如鏡,既能容納外在種種變化幻影,又能始終保持自身的澄明敞亮,只有寂滅凡心,方能了覺群動,發(fā)現(xiàn)自然界最神奇微妙之美。
“靜”與“寂”是一脈相承的,在佛教理論中,靜是滅相之一。釋迦牟尼成佛后,悟得人生解脫之道,有苦、集、滅、道四圣諦之說,其中,滅諦包含有滅、靜、妙、離四相。對于禪宗而言,靜既是達到涅柴的一種修行方式,又是一種寂滅的狀態(tài),其目的是在遷流不息中抽象出萬事萬物靜止的本質,在塵世的煩擾中升華心靈的安寧,在生死輪回中體會寂滅的永恒。與前面提到的“空”“寂”相連,王維的詩中也“習靜”、“觀靜”等對“靜”的境界的追求,具體到他所偏愛的“水”意象上來,我們發(fā)現(xiàn)“動靜合一”正是水性與佛性相通的最典型的特征: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詩人凝心入定,無住無念,將心靈引入一無滯礙之寧靜狀態(tài),人與物皆空靜到了極點。詩中的山水佛性顯現(xiàn),“跳波”與“白鷺”,“白石”與“紅葉”,對比鮮明的色澤配上“濺”、“出”的生動,自然的諧奏曲跳躍著生命的節(jié)奏,從動到靜,由靜入空,由空納象,意境頓生。從美學意義上說,禪宗的靜寂觀深刻地契合了詩人的自然天性,使得詩人在審美活動中進入到物我合一的審美境界,體驗到審美的愉悅,發(fā)現(xiàn)了禪意的智慧。
佛家有云:“世人性凈,猶如青天?!闭f的便是佛性之“凈”,它要求人們摒除妄念,滌蕩心胸,遠離染污,通過清凈無染的物境淡泊出智慧常明的精神境界
來。王維在入仕為官之余,常常獨自漫游山林,或賞月彈琴,或長嘯賦詩,或探訪古寺,自然界的潔凈無塵讓他得以在煩擾之余寧心靜慮,回歸自己清凈的心性。按照佛教的說法,此時的王維已經從一個有系念的“污染我”也就是“妄我”中解脫出來,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無系念的“佛性我”,也就是“真我”,這時的“水”意象也就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凈”性:
澄波澹將夕,清月皓方閑。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在這里,各種形態(tài)的水與“清月”、“落日”等種種圣潔朗凈的意象結合在一起,本然清凈之性幽顯。詩人也在物我相對時將自己徹底交付給大自然,一任自心自性的自然流露,享受著清凈無染的生命,體驗著宗教體驗和審美體驗的統(tǒng)一,在心性豁然開朗之余獲得了一份難得的輕松和愉悅。
事實上,水性之空寂靜凈表面相分別,在本質上則是相通的,它們共同的指向都是真如,都是本心,都是涅槃超越的大解脫、大自在。在佛教看來,世間萬事萬物都是虛空不實,但這里的“空”并非絕對的一無所有,“性空”與“假有”又是對立統(tǒng)一的。王維在《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中說:“心舍于有無,眼界于色空,皆幻也,離亦幻也。至人者不舍幻,而過于色空有無之際?!币簿褪钦f,只有不否定有無而同時又超越有無,才是“至人”,才是真空。在具備了這種認識以后,人們便不同程度的試圖去除因為執(zhí)著外相而帶來的種種縛累,進而用一種寧心靜慮的方式來摒除雜念,寂滅紛擾。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他們既能純然旁觀地看待自然界的云升云起,花開花落,又能有意地發(fā)現(xiàn)物性的真如本性,實現(xiàn)自由自在的空性與自然山水的親密契合,悟得佛理。這就是所謂的“明心見性”、“即事而真”,在極動極靜的體驗中,自性、物性、佛性融合為一,人們由此獲得豁然開朗流澈的審美愉悅,實現(xiàn)了對煩惱痛苦的超越,將空寂靜凈四性統(tǒng)歸于真如本心,這便是瓶中之水的本質,便是統(tǒng)攝萬物的佛性。
二佛境自在自如——王維山水詩中之云
前面說到,“云”所指向的是緣,緣在佛教理論中包括因緣、等無間緣、所緣緣、增上緣等四緣,在這里,我們主要將其理解為所緣緣,即心所攀緣的境界?!抖U源諸全集都序》卷二有云:“心不孤生,托境方生;境不自生,由心故現(xiàn)。”具體而言,我們可以由此發(fā)現(xiàn)王維山水詩云意象背后所蘊含的各種不同的禪意境界。
(一)淡泊自在境
王維身處大唐盛世,但長期以來的佛禪信仰讓他選擇了半官半隱的生活方式,正所謂大隱隱于朝,雖說詩人沒有出家為僧或是徹底歸隱山林,但其“心隱”早已讓他身存魏闕卻能淡泊名利,移情山水而能與云霞為伴,與空山結緣:
云霞成伴侶,虛白侍衣巾。
峽里誰知有人事,郡中遙望空云山。
詩境遠離塵俗,淡泊超然,正與佛教哲學所追求的理想自由的精神境界相契合。佛家主張否定虛幻不實的現(xiàn)實世界,以智慧觀照外物,將內心之不執(zhí)著與外境之纖塵無染進行深層融合,以空觀統(tǒng)攝本心。正是這種空觀的修持方式,讓王維得以擺脫了塵世的種種干擾牽掛,用“心與境寂”的淡然閑觀浮云落日,無所謂仕途的紛擾,無所謂生活的煩憂,凈化了內心,實現(xiàn)了詩心之淡泊與詩境之淡泊的統(tǒng)一。
有了淡泊的情懷,王維在暢游山林時也就自然少了一分束縛,多了一分自在——“君問終南山,心知白云外。”“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白云的悠閑、無心而又變幻無窮不僅讓詩人感受到了心靈上的安適,更讓了他尋找到了精神上的共鳴,人生無常,何須為那剪不斷理還亂的俗事所惱?不如棲隱山林,自由自在,與白云同歸。
事實上,他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正是深受禪宗“一行三昧”禪法的影響?!秹洝酚性疲骸拔掖朔ㄩT,從上以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以“無念無相無住”來解釋“一行三昧”,提出要任心自在,不作意于一切妄相妄念,也不作意于一切修持方法。后其弟子神會進一步發(fā)揮了這一禪法,提出一旦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脫之說,相傳王維在聽聞神會講此佛法后幡然省悟,方知道不在修,只是不起心而已。由此,我們在王維詩中常??梢愿惺艿剿麑δ欠N起居無時、任運隨緣的生活態(tài)度的贊賞:“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寂寞柴門人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早秋山中作》)詩人不問世事,不累明時,逍遙享受著松間草屋的悠閑,即便無人作伴,也有白云相陪,這樣的禪意境界,若非有著真性情能真解脫者,又怎能達到呢?正如王維自己所說:“心王自在,萬有皆如”,“往生極樂性自在”,只有既無“我念”,也無“人念”,保持本然清凈的心性,無染無著,無執(zhí)無待,才能隨緣自現(xiàn),萬有皆如,進入佛性之大自在境界。
(二)自由自如境
王維詩中“云”意象所蘊涵的另一種境界便是自由自如境。何謂自如?王維在《與魏居士書》中說道:“孔宣父云:‘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茍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自如即是能出能人,能超能在,無可無不可。不難看出,王維的這段話正是對前文所提到的“無住”思想的進一步闡發(fā)和運用。在王維看來,“無住”既不應該執(zhí)著于有,也不應該執(zhí)著于無,修行的關鍵還是在于心,所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保持隨緣乘化的人生態(tài)度才是覺悟的最高境界。因此,他勸魏居士出來做官,說的不是濟國為民,不是施展才情,而是以仕說隱,認為仕隱無異,無須強加分別,宣傳的是一種與世無爭、隨遇而安的思想。這種思想對他的影響隨處可見,如《終南別業(yè)》: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詩人此時已深服無住為本的修行禪法,一任生活自然的流淌,興來即往,不刻意追求世事之理。可見王維之適意自如,行于行處,止于止處,在官場便盡臣子之職,在山林則盡享詩人之樂,云起看云,云落即歸,偶遇林叟則相與談論山間水邊之事,又何須在意談笑的時間呢?這類隨性自如的詩句還有很多,如:“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薄氨硯X花未開,入云樹深淺。清晝猶自眠,山鳥時一囀?!敝T如此類,無念無住,清凈自如。
總而言之,如果說空寂靜凈是性的話,那么自在自如就是境。但打得通者,性與境是一回事,即在性時,性即是境;在境時,境即是性。因此,當主體的性處于空寂靜凈狀態(tài)時,其境也必定是自在自如的;反過來,當主體的境是自在自如時,其性也必定是空寂靜凈的。我們在考察王維具體詩文創(chuàng)作時,會發(fā)現(xiàn),在長期的宗教體驗與審美體驗之中,主體的性與境之間有著極為深切而又極為自然的轉依互動。一方面,詩人在佛教禪理的啟迪下有意要將自己從煩惱痛苦中解脫出來,空寂了本心,凈化了自性,以虛空納萬物,由寂靜觀自然:“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庇蓛榷猓孕男缘目占澎o凈,生發(fā)出了物境的自在自如。另一方面,王維所偏愛的“清泉”“白云”等意象本身就帶有高雅脫俗、沖淡平和的情趣,詩人在對現(xiàn)實生活感到落寞失望之余,當他接觸到這些清幽寧靜的景物,主客觀在瞬間相互契合,自然之美很快便融入到詩人內心深處,使詩人在自如之境中體悟到空寂之性,并將物之性化為我之性,將物之境化為我之境,由自然而悟禪的愉悅也就從中產生了:“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弊匀唤缰栽谧匀绲木辰缭诓唤浺忾g便影響了詩人的深層自性,由外而內,使其在對自然的審美觀照中達到了心性的空寂靜凈。
由上可見,“性”與“境”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界線,它們是相生相續(xù),互為因果的。所謂“行到水窮處”,即有窮理盡性的意蘊;“坐看云起時”即有隨緣任運的意蘊,只有“行到水窮處”,才能真正輕松自在地欣賞云起云落、潮漲潮平;也只有“坐看云起時”,才能真正盡情地享受自己那清寂而又純凈的生命,體悟自性。在這樣的互動下,心是那樣的自如自在,境是那樣的自由靈動,心與物在一種自證自得的融契會通中交流往復,這就是觀照,就是參禪的至高至妙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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