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男
鄭小驢寫小說到底多長時間了,我不得而知,那
些藏于時間中的另一些憂懼,像他故鄉(xiāng)中那些水晶
色的碎片,有時候黑暗沉入他心底像幽暗的磁針來
回地旋轉(zhuǎn)不休。我第一次見鄭小驢是在《大家》雜志
社辦公室,一個目光游離的青年,還藏著少許的羞
怯,那種未經(jīng)時間磨礪的青春顯形露相;他操著純正
的湖南普通話,很快就讓我觸摸到了湘西的蔥綠、荒
涼和詭秘,猶如我所熱愛并迷戀的滇西山岡中脫穎
而出的像明鏡似的洱海。他就是寫小說的鄭小驢,發(fā)
表過許多中短篇的鄭小驢嗎?在隔著屏障的云南昆
明出現(xiàn)了這個年輕人的身影,他自然是為了寫作來
到昆明,因為在有限的傳說中,昆明確實是寫作者的
天堂。他來了,與我同間辦公室,在隔得很近的距離
里,我們會不時地談?wù)搶懽鞯膽n傷和迷茫,談?wù)摬?/p>
赫斯的迷宮和馬爾克斯的魔幻似的“百年孤獨”,這
時候的鄭小驢,深懷著寫作的一腔抱負(fù),那種抱負(fù)我
曾經(jīng)在逝去的青春年代經(jīng)歷過的,它充滿了溫柔的
幻想,可以沉入泥漿,可以在泥漿中種植松柏和紫
薇。我開始有意識地閱讀鄭小驢發(fā)表的小說,在如此
短暫的時間里,他曾經(jīng)寫了那么多小說,拂過他文字
中潛藏的人性的秘密,我的手觸摸著滇西的紫薇,那
一棵棵在大理中洱海深處的植入泥巴的紫薇,是我
最初在文字中反復(fù)吟唱的一種絢麗和香氣。
紫薇仙的詭異從鄭小驢的小說中氣溢而出,這
是閱讀帶來的另外一種幻覺,我不知道鄭小驢成長
的背景中有沒有粉紅色的紫薇,有沒有設(shè)置搖曳天
堂的枝蔓,類似滇西紫薇的身軀,在洱海的長堤邊搖
晃著憂傷,搖晃著夜與晝的織物之聲……閱讀鄭小
驢的小說給我?guī)砹艘环N驚悚:他用年輕的觸須撫
摸到的故事,類似我們在童年時代看見的每一個瞬
間的異質(zhì),比如,一枚硬幣在泥地上旋轉(zhuǎn)出的波浪的
快樂;比如,一只馬鈴薯在潮濕的通道中綿延根須時
的吟唱;比如,在睡夢與驚醒的剎那之間看見一個雨
夜中出現(xiàn)的父親和母親的形象……
鄭小驢終于在昆明住了下來,這對于他來說并
非是一件容易之事,因為寫小說意味著孤寂,寫小說
意味著貧窮。然而,他住了下來,住在工人新村的出
租房中,這是每一代寫小說者相遇的現(xiàn)實,我從北京
回來時,也同樣租住過昆明蓮花池畔的出租屋,那一
年我29歲,比鄭小驢大。我知道,幾乎全世界所有的
作家,都住過出租屋,有些作家甚至一輩子都住出租
屋。鄭小驢告訴那是一間小屋子,可以容納他的身
心,他的電腦,他的單人床;可以容納他像茫茫大海
思緒,語言的呼嘯后是平靜的想像力的啟程,那些想
像力破解著鄭小驢制造小說藍(lán)圖時的色澤。
鄭小驢寫小說,他為了心靈而寫。
為了忍受住青春激蕩之后,一個小說寫作者內(nèi)
心浩瀚的悲憫和哀愁,為了人世間生離死別的結(jié)局
和像棋局一樣變化莫測,鄭小驢必須寫小說,這是他
從青春年代就已經(jīng)附在他體內(nèi)的一種結(jié)局,一種不
可置疑的命運。他開始面對這座城市寫小說。
我希望鄭小驢能到大理去走一走,因為在滇西
的大理隱藏著鄭小驢心醉神迷的一個傍晚中輪回的
人世的詭異,那些詭異編織著熾熱、明澈而又憂傷的
洱海;編織著鄭小驢小說中隱隱出現(xiàn)過的那種憂郁
不盡的晦暗的光澤和夢魘中的奇跡……每當(dāng)這時鄭
小驢會游移著目光,一個小說寫作者中那種游移于
虛構(gòu)的目光,它到底可以到達(dá)何處?它到底會拋擲在
什么樣的浪尖之上?從而復(fù)述出小說中更為奇異而
又真實的故事。所有偉大的杰出的小說家,都是白日
夢的實踐者,他們虛構(gòu)出的所有作品后來都證實了
小說是神秘荒漠中冉冉上升的一種生死之謎的時
辰;小說的紫色葡萄架下,仍舊晦暗地沉入體味中去
的一種肉體生活的簡史。就這樣吧,住在昆明寫小說
的鄭小驢會走遍大理,會制造新的小說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