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饞蟲是長在肚子里的，有的饞蟲長得像巧克力，有的饞蟲長得像魚，有的饞蟲長得像新奧爾良雞翅。少年玉生肚子里的饞蟲似乎說不清，少年玉生饞雪。

少年玉生真的很饞雪。你能夠說說這個冬天下過幾次雪?三次?還是五次?少年掰著指頭數(shù)過的，操場上似乎也白過好幾次的，他們打過好幾次雪仗的，可究竟下了幾次雪，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怎么也數(shù)不清楚了。但你可以去問少年玉生，少年玉生記得最清楚了，他最喜歡吃雪了。

冬天下了幾場雪，少年玉生就吃了幾次雪。少年玉生說，雪最好吃。少年們拿上海的冰激凌和雪比。少年玉生說，上海的冰激凌有什么好吃的，就像給沒有牙齒的上海老太太吃的。少年玉生還說，冰激凌的香是假的，就像是香水的香，而雪花才是真的香呢，就像是一朵花帶著露水開出的香。

雪花香嗎?一朵花帶著露水開出的香?

少年們不懂，覺得少年玉生怪怪的。不過，誰都盼著下雪的。一到下雪的日子，操場上除了堆雪人滾雪球打雪仗，還有一個神經(jīng)?。荷倌暧裆匝┝?。

神經(jīng)病是這樣的，只要下雪天的課間，少年玉生是不去打雪仗的，也不去滾雪球，而是站在領(lǐng)操臺上，伸出雙手，像是在等寶貝似的，等雪。等滿了一捧雪，就往嘴巴里塞。下課10分鐘，少年玉生就會吃10分鐘的雪，看他愜意的表情，似乎那雪不是雪，而是白砂糖。

有的少年不服氣，也跟著吃雪，只吃了半把雪，就捂住了腮幫，太冷了，牙齒受不了。說，神經(jīng)病才吃雪呢，后來大家就見怪不怪了。少年玉生吃雪，可不是為了表演。沒有觀眾，少年玉生也照吃不誤。有時候，少年玉生面對著滿天的雪嘆氣，似乎是在感嘆他的肚子實在太小了。他真的是想把滿世界的雪都吃到他的肚子里去嗎?

可下雪天終究不多的，操場上的雪早就沒有了。如果你來到沙溝小學(xué)，想找那個吃雪的少年玉生，就不一定找得到了。一到下課。少年們在沙溝小學(xué)的泥操場上奔跑，跳躍，灰塵涌起，又落下，泥腥氣和汗腥氣交織在一起，眼前都是泥做的少年，

少年玉生并不在那群泥少年中。一到下課，少年玉生就第一個沖出教室，沖過操場，像一只兔子，沖到野地里去了。少年玉生發(fā)現(xiàn)，雪真是害羞啊，不敢正步走，總是向后退著走，從人多的地方向人少的地方退去。先是教室門口的雪沒有了，后來是操場上的雪，再后來就是田野上的雪了。但少年玉生堅信，在沒有人光顧的某個角落，肯定會有來不及退回去的雪。那雪堅持到現(xiàn)在。仿佛就是為了等著少年玉生，等著少年玉生的小舌頭。

少年玉生實在太饞雪了，天下沒有這么饞雪的孩子。

春風(fēng)刮起來了，田野里的雪退得很遠很遠了，都退到小樹林里去了。春天到來的時候，連藏在小樹林深處的雪都消失了。

少年玉生失望地在田野上走著。有時候，他就耽誤了上課的時間。回來只好站在教室門口。少年玉生個子小，站在門口像一只曬太陽的小狗。上課的眼鏡老師并不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少年玉生只好站在教室外，一直等到下課鈴響，眼鏡老師把少年玉生帶到了辦公室。

眼鏡老師問，玉生，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么?少年玉生不說話，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腳上的布鞋，各有一只眼睛長出來了。眼鏡老師又說，玉生啊，有什么不懂的問題，一定要過來問眼鏡老師啊。少年玉生抬起頭。用黑黑的眼睛看著眼鏡老師，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張開，似乎把什么話咽到肚子里了。

眼鏡老師又問，你爸爸有沒有手機?我讓你跟你爸爸說說話。玉生依舊盯著眼鏡老師，眼鏡老師都不怎么敢看他了，咽了一口唾沫，說，好吧，你先回教室吧。眼鏡老師說完，摸了一下少年玉生的頭發(fā)，剛摸了，立即又收了回來。少年玉生的頭發(fā)實在是太硬了，像刺猬了。

少年玉生回到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回味著剛才咽下去的話，他不是沒有問題?？墒撬麑嵲诓桓覇栄坨R老師啊。

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少年玉生。也沒有人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比起他的問題，少年們最喜歡的是電視和游戲機，每天晚上，村里睡得最晚的是電視和游戲機。五顏六色的電視和游戲機光線，像一個蹩腳的畫家，把村里的夜晚都涂成五顏六色的。

少年玉生家沒有錢買電視機，他更不可能到村長家開的游戲機室玩游戲機。爸爸和媽媽出去好幾年了，也沒有多少錢寄回來。上次。眼鏡老師叫他們給父母寫一封信，有好多少年寫了很長很長的信，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从心敲炊嗟脑?。少年玉生沒有話說，咬著鉛筆頭擠了半天，才擠了半頁紙。眼鏡老師問他為什么沒有話說。少年玉生沒有回答眼鏡老師，等待著眼鏡老師的懲罰。眼鏡老師嘆口氣放過了玉生。其實眼鏡老師不知道，少年玉生也不知道，他就是把信寫好了，也不知道寄到什么地方呢。

每天一下放學(xué)，少年玉生和聾爺爺就守在家里。天一黑下來，聾爺爺就催著少年玉生睡覺。聾爺爺說，電視有什么好看的，游戲機有什么好打的，把眼睛都看壞了，精氣神都打散了，睡覺!聾爺爺見少年玉生沒有反應(yīng)，以為他生氣了，說，玉生啊，老話說得好呢，沒錢打肉吃，睡覺養(yǎng)精神，睡覺吧。

聾爺爺說話聲音很大，他以為說得很小，可能全村人都聽到了。少年玉生可不想和聾爺爺吵架，皺著眉頭上了床，還是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像是在貼燒餅。爸爸是先出去打工的，說是要給少年玉生賺奶粉錢。后來，媽媽也出去了。說是要賺到給玉生娶媳婦的錢?？墒聦嵤?。少年玉生從來沒有吃過什么奶粉，聾爺爺熬的玉米糊糊才是少年玉生的奶粉呢。事實上，少年玉生并不羨慕那些爸爸媽媽賺了大錢的人家，他羨慕隔壁的小林，小林的媽媽沒有出去打工，幾乎每天都打小林，少年玉生聽到小林哭，想，有什么好哭的，他也希望有個人每天打他呢。少年玉生還想，如果今天晚上能夠夢見雪，該有多好啊。后來，少年玉生的夢里有了雨，還有雷聲，一陣一陣的雷聲，打得少年玉生頭疼。少年玉生醒來了，雷聲還在繼續(xù)。那是聾爺爺?shù)睦虾魢?。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似乎是豬呼嚕。聾爺爺?shù)暮韲荡?，呼嚕聲更大。少年玉生失望地用被子捂緊了耳朵，可那呼嚕聲還是一陣一陣地往他耳朵里擠。

在聾爺爺?shù)暮魢Ｂ曋狻＿€有炒豆子的聲音，一鍋又一鍋地炒豆子，那是小林打麻將的聲音。疤村長在嘎啷嘎啷的笑，疤村長最喜歡到小林家打麻將。不知道小林睡得著覺，還是睡不著覺?村里有人說，一旦疤村長到了小林家，小林的媽媽就給小林喂安眠藥，小林不肯吃，小林的媽媽就狠命地打小林。算起來。還是小林可憐。

春天還是來了，滿眼都是花，操場角落里的那些小野菜都開出了花，像是給泥操場繡上了一道金色的蕾絲邊。

一下課，少年們都奔到操場上了，像一群剛剛出棚的鴨子。冬天的衣服早就捂不住了。而春天的操場，泥土軟而又彈力，每一個腳印，都會讓你彈得很高，有一種奔騰的感覺。

與花一起來的還那些野蜜蜂。野蜜蜂個子大，飛起來嗡聲嗡氣的，還喜歡把它釀造的蜜蛋藏到小樹林里。那蜜蛋可是少年們最喜歡吃的，有菜花香的蜜蛋，有槐花香的蜜蛋。有蠶豆花香的蜜蛋。也有紫云英香的蜜蛋。

少年玉生一點也不喜歡野蜜蜂。如果不是它們，小樹林就是他一個人的小樹林，可就是它們。像賣國賊似的，把少年們都引到他玉生的領(lǐng)地來了。

有些少年還不識趣，纏著玉生問，玉生啊，玉生，你找到蜜蛋了嗎?少年玉生其實看到了許多野蜜蜂生蛋的地方，可是他還是搖了搖頭。少年很生氣，罵了句，小氣鬼。女生們知道少年玉生喜歡鉆小樹林，也討好地問，玉生，好玉生。你能不能給我們找一點蜜蛋?可是少年玉生還是搖了搖頭。女生們轉(zhuǎn)眼就變了臉色，說。小氣鬼。

花開得最盛的時候，少年玉生變成了小氣鬼，他成了最孤獨的少年，他一個人在操場上的雙杠上，像一只孤獨的鳥。他是在等待花謝的季節(jié)，到那時候，小樹林就是他一個人的小樹林了。在小樹林的某處，肯定有一塊沒有融化的雪。想到雪，少年玉生的精神上來了，雙臂掛在雙杠上，把頭埋下去，他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撐上一個?？伤牧膺€是太小了，沒有撐得上去。冬天的時候，少年玉生是能夠把自己撐得起來的。

誰能想到少年們會發(fā)現(xiàn)雪了呢?

那一天，少年玉生正在教室里做作業(yè)，小林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玉生，玉生，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那里面有好東西呢!少年玉生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小林，他可不是喜歡探險的啊。

玉生，快走，那山洞里全是白的!小林又說，他說得那么的急切，又是那么地真誠。少年玉生心里咯噔一聲，那白的肯定是雪。他手有點哆嗦了，連忙丟下作業(yè)，跟著小林去了小樹林。

小樹林里的確有一個小小的山洞，山洞里面很潮濕，少年玉生往里面一看，的確有白色的東西。小林說，你說我們大方不大方。你不告訴我們蜜蛋在什么地方，我們卻告訴你雪在什么地方。少年玉生昕懂了，歉意地笑笑，露出兩顆大門牙。

少年玉生蹲下來，把手伸進洞去。里面很是陰涼，再往里摸，摸到了一堆廢紙樣的東西，少年玉生掏出來一看，那白色的東西是一撕碎了的塑料薄膜!少年玉生臉色變得很難看。前一段時間，就有女生就用一團棉花冒充雪騙過少年玉生，他差一點上當。現(xiàn)在，他終于上當了。騙成功的小林哈哈大笑，把少年玉生的耳朵都要震聾了。

上課時，少年玉生手里拿著一把鉛筆刀。他用鉛筆刀往食指上磨來磨去，像是磨刀似的。下了課，小林還不罷休，捏著嗓子向少年玉生打招呼，玉生啊，對不起啊，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不是雪!教室里發(fā)出一陣哄笑聲。少年玉生氣得想追上小林，可小林跑得比他快多了。小林還不滿足，把一張紙撕碎了，對著少年玉生的頭上灑，下雪了!下雪了!

少年玉生瞇著眼睛看小林，有點看不清楚，他其實很想問小林，安眠藥好吃不好吃?但他忍住了。昨天夜里，少年玉生想出屋小便，剛一開門，就看到了疤村長，站在小林家的曬臺上，正在往少年玉生家的天井里嘩啦嘩啦的小便呢。少年玉生趕緊回家，捂住了被窩，可那濃烈的腥臊味還是一陣一陣地往少年玉生鼻子里鉆。

上課了，少年玉生伏在自己的桌上。眼鏡老師以為他昨天晚上看電視看多了，還點名批評了少年玉生，要求他不要辜負父母的期待。眼鏡老師還說，在家千千好，在外時時難，出門在外的父母其實都是為了子女。眼鏡老師說得很動情，少年玉生還是沒有起身看黑板。眼鏡老師生氣了，走到少年玉生的座位上去拉少年玉生。沒有想到，拉起來的少年玉生滿臉淚水，像是在用淚水洗臉了。眼鏡老師壓低了嗓子說：“玉生，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委屈?玉生，你說給眼鏡老師聽。”

少年玉生不說，還是哭。無聲地哭，不知道為什么他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淚水，仿佛一個冬天吃到肚子里的雪都化成了淚水。

晚上，少年玉生第一次沒有被聾爺爺催就上床了，聾爺爺正奇怪著呢，有人敲門了，聾爺爺開了門，是眼鏡老師，聾爺爺嚇了一跳，他一生最怕的有兩種人：一是村長。二是先生。

聾爺爺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先生，我們家少年玉生沒有闖禍吧?眼鏡老師說沒有。聾爺爺不放心，又回過頭問床上的少年玉生。少年玉生見眼鏡老師上門，正窘得不行，頭縮在被窩里，脖子都紅了。先是搖頭，后來是點頭。也不知道是闖了禍還是沒有闖禍。

你啞巴了?你是闖禍了還是沒有闖禍?聾爺爺生氣了。

眼鏡老師拉住了聾爺爺，說起了少年玉生吃雪的事。聾爺爺也奇怪少年玉生為什么會有這個毛病，不過他相信，他說少年玉生從小肚子里就火大。人家睡覺，都是背向下睡覺，可少年玉生不，他總是背向上，趴著睡覺。他肚子里火大。

少年玉生聽聾爺爺把他睡覺的秘密都說出來了，羞得更不行了。

玉生是不是生病了呢?眼鏡老師又問。

聾爺爺否認了眼鏡老師的說法，說，我們家玉生內(nèi)秀，用什么心事不喜歡說出來，而是悶在了心里，他想爸爸想媽媽想得太多了，就想出了火。

眼鏡老師握住了少年玉生的手。說，玉生啊，你學(xué)習(xí)上有什么困難就跟我說。不要怕。少年玉生點了點頭。

眼鏡老師的手很柔軟，一點也不像聾爺爺那老樹根般的手。

少年玉生的夢里全是雪。雪做的教室，雪做的課桌，連書都是雪做的。少年玉生一口一口地把雪做的書吃下去了。第二天，就在雪做的試卷上考了個滿分。

少年玉生是在巨大的幸福中醒來的。一醒來就昕到了鬧鐘不情愿的叫聲，這鬧鐘的聲音就像是上課的鈴聲。少年玉生快速地起床，拎著書包就往學(xué)校奔去。

少年玉生不知道，沒有上發(fā)條的鬧鐘壞了，少年玉生到了學(xué)校，學(xué)校里靜悄悄的，仿佛放了假。少年玉生跑到自己的教室門口。探頭往里面一看，真的和夢里一樣呢，少年們都在雪一樣的試卷上考試呢。今天月考，少年玉生卻遲到了。

眼鏡老師說，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你怎么又忘了?

雪……少年玉生想說雪，可他還是把這個詞咽了下去。

眼鏡老師生氣了，叫少年玉生把自己的課桌搬出來，叫他坐在教室外面考試。

少年玉生把課桌搬出來。眼鏡老師也給了他一張試卷。少年玉生看了半天，怎么看，那試卷也不像雪，頂多像是被人踩壞的雪地，那雪地上有了許多臟腳印。

少年玉生很替那些雪心疼，但又說不出。他看著試卷，又看著操場。操場外面是小樹林，小樹林的遠處是山，那山沉默著，似乎也在看著他。

少年玉生不好意思了，拿起筆，在試卷上胡亂地寫著，又拿起橡皮，把剛才寫的字統(tǒng)統(tǒng)擦掉了。被橡皮擦過的試卷就更不像是雪做的了。少年玉生覺得自己擦得不干凈，又用橡皮反復(fù)地擦，如同一個賭氣的孩子，拖著一只大掃帚，東一下西一下地掃雪。被反復(fù)掃過的雪，就灰了，黑了，像爛泥了。少年玉生真想大哭一場。

眼鏡老師根本不用擔(dān)心教室外面的少年玉生作弊，所以他監(jiān)考的重點在教室里面。在收試卷的時候。他還留了一個心眼，先收教室里面的試卷，得收完了，再去收少年玉生的試卷。好讓少年玉生多做一會，正好補上他剛才遲到的時間?？傻妊坨R老師出來，少年玉生的課桌在，書包在，試卷也在，可就是人不在了。

玉生!玉生!

眼鏡老師叫了幾聲。沒有人答應(yīng)。

眼鏡老師看了看少年玉生的試卷，上面寫過答案的，可都被少年玉生用橡皮擦去了?？磥?，少

年玉生真的鐵心要得零分了。

玉生!玉生!眼鏡老師的嗓音高了起來，他叫少年們?nèi)グ焉倌暧裆一貋怼Ｋ€說，玉生找到了，請他不要先回教室，先到辦公室來，我在辦公室恭候大駕!眼鏡老師把“恭候大駕”這四個字說得很重。

可等到中午快放學(xué)了，少年玉生這個“大駕”還沒有出現(xiàn)。眼鏡老師決定親自去請少年玉生，他走到學(xué)校門口，站在學(xué)校門口守株待兔。因為學(xué)校放學(xué)了，已有許多聾爺爺奶奶站在門口等孩子了。其中有少年玉生的聾爺爺。他畢恭畢敬地叫了眼鏡老師：先生。

下課鈴響了，孩子們一個一個地出來了，又一個一個地消失了。

學(xué)校門口，只剩下少年玉生的聾爺爺。

先生，我們家的玉生呢?少年玉生的聾爺爺問。

可能在……做作業(yè)呢。眼鏡老師回答得有點慌張。

眼鏡老師飛快地奔向教室。少年玉生的課桌還在門外面。眼鏡老師趕緊把少年玉生的課桌搬到教室里面。教室里除了課桌，沒有一個學(xué)生，空蕩蕩的，就像眼鏡老師此刻的腦袋，他實在想不出，少年玉生會去哪里?

眼鏡老師去了辦公室，辦公室沒有。眼鏡老師又把學(xué)校里的廁所找了找，還是沒有。眼鏡老師又去了操場，操場上沒有人，只有幾只覓食的雞。眼鏡老師又去了少年玉生喜歡去的小樹林。小樹林已經(jīng)茂盛得很。眼鏡老師覺得熱，背后濕淋淋的。

鄉(xiāng)里的警察都來了，他先是問眼鏡老師有沒有體罰少年玉生。眼鏡老師很慌張，一會兒說有，一會兒說沒有。警察有點生氣，找來了校長。校長把眼鏡老師叫到一邊，了解了情況，又向警察匯報了，說眼鏡老師沒有體罰少年玉生，全體學(xué)生可以證明的。

警察又把少年玉生的聾爺爺叫到一邊，問少年玉生出走前的情況。問少年玉生有沒有帶錢。甚至問到了少年玉生有沒有遺書。

聾爺爺被警察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警察把兩個人的話都記錄下來了，還叫眼鏡老師和聾爺爺都簽了字。這已不是一例留守兒童出走的事例了。孩子們留在家里，最想的是爸爸媽媽，他們出走是為了找父母去了。但沒有錢的少年玉生會去哪里呢?

眼鏡老師和少年玉生的聾爺爺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晚飯。聾爺爺說出了少年玉生的好。眼鏡老師也說出了少年玉生的好。少年們說出了少年玉生的好。在他們的敘述中，少年玉生聰明，聽話，內(nèi)秀，是一個沒有缺點的好孩子。

可越是說少年玉生的好，聾爺爺就越想哭。隔壁小林的媽媽第一次沒有打小林，顯得很安靜。從麻將桌上下來的疤村長罵罵咧咧的，跟聾爺爺要少年玉生爸爸媽媽的電話，可聾爺爺提供不出來。疤村長罵了聾爺爺一聲老糊涂就走了。聾爺爺沒有辦法，花了20塊錢悄悄去一個仙姑那里打蓍。那仙姑打了蓍，卻不肯說結(jié)果。不肯說結(jié)果那就險了，但聾爺爺不好跟別人說，只好在家里哭著，他怕鄰居們聽到，用少年玉生的書本捂著自己的臉哭，像一頭老獸。

想不到少年玉生回來了，是半夜里回來的，全身都是泥灰，像是一個小乞丐。他先回到學(xué)校，校長和眼鏡老師還沒有回家。見到他，松了口氣，把少年玉生送回家。在離開少年玉生之前，校長反復(fù)叮囑聾爺爺，千萬不要打啊，不要打少年玉生。聾爺爺答應(yīng)了。

可少年玉生還是被聾爺爺打了一頓。聾爺爺一邊打他，一邊哭。少年玉生沒有哭。隔壁的小林看見了，很是不明白，是玉生被聾爺爺打。又不是少年玉生的聾爺爺被打，聾爺爺為什么要哭得這么厲害呢?

第二天，少年玉生的聾爺爺來到學(xué)校，替少年玉生請假，說是少年玉生生病了。

放了學(xué)，有幾個少年來到少年玉生家，說是來看少年玉生。少年玉生的確生病了，正躺在床上翻字典呢。少年們告訴少年玉生，今天眼鏡老師對他們說了，玉生生病了，是因為不講衛(wèi)生。別看雪這么白。其實很不衛(wèi)生的。還有那些蜜蛋，也是很不衛(wèi)生的。眼鏡老師還說，肚子里火大，可以吃吃冰激凌的。不過，冰激凌也不能經(jīng)常吃，吃了會傷肚子的。

少年玉生淡淡地笑了，聾爺爺昨天夜里就去商店買了冰激凌。可少年玉生不想吃，他也不同意聾爺爺去借錢買電視機。

少年們問少年玉生，昨天你去什么地方了?是不是去火車站了?有沒有碰到人販子?

少年玉生依舊笑了笑。他不會說出昨天的秘密，他去了遠處那座山，上了山，他以為山頂上有來不及融化的雪呢?？墒悄巧缴蠜]有樹，上面都禿了，還被人用炸藥炸出了難看的疤痕。他所看到的雪其實是那些人燒制的石灰，根本不是雪!有個黃牙齒的師傅揚了一把石灰說，你說它是雪啊?它是雪嗎?

少年玉生回答不出來，什么是雪呢?一路上，少年玉生也在疑惑。一回家，玉生就翻字典，找到了“雪”，在“雪”的詞條下面，還找到了一個叫“雪線”這個詞條。

雪線：終年積雪區(qū)域的界線。雪線的高度一般隨著緯度的增高而降低。

少年玉生內(nèi)心一片清涼，想，原來雪線也會奔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