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日材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而無論是“詩言志”說還是“詩緣情”說,都說明詩歌不是以塑造形象為目的的。受詩學的影響,其他的文學樣式一般也是以抒情為主,形象也不太鮮明。這一狀況,隨著人的覺醒和文的自覺,在“最富有藝術精神的”魏晉六朝,終于發(fā)生了變化。在魏晉時期,人們開始了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這在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中可窺見一斑。
《世說新語·言語》71云: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唬骸拔慈袅跻蝻L超?!惫笮?。
此則故事雖放入《言語》門,但從內容上,它涉及的是文學的問題,它談論的是以“撒鹽”喻雪和以“柳絮”喻雪到底孰優(yōu)孰劣。對此理解,后人有兩種看法,一是認為此“二句當各有謂,固未可有優(yōu)劣論也”,二者自有定分。撒鹽空中是比喻米雪,柳絮因風起是比喻鵝毛雪。二是認為“二句雖各有謂,而風調自以道韞為優(yōu)”。而從“未若”二字看,主人公謝安及作者之本意似乎與后一義相同。究其“撒鹽之擬”未若“柳絮之喻”的原因,得從“鹽”與“柳絮”這兩個意象上分析。首先,從形象上看,二者有雅俗之分。鹽乃生活日常食用用品,偏重實用功能,柳絮乃自然界之生物,偏重審美情趣。故“撒鹽”之喻因為其過實而致俗氣,而“柳絮”之喻則意象優(yōu)美給人以美感。其次,從境界上看,二者有高下之別。鹽質地沉重,“撒鹽空中”是寫雪紛紛落下,而柳絮柔軟輕盈,“因風而起”,畫面飄飄灑灑,漫天飛舞,極富于動態(tài)美。二者雖皆為闊大之境,但“撒鹽”顯然不及“柳絮”之有神韻。最后,從語言的啟示性來看,二者有難易之差。鹽因質實而難以引起人們之想象,而柳絮表清新、輕盈之姿則更吻合人之情性。《賢嬡》30云:
謝遏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并游張、謝二家,人問其優(yōu)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
余嘉錫注曰:“林下,謂竹林名士”,故“林下之風”即是指不拘禮法、超凡脫俗。謝道韞以一女子而有林下之風,使她成為晉代婦女嶄新精神面貌的典型代表。柳絮輕盈飄逸之姿和謝道韞這一品格不是吻合了嗎?“柳絮”二字是一個詞語,此二字形成了一個意象:自然物“柳絮”,柳絮因風起時飄灑飛舞之畫面是言內意,謝道韞清逸脫俗、神情散朗之風貌是言外意。非柳絮這一物象寫不出、寫不足這一人物品性。
從以上分析可見,“撒鹽之擬”未若“柳絮之喻”,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喻體“柳絮”這個意象要比“鹽”更加精美,更能觸動讀者的審美情愫,更能喚起讀者的聯想,從而達到最佳的審美效果。在文學理論中,“物象”、“意象”和“形象”是意思不同而又有關聯的三個詞。由自然“物象”形成文學“意象”。而“文學意象”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文學形象”,所以對精美意象的追求,實際上就是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文學作品總是滲透著作者的思想和時代的思潮,故這則故事主人公謝安的“未若”態(tài)度,其實就是作者劉義慶的態(tài)度,進而也代表了魏晉士人的態(tài)度。“未若柳絮因風起”的故事,反映了魏晉士人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這也是當時文學觀念變化之一。所謂形象美,首先是指意象的精美,或清新自然,或新奇精美,輕盈之柳絮為一例。其次是指語言描寫的生動鮮明,富于啟示性。魏晉士人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還可以從《世說新語》對佳句的賞會中找到例證?!妒勒f新語》記載了諸多對佳旬的賞會的故事,單《文學》門就有:
52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惫唬骸啊撝兌h猷辰告。”謂:“此向偏有雅人深致。”
76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比铈谠疲骸般鼚樖捝瑢嵅豢裳?。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p>
100羊孚作雪贊云:“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輝?!被肛芬运煲詴取?/p>
101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問:“古詩中何句為最?”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為佳?!?/p>
此外《豪爽》4:
王處仲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唾壺邊盡缺。
和前文所引的《言語》71,也都可屬佳句賞會。
“佳句欣賞的歷史,見于記載的,應以《世說新語》為最早”?!妒勒f新語》所記之事,多為晉代的事情。既然為“最早”的,那么這是一個新的文學現象。這個新的文學現象,一方面,“契合了‘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的創(chuàng)作現實情況”。另一方面,也預示著文學觀念產生了一些新的變化。分析以上羅列的句子,我們不難發(fā)現,這些句子之所以被認為是佳句,不外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具有強烈的感情,《文學》101和《豪爽》4屬于此類。二是具有精美的意象和細膩的描繪?!段膶W》52認為的佳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其中之楊柳和大雪皆為精美之物象,而以“依依”狀楊柳之態(tài),以“霏霏”摹雪花之形,也極得物象之神韻。以此鮮明之物象來寫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時的悲傷和歸家途中的喜悅,極富表現力。故深得謝玄以及后人的贊嘆。而《文學》76則所寫的“林”、“川”和100則所寫的“雪”,從意象上看均為優(yōu)美。
具有了強烈的感情,具有了優(yōu)美的意象,具有了生動傳神的描寫就有可能成為佳句,就具備了成為佳句的條件。因此,對佳句的賞會。反映了魏晉士人對文學情感的重視和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
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突出表現在對山水自然獨立之美的發(fā)現和重視。早在《詩經》和《楚辭》的時代,文學(特別是詩歌)就出現了山水景物,但那時的山水自然只是作為生活的襯景或比興的媒介??鬃拥倪@句話可作為之前的自然觀:“子貢問曰:‘君子見大水必觀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說苑·雜言篇》)在孔子看來,大水其所以為美,在于大水與“君子比德”的作用,觀水能使人聯想到君子的“德”、“仁”、“義”、“勇”等美好品質。而在《世說新語》中,我們看到了與傳統儒家“比德”說截然不同的自然觀:
顧長康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言語》88)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言語》91)
顧愷之認為山水之美是“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這是山水自然為自然物本身具有的美:王獻之從“山陰道上行”,領略到的也是山水自然“自相映發(fā)”之美。在這里,山水自然已跳出了儒家傳統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比德”范疇,具有了作為自然物獨立的美。顧愷之、王獻之對山水自然的態(tài)度具有典型性,代表了時人對山水自然的普遍看法,此時人們對山水自然有了全新的認識,宗白華說:“晉人向外發(fā)現了自然”,他所說的“發(fā)現”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提出的。因為發(fā)現了山水自然具有獨立的美學屬性,因此山水自然成為了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們在生活
中把玩山水之美,用文學作品來表現山水之美。甚至能否欣賞山水之美成為了一個人品性高下、能否作文的標志之一。《賞譽》107云:
孫興公為庾公參軍,共游白石山,衛(wèi)君長在坐。孫曰:“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
不會欣賞山水,就不能作文!反之,我們也可說,作文就必須會賞玩山水,就必須表現山水。于是,“漢魏六朝時代,一部分詩賦作品對外界景物(主要是自然景物)頗為重視”,山水文學便產生了。
對山水自然獨立之美的發(fā)現和重視,必將加強文學作品的生動形象性。首先,受社會思潮玄學的影響,魏晉士人多以“虛靈的胸襟、玄學的意味體會自然”,所以他們偏愛、追慕的自然多是“光明鮮沽、晶瑩發(fā)亮的意象”,故形象極為精美,例如“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閃閃若巖下電”,“肅肅如松下風”,“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此外因為是剛剛發(fā)現,人們表現的自然也多為一些新奇優(yōu)美景物。其次,為了更好地表現這些自然的美,人們在遣詞造句上往往煞費苦心。盡可能運用準確的語言對山水景物作精心細致的刻畫,力求真實地再現自然美。永明詩人寫景,就是以形傳神,以精細的觀察捕捉身邊最有特征的景色加以描寫,真可謂“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文心雕龍·明詩》)。意象的精美和語言的創(chuàng)新,給人的視覺以極大的沖擊力,也大大增強了文學的生動形象性。
魏晉士人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與當時玄學思想有一定關系。玄學重要辯題之一是“言意之辯”,其時有言可盡意和言不盡意等觀點,其中以“言不盡意”為主導。“言不盡意”以荀粲為代表,《三國志·魏志·茍彧傳》注引何劭《荀粲傳》云:“蓋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蓖蹂鰪男W“貴無”本體論出發(fā),以老莊解《易》,他援用《莊子·外物》中筌蹄之言,作《易略例·明象章》,對言意關系作了新的辨析和解釋,最終得出被湯用彤認為是魏晉時代的“新眼光新方法”的“得意忘言”論。王弼日:“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笳?,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睂τ谕蹂鲞@段話,人們注意的往往是其中的“得意忘言”論。其實王弼雖然認為得意須“忘言”、須“忘象”,但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他也認為“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所以有的學者認為,“王弼的意義,不僅在于‘得意忘象和‘崇本息末,更在于‘存言存象和‘崇末舉末”。《文學》8云:
弼曰:“圣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于有,恒訓其所不足?!?/p>
以有訓無、訓不足即以言象來尋意悟意?!段膶W》83也曰:
王敬仁年十三作《賢人論》,長史送示真長,真長答云:“觀敬仁所作論,便足參微言?!?/p>
微言即言外意,由《賢人論》可“足參微言”,這即是說明由言、象可以悟意。象是由言得意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在得意過程中作用猶大。因而文學創(chuàng)作,既可以重神輕形,只重意追求神似;也可以重神也重形,追求形神兼?zhèn)洹_@兩者都是魏晉時期的文學觀念,并且形神兼?zhèn)鋺撌歉咭粋€層次上的追求。但受到時代的約束,當時人們還不可能在文學創(chuàng)作時做到形神兼?zhèn)?,僅只能做到神似或者形似。而要做到“形似”,就必須尋找合適的、充足的言來明象,通過合適的、充足的象來出意。不是任何言都可以明象,也不是任何象都可以出意。如果只是尋常之言、象,則指示無余,意在言內,如果能使言、象成為充足的媒介,則指示有余,意在言外,“魏晉南北朝之所謂‘文者,常即謂為此種表現天地自然之充足的媒介或語言。”所謂合適的、充足的是指物象的形象性。以上分析可見,言意之辯促進了人們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
魏晉士人對文學形象美的追求,在文學發(fā)展史上有積極的意義。它促進了山水文學的產生和發(fā)展,促進了魏晉士人對文學形象的美學特征進行深入探討,促進了中國格律詩——唐詩的形成,此為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