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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淚

2009-10-10 05:27
章回小說 2009年10期

九 河

第一章

上午九點多鐘的時候,馬永剛獨自一人在金州市火車站悄悄地登上了奔赴南方的列車。沒有人給他送行。他把旅行箱放在行李架上,孤獨凄涼地坐在靠車窗的座位上。他透過車窗,看到許多男男女女的身影匆匆掠過?,F(xiàn)在正是初秋的季節(jié),天氣依然炎熱,男人們大都穿著短袖T恤衫,女人們大都穿著色彩繽紛的抹袖衣裙。送行的人們站在列車下,眼里閃著淚光,朝著列車上即將遠行的人們不停地揮手告別。他們從此,或許是天各一方,長久分離,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不能相見;或許是從此音信全無,成為永遠的訣別。馬永剛的心里不覺一動,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得不告別這座生他養(yǎng)他的大都市,而前路茫茫,生死不知,也許自己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他雙眼一熱,眼前的一切不禁變得模糊起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立刻用雙手在臉上胡亂地抹了兩把,你一個大男人,不能像一個弱質(zhì)女流那樣哭哭啼啼,讓人看到了,一定認為你是個窩囊廢。他在心中不斷地給自己打氣:你如果不想當一輩子門官兒,就必須做出這樣的選擇!必須踏上這樣一條可能的不歸之路!不然的話,你這一輩子就真他媽的死在老娘褲襠里了!決不能這樣窩囊,決不屈服命運的安排!一定要咸魚翻身!

馬永剛原本是堂堂的區(qū)勞動局副局長,坐在寬敞的辦公室中頤指氣使,開著廣本小轎車人前顯貴。他本可以踏上光明的仕途大展拳腳,卻因為迷上了兩個不該迷戀的女人,一下子陷入了欲望的泥淖。他鬼迷心竅地挪用公款二十萬元,給一個女人古英素購買商品房,而讓另一個女人——馬永剛的下屬同事——于若夢妒火中燒,她伙同另一名同事,辦公室主任李高陽,在馬永剛的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終于東窗事發(fā),讓馬永剛丟官罷爵,被發(fā)配到單位傳達室看大門,送報紙。他戴著一項大檐帽,垂首坐在傳達室中,終日沮喪而悔恨,感覺著丟盡了顏面。他不斷忍受著周圍人的白眼,那些白眼就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過來,讓他備受煎熬。

李高陽趾高氣揚地坐上了馬永剛的位置,終日神氣活現(xiàn)地開著廣本小轎車進進出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于若夢沒有絲毫的愧疚之意,她每天來傳達室取信件,從不和馬永剛過話,就像見了陌生人一樣,有時甚至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馬永剛。但馬永剛深知,這個賤人早已向李高陽投懷送抱了,你們這對狗男女,絕不會有好下場。你個賤人,知道他李高陽在外面做何勾當嗎?他和那些私企老板打得火熱,沒少吃他們喝他們拿他們的,他和那些人豪賭,終究會玩火自焚!

那位老同學(xué),馬永剛曾經(jīng)為他籌建菜市場上下奔走,出了大力、幫了大忙,在馬永剛開始倒霉的時候,這位老同學(xué)還算有點人心,幫助馬永剛補上了挪用的二十萬元公款,但從此便不再和馬永剛見面。他讓手下人找到馬永剛,取消了馬永剛五個攤位的所有權(quán),那是當初他對馬永剛感恩戴德無償贈予的。馬永剛深知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自己如今被踹到泥里去了,再也沒有利用價值了,因此,他不再計較什么,只是對那個老同學(xué)的手下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從此,他們一切恩怨全消,與這個老同學(xué)再無瓜葛。

馬永剛再也不想見到古英素這個女人了,他非常地果斷決絕!

他們的愛情鳥被二十萬元折斷了翅膀,也讓馬永剛在官場一敗涂地!他們的這段孽緣,讓馬永剛丟盡了顏面,令他終日噩夢纏身。古英素幾次給馬永剛打手機,馬永剛幾次拒接,甚至從手機中徹底刪除了古英素的號碼。讓馬永剛沒有想到的是,有一次,在下班的路上,古英素突然沖到他的面前。馬永剛看到眼前的女人,蒼白的臉上滿是自責(zé)愧疚,穿著一身黑衣裙,讓她顯得更加憂郁多愁。

古英素囁嚅著說,永剛,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知道事情再也無法挽回,但我一個弱女子也無力回天??晌疫@個人還在,心還在,它們永遠屬于你。這一輩子,我永遠跟著你。不管你得意還是倒霉,我永遠跟著你。那二十萬元,我們一定要還上!我都想好了,把新裝修好的房子賣掉,我還住原來那樣的房子,我們慢慢攢錢,將來一定會住上新房子……

古英素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有兩滴晶瑩的淚水,從她的一雙明眸中滾落出來。

馬永剛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柔情,他真想一下?lián)肀ё⊙矍暗呐?她真的讓他感動,但他馬上抑制住了自己沖動的感情。

英素,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那二十萬元,已經(jīng)有人替我們還上了,那房子本該屬于你。請你聽我一句衷告,從今以后,找一個好人嫁了,過正常日子吧,千萬別再過我們那種荒唐日子了。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們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因為,因為,我已經(jīng)輸?shù)袅巳松刑嗟臇|西,但我不能再輸?shù)艏彝?那里是我默默舔傷口的地方,是我避風(fēng)的港灣。英素,祝你幸福。再見!

馬永剛迅速騎上自行車,逃也似的離開了古英素,他感覺眼里一下涌出了兩行熱乎乎的淚水。

馬永剛沒有向妻子許萍坦白真相。

他知道,一旦坦白真相,那就意味著他們的婚姻馬上完蛋。他感覺自己再也輸不起了。再說,他也沒有必要向許萍說明真相,他跟紀檢委都沒有說實話,就連于若夢都不清楚那二十萬元的去向。當時,他只是跟她謊稱要去做一筆生意,后來于若夢之所以倒戈相向,完全是因為馬永剛一心一意地拜倒在古英素的石榴裙下,這才讓她妒火中燒。即使她和李高陽對這二十萬的去向有所猜測,也只是猜測而已,他們沒有真憑實據(jù)。

因此,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對妻子許萍講,我在工作中出了點問題,因為私設(shè)小金庫,濫發(fā)獎金,挪用公款炒股,被人告到紀檢委,我被撤職了,現(xiàn)在是勞動局的普通一員了。

許萍一直是岸邊小學(xué)一名默默無聞的語文教師,性格恬靜平和。在學(xué)校,她對學(xué)生有一副出奇的好脾氣;在家里,她始終用行動默默地愛著自己的丈夫和女兒。馬永剛的一番話,雖然有些輕描淡寫,但還是讓許萍著實地嚇了一跳。馬永剛看到,許萍先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臉色變得慘白,淚水奪眶而出,轉(zhuǎn)而慘白的臉色又迅即漲得通紅。

馬永剛,你他媽不是人,是混蛋王八蛋!

馬永剛從來都不知道,許萍還會罵人,他不敢抬頭面對妻子。

馬永剛,你,你,你是什么東西?我一腔子熱血都撲到你和孩子身上了,換回來的是什么?是你被撤職查辦!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違法亂紀的事咱不能干。你經(jīng)常出去吃喝,拿些禮品回來,我見怪不怪,覺得也不會出什么大格。還真有你的,竟敢私設(shè)小金庫,濫發(fā)獎金,而且還挪用公款炒股?這些年,看你那得意忘形的樣子,我早就擔(dān)心你會出事,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天啊,事情肯定還沒完,還要移交司法機關(guān),你要是進去了,我們娘兒倆可怎么活呀?嗚嗚……

馬永剛動情地抱住了痛哭流涕的妻子,禁不住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我不會進去的,二十萬元已經(jīng)如數(shù)退還了,我只是被撤了職,最終保住了飯碗。

許萍用她的右手拳頭使勁捶打著馬永剛寬厚的胸脯,你個大傻子,膽子太大了,你怎么會干出這種蠢事……

馬永剛知道,風(fēng)暴終會過去。許萍長吁短嘆了一些時日,終于平靜下來,她依然像從前那樣,默默地愛著自己的丈夫和女兒。

女兒婷婷正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馬永剛每天要接送婷婷,原來開著廣本小轎車接送,如今只能騎自行車了。

婷婷背著書包,站在馬永剛的自行車跟前,現(xiàn)出了一臉的疑問。爸爸,您怎么不開車送我啊?

馬永剛的心好像被誰揪了一把,他不敢面對婷婷那雙清澈的眸子。婷婷只有十歲,尚不知曉人事,決不能對她講他現(xiàn)在的不幸遭遇。

他支支吾吾地撒著謊。這個,這個,單位里做了規(guī)定,不準用公車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所以,咱只能騎自行車了。

那,那,為什么劉虹的爸爸還開公車接送她呢?

馬永剛把婷婷抱到自行車后架上,轉(zhuǎn)身騎上了自行車。也許,也許,劉虹爸爸單位還沒做那樣的規(guī)定吧。婷婷,我跟你說,就是我們單位不做這樣的規(guī)定,我也打算騎自行車接送你,我們應(yīng)該做一個奉公守法的人是不是?不能占公家的便宜。對了,別人開公車接送孩子,咱可管不著,只要管好咱自己的事就行了,不然,會得罪人的。你說是不是?婷婷。

是,爸爸,咱不占公家的便宜。

馬永剛感覺臉上在一陣陣地發(fā)燒,后背淌滿了汗水,對女兒說謊話的滋味真是難受極了。他覺得雙眼又有些濕潤了。自己真是個混蛋,為什么不好好珍惜已經(jīng)得到的一切?如果沒有那些荒唐事情,女兒依然能天天坐廣本上下學(xué),不怕酷暑嚴寒,不怕風(fēng)霜雨雪,自己也不用這樣煞費苦心地編謊話。假如有一天,孩子突然闖到我的單位,看到爸爸淪落成一個落魄的門官,她會做何感想,她一定會哇哇地大哭,她絕對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

馬永剛時常要經(jīng)受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心靈折磨。

他所遭遇的一切,不敢告訴父母,不敢告訴岳父岳母,更不敢告訴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等諸多親友。春節(jié)走親戚的時候,他托詞工作忙,推掉了很多親友的探訪,實在推不掉的,他只好硬著頭皮前往,忐忑不安地踏進親友的家門。那些不明真相的親友,對他熱情地遠接高迎,他不敢面對那些仰慕的眼神,說起單位的事,他只好閃爍其詞,顧左右而言他。他不敢在人家久坐,更不敢在人家吃飯喝酒,他生怕暴露了他已經(jīng)落魄的身份,他愿意人們的心中依然保留著那份已經(jīng)變得虛假的輝煌。

他不愿陪著妻子逛超市,不愿去那些人聲鼎沸的公共場所,他像做賊一樣地四處張望,他害怕碰到熟人,如果真的不小心碰到了熟人,不是逃跑似的溜掉,就是轉(zhuǎn)過身去假裝沒看見。經(jīng)常有不明真相的老同學(xué)老朋友來電話,約他出去小聚,他不斷地借故推辭,慢慢地,他們不再相約。馬永剛深信,他們肯定知道了真相,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人們知道真相,是早早晚晚的事。知道就知道吧,那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

馬永剛不僅不出去應(yīng)酬,而且也杜門謝客,對那些打算來訪者,一律嚴詞拒絕。他在家里堅持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每天早早起來給妻兒買早點,晚上下班,到菜市場買菜,大包小包地拎回家來,一通煎炒烹炸,一葷一素,兩菜一湯,把妻兒侍候得舒舒服服。

他剛剛四十歲,身體依然強壯。他和許萍做愛時盡心盡力,不像從前那樣經(jīng)常敷衍了事。他時常弄得大汗淋漓,千方百計地喚起許萍的情欲,讓她變得饑渴瘋狂。而許萍的身體不再像從前那樣平靜、那樣死氣沉沉,而是變得波濤洶涌,他讓許萍真正體驗到了結(jié)婚以來的床笫之歡,無比地快活滿足。許萍的皮膚開始變得滋潤起來,整個人也容光煥發(fā)起來。

但馬永剛的內(nèi)心卻越來越失落,他每每想起自己從前那些輝煌的日子,再看看眼前糟糕的境遇,他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他現(xiàn)在沒有同事同學(xué),沒有親朋故舊,孤家寡人一個。而妻子許萍如今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仿佛一個沉浸在美夢中的人,他不忍心推醒夢中人,但他內(nèi)心的苦楚向誰傾訴?就這樣,馬永剛獨自一人任內(nèi)心的苦楚煎熬著,仿佛一個落水人,一邊苦苦掙扎,一邊拼命地去抓救命稻草。所以他發(fā)瘋地看電視,發(fā)瘋地讀書,發(fā)瘋地上網(wǎng),專門收看、閱讀、搜索那些東山再起的故事。他隨著那些主人公們一同沉浮,一同悲喜。他們倒霉的時候,他和他們一樣沮喪、悔恨;他們發(fā)跡時,他為他們流下了激動喜悅的淚水。他經(jīng)常在日記本上奮筆疾書,記下自己的愁思、郁悶,記下自己的美好憧憬。

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在他的心中悄悄地形成了。

馬永剛就是這樣的人,一旦想法成熟,便會立即付諸實施。他迅速找到了局長童恩周,申請停薪留職,準備到南方闖蕩一番。馬永剛是童恩周一手提拔起來的,童恩周一直欣賞信任馬永剛。馬永剛出事后,童恩周沒有過多地責(zé)備馬永剛,只是為他惋惜,你這孩子真是糊涂,拿著自己的大好前程當兒戲!他上上下下,多方奔走,出面保護馬永剛,終于保住了馬永剛的飯碗。如今,馬永剛向童恩周提出停薪留職的申請,童恩周沒有絲毫的猶豫就同意了,去吧,出去闖蕩一下吧,混出個人樣再回來,就是混不出來,勞動局的大門始終向你敞開著,我還有十二年才退休,十年之內(nèi),應(yīng)該見出個分曉吧。

這一切,馬永剛一直瞞著許萍。他知道,許萍肯定反對他的決定,她寧愿過那種男耕女織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全家人在一起過日子,夠吃夠喝,平平安安,她就心滿意足了??晌荫R永剛不能滿足這樣的日子,我要東山再起,失去的一切,我一定要拿回來!

他像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忙著給妻兒準備早點,忙著接送女兒婷婷上下學(xué),忙著買菜做飯。但他背著妻兒,悄悄地做著出行的準備工作,他從中信銀行辦了一個全國通用卡,把私人小金庫中的三萬元打進中信卡中,又提出了五千元作為備用金。他要去的城市一年四季都是夏季,所以他只在旅行箱中簡單地放了幾件夏天衣物,準備了身份證、大學(xué)畢業(yè)證等必須物品。他購買了新的手機卡,只要一踏上火車,他就立即更換新的手機號碼。他決定不留下一點跡象,不給妻子許萍留下只言片語,更不會給她一絲一毫的暗示。

周六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去探望婷婷的爺爺奶奶。兩位老人剛剛七十歲,身體非常健康,沒病沒災(zāi)。馬永剛覺得,他可以放心地去闖蕩了。他不敢和母親單獨在一起,生怕自己一時忘情,說出生離死別的話,流下軟弱的淚水,從而露出蛛絲馬跡,他硬著心腸,避免和母親單獨接觸。

他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在親人面前突然消失了。

馬永剛悲傷地坐在向南疾駛的列車上,他知道,他不辭而別,親人們不會原諒他,父親會大罵他不肖,母親會傷心落淚,妻子許萍不僅要傷心落淚,而且還會大罵他無情無義,大罵他不負責(zé)任,女兒婷婷會經(jīng)常哭著鬧著要找爸爸。親人們啊,我知道對不起你們,只有這樣,我才能走得義無反顧,走得了無牽掛。你們會習(xí)慣的,會習(xí)慣沒有我的日子。你們放心吧,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我是個沒有出息的人,我自毀前程,不僅自己丟人現(xiàn)眼,而且丟了父母妻兒的臉面,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可是,一味地悲傷、悔恨有什么用?無濟于事!跌倒了應(yīng)當立刻爬起來,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繼續(xù)前進,勇往直前,矢志不渝!不能消沉,不能茍活,我要咸魚翻身,我要東山再起!

親人們,我不混出個人樣來,決不回來見你們!

第二章

我的三萬塊啊,就這樣,轉(zhuǎn)眼間打了水漂,我真是個笨蛋!蠢材!我現(xiàn)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窮光蛋了,今后怎么辦?今后怎么辦?馬永剛感覺自己的心在隱隱作痛。他把一片迷茫的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正像馬永剛此刻的心情一樣陰沉灰暗,霏霏淫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霧氣迷蒙的街道上,沒有多少來往的車輛和行人。飯館里同樣冷冷清清,只有五六個人在吃飯,大廳里顯得空蕩蕩的,沒有空調(diào),屋頂上只有幾個吊扇徒勞地忙碌著,空氣依然濕濕的、黏黏的,被汗水濡濕的T恤衫就像濕漉漉的抹布沾在身上,讓馬永剛渾身不自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擺著一盤冷拼,一盤魚香肉絲,他沒有動筷子,他實在是吃不下,但五瓶濱海牌啤酒已經(jīng)悉數(shù)灌進了肚子。馬永剛感覺手腳有些不聽使喚,他準備吸煙的時候,不知怎么,就把一堆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子碰得東倒西歪,它們仿佛一群狼狽不堪的殘兵敗將,讓人看著就沮喪。

他清楚地記得,過去經(jīng)常和朋友們在一起豪飲,酒逢知己千杯少,自己一個人能喝一箱啤酒都不醉,一箱可是十二瓶啊,而且,他們經(jīng)常要來什么“三中全會”,白的啤的紅的一起上!這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曾幾何時,今天自己僅僅喝了五瓶啤酒,為什么手腳就不聽使喚了?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借酒澆愁愁更愁啊!

馬永剛已屆不惑之年,他深知闖蕩世界并不容易。半年前,他剛來海川市時暫時住在一家比較經(jīng)濟便宜的小旅館,每天住宿只花五十元,有電視,有空調(diào),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床單和毛巾被還算干凈衛(wèi)生。他盤算著,一旦找到理想的工作,可以離開旅館,在工作單位附近租房子,過正常人的生活,奮斗它幾年,就會闖出一片新天地。

馬永剛在海川市的繁華街道上穿梭、徜徉,他新奇地東瞧西望,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一下吸引了馬永剛的目光。此時的金州市還沒有這么多的高樓大廈,那些高低錯落的辦公大廈,最高的有四五十層,最低的也有三四十層,居住樓群大都有三四十層高。海川市的緯度恰好處在北回歸線,人們懼怕的正是陽光,所以樓與樓之間挨得很近,正好遮住了強烈的光線,決不像北方人那樣,每座樓房還要分出金銀銅鐵角,金銀角自然是向陽的房屋,樓與樓之間必須要拉開相當?shù)拈g距,保證充足的陽光。還有,因為某些開發(fā)商不顧群眾利益,建筑高樓大廈,擋住了居民樓的光線,受害者們常常要鬧到市政府,或者把開發(fā)商告上法庭,要么就拉出橫幅標語——“還我陽光!”真是十里不同天啊,何況這里與金州市相隔幾千里。

他買來海川市的各種報紙,一頭扎進各類招聘廣告中,那些職位和薪水都很誘人,大本以上文憑,有一定工作經(jīng)驗,獨獨年齡成了最大的障礙,大部分的招聘廣告都要求應(yīng)聘者在三十五歲以下,甚至三十歲以下,而自己已經(jīng)四十掛零了,無疑是老同志了。四十多歲是個非常微妙的年齡,你要么就是功成名就,或者為自己賣命,有自己的公司,或者為公家賣命,有職有權(quán)有頭有臉,這些人,誰還會去擠在應(yīng)聘者的隊伍中呢?你要么就是四零五零失業(yè)下崗人員,這些人大多數(shù)沒有多少能力,常常等待政府救濟或等待政府安排就業(yè)崗位,也不會擠在應(yīng)聘者的隊伍中。獨有你馬永剛是個特例!

可是,馬永剛不信那個邪,他到理發(fā)店剃掉了頭上那些長長的煩惱絲,留了一個神氣十足的高平頭。他跑到大商場,花了兩千多元,買了一身名牌服裝,對自己刻意進行了一番包裝,上身是紅色的鱷魚牌短袖T恤衫,下身是白色的皮爾卡丹老板褲,腳上是一雙棕色的皮涼鞋,他還買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公文包,站在穿衣鏡前的馬永剛,完全變了一個人,雖然還是那樣長、那樣黑的馬臉,還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但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老氣橫秋的公務(wù)員馬永剛了,儼然一個白領(lǐng),一個新生的中產(chǎn)階級人士。

他邁著自信的步伐,昂首闊步地走進了一家又一家氣派的大公司,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和那些招聘人員侃侃而談。漸漸地,他的神情有些暗淡起來,步伐也開始沉重起來,那些招聘人員,大都是二十多歲或者是三十來歲,一群漂亮而富有青春氣息的年輕人,他們穿著潔白的短袖襯衫,扎著鮮艷的領(lǐng)帶,眼睛亮亮的,聰明而自信。他們大都操著南方鳥語普通話,最后一個字拖著長長的尾音。馬永剛不會鳥語,只能操著一口金州腔,顯得是那樣的生硬、呆板。他感覺自己的金州腔就像是一把長矛,那些鳥語就像是一團團飄飛的柳絮,長矛和柳絮怎能交鋒?那些年輕人,聽到馬永剛報出自己的年齡,顯然是吃了一驚,他們愣愣地看著馬永剛,那表情好像是在說,您老不是在跟我們開玩笑吧?我們的招聘廣告上,不是明明寫著三十歲以下嗎?對不起大叔,我們不招聘像您這樣的老同志。他們遺憾地微笑著,像外國人一樣,無奈地攤著雙手,聳肩搖頭,怪里怪氣地哼哼著,就這樣,馬永剛不斷地碰壁。

當黑夜來臨的時候,他拖著疲憊的身軀一無所獲地回到小旅館,踏進自己的房間,一頭栽倒在床上。他懶得開燈,孤獨和絕望的情緒與黑暗一樣在他的房間彌漫著。他不禁思念起妻子許萍女兒婷婷,思念起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親,面對突然失蹤的他,親人們一定會鬧得天翻地覆。許萍會找童恩周嗎?童恩周不會告訴她什么,我只是向他申請留職停薪,其他的,什么都沒說,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蹤,他不會提供什么有價值的信息。因此,他只是勸慰許萍,不要擔(dān)心,他一個大男人不會想不開,他可能出去闖蕩一番,他會回來的,回來的時候,說不定會給你帶回一座金山銀山來呢。

帶回一座金山銀山!我馬永剛何嘗不想?但那一切是多么渺茫,多么遙不可及。他心里默念著,許萍,我親愛的妻子,婷婷,我親愛的女兒,你們不要為我擔(dān)心,也不要怨恨我,你們要堅強起來,要慢慢習(xí)慣沒有我的日子,我們要共同度過一段艱難的時光。等我在海川闖出名堂,金山銀山,我不敢說,但我一定會衣錦還鄉(xiāng)的,到那時,許萍,你再也不用當孩子王了,我要讓你享清福,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婷婷,你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我要開著咱自家的廣本小轎車理直氣壯地接送你上下學(xué)。

馬永剛從床上坐起來,撳亮了床頭燈,他打開當天的報紙瀏覽著。他想,應(yīng)聘這條路似乎是走不通了。他試圖從報紙上傳遞的各種信息中,捕捉到新的發(fā)展機會,一個炒股人的經(jīng)歷,吸引了他的目光,這也是個外地人,他在一家飯館端盤子打工,偶然聽客人們議論炒股的事情,聽得他心癢難熬,他利用空閑時間,跑到證券市場,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來了個牛刀小試,初戰(zhàn)即有收獲,兩年下來,他竟然進了大戶室,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幾百萬元的收入。

于是,馬永剛也一腳邁進了人頭攢動的證券大廳,大屏幕讓他眼花繚亂,也讓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他躍躍欲試,決心要在這個金融戰(zhàn)場上掘出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本來一開始的時候,他頭腦比較冷靜,抱著試試深淺的態(tài)度,拿了幾千元投石問路,玩短線,看準了行情,便“下注”,瞅準了機會,便拋出。他真是沒想到,初戰(zhàn)告捷,半個月下來,竟然有了幾百元的收獲。很多人經(jīng)常會犯這樣的錯誤,當事情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頭腦就會發(fā)熱,順風(fēng)順水的假象迷惑了他們的眼睛,他們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自己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他們只信奉自己,而忘記了謹小慎微,忘記了敬畏神靈,忘記了冥冥之中還有個神秘的定數(shù)。馬永剛看準了一支熱漲的股票,和很多人一樣,做著發(fā)財致富的美夢,三萬變六萬,六萬變十萬,十萬變百萬,百萬變千萬……蛋生雞,雞生蛋,財富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孤注一擲,把僅有的三萬元全部投入進去,沒過一周,便被可悲地套牢了。在這個虛擬的經(jīng)濟世界中,財富就像美麗的肥皂泡一樣,瞬間膨脹,閃著五彩光斑,魅惑著很多人的心,讓他們趨之若鶩,而轉(zhuǎn)眼破滅,一切變成虛無,讓許多人的心也隨之破碎。

破碎了心的馬永剛,剛剛喝了五瓶啤酒,便手腳不聽使喚,一種巨大的失敗感,讓他在酒桌上的那種豪氣蕩然無存了。他知道,結(jié)了眼前這頓飯錢,還要交幾百塊的房錢,這樣一來,衣兜里的錢所剩無幾了,只能從那家旅館中搬出來,今天必須找到一份臨時工作,最好是管吃管住,一個月干下來,凈剩工資,哪怕是幾百元呢,干它幾個月,就能攢下幾千元,有了幾千元,我還去證券大廳碰運氣。他今天特意換上了從金州帶來的一身舊衣服,打工就要有打工的樣子,穿著皮爾卡丹絕對不行!

馬永剛打著雨傘,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來到了大排檔一條街。正好是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各家大排檔里比較清靜,中午飯已經(jīng)結(jié)束,晚飯還沒有到來,他逐門逐戶地詢問著。

第九家大排檔,名叫芳芳大排檔,馬永剛向屋里張望了一下,有十幾張聯(lián)體桌椅,白桌面,橘黃色的塑料椅子,窗明幾凈。吧臺前面,娉娉婷婷地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苗條女人,右手夾著煙卷,一身紅色抹袖連衣裙,披肩直發(fā),一雙吊吊眼,乳峰高聳,臉上、胳膊上、小腿上的肌膚雪白,特別是胸脯的那一抹雪白,讓馬永剛的心里不禁為之一動,真是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大排檔里,竟然有這樣的尤物?

女人也顯然看到了馬永剛,一雙吊吊眼亮起來,她未言先笑,露出了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先生是要吃飯咋的?一口動聽的東北方言。

對不起,我剛吃過了,我是來問問,你們這兒招人嗎?我是從金州來打工的。馬永剛說著一步邁進了大排檔。

你從金州來的?我哥哥也在金州呢。女人用拿煙的右手示意馬永剛請坐。女人的身高和古英素差不多,足有一米六八。

你哥在金州哪疙瘩呢?做啥事呢?馬永剛坐在一張餐桌旁,笑吟吟地看著女人問。

哈,您真是見啥人說啥話,俺家鄉(xiāng)話您也說得這么地道。

沒辦法,逼出來的,到外面闖蕩,啥都得學(xué),就說這海川的鳥語,不學(xué)行嗎?

我哥,他那啥,在金州岸東區(qū)也干了個小飯館。

真佩服你們東北人,全國各地都有你們的足跡,簡直是無所不在嘛?,F(xiàn)在舞臺上也大刮東北風(fēng),趙本山、潘長江的小品讓人百看不厭,金州也有很多東北人開的洗浴中心、裝飾城什么的,大量的錢都跑到你們東北人口袋里了。

人家都是大腕,大老板,俺們算啥?窮苦老百姓,在東北沒飯吃了,被逼無奈,不出來闖蕩行嗎?在這兒苦扒苦掙的,做個小買賣,累死累活,也掙不了幾個錢。

總之,你們還是比我們強,我們出來闖蕩弄得身無分文,成了窮光蛋。

那還不是暫時的,看先生氣宇軒昂的,原來肯定是做大事的,現(xiàn)在出來闖蕩,暫時遇上點困難,那算啥呀,將來還有發(fā)跡的時候!

借老板娘的吉言,咱先說眼下吧。你哥哥在金州,這么說咱也算有點關(guān)系啊,不知老板娘能否賞口飯吃?

今天您還真是來巧了,我這兒正缺人手呢。有個傻小子剛讓我打發(fā)走,這家伙沒腦子,不是給客人上錯了菜,就是打盤子打碗。先生,咱可是說好了,我這活兒不多,刷盤子刷碗,擇菜洗菜,給客人上菜,就是時間長點,從早上六點開始,一直到晚上九點,一個月工資八百塊。

女人蹺著二郎腿,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腳上是白色涼鞋,腳趾甲涂著紅色的指甲油,腿上的肌膚是那樣的白皙,堪與古英素相比。她說話的時候,偶爾,會變換兩腿的姿勢,左腿壓右腿,右腿壓左腿。馬永剛在無意中瞥見,女人里面穿著黑色的三角褲,讓他的心里好一陣恍惚。

管吃管住嗎?馬永剛急忙拉回恍惚的思緒。

當然管吃,至于住嘛,原則上不管住。你要是能將就,可以睡在排檔里,那角上有一張沙發(fā)床。

老板娘,這活,我干了。我先去把旅館的賬結(jié)了,回來,我就投入工作。

第三章

馬永剛此時的心態(tài)非常復(fù)雜,一方面說,自己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終于找到了一份臨時工作,并且有了暫時落腳的地方,可謂是天無絕人之路,自然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從另一方面說,老板娘的美貌,總是讓他心神恍惚,他非常害怕自己舊病復(fù)發(fā),他深知,漂亮女人不能沾,沾了就有麻煩!過去的教訓(xùn)能不汲取嗎?

然而,世事總是難以預(yù)料的。

老板娘名叫柳芳芳。老板姓王,也就是柳芳芳的丈夫,三十多歲,典型的海川當?shù)厝?比柳芳芳要矮上半頭,留著高平頭,高顴骨,翻鼻孔,大嘴叉,平時話不多,來到飯館,便—頭扎進廚房忙碌著。馬永剛心里—直裝著一個疑問,他們兩個人雖然年齡相仿,但他們的相貌卻是相差了天地,正像俗話說的,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們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小名亮亮,正在上小學(xué)二年級。亮亮晚上放學(xué)后,來大排檔吃晚飯,那眉眼很像柳芳芳,是個地道的小帥哥。據(jù)柳芳芳講,他們一家人就住在大排檔一條街后面的高層居民樓中,孩子爸爸每天早上五點多騎著三輪車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購買蔬菜和魚蝦。六點多的時候,柳芳芳便來到大排檔,開門營業(yè)。

第一天早上,馬永剛從睡夢中驚醒,明亮的燈光,讓他有些睜不開眼。他環(huán)顧四周,一下看到了柳芳芳穿著紅裙子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口,方才明白,自己是在芳芳大排檔。馬永剛低頭看見自己的短褲被憤怒的家伙支成了一個大大的傘蓋,討厭的晨勃,一定是讓柳芳芳看了個滿眼。他到廁所小解,很快讓自己的那個家伙平靜下來。

老板娘,真是對不起,第一天,我就起晚了。

柳芳芳從廚房出來,她的臉有些緋紅,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在馬永剛的身上掃了幾眼。馬永剛心想,肯定是我的晨勃讓她不好意思了。

沒關(guān)系的,慢慢你就會習(xí)慣的。

馬永剛到前門打開了卷簾門,天已大亮,外面已經(jīng)有了嘈雜的人聲。馬永剛心想,在海川端盤子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柳芳芳打開了音響,播放的是電視劇《倚天屠龍記》的插曲,辛?xí)早餮莩摹秲蓛上嗤?/p>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變換

到頭來輸贏有何妨

日與月互消長

富與貴難久長

今早的容顏老于昨晚

……

飯廳里飄蕩著辛?xí)早髌嗤竦母杪?馬永剛的心里不禁涌起了對世事無常人間滄桑的凄涼感覺。他愣了愣神,急忙去洗手間涮了墩布,開始在飯廳里擦地。

忙忙碌碌的日子仿佛飛速的車輪,碾過歲月的道路,眨眼間,就過了三個多月。

忙碌讓馬永剛無暇他顧,他只關(guān)心和計算著兜中的票子,三個月掙了兩千四百元,扣除了煙錢和日用消費,凈剩兩千多元。他在心里暗自盤算著,再拼它三個月,就有四千多元的收入了,到那時,就可以到證券市場再試身手。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繼續(xù)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

有一天晚上八點多鐘,馬永剛正在廚房的水池子里刷盤子,突然聽到飯廳里傳來柳芳芳的尖叫聲。他和王老板急忙跑進飯廳,馬永剛看到,柳芳芳倒在地上,正和三個比較粗壯的男人嚷嚷著:

吃飯不給錢,還動手打人,你們還有王法嗎?

此時的飯廳里,吃飯的人們大都走光了,只有這三個兇神惡煞一樣的男人。其中一個只穿著一身白色的背心短褲,黑黑的臂膀上刺著一條青龍,他瞪著一雙小母狗眼:臭娘們兒,老子在這兒吃飯是看得起你,你去打聽打聽,老子在海川下館子,誰敢跟老子要錢?真他媽的找不自在!

馬永剛走上前去,從地上攙扶起了柳芳芳,看見她的左臉上有五道紅紅的大手印子,一雙鳳眼流著憤怒的淚水,豐滿的胸脯迅速地起伏著。

刺著青龍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馬永剛。你男人來了也不管用,老子就是不給錢,看你能把我怎么樣?咱們走!這家伙一揚手,三個人轉(zhuǎn)身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大排檔。

馬永剛連想都沒想就急忙追了出去。請幾位等一等。

三個家伙停下來。“青龍”雙手插腰,你也想找不自在嗎?

我不想找不自在,我只想要回我們的飯錢!

好小子,還真有要錢不要命的。弟兄們,給我上,揍他狗娘養(yǎng)的。

三個家伙呼啦一下圍過來。馬永剛并不懼怕,他迅速擺好了打拳應(yīng)戰(zhàn)的姿勢,高大的身材讓他充滿自信。最主要的是,這些年,他經(jīng)常和一些私企老板打交道,和他們練健身,學(xué)拳道,著實下過一番工夫,他自忖對付幾個街頭小混混,還綽綽有余。

老馬,快回來,飯錢咱不要了,讓他們走吧。你們快走吧,快走吧!身后傳來柳芳芳焦急的聲音,她一定擔(dān)心我不是這些流氓的對手,生怕我吃虧。馬永剛感覺心頭一熱,在一定意義上說,芳芳應(yīng)該說是自己的恩人,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她收留了我。今天,我一定要報答她。

芳芳,你不用管,幾個小兔崽子,看我怎么收拾他們!

鄰家飯館和一些吃飯的人鬧哄哄地圍攏過來看熱鬧。

“青龍”揮著拳頭最先沖上來,馬永剛一閃身,躲過“青龍”的拳頭,一個掃趟腿,讓“青龍”來了個仰面朝天,然后,他迅速抽身躲開另外兩個家伙的進攻,一拳一個分別打在兩個家伙的太陽穴上,你來我往沒有幾個回合,就把三個家伙都打倒在地。周圍看熱鬧的人不停地叫好鼓掌。馬永剛用右腳踩住“青龍”的胸口。

你個臭流氓給我聽好了,現(xiàn)在給你兩條道,一條道是,如數(shù)付清飯錢,向老板娘賠禮道歉;另一條道是,我把你們幾個家伙交給派出所,讓派出所發(fā)落你們,到號里蹲著去吧。

大哥,好大哥,不去號里,不去號里,我們付飯錢,向老板娘賠禮道歉。

三個家伙被馬永剛打得鼻青臉腫,齜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個家伙從身上掏出了二百元錢,雙手顫抖著遞給了柳芳芳。柳芳芳從那個家伙的手中沒好氣地接過錢。

三個家伙一齊向柳芳芳鞠躬,對不起,老板娘!下次,我們再也不敢了。

沒有下次了,我們大排檔不歡迎你們。滾吧!

三個家伙灰溜溜地擠開人群跑掉了。圍觀的人群響起了一片掌聲,馬永剛向大家揮了揮手,像個英雄似的隨著柳芳芳回到了大排檔。

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鐘了,馬永剛拉下了前門的卷簾門,王老板笑容可掬地迎上來。老馬,謝謝你啦!你太棒啦,一拳一個,都讓你報銷啦。他向馬永剛挑著大拇指。

窩囊廢!我讓人欺負的時候,你在哪疙瘩啦?縮頭烏龜!王老板只是訕訕地笑著,不敢再說什么。

老板娘,你別罵老王了,他要是真上前,也占不著什么便宜。你別怪他!我學(xué)過拳道,收拾他們幾個兔崽子不在話下。

你還愣著干啥?還不麻溜地整幾個菜去,咱不得謝謝人家老馬。

王老板聽柳芳芳這樣說,便笑瞇了眼。我去做幾個好菜嘍,好好謝謝老馬啦。老馬你先歇著啦。王老板一口海川話,尾音拖得長長的。

不用啦,都是自家人,遇上事,我能不管嗎?再說啦,要是沒有你們夫妻收留,我上哪掙錢去,就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啊!

老馬,說啥收留啊,我雇工你打工,誰也不欠誰的??墒墙裉爝@事,俺們就是欠你的,啥也別說啦,咱飯館還愁吃飯喝酒啥的?舉手之勞。你就別客氣了。

王老板手頭很利索,不大的工夫,端上來了四盤菜,一盤鹽水蝦,一盤蔥燒海參,一盤爆兩樣,一盤香菇油菜,又上了一盤火腿、一盤芥末黃瓜堆。

馬永剛直叫著夠了夠了。

柳芳芳打開了一瓶二鍋頭,給馬永剛斟了滿滿一杯,足有三兩多,給自己斟了多半杯。王老板坐在桌前,用手抹了一下頭上的汗水,給自己打開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

不行,王老板也得喝白的。馬永剛不容分說,就給王老板的杯子里斟酒。

別給他斟白的,他一個南蠻子,會喝啥白酒啊?柳芳芳說道。

馬永剛聽柳芳芳一說,只給王老板斟了半杯。

柳芳芳率先舉起杯。老馬,今兒這事兒,多虧了你,當時,我真替你揪著心呢,生怕你……

你們不了解,前些年,我沒少在拳道上下工夫,對付幾個小流氓真的不在話下。

老馬,經(jīng)過今天的事情啊,我真的佩服你啦。我不太會喝酒啊,為了感謝你,我要把它干掉啦。王老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或許是喝得太猛了,被酒噎得直打嗝。

你抽啥瘋啊,不會喝酒還整這么大口,快別丟人了。柳芳芳不客氣地批評著自己的丈夫。

馬永剛急忙給王老板夾了一片火腿送到他的嘴里。王老板又笑瞇了眼。不一會的工夫,王老板的臉仿佛大紅布一般,說話也比平時多起來。

三個人不知不覺地喝了一瓶白酒,六瓶啤酒。馬永剛看見,柳芳芳一張俏臉也變得紅潤起來,湮沒了“青龍”留下的五個紅手印,真是艷若桃花,神情也變得嫵媚起來,不時向馬永剛投來多情的目光。王老板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來。

王老板可能是醉了,還是把他送回家吧。馬永剛對柳芳芳說。

他就這么一個提不起來的人,不會喝還愣充大尾巴狼。柳芳芳的臉上滿是厭惡的表情。

馬永剛和柳芳芳架起王老板去了大排檔后面的高層居民樓,王家住在第九層的一個偏單元里,房間和客廳布置得非常雅致,說明女主人治家有方。

馬永剛見柳芳芳埋頭侍候老王睡覺,便轉(zhuǎn)身從王家出來,回到了大排檔。他把桌子上的杯盤收拾到廚房,便去洗手間沖澡。沖完了澡,他用毛巾擦拭著身體,他的腦子里不禁閃出了柳芳芳那張俏麗嫵媚的臉龐,他的那個家伙便不老實地昂起頭來。就在這時,洗手間的門被倏地推開了,馬永剛看見柳芳芳一絲不掛地走了進來,一下?lián)溥M了馬永剛的懷抱。

馬永剛來到海川市有半年多的時間,沒有碰過女人,今天,他身體的欲望仿佛堤壩決口一般,真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們狂吻在一起。馬永剛拼命地吸吮著,他是那樣的饑渴,他借著洗手間明亮的燈光,一邊仔細地欣賞著柳芳芳潔白細膩的胴體,一邊溫柔地撫摸著,他感覺自己的雙手微微顫抖,激烈動情處,他便送上溫?zé)岬碾p唇。柳芳芳不時地低聲呻吟著,當她呼吸急促的時候,馬永剛猛地把柳芳芳抱在懷里,匆忙地來到飯廳,只有吧臺處亮著一方微弱的燈光,飯廳的窗簾不知在什么時候全部拉上了,飯廳一角的立式空調(diào)嗡嗡地運行著,空氣清新涼爽,想必是柳芳芳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做好了一切準備。馬永剛把柳芳芳輕輕地放到沙發(fā)床上,他們又熱吻在一起。馬永剛慢慢地進入了柳芳芳的身體,只聽柳芳芳悶哼了一聲,他們一同踏上了欲望的征程,慢慢地,慢慢地,兩個人一同沖上了銷魂的頂峰……

足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兩個人才逐漸平靜下來。

兩個人相擁著說著悄悄話。

直到這時候,柳芳芳才解開了一直藏在馬永剛心中的疑團。

原來,柳芳芳二十歲的時候,一個人來到海川市獨自闖天下,身無長技,只好進歌舞廳當三陪女,終日和那些充滿銅臭的男人們打交道,唱歌跳舞喝酒,但她決不賣身,有很多男人曾經(jīng)出大價錢向她買春,她決不越雷池一步,始終守身如玉。但在舞廳里混日子,免不了讓那些臭男人揉搓玷污,要么就讓人家灌得醉醺醺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為了掙錢,只能豁出去了。她當時想,等掙足了錢,一定離開這個骯臟地方,拿著本錢去創(chuàng)業(yè),從此清清白白做人,最終找個好人老實人嫁了。

她是在歌舞廳認識老王的。那一次,老王好像是生平第一次進歌舞廳,他和幾個朋友一塊來的,那個幾個朋友一看就是經(jīng)常泡歌舞廳的,喝得醉醺醺的,和那些小姐們肆無忌憚地動手動腳。她陪著老王,老王比柳芳芳大三歲,他不大愛講話,跟柳芳芳說話,還有幾分緊張,他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只能喝一點啤酒。一晚上,他根本沒碰柳芳芳,連手都沒有拉一拉,臨走時,他照樣塞給柳芳芳一百元。讓柳芳芳沒有想到的是,以后的日子,老王經(jīng)常來她們歌舞廳,來了不找別人,專門找柳芳芳,還是不唱歌不跳舞,只是喝幾杯啤酒,聊聊天。

有一天,他哼哧了半天,才跟柳芳芳說出了一番話,我開了一家大排檔,你到我那兒去干啦,我每月給你開八百元啦,管吃管住。你在這里當小姐,太,太危險了嘛。

老王話雖不多,但讓柳芳芳動了心。太危險了,誰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說真的,柳芳芳早已經(jīng)厭倦了歌舞廳的骯臟,她當時想,歌舞廳的錢并不好掙,那些臭男人們,占不著便宜,或者不把你折磨夠,不會痛痛快快地給小費,再說了,你不賣春根本掙不著大錢,猴年馬月也掙不來創(chuàng)業(yè)的本錢。在大排檔工作,工資固然是少點,但掙這樣的錢干凈,掙這樣的錢踏實。況且,這一段時間,有一個大老板經(jīng)常來糾纏她,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看著就讓人惡心,他一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樣子。柳芳芳很想及早抽身。

沒過幾天,她就來到了老王的大排檔。老王人很老實,肯吃苦,也比較實干,他對柳芳芳百般照顧,只讓柳芳芳盯銀臺,只管寫單子收錢,另外招聘了一個小伙子擇菜洗菜刷盤子端盤子。干了兩個多月,老王便開始給柳芳芳送花送項鏈什么的。柳芳芳早就明白老王的心思,可她總是猶豫,覺得老王人雖老實,也能掙錢,可是人樣子長得實在是有些砢磣。

又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排檔打烊,老王請柳芳芳來到了后面的高層居民樓。柳芳芳不知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遲遲疑疑地跟他上了電梯。來到了第九層,老王用鑰匙開了防盜門,是一套新裝修好的單元房,客廳足有二十多平米。老王領(lǐng)著柳芳芳走遍了整個單元房,臥室、廚房、洗手間、兩個大陽臺,讓她看了一個遍。

芳芳,你說一說啦,這套房子怎么樣啊?

真是不錯,居家過日子的好地方。

芳芳,老王激動地叫了一聲,雙腿撲通跪在地上,一張臉漲得通紅。芳芳,有一句話,我憋了很久啦,請你,請你嫁給我吧,這套房子,就是為我們結(jié)婚準備的啦。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啦,可是你知道,我是一個老實人,也能掙錢啊,我會像供菩薩一樣供著你啦,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啦。你不要想那些帥男人們,他們都很花心啦,一旦得到了你,就不再拿你當寶貝啦,我是不會的啦,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啦。

老王這一跪,讓柳芳芳感動不已,再聽他的一番話,確實是不無道理。她在歌舞廳中,見到無數(shù)個有錢人,無數(shù)個帥男人,他們是那樣的不可靠,他們在外的嘴臉是那樣的丑陋不堪,而回到家里無疑都是花言巧語的欺騙。眼前的男人雖然能掙錢,但他這樣老實巴交的性格決不會背叛自己的妻子。不過這家伙追女人也確實花了一番心思。

就這樣,她答應(yīng)了老王。

馬永剛和柳芳芳都裸露著身子,坐在沙發(fā)床上抽煙。

我們就這樣,一過就是十年。我有點厭倦這樣的生活了,當初,嫁給他,完全是因為他老實,肯干,決不會背叛我,可是,日子久了,我越來越覺得,這個人太沒趣,他沒有多少文化,成天說不了幾句話,就知道像頭牛一樣干活。再有就是干那事,時間越來越短,干完了就呼呼大睡。

你們女人啊,總是不滿足,他可是一心撲在你和孩子身上啊,而且給了你極大的物質(zhì)滿足。

光有物質(zhì)行嗎?人還是需要一點精神的。

你哪像個女人啊,越來越像個哲學(xué)家。

我看你才是哲學(xué)家。你和他不一樣,你有文化有知識,幽默風(fēng)趣,高高大大,結(jié)實強壯。經(jīng)過今天的事,你成了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快得了吧,我現(xiàn)在是給你打工的窮光蛋。

現(xiàn)在是窮光蛋,以后說不定就是個百萬富翁。

柳芳芳說著,動情地抱住了馬永剛,直弄得馬永剛心旌搖蕩,不能自持,兩個人顛鸞倒鳳,又弄了一個多小時,等兩個人都平靜下來,馬永剛催促柳芳芳趕快回家。

要是老王酒醒了,看見身邊的寶貝沒了,還不得瘋魔了,如果找到這兒來,咱的麻煩可就大了。

柳芳芳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馬永剛,悄悄地開了后門,回了后面的高層居民大廈。

激情過后,馬永剛奇怪自己為什么心情有些沉重。其實,他是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之中。盡管他身體非常疲憊,但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

他煩躁地從黑暗中坐起,點燃了一支煙,煙頭閃著暗紅的光芒。

馬永剛啊馬永剛,當初你為什么來海川?難道你忘了來海川的使命嗎?你是來咸魚翻身的!為什么又糾纏上了女人?難道你忘記了從前的教訓(xùn)嗎?正是因為你糾纏上了不該糾纏的女人,才讓你丟官罷爵、丟人現(xiàn)眼,葬送了大好前程!你現(xiàn)在拋妻舍子獨自來到海川,不就是為了洗刷女人們曾經(jīng)帶給你的奇恥大辱嗎?更有甚者,原來你所糾纏的女人,畢竟是離了婚的女人!而你現(xiàn)在糾纏上的女人可是有著完整的家庭啊!她的丈夫癡愛著她,正是因為你一時的沖動,你讓這個本來完整的家庭面臨著解體的危險,她的丈夫會失去心愛的女人,而他們漂亮的兒子則會失去一個完整的家庭!你太缺德了,那樣你對得起誰?你對不起老王,對不起亮亮,更對不起你遠在金州獨守空房的妻子許萍!

馬永剛又點燃了一支煙,大腦飛快地運轉(zhuǎn)著。

這樣看來,我不能再在芳芳大排檔干下去了,繼續(xù)干下去,就會越陷越深,就會與柳芳芳更加糾纏不清,結(jié)局將不堪設(shè)想。只能是三十六計走為上!那么,找個什么理由呢?對啦,正好把昨天三個小流氓的事做一做文章。什么時候走呢?明天就和他們辭別?這樣肯定無法脫身。柳芳芳會以各種理由阻撓?,F(xiàn)在就走,給他們來個不辭而別!

想到這里,馬永剛看看飯廳里的夜明掛鐘,正是凌晨三點鐘。他打開飯廳里的照明燈,穿衣服,收拾行李箱。他在吧臺上找到紙筆,寫下了幾行告別的文字:

王老板、芳芳:你們好!

感謝你們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收留了我,讓我有錢掙有飯吃有地方住。你們兩口子人好心好,說真的,我舍不得離開你們,也舍不得這份工作。但是,昨晚發(fā)生的事,讓我心有余悸,我害怕那幾個家伙會來找我尋仇,那樣會給你們帶來更大的麻煩。我考慮再三,如果我離開你們大排檔,他們就不會來找麻煩,即使來了,也沒什么,打他們的人已經(jīng)走了,有什么事讓他們找我,和芳芳大排檔沒關(guān)系。我想,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再次謝謝你們對我的百般照顧。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老馬

×年×月×日

馬永剛放下筆,無意中發(fā)現(xiàn)吧臺里面的椅子背上搭著柳芳芳的那件紅裙子。他拿起紅裙子貪婪地嗅著柳芳芳殘留下的體香,足足嗅了五分鐘。他真想把這件裙子拿走,但他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把紅裙子仍然搭在了椅背上。他拎起自己的行李箱,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出了大排檔的后門。

第四章

外面的一切仍然籠罩在朦朧的夜色中,城市依然在沉睡,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馬永剛感覺空氣悶熱潮濕,他走出大排檔一條街,身上的T恤衫又像黏濕的抹布一樣緊緊地糊在他的身上。

他一邊漫無目的地徜徉在大街上,一邊在心里盤算著,下一步該怎么辦?自然還去飯館打工,再干它兩三個月,就到證券市場碰運氣?,F(xiàn)在飯館還沒有開門,只有等天亮了再說。應(yīng)該找個地方睡上一覺,有了精神,才能去打拼。他來到了海川市的一條小河邊,河兩岸是帶狀公園,有高大的熱帶樹木,有翠綠的草坪。他在一張游人座椅上躺下來,頭枕著行李箱,河風(fēng)吹過來甚是涼爽,因為太疲憊了,所以他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馬永剛被城市的喧囂驚醒,天已大亮了,他看到不遠處的街道上,來往車輛快速掠過,不時傳來汽車的鳴笛聲。他打算到對岸去找工作。他拉著旅行箱向附近的一座小橋走去。小橋上有幾個農(nóng)民工坐在邊道上,用破紙夾子寫著裝修、打家具等字樣,他們吸著香煙,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雇主。

馬永剛看著紙夾子上兩個歪歪斜斜的裝修字樣,心里就是一亮,海川市是一座新興城市,新移民不斷增加,因此,有很多居民樓正在不斷地施工興建,家居裝修無疑有著非常廣闊的前景。自己為什么不在這方面探一探深淺呢?說不定就能闖出一片新天地來。

他看見坐在“裝修”紙夾子旁邊的男人有三十多歲,長頭發(fā)亂蓬蓬的,濃眉大眼,很是英俊,一身衣著又臟又舊,上身是白色短袖T恤衫,下身是牛仔褲,手里拿著一個翻蓋手機。

馬永剛走上前去。

先生是想裝修嗎?他說著一口金州話。

馬永剛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熱流,千里之外,能夠聽到鄉(xiāng)音,遇上家鄉(xiāng)人,讓他備感親切。

你是金州人?我們是老鄉(xiāng)啊!馬永剛故意加重了鄉(xiāng)音。

真的是老鄉(xiāng)啊,您是金州哪個區(qū)的?小伙子顯然也很激動。

我是岸西區(qū)的,你是哪個區(qū)的。

我是北郊的。先生,在海川什么地方發(fā)財啊?

我……我原來在證券公司工作,不干了,最近剛注冊了一家裝修公司,說實在的,裝修業(yè)務(wù)不少,就是缺少裝修工人。馬永剛感覺自己說瞎話一點都不帶眨巴眼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出來闖蕩,不能見誰都實話實說吧。

先生,沒問題啊,你要多少人,我這兒有多少人。既然是老鄉(xiāng),我們可以合作啊。您有業(yè)務(wù),我有工人。我們在海川干了兩年多了,工人技術(shù)絕對過硬。請您一百個放心。小伙子說著,給馬永剛遞過來一顆紅塔山,并打著了打火機。

馬永剛深吸了一口煙,來的都是咱家鄉(xiāng)人嗎?

是啊,都是一個村子的老鄉(xiāng),要么就是四鄰八鄉(xiāng)的親戚朋友。小伙子眼睛亮亮的,熱切地盯著馬永剛說。

把你的手機號留給我,我回去和公司的人商量商量。馬永剛并不急于表態(tài)。

小伙子名叫魏洪濤,馬永剛也給魏洪濤留了自己的手機號。

馬先生,我等著您的好消息。

好吧,我盡快找你。馬永剛不動聲色地告別了魏洪濤。

一個初步計劃已經(jīng)在他的心中悄悄形成了。

馬永剛立刻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來,洗漱,吃早茶,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拿著公文包從小旅館出來。他到裝飾材料市場走馬觀花,熟悉各類裝飾材料,價格行情。他又到一些剛剛興建好的居民樓走了走,觀察各種裝修風(fēng)格,打聽收費行情,并摸了摸工人工資情況。三天下來,他便有了一定的感性認識,從而為下一步和魏洪濤簽訂合同奠定了基礎(chǔ)。

他去復(fù)印門市部印了名片,給自己未來的公司取了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海川市華屋裝飾公司。他給自己安了一個經(jīng)理的頭銜,名片就是明騙,他為自己的狡黠暗自發(fā)笑。他又印了五百張小廣告,廣告內(nèi)容是:華屋裝飾,高中低檔全活,服務(wù)技術(shù)一流,收費合理,信譽第一,保修二年。手機號……。馬永剛自鳴得意地想到,像魏洪濤這些人,他們沒有文化,沒有頭腦,只能干那守株待兔的事,而我的頭腦和智慧就是財富。

馬永剛起草了一份合同,甲方:華屋裝飾公司,乙方:魏洪濤,甲方負責(zé)洽談承攬裝修業(yè)務(wù),并監(jiān)督工程質(zhì)量,乙方負責(zé)一切裝修工程事務(wù),按照規(guī)定時間保質(zhì)保量完工。甲方扣除各種費用后,按照純利潤的百分之三十付給乙方勞務(wù)費。另外就是一些違約的懲罰性條款。勞務(wù)費一項,馬永剛特意空了出來,他想,魏洪濤肯定要和我討價還價,口頭商談時,先堅持三七開,后讓步到四六開,只能讓到四六開,我六你四。他打印了一式兩份。

馬永剛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便打電話約魏洪濤見面商談。馬永剛選擇了一家中檔飯館,盡管自己囊中羞澀,但決不能讓魏洪濤看出自己的寒酸。和魏洪濤同來的是他的表弟,兩個年輕人很激動。

魏洪濤說,馬老板,承您看得起,您說怎么干咱就怎么干,我們哥們兒全聽您的,只要有錢掙。

親不親家鄉(xiāng)人,就是因為咱是老鄉(xiāng),我對你們有份特殊的感情。所以,我回公司和大家商量,最后決定就用你們這支裝修隊伍。我讓秘書草擬了一份合同,當然,我不想搞得太正規(guī),什么公章啊,執(zhí)照啊,資質(zhì)啊,這些咱都不要,咱就簡單地簽一個君子協(xié)定,將來好有個遵循。你們說呢?

馬老板,您搞得太復(fù)雜了,您攬了活來,我們給您干,干完了,您給我們勞務(wù)費,就這么簡單。簽什么合同?我們倆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斗大的字認不了幾升。魏洪濤說。

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你們要是跟著我干大事,咱就得照規(guī)矩辦。

魏洪濤的表弟說,行,咱聽馬老板的。

馬永剛把合同遞給魏洪濤。魏洪濤弟兄沒看幾眼,便不好意思地把合同還給了馬永剛,我們認不了幾個字,馬老板,您給我們簡單地說說就得了。

馬永剛把合同內(nèi)容簡單地說了說,說到勞務(wù)費時,魏洪濤插話道:馬老板,我們有二十幾個人呢,百分之三十確實不夠分的,大伙都指著這些錢養(yǎng)家糊口呢。

馬永剛做出為難的樣子。他也向二人訴苦。公司要交房租,七八個人要開工資,煤水電都要花錢……只要咱業(yè)務(wù)多了,你們還怕拿不著更多的勞務(wù)費嗎?

兩個人始終微笑堅持著。

馬永剛看火候差不多了,勉強答應(yīng),好吧,扣除費用后,就按純利的百分之四十給你們開勞務(wù)費。

兩個人長出了一口氣。魏洪濤在合同上歪歪斜斜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馬永剛拿出印臺,讓魏洪濤摁了手印。

簽完了合同,馬永剛叫了四個菜,要了一瓶二鍋頭,三個人推杯換盞,邊吃邊聊,甚是投機,馬永剛給他們描繪了美好的未來,魏洪濤兄弟很是興奮,大家酒足飯飽后,他們主動搶著買單,馬永剛謙讓了一番。

馬永剛馬不停蹄地跑進那些正在出售的居民樓中,到處張貼小廣告。一周下來,他竟然接下了一個三居室一百二十平米的裝修工程,只包工,不包料,收費一萬八千元。他與客戶簽了裝修合同,便立刻讓魏洪濤帶著裝修隊進駐。雙方商定,一個半月完工,甲方付乙方四千八百元。

一個半月后,初戰(zhàn)告捷!馬永剛和魏洪濤等弟兄一起到飯館喝了慶功酒!馬永剛慷慨買單。

大家拼命干到年底的時候,馬永剛累計所得純利潤七萬元,魏洪濤們也得到了豐厚的報酬,他們都表示跟定了馬老板!

馬永剛拿出五萬元到工商局注冊了華屋裝飾公司,剩下的錢,他拿出了一大部分,租賃辦公用房,并做了簡單裝修,購買辦公設(shè)備,雇了一名建筑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名叫趙忠實,已經(jīng)工作了五年,有實踐經(jīng)驗,給了他一個華屋裝飾公司副經(jīng)理兼工程師的頭銜,負責(zé)裝修工程的設(shè)計、監(jiān)督等工作。還雇了一名會計兼出納后勤,反正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男性,他不敢雇傭年輕漂亮的女性,生怕與她們?nèi)站蒙?糾纏不清,再惹下不必要的麻煩。他把公司建設(shè)得像模像樣,再也不用擔(dān)心魏洪濤們會識破他的弄虛作假——空手套白狼。

馬永剛在公司附近的居民樓中租了一套獨單,每月租金五百元,全套的家具,電視空調(diào),各種現(xiàn)成的日用必需品,應(yīng)有盡有。他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興奮得無法入睡。他對未來信心百倍,感覺今后的道路會越走越寬,前途無限光明。他真的覺得距離衣錦還鄉(xiāng)的日子近在咫尺了。他按捺不住這股激動之情,幾次想給妻子許萍打電話,他要自豪地告訴妻子,經(jīng)過一年的打拼,我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公司,再經(jīng)過一年的打拼,公司就會賺大錢。等賺了大錢,我會立即回到你們的身邊,還給你們一個完整而幸福的家庭,到那時,我們要買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買二點四排氣量的廣本小轎車。我會在金州繼續(xù)發(fā)展,還做裝修業(yè)務(wù),我要讓勞動局的那些人看一看,讓你李高陽看一看,讓你于若夢看一看,我馬永剛咸魚翻身了,你他媽的那個狗屁副局長,我看得一文不值,老子他媽的會繼續(xù)賺大錢,讓財富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我要做千萬富翁,億萬富翁……

馬永剛在臥室里興奮地轉(zhuǎn)著圈子,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他點上一顆紅云,抽了半支,便慢慢地平靜下來。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有撥通家里的電話。他突然猛省過來,為什么自己還是這樣容易沖動呢?剛剛掙了一點錢,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小器易盈!這樣怎么能賺大錢,成大事?馬永剛啊馬永剛,千萬不要忘記歷史的教訓(xùn)啊!人越是在順風(fēng)順水的時候,越是要冷靜。實踐證明,每每在你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最容易得意忘形,得意忘形的結(jié)果就是最終要栽大跟頭!

馬永剛終日疲于奔命,使出渾身解數(shù),試圖積聚更多的財富。

然而他疲于奔命的結(jié)果并不理想。一年下來,公司僅僅凈掙十多萬元,馬永剛依然信心百倍地對自己說,明年肯定要比今年掙得多!但是,三年多過去了,馬永剛累死累活,累計下來僅僅凈掙三十多萬元。簡直是蝸牛的速度!馬永剛感嘆,如果按照這樣的速度斂財,尚需七年時間才能達到百萬!七年后的百萬富翁,可能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富翁!到那時的一百萬元,在海川市有可能連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都買不到,海川市商品房的價格飛速上漲,去年才三千多元一平米,現(xiàn)在已經(jīng)達到五千多元。你辛辛苦苦闖蕩十年,居然還沒有掙來一套單元房的錢,你何談咸魚翻身?何談衣錦還鄉(xiāng)?何談封妻蔭子?

馬永剛想,一定要改變這種現(xiàn)狀,搞經(jīng)營決不能小富即安,要不斷地尋找新的商機,不斷拓展業(yè)務(wù)領(lǐng)域,千方百計地擴大再生產(chǎn),從而實現(xiàn)利潤最大化。

他逐步認識到,現(xiàn)在搞家居裝修的人越來越多,競爭非常激烈。在新樓盤張貼小廣告越來越不好使,你貼我也貼,你條件優(yōu)惠,我比你的條件還優(yōu)惠,甚至競相降價,形成了惡性競爭。這幾年,馬永剛沒少想辦法,在報紙上登廣告,把業(yè)務(wù)觸角伸到別墅豪華裝修、商品房精裝修等領(lǐng)域,把一部分目光盯在了有錢人身上。他讓魏洪濤開拓二手房再裝修業(yè)務(wù),盡管是絞盡腦汁,但是效果并不明顯。

新的商機在哪里?馬永剛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第五章

機緣巧合,馬永剛竟然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商機。

每有商品房精裝修,馬永剛就和副經(jīng)理趙忠實死盯在工程現(xiàn)場,一盯就是一整天,這些工人們除了魏洪濤從金州帶來的親朋好友外,還有從附近省市應(yīng)聘來的農(nóng)民工,馬永剛和這些工人們混得很熟,他能叫上很多人的姓名來。

有個叫劉三多的工人,在吃午飯的時候和大家聊天。他說,我要是有了錢,就回家鄉(xiāng)開錫礦。可惜,咱沒有本錢,只能看著那些金山銀山干著急。

劉三多的話引起了馬永剛的注意。你們家鄉(xiāng)有錫礦?

是呀,現(xiàn)在國家管得嚴了,不允許野蠻開采了,關(guān)閉了很多非法小礦窯。你要是想繼續(xù)開采,必須先交十萬元注冊資金,這樣才能拿到合法的開采執(zhí)照,反正還有好多嚴格規(guī)定,完了事,你還得添置開采設(shè)備,只賣礦石能賺多少錢?必須提煉成成品錫才能賺大錢。添置提煉設(shè)備就得四五十萬元,人們上哪兒弄錢去?劉三多嘴里塞滿了飯菜,一邊咀嚼著,一邊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馬永剛足足思考了三天,便請劉三多到公司見他,又詳細了解了很多情況。馬永剛決定到劉三多的家鄉(xiāng)走一趟。

臨行前,馬永剛委托趙忠實代理公司經(jīng)理職務(wù),負責(zé)公司全面工作。為了進一步籠絡(luò)魏洪濤,他把魏洪濤提升為公司副經(jīng)理,專門負責(zé)裝修工程施工,同時,也可以讓他牽制趙忠實。

馬永剛帶了十五萬元現(xiàn)金,和劉三多乘火車,一同來到了劉三多的家鄉(xiāng),找到了當?shù)氐泥l(xiāng)政府。

當?shù)剜l(xiāng)政府正在積極招商引資,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們自然對馬永剛這位從海川市來的大老板熱情有加。馬永剛表明了投資錫礦的意向,他們帶著馬永剛來到礦山進行實地考察,正如劉三多所說,大部分小礦窯被關(guān)閉了,窯口都貼著封條,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們介紹了幾個條件比較好的小礦窯,還沒有遭到嚴重破壞。

一個月后,馬永剛承包了一個條件比較好的小礦窯,交了十萬元注冊資金,先行取得了合法的開采冶煉資格。在當?shù)剜l(xiāng)政府的幫助下,他請客送禮,拜見了縣政府的各個相關(guān)管理部門,并與礦山附近的一家提煉廠房簽訂了租賃合同,而且還花大價錢聘請了一位工程師。他委托劉三多回到所在村莊招聘開采冶煉工人。

馬永剛自己一個人立刻回到海川市籌措資金,準備購買提煉設(shè)備。他讓魏洪濤回金州市招聘十名保安人員,條件必須是復(fù)員軍人,自身必須具備一定的散打功夫,據(jù)當?shù)剜l(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說,礦山偷盜成風(fēng),必須提前做好防范工作。

一個月的時間,魏洪濤、劉三多不辱使命,各方面人員都陸續(xù)到位了,可是購買設(shè)備的資金還缺口四十萬元。馬永剛急得滿嘴起燎泡。

正在馬永剛急得火上房時,當?shù)乜h政府出臺了一項新政策,投資者可以用礦窯作抵押,向銀行貸款。馬永剛在當?shù)剜l(xiāng)政府的幫助下,很快拿到了四十萬元貸款。

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馬永剛承包的錫礦正式開工了。他任命劉三多為副礦長,馬永剛承諾,只要礦山開工順利賺大錢,每月發(fā)給劉三多工資不低于五千元,將來利潤成倍增長,還要視情況加薪。劉三多格外賣力,他驅(qū)使著那些鄉(xiāng)親們每天要干上十個小時,三班倒,日夜開采冶煉。

錫礦走上正軌,馬永剛跑回海川市,關(guān)照一下家居裝修業(yè)務(wù),裝修業(yè)務(wù)畢竟是他事業(yè)起步的基礎(chǔ)。就這樣,他經(jīng)常在礦山和海川之間穿梭往來,忙得不可開交。

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因為,他知道,越是事業(yè)有起色的時候,越不能得意忘形,更要如履薄冰。他和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dǎo)們交上了朋友,經(jīng)常請他們吃飯打麻將,每次搓麻都要輸上它萬八千的。過年過節(jié),還要給那些管理部門送上必要的孝敬。

年底結(jié)算的時候,礦山竟然獲得純利三百萬元。

馬永剛在海川市注冊了新的公司——華錫服務(wù)有限公司,下轄華屋裝飾公司和錫礦開采冶煉公司。他購買了一輛黑色廣本小轎車,現(xiàn)在公司已經(jīng)擁有四輛汽車了,普通桑塔納小轎車由趙忠實駕駛,金杯德立卡客貨兩用由魏洪濤弟兄駕駛,北京切諾基吉普由礦山劉三多駕駛。

馬永剛知道,自己應(yīng)該衣錦還鄉(xiāng)了。

四月份的一天,馬永剛駕駛著黑色廣本小轎車,踏上了衣錦還鄉(xiāng)的長征路。他飛速地疾駛在高速公路上,感覺自己仿佛生了一對翅膀,人借車力,車借人勢,疾如閃電,讓他快意無比!他想起高爾基把海燕比做黑色的閃電,我的黑色廣本不就是高速公路上的一道黑色閃電嗎?

兩天后,馬永剛開車進了金州市。五年的時間只是彈指一揮,但馬永剛感覺恍如隔世一般。金州市也搖身一變,突然變得繁華起來,也是高樓林立,立交橋比比皆是,寬闊的街道上行駛著各種豪華小轎車,原來像蝗蟲一樣的大發(fā)出租車,如今都已經(jīng)換成了紅色的三廂兩廂的夏利小轎車。沿河的兩岸修成了帶狀公園,綠樹濃蔭,鋪著翠綠的草坪。幾條臭水河溝變成了清水河。很多破爛的平房都改造成了漂亮的居民樓。

馬永剛在車里興奮地大叫著,金州市,我馬永剛回來了,今天的馬永剛已經(jīng)不是昨天的馬永剛了,你變了,我也變了,我們都進步了!哈哈!

馬永剛沒有給許萍提前打電話,他要給心愛的妻子一個驚喜,給婷婷一個驚喜,給年邁的父母一個驚喜。我知道自己欠你們的太多太多了,我一定要好好補償你們,讓你們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馬永剛把廣本小轎車直接開到了岸東區(qū)濱河小學(xué)。就要見到自己闊別五年的妻子了,他不免有幾分緊張,心臟怦怦地跳得厲害。馬永剛在回金州前,特意到理發(fā)店染了頭發(fā),經(jīng)過幾年的打拼,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花白了,他不能以一個蒼老的形象出現(xiàn)在許萍的面前。他購買了一身適合北方春季的服裝,高檔西服,保暖內(nèi)衣,他特意扎上了一條色彩鮮艷的領(lǐng)帶。馬永剛想象著就要來臨的激動人心的相見時刻,我們會緊緊地擁抱,我會熱吻她。我馬永剛又重新站起來了,我咸魚翻身了!

正是上午九點多鐘,濱河小學(xué)的校園里靜悄悄的,他向年輕的保安打招呼,我找一下許萍許老師。

請您先登記。保安拿出登記本和一只圓珠筆。

馬永剛登記完了,徑直來到了三樓語文教學(xué)辦公室。

辦公室里也是靜悄悄的,馬永剛只看到一個背影,一位穿著紅毛衣的女教師正在伏案寫著什么,燙著碎花短發(fā)。他輕輕地敲了兩下門,看見女教師回過身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妻子許萍。

許萍……

永剛……

馬永剛看到許萍慢慢地站起來,現(xiàn)出一臉驚訝的表情,她愣愣地看著馬永剛,好像看著一個天外來客一般。她愣怔了足有半分鐘的時間,雙眼一下子滾出了兩行淚水。

馬永剛看許萍傷心的樣子,淚水也禁不住奪眶而出,他走到許萍的身邊,動情地抱住自己的女人。許萍,我回來了。

許萍冷冷地推開了馬永剛。你現(xiàn)在回來有什么用,一切都太晚了!

你說什么呀,什么一切都太晚了?馬永剛迷惑不解地望著許萍。

你當初一聲不響,狠心扔下我們娘兒倆走了,我發(fā)了瘋地找你,成天以淚洗面啊。想想那些日子,真不知是怎么過來的。我想盡了各種辦法,到派出所報案,登報紙,上電視臺,托出差的人四處打聽,在網(wǎng)上發(fā)布尋人啟事,你始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許萍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對不起,親愛的,我當初一聲不響地走,就是下決心出去闖蕩一番,等混出個人樣來,一定會回來見你們的。馬永剛說。

開始那兩年,我唯一的熱情就是尋找自己的丈夫,但是到第三個年頭,我尋找的熱情沒有了,但還抱著一絲希望,想你一定還活在人世。第四個年頭,我一點信心都沒有了。整整四年了,你要是還活著,能不和自己的親人聯(lián)系嗎?你爸你媽也認為你死了。

你們以為出去闖世界有那么容易嗎?沒有個三年五載能闖出名堂嗎?親愛的,什么都別說了,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沒少胳膊沒少腿,一根汗毛都沒少,而且我成功了,我就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了!馬永剛又要擁抱許萍,許萍又一次冷冷地推開了他。

太晚了。你難道不知道嗎?派出所對失蹤四年還沒有音信的人,必須注銷戶口,開具死亡證明。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一年前,我已經(jīng)帶著婷婷嫁人了。永剛,你說什么都沒用了。許萍說到這兒放聲痛哭起來。

許萍最后幾句話,無疑是響了一個晴天霹靂,馬永剛頓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一下癱倒在地,眼前一片黑暗,仿佛掉進了萬丈深淵……

責(zé)任編輯吳瓊

插圖卞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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