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洋

一

開學(xué)第一堂課,全班同學(xué)靜靜地坐在教室里等老師訓(xùn)話,一個女生忽然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她穿一件白綢短袖上衣,一條花格裙子,兩條不粗的辮子垂到還沒有長出乳峰的胸前,皮膚很白很嫩,身材很高很瘦,眼睛很大很美,滿臉的羞怯,滿眼的惶恐,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生,竟然跑到男生教室門口來了。同學(xué)們也都在納悶,我們考的不是男中嗎?怎么突然又冒出了一個女生?她似乎明白自己走錯了門,有些進退維谷,眼看就要退出去了,又挺一挺胸脯跨進了教室,居然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大步走上講臺。我們更加納悶了,打算提醒她站錯了位置,上課鈴聲卻很刺耳地響了起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臉緋紅地朝大家燦然一笑,有些膽怯但卻清清脆脆地說道:“同學(xué)們好!我叫朱明玉,朱德元帥的朱,明明白白的明,金玉的玉。我是你們的班主任,也是你們的語文老師。從今天起直到你們畢業(yè)的三年整,我將和你們一起學(xué)習(xí)。我沒有什么工作經(jīng)驗,請你們多多幫助我?！?/p>

她像是在背書。這幾句話她自個兒一定背了很多次,所以聽上去倒還流利。她背得越流利同學(xué)們就越好笑。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鍋。我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都看清楚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明明白白是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女孩雖然不比我們小多少,但決不會比我們大到哪里去。我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小女孩剛才說了什么?說她是我們的班主任?還說她是我們的語文老師?還說她要和我們一塊“學(xué)習(xí)”三年?這不是仁愛中學(xué)嗎?仁愛中學(xué)不是一所很好的學(xué)校嗎?一所很好的學(xué)校怎么可以拿這樣的小女孩來搪塞學(xué)生呢?講北京話東北話山東山西話河南河北話的小丘八大兵,講廣東廣西話浙江福建話泰國印尼馬來亞普通話的小愛國華僑,講黃陂孝感話漢陽漢川話天門沔陽話黃石大冶話的小翻身農(nóng)民,全都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吵鬧聲可以將她抬起來。但是她并沒有被抬起來,她咬緊嘴唇,定了定神,似乎還扭了扭腰身,索性走到我們中間,揚起她那雙瘦瘦的小手,使勁地拍了幾下,她說:“同學(xué)們別鬧,同學(xué)們別鬧!我的確是剛參加工作的。上個學(xué)期我還在師專讀書,暑假期間我才被分配到仁愛中學(xué)來。我知道,要教好你們的語文課,要當好你們的班主任,對我來說的確很難,真的,很難很難?！蔽覀兛吹揭环N閃亮閃亮的液體在她美麗的大眼睛里滾動,我們有些莫明其妙,這算什么嘛!教室里的吵鬧聲卻漸漸低了下來。她的話沒有剛才那么流利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所以,我會努力,工作的。所以,我一定要,把,這份工作,做好。所以,我非常需要,你們的,支持。真的,非常、非常需要。所以,如果,如果,如果你們,不支持我……”那眼睛再大也容不下那么多亮晶晶的液體,它門終于奪眶而出。她干脆抽抽泣泣地哭起來了。

如果我們不支持她,她會怎么樣呢?

是誰的鉛筆,也許是橡皮擦,不,那應(yīng)該是一塊手絹,更可能是一張紙片什么的,掉到了地下。那聲音很輕很輕,但全班同學(xué)都聽見了。

仁愛中學(xué)原是英國人辦的教會學(xué)校,城市解放以后,改制為公立男中。因為硬件設(shè)施好,可以住讀,所以接納了不少歸國求學(xué)的華僑和部隊干部的兒子。那時還沒有城市戶口一說,第一屆招生報名出奇踴躍,錄取率不到10%。被錄取的新生多半來自省內(nèi)外農(nóng)村。全班五十六名學(xué)生中,從本市小學(xué)考來的只占四分之一。前三類學(xué)生年齡普遍偏大。讓身體這么單薄,性格這么羞怯,簡直弄不清到底是我們的姐姐還是妹妹的一個小女孩,來當我們的語文老師,還兼這個荷爾蒙過剩的和尚班的班主任,肯定有沒完沒了的苦頭等著她吃。

二

該說朱明玉講課我們都很愛聽的。她講課有兩大特點,一是喜歡寫黑板,二是決不照本宣科。她寫黑板寫的是她自己歸納出來的注意事項,雖然有嫌瑣碎,但也還新鮮。她決不寫主題思想段落大意寫作特點等東西。她說那些東西課文后面有提示和注解,同學(xué)們下去認真看看就行了。有些詩歌和好的散文的確需要背誦,但并不是篇篇都要你們背熟。學(xué)習(xí)語文貴在理解文章的精髓,死記硬背不是好方法。她在黑板上寫下了兩首五言絕句,一首是“昨日入城去,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绷硪皇资恰敖贤鶃砣?皆道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煙波里?！彼屛覀冊u價哪一首好一些。絕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認為前一首好一些,說它愛憎分明,感情強烈。

“魏小龍,”她這是叫我了,幾周下來,我注意到她喜歡突然向我提問,“你說呢?”

我說我喜歡后一首。她很有興趣地嗯了一聲,問為什么。我說:“感情強烈你哭也不管用啊。不論男人還是女人,我最討厭他哭?！蔽易⒁獾剿哪樢幌伦蛹t了,感到很開心,繼續(xù)說,“有本事你沖上去,將那遍身羅綺剝下來,給養(yǎng)蠶人穿上豈不更好!”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認定我又在調(diào)戲這個小女孩。她卻紅著臉表揚我,說我懂得含蓄。她說,見到不平就淚滿襟,我們哪來許多眼淚啊!

等一等,剛才我似乎沒有完全弄明白她的意思。看來她表揚我是假,繞著彎子批評我是真。我是說流淚不解決問題,所以反對流淚。她是說流淚并不是不可以,只是天下不平事太多,沒有那么多眼淚流。說來說去她和我的觀點并不一致,我還在心里偷著樂哩。那么,她并不反對哭。在什么情況下可以哭呢?遭災(zāi)受罪了,被人欺負了,遇上委屈事,或者什么理由也不要就是想哭。反正女人要哭總會有理由的?，F(xiàn)在她心里還記得第一節(jié)課我們起哄,她委屈著哩。我們也真他媽是群小混蛋,她教課不是不賴嗎,干嗎因為人家還是個小女孩就要小瞧她呢?

她教作文也很有特點,不愛出題,經(jīng)常讓我們自命題寫文章。她這樣搞多了也很煩人。出題目本身就是一件麻煩事嘛。她一味地搞自命題作文,讓人懷疑她是不想動腦子。有一次她又讓我們自命題作文,那天正碰上我心情不好,我就一口氣寫了三個題目:《食堂》、《運動場》、《班主任》。各位看看,這叫什么題目?每個題目我都只是馬馬虎虎地寫了兩三百字。我就是準備挨剋的。她果然生氣了,講評的時候正眼都不瞧我。我很得意地在心里暗笑,我想她一定氣極了。她讓我們自己出一個題目寫一篇文章,我一下子出了三個題目,這不是把她的話當耳邊風(fēng)?平常她要求我們每篇文章要寫八百到一千字,我這三篇東西最長的不到三百字,最短的才一百多字,三篇加在一起也不到八百字,這不是和她開玩笑?她早已自我介紹是師專畢業(yè)生,我卻在文章中說她是名牌大學(xué)中文系的高材生,這不是有意涮她嗎?我并沒有后悔。我準備為自己的惡作劇付出代價。她的確還是一個小女孩,她又不容分說地當了我們的老師,再厲害的學(xué)生跟老師鬧,能有好果子吃?這回我是自找的,我就想看看她怎么樣整我。不論她怎么樣整我,我都認了。

“魏小龍,”一直到下課了她才叫我。

“有!”我做了一個軍人的標準的立正動作,直挺挺地站在她的面前,響亮地回答。我的這副傻相惹得那些還沒有離開教室的同學(xué)們一陣訕笑。

她沒有笑,只是定定地看著我,仿佛她并不認識我,仿佛我是一個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怪物?？戳撕芫煤芫靡院?她突然轉(zhuǎn)身朝教室外走去,走到門口留下三個字:“隨我來?！?/p>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后,走出仁愛主樓,走過鮮花如錦的花園,鉆過藤蔓纏繞的綠門,穿過運動場前的林陰道,走進了一幢灰色的兩層小樓。她推開了一樓的一間房門,將我領(lǐng)進了室內(nèi)。

一張單人棕床,一張三斗書桌,一個小書架,一張靠背椅,兩個板凳,這就是室內(nèi)的全部家具,看來這是她的臥室兼辦公室了。家具和地板都漆成了深棕色,小床上的蚊帳、毛巾被和墻壁一樣雪白。窗外有一棵白玉蘭花樹,濃郁的清香涌進房間,沁人心脾。我在不知不覺中不再緊張了,我覺得這房間很干凈,覺得它讓人感到放松,舒服。

“坐嘛,”她朝我笑笑。

我在方板凳上坐了,隨意瀏覽她的書架,我看到了《子夜》、《駱駝祥子》、《家》、《春》、《秋》和《紅與黑》、《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等書,還有另外一些中外文學(xué)名著。

“你這次的作文寫得很好,”她說,將一個作業(yè)本遞給我,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的作文簿!我做賊心虛,整整45分鐘的作文講評課,一直心猿意馬,居然沒有意識到她沒有發(fā)回我的作文簿。看來她是有意留下它,好單獨教訓(xùn)我。我急忙翻開作文簿,她居然給我四分,而且一句批語也沒有寫!順便說一句,那時實行五分制,三分及格,四分良好,五分優(yōu)秀。她給了我一個良好成績,我還有什么話說呢。

“很奇怪,是嗎?”她很隨和地笑了,“以為我會給你不及格,以為我會將你批得一塌糊涂?”

我啞口無言,只有盯著她發(fā)呆的份兒。

“你在待人接物方面并不聰明。但是你寫文章很有靈氣,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初一(一)班有誰超過你?！?/p>

她一臉嚴肅,不像說反話,我更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你寫的這三篇短文,”她繼續(xù)說,“雖然是信手拈來,卻抓住了描寫對象的特征,短短的兩百來字,寫得很簡潔,很精練,很傳神,很生動,是三篇很好的素描?！?/p>

我更加發(fā)懵,她說得如此天花亂墜,這丫頭恐怕還是在轉(zhuǎn)彎抹角地拿我開涮。

“不信?”她給我倒了一杯涼開水,我注意到她沒有用熱水瓶,涼水是從一個草綠色的軍用水壺里倒出來的,“寫食堂,你抓住了一個亂字,突出了同學(xué)們進餐時的自由隨意和快樂;寫運動場,你抓住了一個動字,突出了同學(xué)們的青春活力、拼搏精神和向上的激情;寫班主任嘛,你注意到了她的困難,也寫了她的軟弱?！?/p>

“我全是瞎寫的,”我真的急了,“我還寫你是名牌大學(xué)中文系的高材生哩!”

她又一次笑了,這回是那種開心的笑,格格格格地,聲音很脆:“你是要嘲笑我,我怎么不知道呢?在你看來一個人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還是普通大學(xué)畢業(yè),是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還是大學(xué)?？飘厴I(yè),很重要,對嗎?其實上師范?？拼髮W(xué)和所謂的名牌大學(xué)本科,對一個認準了自己目標的人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大學(xué)只能給你打開某門學(xué)科的鑰匙,能否入室,能否登堂,能否在這門學(xué)科的議事廳里占據(jù)一個座次,還要靠自己在工作中繼續(xù)深造。當然假如不是遇上特殊情況,我是不會放棄第一志愿改上師專的。上師?？梢悦赓M,并且可以提早兩年參加工作,你懂嗎?我的第一志愿正是一所名牌大學(xué)的中文系,可是在接到錄取通知書前三天,我父親去世了。我上有老母,下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必須盡早參加工作掙錢養(yǎng)家糊口,我又不想完全放棄學(xué)習(xí)的機會,所以上師專,我的第二志愿,就是最佳選擇了。” 我的淘氣引發(fā)了她的憂傷。她把憂傷化作了一聲長嘆。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否則我是不會胡寫亂寫的?！蔽业哪抗庥忠淮无D(zhuǎn)向掛在書架上的軍用水壺,“你爸本來在部隊上,他是因公犧牲的,對嗎?”

她搖搖頭:“我父親是圖書館的普通職員,他就在我報考的那所名牌大學(xué)圖書館里工作?？墒撬恍一忌狭朔谓Y(jié)核,三期,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最終還是沒有治好。那水壺是張飛龍送來的?！?/p>

“什么?這水壺,”這下我吃驚不小, “你說這個軍用水壺,是張飛龍送給你的?”

“是呀!上禮拜五我在開水房打開水,開水瓶突然爆了,正好被被張飛龍看見,當晚他就送來了這個水壺。張飛龍真的很細心,以前,你們剛?cè)雽W(xué)的時候,我差不多每晚都要到你們宿舍查房,你們那樣大的宿舍,熄燈以后很黑,一次,他見我和聞國皋撞到一起了,第二天就給我送來了一只手電筒?！?她隨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只手電筒給我看,那果然是安裝三節(jié)電池的軍用手電筒。這更使我吃驚。她又一次定定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詢問,“我都不該要嗎?還有彭錦珊,就是那個高個子印尼歸僑,還送了我一個羽毛球拍,我也不該要嗎?他要教我打羽毛球,說我,說我,該長的都很長,該小的都很小,哎呀,什么亂七八糟的,我不懂,反正是,他說我的身材挺適合打羽毛球吧!可我對羽毛球沒有興趣?！?/p>

聽說彭錦珊在印尼就是羽毛球教練,他送她羽毛球拍可能沒有壞心眼。張飛龍這小子可真的了得,不僅送水壺給她,還在我們剛剛認識她的時候就送她手電筒,如此出其不意,這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我正要提醒她幾句,牛校長突然出現(xiàn)在房間門口。她對著牛校長會心地笑笑,然后又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該走了。

三

朱明玉辦事過于認真,有時我都嫌她太繁瑣了。我們已經(jīng)知道她喜歡寫黑板,不論上課還是作為班主任給我們訓(xùn)話,她都喜歡把自己的觀點和需要說明的問題、事項理成條,寫在黑板上。她不寫甲乙丙丁戊,也不寫一二三四五,她喜歡寫ABCDE。她是跨越舊中國和新中國兩種不同社會制度的大專畢業(yè)生。我們都知道解放前的大學(xué)生不學(xué)俄語,是學(xué)英語的,所以她會英語,所以寫ABCDE是她的強項。她有理由提醒同學(xué)們記住她的強項,對嗎?可是她老是ABCDE、ABCDE地重復(fù),有時候也難免使人發(fā)笑。

那一年的冬天,全國大搞除四害。其中一害就是麻雀。我們?nèi)嗤瑢W(xué)對捉麻雀最感興趣。麻雀雖小,危害極大。農(nóng)民伯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它們不勞而獲,坐享其成,飛來就吃。它們繁殖迅速,隊伍龐大,一來就是鋪天蓋地的一大片。它們貪得無厭,胃口極佳,只要是糧食,不管是長在田里地里,還是曬在場上屋上,或者晾在門前檐下,見著就吃,那小肚皮好像永遠也吃不飽,一點也不知道節(jié)約糧食。你說麻雀可惡不可惡?你說麻雀該滅不該滅?捉麻雀也特別刺激,那小東西肉肉的溫溫的顫顫的抖抖的,握在手心里可過癮啦!麻雀又特別好捉,它們把窩結(jié)在農(nóng)民的茅屋檐下。仁愛中學(xué)地處郊區(qū),圍墻外面到處都是低矮的農(nóng)家小茅屋。夜晚一到,麻雀們紛紛躲進自己的小窩,一窩一窩地享受天倫之樂。你用手電筒一照,它們就乖乖地讓你捉。我們初一(一)班的全體同學(xué)都愛捉麻雀,對四害中的蒼蠅蚊蟲老鼠沒有多少興趣,一聽說捉麻雀就歡呼雀躍,摩拳擦掌,急不可待。

朱明玉自然鼓勵我們的積極性。她雖然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但畢竟是老師,同學(xué)們毛毛糙糙,大大咧咧,嘻嘻哈哈,顧頭不顧尾的,她總有些不放心。所以,我們出發(fā)前她是一定要寫黑板交代注意事項的。她耐心地逐條逐條地寫了:A,B,C,D,E,無非是注意安全,不要驚擾老鄉(xiāng)的睡眠,帶去的電筒要記得帶回來,借了梯子要記得歸還,等等之類,恕不贅述。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著向麻雀沖鋒陷陣哩?？墒侵烀饔癫蛔屛覀兂霭l(fā),她說她還有事情要交代,她還要表現(xiàn)她的強項,她還要繼續(xù)寫黑板?！癆,B,C,D,E,”她念道,大概是走神了,或者忙中出錯,她繼續(xù)說,“接下來是G吧?”然后規(guī)規(guī)距距地在黑板上寫了一個G,教室里卻爆發(fā)出哄堂大笑。她莫明其妙地問:“你們笑什么?”

張飛龍,他居然站起來,一臉困惑地說:“不對吧?朱老師,你,下面不是G吧?”

又是哄堂大笑,笑聲比剛才更加猛烈,差點掀翻了教室的天花板。

“張飛龍,你說什么?”全班年齡最小的學(xué)生,外號小怪物的調(diào)皮蛋溫海波,扯著還沒有脫盡女聲的尖嗓子嚷了起來,“你剛才問下面不是G吧?”

張飛龍依然一臉困惑,說:“我英語字母順序不是很清楚。你說呢,應(yīng)該不是G吧?”

溫海波故作憤怒狀:“那下面是什么?”

張飛龍那小子,很可能在這一剎那背了一次英文字母表,底氣足了:“下面應(yīng)該是F?！?/p>

“什么?夜壺!”溫海波依然扯著尖嗓子,“既然,你說下面不是G吧對嗎?對?那還要夜壺干什么!”

教室里更亂了,叫聲笑聲直沖云天,捶桌子的拍巴掌的,干什么的都有,許多人捂著肚子喊哎喲,許多人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鬧到這個份兒上,朱明玉才算明白過來,但她既不好公開發(fā)作,更不能跟著起哄,她只能裝糊涂,面帶微笑地站在講臺上,任憑大家鬧下去。最后還是我站起來收拾殘局。我憤怒地一拍桌子,大聲吼道:“鬧什么鬧,你們不覺得無聊嗎?這么鬧下去老師怎么講話?到底是聽老師的還是聽你們的?下面,請朱老師繼續(xù)布置任務(wù)?！?/p>

教室里一下子鴉雀無聲,同學(xué)們都回過頭來看著我。忘了介紹,本人魏小龍,入學(xué)以后即榮幸地被朱明玉老師指定為初一(一)班班長。在這個班上,我是朱明玉老師一人之下,全班同學(xué)五十五人之上的人物。

朱明玉靜靜地看了我們好幾分鐘,冷冷地說:“如果不是被耽擱了,你們早該念高中。我真可憐你們!”她不再突出自己的強項了,她抓住時機,干凈利落,大聲地宣布道:“下面,最后一點,你們抓到麻雀要集中起來,統(tǒng)一交到食堂去。但是交食堂之前,別忘了將麻雀的兩只小爪子剪下來,由每個學(xué)習(xí)小組的組長集中交給班長魏小龍同學(xué)。學(xué)校要統(tǒng)計各班除四害成績的。出發(fā)!”

在一片歡呼聲中,我們沖出教室,沖向戰(zhàn)場。

有人唱起了當時最流行的歌曲:“雄赳赳,氣昂昂,我們上戰(zhàn)場;保糧食,為農(nóng)民,麻雀消滅光?！比绻闶煜の迨甏跗诘臍v史,你就一定熟悉這高昂激越的旋律,你更會知道這歌詞是被那群中學(xué)生重新改過了的。

從冬天直到春天,我們每天晚自習(xí)以后捉一個小時的麻雀。我們樂此不疲。我們班捉到的麻雀已經(jīng)超過了兩千只,在仁愛中學(xué)每周公布的全校各班除四害戰(zhàn)果一覽表上,初一(一)班始終名列前茅。我們才不把麻雀交給食堂哩。張飛龍的爸爸是江蘇常熟人,曾帶著寶貝兒子回過老家。父子倆一同吃過家鄉(xiāng)名菜叫花子雞。張飛龍在校園后面廢置的堡壘旁挖了一個小土坑,隨便揀來一些干樹枝,將剪掉爪子的麻雀擰去腦袋,糊上一層泥,點著干柴烤透,然后敲去泥塊,雀毛自然脫落,濃香撲鼻,味美無比,他將它命名為叫花子雀。張飛龍說叫花子雀比叫花子雞好吃十倍。我們沒有吃過叫花子雞,不知道張飛龍的比較是否有理,但張飛龍燒制的叫花子雀,酥脆滑嫩,我們八輩子都不曾享用過,那股淡淡的甜味,惹得我們肚子里面的饞蟲拼命地往外拱。包括班長本人魏小龍在內(nèi),全班五十六名同學(xué)個個都是小饞貓,吃過一回以后,見到張飛龍烤麻雀,大家就直流口水。但是我們不能光顧自己呀,越是好吃的東西越不能忘了朱老師,對嗎?于是給朱明玉送去。開始她以為是老鼠肉,不敢吃。告訴她是麻雀肉,她更不吃。她說,滿可愛的小東西,搞成這樣亂七八糟的,太殘酷了!同學(xué)們弄不懂了,問她:“朱老師,不是你讓我們捉嗎雀的嗎?”她說:“那是工作,是領(lǐng)導(dǎo)布置的,領(lǐng)導(dǎo)讓我那樣做我能不做嗎?你們是請我吃麻雀肉,對嗎?既是請我吃,我不吃總可以吧?快拿走!”

暑假到了,全班同學(xué)作鳥獸散。轉(zhuǎn)眼假滿返校,大家免不了要交流心得,都說在家千好萬好,就是沒有叫花子雀吃,真把人饞死了。一個個都渴望盡快向麻雀重新開戰(zhàn),學(xué)校卻不見動靜。問朱明玉什么時候再去捉麻雀,她說不讓捉了,她說有專家寫文章,說是麻雀不光吃糧食,還吃許多糟蹋糧食的害蟲。把麻雀捉光了,許許多多害蟲沒有了天敵,瘋狂產(chǎn)卵繁殖,結(jié)果糟蹋的糧食反而更多。

一場轟轟烈烈的消滅麻雀的戰(zhàn)役就這樣煙消火熄了。

四

我說過,在我們班,我是班主任朱明玉一人之下,全班五十五人之上的人物。因此,朱明玉有很多時候要向我布置工作,或者叫商量工作。我感覺她每次將我叫去更像是和我商量工作。只要和她單獨在一起,我就會感覺到她的親切隨意沉靜聰慧體貼溫柔,很有女人味。所以,我非常非常喜歡她向我布置工作,更喜歡她找我商量工作。每次只要她向我遞個眼神,或者朝我點點頭,或者向我招招手,一股暖流就涌上我的心頭,我的心就會感到甜甜的,柔柔的,美美的,我就知道她有事情找我,我就會懷著三分激動三分喜悅四分驕傲十分復(fù)雜的心情朝她走過去。她薄薄的嘴唇就會被恬靜的微笑輕輕地漾開,她會說你隨我來,或者說我有事情要告訴你,或者說你同什么人商量一下這事該怎么辦,或者說你覺得這事這樣處理行嗎。每次她都是有意找我,每次她又都顯得那么漫不經(jīng)心,那么無意。她的這種似有意又似無意的態(tài)度,像有幾只貓爪子撓得我的心頭癢癢的。我爸向他的上級請示匯報工作,或者我爸的下級向我爸請示匯報工作,有這樣的感覺嗎?沒有,不會有,不可能有。部隊上下等級森嚴,下級絕對服從上級,不可能像朱明玉和我之間那樣有平等氣氛。部隊上級也好下級也好,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老桿,極少有女人,他們談問題時常常搞得火星四濺,那氣氛隨時隨地都有爆炸的危險,哪有朱明玉和我在一起時那種薄霧縹緲水光蕩漾的溫柔意境!

初二年級寒假剛過,二下學(xué)期第一節(jié)語文課下課的時候,她又微笑著朝我點點頭。這次她似乎更急,還沒等我走近她就大聲告訴我下午課外活動時間到她的辦公室去一趟。我好像告訴過你,她的辦公室也就是她的臥室。

下午第六節(jié)課下課鈴聲一響,我就一路小跑來到了她的房間。房門是虛掩著的。但老師就是老師,學(xué)生總是學(xué)生,不管朱明玉對我多么隨和,學(xué)生對老師的禮貌還是不能忘記的。我站在她的房門口,做了三次深呼吸,讓自己的喘息和心跳稍微平靜了一些,然后舉手在她的房門上輕輕地叩了三下,很有禮貌地喊了一聲報告。沒有人應(yīng)。我又重復(fù)了一次。還是沒有人應(yīng)。我知道她是臨時有更重要的事情出去了,讓我在房間里等她,就輕輕地推開房門,坐在我多次坐過的那張方凳上等她,足足等了三十五分鐘,她才匆匆忙忙地從樓上下來。

“我沒有忘記約了你,”她說,“可是牛校長臨時要我匯報班上的情況。牛校長特別關(guān)心我們班,對我們班寄予厚望,他要我把班上的工作抓緊抓好。你來了很久,對嗎?等得有些煩了吧?”

見我不像往日那樣話多,她皺了皺眉頭,然后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說:“算了,不談那些了。今天叫你來,是想問問你會跳舞嗎?”

我搖搖頭,有點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需要一個舞伴。我覺得你應(yīng)該是可以的?！彼樕线€掛著微笑,一臉真誠地等著我的回答。

我依然搖了搖頭,以沉默作答。

“你這么好的身材,不會跳舞?”

“真不會,我從來沒有跳過舞?！?我十分抱歉。

她顯然是失望了,長長地一聲嘆息,說:“那好,你告訴我,初二(一)班,誰會跳舞?”

“張飛龍,”我脫口而出,“只要他在家里,我們軍區(qū)大院里有舞會,他幾乎場場不落?！?/p>

“不,不是那種舞,你明白嗎?不是交誼舞。”

“是的。”我打斷她的話,現(xiàn)在我覺得在她面前我已經(jīng)完全放松了,“騙你是小狗,絕對沒錯,張飛龍?zhí)杼匕?真的!”

她又一次格格格笑了,顯然她也完全放松了,她居然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點了一下,笑著說:“我相信你沒有騙我,你不是小狗。依我看你是一只小豬。你這顆小豬腦袋盡想些什么呢?”

我顯出了一副十足的傻相。她如果再前進一尺,我就有可能跨出一丈。我不知道跨出那一丈以后我會拿她怎么樣,但我知道跨出一丈以后,我不僅會把自己徹底毀了,很可能還會把她也給毀了,那樣的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仁愛中學(xué)的尖子班初二(一)班也就玩完了。然而,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她穩(wěn)穩(wěn)站在原地,毫無越雷池半步之意。

她說:“張飛龍?zhí)杩瓷先ミ€舒服嗎?”

“不知道,我沒有看過。”我實話實說,“不過軍區(qū)大院里的女通信兵、小護士,連文工團的女演員都喜歡和他跳。他在文工團學(xué)過舞蹈,他還到過海南島,會跳海南島的黎族舞蹈?！?/p>

“是嗎?”她喜出望外,“那他跳過新疆舞嗎?”

我使勁地搖搖頭。我看出她希望張飛龍會跳新疆舞。我很想告訴她張飛龍?zhí)^新疆舞。但是我不僅沒有見過甚至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張飛龍會跳新疆舞。我不能隨便亂說。對嗎?

“好,好,好!”她撇開我不管,激動地在房間里來回走了起來,一邊走一邊還將她那小小的右手握成拳不停地向左手掌心捶去,嘴里連聲說道:“好,好好,就是他,張飛龍!”然后在我面前站住,用不容商量的口氣命令我,“你馬上回去召開班委會,準備全班同學(xué)大合唱《我們新疆好地方》,你和文體委員落實這件事,確保今年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正式演出。”

看來女人比男人更耐不住寂寞。初二下學(xué)期剛剛開學(xué),與仁愛中學(xué)一條馬路之隔的圣若瑟女中的校長突然來找仁愛中學(xué)的牛校長,要在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舉行兩校師生大聯(lián)歡。也許是覺得我們的生活實在太枯燥,想給我們一點刺激,一點色彩,一點調(diào)劑,牛校長居然答應(yīng)了我們的女鄰居。每個班都要出節(jié)目,初二(一)班不能例外。根據(jù)班主任老師的安排,初二(一)班師生同臺表演歌伴舞《我們新疆好地方》。朱明玉主演舞蹈。在我愚不可及的推薦下,張飛龍為她伴舞。全班同學(xué)為他們伴唱。于是朱明玉和張飛龍練舞,全班同學(xué)練合唱。演出的準備工作就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了。

五

那些日子,我們幾乎每天都要練習(xí)大合唱。開始是下午課外活動時間練。后來因為要準備與二班的足球賽,就改在每天晚自習(xí)以后練。

朱明玉和張飛龍開始在學(xué)生食堂練,后來聽說因為食堂的炊事員喜歡站在旁邊指指點點,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就改在圖書館的閱覽室里練。閱覽室絕對是個好地方。晚自習(xí)結(jié)束以后,來閱覽室看書的老師和同學(xué)都走光了,大門一關(guān),愛怎么練就怎么練,那是多好的二人世界啊!

自從朱明玉和張飛龍到閱覽室練舞以后,全班的大合唱就無法正常練習(xí)了。同學(xué)們常常唱著唱著就想起了他們。其他人想起他們是一種什么感覺我不知道。我一想起他們心就像被幾只老鼠用尖利的牙齒啃噬得好生疼痛。許多人為朱老師和張飛龍擔(dān)心,不知道他們練得怎么樣了。有人提議我們大家一齊去看看他們。全班同學(xué)自然熱烈響應(yīng)。于是就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燈是亮的,門是開的,可是他們并沒有跳舞。朱明玉平躺在一張閱覽桌上,裙子撩到大腿處,張飛龍居然在她的膝蓋上搓來揉去的。朱明玉的腿瘦長,但是那種白呀,簡直讓人驚心動魄。如果你到過林區(qū),見過那種剛剛剝了皮的樹根,你就有可能想象朱明玉的腿是怎么個白法。那是一種潤著水分的亮著光澤帶著磁性的白。那種白我們平常連看都不敢看,可是張飛龍這個十足的小流氓居然在上面摸來捏去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幾十雙眼睛冒出了火星,幾十雙拳頭攥得關(guān)節(jié)脆響,眼看張飛龍就要吃虧了,朱明玉卻抬起頭來朝大家嫣然一笑。她雙頰緋紅,大口喘氣,皺著眉頭作痛苦狀,卻又顯得快活無比。她說:“我的膝關(guān)節(jié)扭傷了,好疼!張飛龍給我按摩一下,稍微好一點。哎喲,張飛龍,人的腿不是桌椅板凳的腿,你輕一點好嗎!”看她那樣子像是真的受傷了。張飛龍更加混蛋,他竟然連正眼都不瞧我們,完全是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我們還能有什么屁放呢?撤!

那年春天雨多。那雨一下起來就不停,就像我們背誦過的一篇古文說的那樣“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fēng)怒號,濁浪排空”。我已經(jīng)向你介紹過,仁愛中學(xué)在我們這座濱江城市的防洪堤外,盡管校園內(nèi)外的排水溝渠挖得很深,但雨下得太大,下雨的時間太長,校園內(nèi)還是常有漬水。灌木和草本花卉早被淹沒了。仁愛主樓后花園里的高大喬木植物都浸泡在漬水中。

我向你提到過仁愛教堂,對嗎?它已經(jīng)不是信徒們祈禱和懺悔的場所了。因為仁愛中學(xué)有住讀,所以要求住讀的學(xué)生就都上仁愛中學(xué)來了,原有的學(xué)生宿舍不夠用,仁愛教堂就成了我們的宿舍。教堂不大也不小,大約可以容納兩百人做禱告,用來做學(xué)生宿舍就顯得很有氣魄,算得上是超大號的了。五十多張雙層床整整齊齊地排成四行,一百多人同睡在一間教堂里,可有趣啦。深夜的夢囈聲呼嚕聲磨牙聲此起彼伏,拉大便的解小手的夢中游走的川流不息,尤其是每晚入睡前的臥談會,更是大葷大素大俗大雅上下五千年東西南北中無所不備,常常興奮得令人無法成眠,只是一走進教堂里的那股臭味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因為近一段時間的連陰雨,教堂里臭味更濃。那天晚上十點多鐘,我們練完歌冒雨跑回宿舍,剛一進門就被里面的惡臭沖了出來。幾個人站在門口閑聊,忽然看到有誰背著一個人從仁愛主樓后面的花園里趟水過來,一直背到林陰道上才放下。雨大天黑,路燈被濃濃的樹陰遮得嚴嚴的,背上的人又打著一把傘,我們既看不清是誰在做好事更看不清被背的人是誰,我們只看見兩個黑影共一把雨傘,站在林陰道的濃陰下,談呀談呀,好像他們的話永遠也談不完。宿舍里面漸漸安靜下來了,我們也該睡覺了。我們剛剛睡下來張飛龍就回來了。小怪物溫海波一下子激動得從床上跳了下來,扯著尖嗓子叫道:“我提議張飛龍索性改姓朱,大家說好嗎?”有人問為什么。溫海波說:“好演豬八戒背媳婦啊!”人們開始感到莫名其妙,后來想起了剛才在宿舍門口看見的那一幕,想來一定是溫海波這個小怪物眼尖,看清楚了是張飛龍背朱明玉,剛剛安靜下來的宿舍又爆發(fā)出一陣哄笑。張飛龍不理溫海波的茬,脫了衣服揩了一把臉安安靜靜地上床睡覺?？墒峭瑢W(xué)們不僅繼續(xù)笑,而且越笑越張狂,使勁擂床板的拼命吹口哨的索性下床跳踢踏舞的,干什么的都有。這中間跳踢踏舞的效果最佳。仁愛教堂鋪的據(jù)說是從大不列顛運來的優(yōu)質(zhì)橡木地板,地板下面是內(nèi)空兩米高的防潮層,幾十人一齊跳踢踏舞,就像被劉邦陰謀設(shè)計困在垓下的項羽,聽到四面八方漢軍一齊擂鼓助威。這時假裝鎮(zhèn)靜躺在床上的張飛龍,就算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也只能在心里暗唱“虞兮虞兮奈若何”?？墒瞧孥E出現(xiàn)了,正在這時虞姬來了。朱明玉突然按亮了手電筒,我們已經(jīng)知道那是張飛龍送給她的軍用手電筒,所以光很強,強烈的手電光在森林般的床腿間掃來掃去,捕捉那些狂跳亂叫的人們,這使我的心里更像打翻了醋壇子。不巧,手電光正好鎖定在小怪物的臉上。朱明玉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十分嚴厲地說:“溫海波,熄燈都一個鐘頭了,你怎么還在鬧?”溫海波睡在上層,他的下面睡著大個子聞國皋。小怪物急中生智,指著下面床上說:“朱老師,不是我不遵守紀律,是下鋪的聞國皋不停地顫抖,害得我睡不著。聞國皋是日本人?！庇质且淮温曊鹞萃叩暮逍?。聞國皋隔幾天就在床單上畫一次地圖,不是遺出來的,是他自己用手弄出來的,這個密秘當然是溫海波最先發(fā)現(xiàn)的,鬼才小怪物靈機一動,給聞國皋送了一個“日本人”的雅號。朱明玉不明就里,居然傻呼呼地跑到聞國皋的床前問是怎么一回事。聞國皋縮在蚊帳里不敢動彈。小怪物說:“朱老師你不要怕。日本人只有自衛(wèi)隊,沒有進攻軍,不具備侵略性。不像豬八戒,弄得不好就挖你一釘耙?！敝钡竭@時朱明玉這個傻丫頭還想弄個明白。我覺得把矛頭轉(zhuǎn)向聞國皋是轉(zhuǎn)移了大方向,聞國皋一個小翻身農(nóng)民,能當上今年仁愛中學(xué)的中考狀元,也不容易,小怪物你干嗎要忌妒人家?再說對于張飛龍,我們此刻可以說是氣也出了,恨也解了,癮也過了,心里要多舒坦有多舒坦,沒有必要讓小怪物繼續(xù)鬧下去了。作為班長我應(yīng)該出馬救救班主任朱明玉老師了,你們說對嗎?我走過去說,朱老師你累了一整天,該回去休息了,這兒我來收拾。然后抱起小怪物使勁地摔到他的床上去,大聲宣布:“溫海波的獨角戲演出,到此結(jié)束,睡覺!”

六

有這樣一首歌,從那時走過來的中學(xué)生許多人至今還能哼出它的旋律,歌詞大意是親愛的朋友請你想一想,幾年以后你在哪個崗位上?也許你在雪封的山頂,保衛(wèi)著祖國可愛的邊疆;也許你在海上劈波斬浪,巡視著祖國美麗的海疆;也許你在煉鋼爐旁,將烏黑的煤塊送入爐膛;也許你在拖拉機上,收割著萬傾金色麥浪;也許你駕駛著祖國的銀燕,在遼闊的藍天自由飛翔……。2/4的節(jié)拍,進行曲,旋律一點也不復(fù)雜,很容易上口,非常好唱,我們都很喜歡唱,每次唱它都覺得很抒情。當然我們那時的抒情和現(xiàn)在歌迷們聽情歌勁歌時的過癮和陶醉不同。這并不是說五十年前的中學(xué)生不喜歡情歌勁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五十年前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情歌和勁歌。因為沒有,所以他們當然體會不到現(xiàn)在的中學(xué)生們是如何為歌王歌后青春偶像派歌星實力派歌星洋歌星土歌星半土半洋歌星和假洋鬼子歌星們演唱情歌勁歌時是如何瘋狂的那種感覺,那種心情。如果五十年前就有現(xiàn)在這樣的情歌和勁歌,當時的中學(xué)生中間一定也會產(chǎn)生很多歌迷、很多粉絲的。然而,即使那時就有現(xiàn)在這樣的情歌和勁歌,即使我們班的全體同學(xué)都成了歌迷,自己喜歡唱歌和當別人的粉絲還是兩回事,那兩種感覺還是不同。所以,我們都喜歡唱那支歌,我們唱著唱著常常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熱淚。因為那支歌最準確最傳神最生動地唱出了我們的心聲。我們那時胸?zé)o大志,就是想將來能開機器煉鋼鐵,開拖拉機種莊家,開軍艦開飛機或者在邊防線上巡邏保衛(wèi)祖國,一句話就是想將來當個工農(nóng)兵,并且從內(nèi)心深處為此而自豪而驕傲。你說我們能不喜歡唱那支歌嗎?你說我們唱那支歌的時候能不被自己的偉大抱負和豪邁激情感動得熱情洋溢熱血沸騰熱淚盈眶嗎?

現(xiàn)在有些人懷疑一切革命,如果沒有毛澤東領(lǐng)導(dǎo)的那場革命,五十年前我們那一撥同學(xué)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是不可能坐進仁愛中學(xué)教室的。這一點五十年前的中學(xué)生不僅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還會不時提醒他們的兒子孫子記住。仁愛中學(xué)初二(一)班的那些小翻身農(nóng)民、小丘八大兵、小愛國華僑、小城市平民們,不可能忘記自己的童年,更不愿意自己的子孫將來也有像自己一樣的童年。當時他們不知道諾貝爾獎,不知道宇稱不守恒、J粒子、人工合成胰島素和DNA,除了對蘇聯(lián)略知一二以外,不知道國境線外是什么樣的世界。所以五十年前的中學(xué)生們不可能有現(xiàn)在中學(xué)生那種天下舍我其誰式的宏大氣魄,沒有參加數(shù)理化生各學(xué)科國際競賽的機會,沒有夢想成為中國的達爾文愛因斯坦居里夫人和羅蒙羅索夫,也沒有夢想成為東方的塞萬提斯巴爾扎克海涅拜倫普希金和托爾斯泰,沒有做過登上各類世界冠軍領(lǐng)獎臺的金色美夢。五十年前的中學(xué)生只有一個最基本最樸素的愿望,長大以后要去建設(shè)和保衛(wèi)現(xiàn)在的好日子,要讓將來的日子比現(xiàn)在更好?，F(xiàn)在的中學(xué)生會嘲笑他們的爺爺輩目光短淺缺乏理想沒有抱負。對此,我們現(xiàn)在并不否認。但是五十年前我們不是這樣看問題的。那時我們覺得自己目光非常遠大,理想十分實際,抱負很是無私。我們不是只想自己的小日子,我們不是只想“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我們是為自己的子孫后代著想,我們的思想在當時算是比較先進,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算是比較前衛(wèi)的。試想想,如果沒有爺爺輩的甘當普通工農(nóng)兵,如果沒有爺爺輩用他們青春和生命為兒孫輩鋪路,我們的孫兒輩今天能過上這樣好的生活嗎?五十年前的中學(xué)生一點也不認為自己的愿望渺小,而且知道要實現(xiàn)這樣的愿望并不容易。沒有過硬的本領(lǐng)能開火車輪船飛機?沒有過硬的本領(lǐng)能開動機器制造機器煉出鋼鐵?沒有過硬的本領(lǐng)能像米丘林那樣培育良種讓糧食作物和水果豐收?所以,五十年前的中學(xué)生學(xué)習(xí)是自覺的認真的刻苦的,那種頑強的鉆研精神,雖然沒有達到古人所謂“頭懸梁,錐刺股”的境界,也決非是現(xiàn)在的中學(xué)生們所能比擬的。

下午第七八節(jié)課,我們班和初二(二)班舉行足球友誼賽,朱明玉帶領(lǐng)全班同學(xué)當啦啦隊。賽前全班集合,朱明玉照例訓(xùn)話。這是在操場的一角,沒有黑板,她不可能寫ABCDE,她似乎也不想多講。她很興奮,高高地將一張報紙舉到我們面前,激動地說:“今天的報紙,你們看過沒有?”我們看到那是一張當日的本市黨報。和現(xiàn)在的中學(xué)生一樣,那時對這一類報紙,我們也沒有多少興趣。再說這種報紙送到仁愛中學(xué)已經(jīng)是下午了,班上又沒有訂,誰還有空擠到閱報欄下面去看?從上午第一節(jié)課到下午第六節(jié)課沒有一節(jié)是自習(xí),我們更不可能上閱覽室去看,所以朱明玉問的是一句廢話?！皼]有看不要緊,”朱明玉的情緒真好,“不過你們一定要看!這上面有一篇文章:《五十六盞心燈一齊亮了》,寫得多好啊!作者江家。是你嗎?魏小龍?”我搖搖頭。我沒有寫過什么五十六盞心燈,更沒有向報社投過稿?！澳敲次覀兂醵?一)班真是大有人才啊!”朱明玉興奮的樣子真的滿可愛,她的眸子亮了,雙頰紅了,嘴唇顫了,呼吸急促了,連平?？瓷先ケ獗獾男馗谷灰餐ζ饋砹?她說,“這篇文章寫得真好啊!你們聽:星期四,晚上七點四十五分鐘,仁愛中學(xué)初二(一)班全體同學(xué)正在教室里自習(xí)。日光燈嗡嗡地響著,教室里非常安靜。自從考入仁愛中學(xué)以來,初二(一)班刻苦學(xué)習(xí)就蔚為風(fēng)氣,每天晨練以后一節(jié)早自習(xí),晚飯以后兩節(jié)晚自習(xí),從來不用老師招呼班長督促,一直自覺堅持到現(xiàn)在。大家正在聚精會神學(xué)習(xí),突然教室里一片漆黑,停電了,”我們明白了文章寫的是怎么一回事,不聽朱明玉繼續(xù)念寫什么。仁愛中學(xué)校園外面廣袤的原野上除了農(nóng)家小屋還是農(nóng)家小屋,捉麻雀的戰(zhàn)役早已永久性地結(jié)束,我們沒有理由再去造訪農(nóng)家。進城的公共汽車每晚七點準時收班。從仁愛中學(xué)到最近的電影院來回要一個半小時,即使有電影看完以后學(xué)校也早已關(guān)門就寢。仁愛中學(xué)帶刺的鐵絲網(wǎng)上爬滿了帶刺的藤蔓,圍墻外面還環(huán)繞著一道兩米寬一米深的護籬溝,就像紫禁城外還有一道護城河一樣,翻圍墻實在太不合算,趟護籬溝更會弄得一身泥水。晚自習(xí)上到一半突然停電,你說我們能干什么?正在大家一籌莫展,小怪物溫海波又搗亂了,他陰陽怪氣地說,這不公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有人問什么不公平。小怪物說明明是男人貢獻大,為什么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是母系社會,女人當酋長,女人說了算?反對者說不對,女人性格兇悍,在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就是女人貢獻大。小怪物說兇悍管屁用,要力氣大才行,男人力大,打獵弄食品靠男人,就連傳種也靠男人,男人不播種女人只能放空屁。教室里哄堂大笑,似乎沒有人意識到自己正處身在黑暗中。溫海波繼續(xù)發(fā)問,既然在人類自身的生產(chǎn)方面和維持人類生存的物質(zhì)生產(chǎn)方面都靠男人,為什么男人還要處于被支配地位?教室里的氣氛漸漸地趨于嚴肅,有人試探地說,或許是因為男人欠缺責(zé)任心。另一種意見說不,說更大的可能是男人沒有辦法承擔(dān)自己的責(zé)任,因為原始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不像現(xiàn)在實行一夫一妻制,那時既是一夫多妻,又是一妻多夫,男女交配不僅是完全隨機的,而且是完全隨意的。附和者說就是嘛,在那種混亂的情況下,再負責(zé)任的男人也無法弄清那個小崽是自己的種,他想負責(zé)任也負不成啊!本來是一場惡作劇的開頭,漸漸地演變成了一場嚴肅認真的討論。有人補充說,女人就不同,女人不僅生了孩子賴不掉,還要給孩子哺乳,把孩子喂活喂大。最后的結(jié)論是當時人類的下一代只知道誰是自己的母親,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父親,如此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女人自然成為了社會的核心,所以女人當部落酋長就不足為怪。至少在當時我們認為這個問題是爭論清楚了,大家的心里亮堂了,恰在這時電燈也亮了。不知是誰這么手快,將這事寫成了文章,題目就很棒:《五十六盞心燈一齊亮了》!朱明玉念完了文章,問,魏小龍,真不是你寫的嗎?我又一次搖搖頭,說我若能寫出這么好的文章來,自己都會美死了,干嗎不承認?溫海波又一次用沒有脫盡童聲的尖嗓子叫了:“日本人,一定是日本人寫的。”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聞國皋。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小翻身農(nóng)民,這個骨骼粗壯儀表堂堂的青年漢子,他居然羞答答地低下了頭。朱明玉的臉上的笑容消退了,她用一種冷冷的聲音問聞國皋,是你寫的?聞國皋十分膽怯地看著朱明玉,但卻是明白無誤地點了點頭。朱明玉不再看他。她又陽光燦爛地對大家說,這是一件好事,用不著遮遮掩掩的,剛才牛校長都表揚我們班了,不光是表揚聞國皋的文章寫的好,主要是表揚初二(一)班自覺刻苦的學(xué)習(xí)精神。這一點初二(二)班比我們差。所以,今天的足球比賽,我的戰(zhàn)前動員只有四個字:打敗二班!

“打敗二班!”“打敗二班!”“打敗二班!”……在啦啦隊強勁有力斬釘截鐵的呼喊聲中,初二(一)班足球隊十一名隊員雄赳赳氣昂昂地步入綠陰場。

和我們班一樣,二班也是去年夏季經(jīng)過16選1的嚴酷考試錄取仁愛中學(xué)的。他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仁愛中學(xué)也是尖子班?？墒莾砂嘧闱蛴颜x賽打過三次,二班從來沒有贏過一班。原因是二班小丘八大兵小愛國華僑比一班少,更沒有像張飛龍彭錦珊聞國皋和我魏小龍這樣的幾條大漢。然而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今天這場比賽會是二班贏。一班二班是兄弟班,我們已經(jīng)贏過人家三場,讓人家贏一場大比分還是我們?nèi)纫活I(lǐng)先,有什么不可以呢?不要那么霸道嘛!過去我們連贏三場靠的是十一個人團結(jié)合作,并不是某一個人的功勞。不錯,在我們二班張飛龍是天經(jīng)地義的第一射手?？墒侨绻疫@個中場不傳球給他,如果右前鋒彭錦珊不分散對方的注意力,如果沒有團隊的通力協(xié)作,光靠他一個左前鋒有屁用!每次賽后總結(jié)朱明玉總是說什么張飛龍首先破門,什么張飛龍奮力扳平,什么張飛龍打入了制勝的一球,好像一班打贏二班完全是張飛龍一個人的功勞。張飛龍也擺出一副只身炸碉堡的孤膽英雄相,很有點恬不知恥。這回可能要讓他長點見識了。

二班顯然是有備而來。比賽一開始就有專人將我們的射手張飛龍死死纏住。加上我們贏過人家三次,無論是場上隊員也好,場外的拉拉隊員也好,都不太把他們放在眼里了。所謂驕兵必敗,比賽剛剛進行到六分半鐘,我們的隊員還沒有進入狀態(tài),對方就一個長傳直接越過本人嚴陣以待的中場,后衛(wèi)聞國皋阻擋不及,讓對方前鋒鉆了空子,帶球突入禁區(qū)射門成功。0比1的局面使我們惱羞成怒,連我都突進前場配合前鋒反擊。朱明玉在場外帶領(lǐng)啦啦隊聲嘶力竭地喊張飛龍加油、張飛龍加油,但張飛龍好像被對方戴上了腳鐐手銬一樣,行動受制,毫無作為。我看張飛龍靠不住了,當然只好改變戰(zhàn)術(shù),頻頻地將球傳給彭錦珊。我不是有意不和張飛龍配合,對嗎?彭錦珊已經(jīng)奪得本市青年和中學(xué)生羽毛球比賽兩項冠軍,他不僅打小球行,打大球也棒,過去同二班的三場友誼賽我們能三戰(zhàn)三勝,這個愛國華僑是功不可沒的。然而今天彭錦珊也是一直不能進入狀態(tài),他一次又一次地浪費我的妙傳,毫無建樹。直到第八十六分鐘,我利用對方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我們兩個前鋒身上的機會,在對方球門右側(cè)三十五米處遠射破門。今天這場球打得太過癮了,一比一,這一球還是班長魏小龍本人遠射得分的,我們不贏也沒有敗,我們沒有敗不是因為有張飛龍而是因為有魏小龍,這一切比我預(yù)感的還要好。還剩三分鐘,看來就要和二班握手言和了。這是一班場外的啦啦隊員們特別是啦啦隊長朱明玉最不愿意接受的局面。可是不愿意接受這種局面的并不只有朱明玉率領(lǐng)的一班啦啦隊,還有二班的啦啦隊。二班拉拉隊員們受到他們隊員首先破門,將一比一的比分保持到將近終場的鼓舞,在場外狂呼亂叫,鼓勵他們的隊員錦上添花,再創(chuàng)奇跡,打敗一班。果然,終場前一分鐘,他們利用一次發(fā)界外球的機會,全線壓過半場,在禁區(qū)里一片混亂之中,后衛(wèi)聞國皋救球失誤,打了個烏龍球。1比2,初二(一)班敗北,初二(二)班獲勝。一班個個垂頭喪氣,二班人人興高采烈。我和聞國皋四目對視,臉上同時擠出了一絲苦笑。

“聞國皋,你個王八蛋!”溫海波破口大罵,“你他媽的不光日本人,還日本班!”

許多人附和道:“對對對,不折不扣的日本人。二班連守門員都出來了,空門讓你入,你不會入;你只會往自己門里入,你不是日本人是什么!”

話說得太難聽了,我擔(dān)心朱明玉尷尬,瞄遍球場,不見她的蹤影。

張飛龍氣勢洶洶地沖過來,朝我的當胸就是一拳,我早有防備,側(cè)身一閃讓他擊空。在他身體前傾失去平衡的時候,我飛腳順勢將他的小腿一勾,于是我們的頭號射手就跌了個嘴啃泥?，F(xiàn)在我也長大了,我的身體也壯實了,力氣并不比他小多少,只要我有防備,他就別想占便宜。

許多同學(xué)來扯架。我聽見溫海波說:“二龍搶珠。別扯,讓他們打去。”有人問珠呢,誰是珠?溫海波說:“珠在天上,他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有人又說不一定,不是二龍嗎?龍是可以上天的呀!

“都是你策劃的,”張飛龍從地上爬起來,再不敢動手了,“對嗎?”

我知道他說的什么,故意裝糊涂問他,我策劃什么了?

張飛龍說:“輸給二班。”

我正要告訴他你知道就好。有人說張飛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今天這場球賽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魏小龍,肯定輸?shù)酶鼞K。同學(xué)們見我們兩人不是在玩什么二龍搶珠,而是為班級榮譽而戰(zhàn),這才一擁而上來扯架。

我說張飛龍你記住,到現(xiàn)在為止,我魏小龍百分之千地對得起你。

張飛龍聽明白了我話中的含義,他一定害怕惹煩了我,我就會將他老爸的那些丑事是統(tǒng)統(tǒng)掀出來。他馬上泄了氣,甚至朝我投來一瞥感激的眼光。然而他并沒有投降。在同學(xué)們將他拉開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你比我卑鄙!”

七

如果說與初二(二)班的足球友誼賽意外失利,在初二(一)班全體同學(xué)心靈上蒙上了一層陰影的話,那么,在仁愛中學(xué)與圣若瑟女中的三八聯(lián)歡會上,初二(一)班表演的歌伴舞《我們新疆好地方》大獲成功,轟動全場,不僅讓我們在仁愛中學(xué)和圣若瑟女中兩校師生面前出盡風(fēng)頭,更使我們在二班面前找回了年級龍頭老大的感覺。朱明玉和張飛龍的雙人舞真他娘的絕了。

首先,最最主要的當然是朱明玉表演的新疆姑娘出神入化。

張飛龍從軍區(qū)文工團借來了維吾爾族演出服裝。朱明玉將她的兩條大辮子梳成無數(shù)條小辮子,像一串串黑色的珍珠在她的雙肩和前胸后背滾動。她下穿一條翠綠色的絲綢大擺長裙,上穿一件乳黃色的絲綢長袖無領(lǐng)低胸衫,罩一件瑪瑙紅緊身緞子小背心,再戴上一頂刺繡精美的維吾爾族小帽,活脫脫一個維吾爾族姑娘出現(xiàn)在舞臺上。朱明玉本來很瘦的腰身,此刻更細得一只手就能握住;本來扁平的胸部,現(xiàn)在卻奇跡般地豐滿挺拔;本來非常白嫩的皮膚,現(xiàn)在更比天山積雪還光潔比和田美玉還潤澤;她那雙美麗無比的大眼睛,此刻更顯得流光溢彩聰慧多情。大幕拉開,朱明玉一亮相,亂哄哄的兩千多名觀眾頓時鴉雀無聲。她讓仁愛中學(xué)的教師和學(xué)生喜呆了,讓圣若瑟女中的教師和學(xué)生驚呆了。文藝演出從來是女人的強項。圣若瑟女中與仁愛中學(xué)師生聯(lián)歡,固然是兩校師生共同的需要,但畢竟是圣若瑟女中主動提出來的,用今天的時尚話語說,這是我們的女鄰居來仁愛中學(xué)搞文藝扶貧,而圣若瑟女中的那些小丫頭片子,有意無意之間也流露出,將聯(lián)歡活動看成在豐富課余文化生活方面對仁愛中學(xué)老少光棍們的一種施舍。誰叫仁愛中學(xué)只有光棍呢!然而,朱明玉往舞臺上一站,仁愛中學(xué)師生頓時感到腰直了氣壯了。誰敢欺負仁愛國中無女人?仁愛的女人比天仙還美哩!圣若瑟女中師生一下子覺得臉紅了氣泄了,誰胡說仁愛中學(xué)沒有女人,人家憑一個女人就把我們?nèi)w了。寧要鮮桃一個,不要爛杏一筐。最好的女人從來都在男人窩里。仁愛是男中不假,仁愛的女人沒有圣若瑟多也不假,但仁愛的女人或許是男人們精挑細選得來的極品,眼前這個朱明玉就讓圣若瑟的女流們自愧弗如!更主要的是眼前這個朱明玉不光人長得漂亮,舞跳得更絕,從演出效果看朱明玉的演出比我們見過的任何一次專業(yè)文工團演出更轟動。她是飄落在伊犁草原上的一片白云,她是穿過塔里木河岸白樺林間的一縷春風(fēng),她是蹦蹦跳跳奔跑在天山腳下的一股山泉,她是漂浮在哈密瓜園和吐魯番葡萄架間的一縷清香,她是男人的一個夢,她是女人的一首詩,她的熱情和奔放,她的柔美和飄逸,她的嫵媚和亮麗,將聯(lián)歡會場兩千多名男女帶到了一個夢幻般的奇妙境界。

其次,張飛龍的伴舞也起到了綠葉襯紅花的作用。不,這樣說不公平。我們說話辦事還是要講一點公平,對嗎?公平地說張飛龍?zhí)秒m然不能說和朱明玉一樣好,至少他們的搭檔是相得益彰的。自從他爸張思道到大軍區(qū)擔(dān)任副司令員以后,張飛龍經(jīng)常和軍區(qū)文工團的小妖精們廝混,學(xué)過舞蹈,有幾次男演員因故缺場他還臨時客串過角色,所以他上臺跳舞,舉手投足很有部隊文工團員的味道。他們兩人演練的時間長,準備充分,動作嫻熟,表情十分自然,配合非常默契。張飛龍不是人高馬大身強體壯嗎?身大力不虧。他幾次毫不費力地將朱明玉舉過頭頂,贏得了滿堂喝彩;他輕盈地牽引著朱明玉繞著自己左旋右轉(zhuǎn),像在自由地舞動一片彩色的綢緞;他和朱明玉秋波互送眉目傳情,更將全場男男女女的心窩撓得癢癢的。我們來個三七開,在朱明玉和張飛龍合跳雙人舞的過程中,場上的掌聲口哨聲喝彩聲叫好聲一刻也沒有停過,這功勞的十分之三記在張飛龍賬上是絕對應(yīng)該的。張飛龍在這次聯(lián)歡活動中立了一功。這雖然讓我們心里不是滋味,我們也只好認了。

然而,天公助我。從入春以后一直持續(xù)不斷的陰雨把人們的心都下霉了。沒有過半個月的工夫,三八聯(lián)歡活動在人們心頭引起的興奮,就被雨水沖刷得無影無蹤。張飛龍臉上的得意之色也被雨水浸泡得慘白了。太陽像個不愿意見人的羞姑娘,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一直躲在云層深處不愿意露面。清明不明。谷雨暴雨。小滿變大滿,塘滿堰滿湖滿河滿江也滿。由于校區(qū)地勢低洼,漬水難排,兩個多月的連陰雨使仁愛主樓前面的足球場籃球場和仁愛主樓前后的花園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水塘,從農(nóng)民魚塘里游出來魚兒在校園內(nèi)的水中自由嬉戲。我們到宿舍到食堂到教室到閱覽室,都得趟水。足球籃球早就打不成了。在原來打球的地方只能抓魚。抓魚比打球過癮得多。那魚在水中涼涼的,滑滑的,眼看就要抓到手了,稍不留神它一個滑溜又游走了,即使你牢牢地摳住了它的腮,它還要用尾巴拼命地拍打你的手。所以,抓魚不僅比打球好玩,還比抓麻雀更刺激。我們?nèi)嗤瑢W(xué)幾乎又都喜歡上了抓魚。抓魚和足球比賽不同。足球比賽,只要我們不想輸,就得拼命給張飛龍喂球,就得準備讓張飛龍射門出風(fēng)頭,結(jié)果一場球雖然打贏了,我們都是綠葉,只有張飛龍是一朵紅花。當張飛龍這朵紅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朱明玉會情不自禁地為他揩汗。在那種情況下,你可以想見我們心里是什么滋味。抓魚就不同了。抓魚是洪湖小農(nóng)民聞國皋的絕活。抓魚的時候張飛龍毫無作為。聞國皋不動聲色地一條一條地將魚兒從水中抓出來,丟進我們雙手捧著的臉盆里面,張飛龍只有站在一邊看的份兒。大家越激動他就越尷尬。我們心里能不美滋滋的?我們能不喜歡抓魚?

可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太過。過猶不及,對嗎?那一年的雨如果只下到?jīng)_走三八聯(lián)歡會給張飛龍臉上帶來的得意之色,如果只下到聞國皋在足球場上抓到魚兒時張飛龍臉上堆起厚厚的尷尬,馬上剎車,那就太好了?；蛘咧辉谖覀?nèi)蕫壑袑W(xué)這一帶下,別的地方不下,尤其是聞國皋的家鄉(xiāng)更不能下,那樣也不錯。可是老天爺不理睬這一套,他老人家一下開了頭就不準備收尾,他老人家不僅在仁愛中學(xué)這一帶下,而且在東南西北大半個中國的范圍內(nèi)都下,尤其在聞國皋的家鄉(xiāng)洪湖那一帶更是暴雨瓢潑天河決堤沒頭沒尾無止無休地下。這下可就糟了,首先是聞國皋的家鄉(xiāng)來電告急:“洪湖決堤,房塌父亡,火速回家?！焙楹且粠v來是“十年九不收,收一年狗子不吃糯米粥”的地方,是那種土質(zhì)肥沃水患頻仍的富饒但也多災(zāi)之地。如此連月不開鋪天蓋地的傾盆大雨,豈有不遭災(zāi)之理?只是這樣一來聞國皋可就太慘了。我們只好含淚將他送到了長途汽車站。聞國皋回家以后很快給我寫來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說他沒有給朱老師寫信,他說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感覺,他覺得給朱老師寫信很難,他委托我代他感謝朱老師的教誨之恩,并且代他向朱老師報告由于家鄉(xiāng)災(zāi)情太重,他不能來校繼續(xù)學(xué)習(xí)了。在信中,聞國皋還委托我代他感謝全班同學(xué)給他的友誼和關(guān)愛之情,說他在清理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衣口袋里有50元錢,不知是誰悄悄塞進去的,他分析是我,他說如果不是我的話,希望我?guī)退椴樵谒钭罾щy的時候,是哪位好心的同學(xué)給他如此巨大的援助,他希望我一定要幫他這個忙,他說這筆錢他將來一定會還的。

我是在晚自習(xí)的時候給全班同學(xué)念聞國皋的來信的。我念到一半的時候朱明玉來了。我念完了,朱明玉從我手中將信要了過去,靜靜地看著。全班同學(xué)也都靜靜地看著她看信。看著看著,她突然掏出手絹來擦眼淚?？赐晷乓院?她怔怔地將全班同學(xué)挨個兒地掃了一眼,然后盯住我問:“魏小龍,那50元錢是你給的,對嗎?”我慚愧地搖搖頭。我不光為這件事慚愧,我還為朱明玉一有好事就想到我感到慚愧,我覺得我使這個小姑娘失望了。我是完全有這個財力的,可是我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我真該死!我已經(jīng)猜到是誰了?，F(xiàn)在好了,又讓他搶先做了好人。

朱明玉又問:“那么,是誰給聞國皋50元錢的?請舉手?！?/p>

朱明玉說完,幾乎和我同時把目光投向張飛龍。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也隨著我們一齊投向了張飛龍。張飛龍一下子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但是他一沒有低頭,二沒有舉手,而是站起來坦然地說,是我。

朱明玉看了我一眼,我從她的眼光中讀出了狐疑:怎么是這樣的呢?怎么不是魏小龍而是張飛龍呢?但是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朝我淡淡的一笑,然后轉(zhuǎn)向張飛龍,像前些時候弄清楚了是聞國皋在黨報上發(fā)表文章對聞國皋說的一樣,說這是好事,用不著躲躲藏藏的,再說我相信聞國皋說的是真話,這么大的一筆錢他將來肯定要還的,不知道是誰給他的,他能安心嗎?張飛龍說我絕對不要他還錢,我總覺得他對我有些看法,當面給他怕他不肯收,所以才……。

果然如此嗎?聞國皋在足球場上不同你合作,抓魚的時候又將你密不透風(fēng)地蓋了,你會跳舞有屁用,人家的文章都上了黨報!聞國皋這么一走,你心里別提有多美哩!以為我們都是瞎子看不見?以為這雨水都灌進了我們的腦腔,我們的腦子都不會想問題?

兩年多了,朱明玉好像一點也沒有長大,好像還是我們剛?cè)胄r那個十分膽怯走進初一(一)班教室的小女孩。她居然朝張飛龍點了點頭,她完全相信了花花公子的話。然后她什么人都不看,只是低著頭自言自語般地很悲切很凄涼很痛心地說:“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學(xué)生啊!他門門功課都優(yōu)秀,他幾乎每一個學(xué)科都很有希望,如果讓他就這么中途輟學(xué),那真是太可惜了!”

朱明玉又默默地擦眼淚了。教室里的氣氛被她弄得慘兮兮的,很沉重。

小怪物溫海波突然站起來,扯著尖嗓子說:“不行,不能讓日本人就這么溜了!我們一定要發(fā)揮全班集體力量,哪怕像拔河一樣,也要將他拉回來?！?/p>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溫海波居然有心思開玩笑,真是他媽的名副其實的小怪物。一下子他又成了全班同學(xué)注目的焦點。我正要批評他幾句,小怪物像變戲法一樣,手上突然冒出了兩張五元鈔票。他高高地將鈔票舉過頭頂,徑直走到我的面前,鄭重其事地放在我的書桌上。我這才明白他不是開玩笑,又一次感到臉上發(fā)燒。同學(xué)們也立即明白了小怪物的意思,大家熱烈鼓掌,興高采烈地議論開來,行動起來。于是三毛兩毛的,三元兩元的,十元二十元的,大大小小的,花花綠綠的,皺皺巴巴的,整整齊齊的,各種各樣的鈔票,一下子在我的書桌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最后是朱明玉,她將口袋里僅有的鈔票全部交給我,我數(shù)了一下,七十一元整。我知道那是她兩個月的工資,我更知道她的家庭經(jīng)濟情況十分困難,不愿意收她的那么多錢。她說:“你看看同學(xué)們情緒多么激動!看到同學(xué)們這么主動這么真誠這么慷慨地幫助一個同學(xué),我心里好感動,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座金山,能夠確保我們班任何人都不失學(xué),我真希望我們班入學(xué)五十六人,畢業(yè)時還是五十六人?！?/p>

你已經(jīng)知道,我們班小丘八大兵多,小愛國華僑多,小市民子弟多,所以班上許多人的口袋還是比較暖和的。清點錢數(shù),同學(xué)們居然為聞國皋捐了三百六十六元六角。從五十年前走過來的人們都知道,這在當時是一個多么巨大的數(shù)字!我知道這是包括朱明玉在內(nèi)的五十七名師生使出了拔河的力量,這是一種眾志成城的力量,有了這股力量,不愁不能把聞國皋拉回教室里來上課了。

“什么,你說是多少?”溫海波見錢眼開,“你說是三百六十六元六角?”我點點頭說對的,沒錯。溫海波激動得舉起雙手高呼萬歲,他說:“666是中國的大順數(shù)。三百六十六元六角,就是三倍的666,就是三倍大順。大吉大利,萬事如意,這筆錢寄到洪湖之日,就是聞國皋回校上課之時。小怪物口吐蓮花,怪得可愛。盡管當時全國都在破除封建迷信,但是我們?nèi)匀幌Ｍ麥睾２ǖ募阅茏兂涩F(xiàn)實,我們在等待著聞國皋早一天回校。

八

然而,十天過去了聞國皋沒有回來,二十天過去了聞國皋也沒有回來,一個月過去了聞國皋還沒有回來。同學(xué)們的希望漸漸地變成了失望。小怪物的吉言不僅沒有把聞國皋招回學(xué)校,臨近暑假前他自己又先一步離開了我們。

年輕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空軍在朝鮮戰(zhàn)場上發(fā)揮了強大威力,粉碎了美國鬼子空中優(yōu)勢,迫使美國侵略者在朝鮮停戰(zhàn)協(xié)定上簽了字,朝鮮半島實現(xiàn)和平。中國人民因此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于是領(lǐng)袖發(fā)出號召:“一定要建設(shè)一支強大的人民空軍?！庇谑窃诔r停戰(zhàn)的第二年從全國許多城市的中學(xué)生中選拔飛行員。于是我們?nèi)嗤瑢W(xué)都報名應(yīng)征。體格檢查的結(jié)果,仁愛中學(xué)全校一千多名學(xué)生中,只有身材最矮小外表最瘦弱的小怪物溫海波完全合格。于是他就要離開我們了。想到幾年來這個小怪物以他的聰明智慧熱情活潑真誠友善給集體增添了許多歡樂,如今他要走了,大家心中不免怏怏的。雖然他是要去當飛行員,雖然飛行員的稱號令所有中學(xué)生艷羨不已,雖然他是提早奔向理想的工作崗位,雖然他將來會“駕駛著祖國的銀燕,在遼闊的藍天上自由飛翔”,雖然他非常非常光榮,離別還是使人惆悵。今日與君一別后,何時何地再逢君!歡送溫海波光榮入伍的座談會上,同學(xué)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支我們非常熟悉非常愛唱的歌:“親愛的朋友請你想一想,幾年以后你在哪個崗位上?……”唱著唱著朱明玉首先帶頭揩眼淚,接著就有人抽抽泣泣地哭了,最后和溫海波同桌的小男生竟然抱著小怪物嚎啕大哭起來。一向妙語如珠的小怪物此時連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他掙脫了自己同桌,一邊揩眼淚一邊急切地說:“大家都別哭,都別哭!把眼淚留著,等我將來為國捐軀了再哭,好嗎?”哭聲果然頓時止住。人們的心驟然收緊,覺得小怪物此言不吉,擔(dān)心今天就是永別。

然而像溫海波關(guān)于聞國皋吉言沒有兌現(xiàn)一樣,關(guān)于他自己的忌言也沒有給他帶來厄運。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我有幸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觀看慶祝八一建軍節(jié)文藝演出,一位精神矍鑠,身著少將戎裝的矮胖子像地瓜一樣滾到我的面前,先做了一個標準的立正動作,接著干凈利索地向我行了一個軍禮,然后用共鳴音十分豐富的男中音說:“我想我不會看錯,閣下姓魏,是魏小龍先生,對嗎?”我被動地握著他的手,估計他一定是認錯人了。他的手很胖。和他的胖手相比,我的手顯得干巴瘦小?，F(xiàn)在他笑了。他用兩只胖手捂著我的一只瘦手,笑著說:“四十年前,在仁愛中學(xué),有一個開口就是精神污染的全班最矮最小最瘦的學(xué)生……”

“小怪物!”我打斷他的話,搶著揭穿了他的謎底。

我們笑成一團,緊緊地抱在一起。他的腰很粗很壯。抱著他,我感到像是抱著一個巨大的啤酒桶。

我說即使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敢相信你就是當年的小怪物,你完全能把他裝下去。

他真像呆在巨大的桶木里面一樣,帶著濃厚的嗡嗡聲,笑著說:“不,不是裝下一個小怪物,是裝下兩個小怪物還要多。我當時體重八十四斤,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一百八十斤了?！?/p>

溫海波不僅當上了飛行員,而且當上了機長、飛行小隊長、中隊長,空軍指揮部作戰(zhàn)處長,時任某空軍司令部副司令員。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我們在傾盆大雨中趟水送走了溫海波。傾盆大雨并沒有因為我們親愛的朋友離去而停止。五月初,江水已經(jīng)漲到歷史最高水位。站在江堤上看,仁愛中學(xué)主樓與江上的船只處在同一高度,主樓鐘塔頂上的避雷針很像船上的桅桿。如果江堤決口,仁愛中學(xué)兩千多名師生員工和教職工家屬子女就統(tǒng)統(tǒng)都成魚鱉了。市防汛指揮部多次發(fā)出汛情警報。為了師生的安全,有關(guān)部門安排仁愛中學(xué)全體學(xué)生和單身教職工住到防洪堤內(nèi)臨時搭蓋的平房里,我們稱它為防洪宿舍。教職工家屬的住處和學(xué)生上課的課堂則一時無法解決。這樣,我們每天頭頂暴雨,腳趟漬水,往返于防洪宿舍、食堂和教室之間,迎來初中畢業(yè)考試,通過高中升學(xué)考試。我們知道自己考得不好。我們對于自己考得好與不好無所謂。我們的注意力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移到無休無止的暴雨和不斷上升的江水上面了。

九

進入七月份,更是天天烏云壓頂,暴雨如注。就像今天體育健兒不斷刷新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紀錄,那一年江水也不停地刷新它自己創(chuàng)造的歷史最高水位。到七月中旬,江水已經(jīng)漲到臨江兩層樓房房頂?shù)母叨攘?。這時你站在臨江街道看江上過往船只必須抬頭,就像現(xiàn)在上海人不抬頭就看不見輕軌車一樣。為了保衛(wèi)城市數(shù)百萬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工人、大專院校師生、市民、機關(guān)干部,總計八十萬人日夜奮戰(zhàn)在兩岸的江堤上?？购閼?zhàn)士提出“人在堤在”的口號,決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筑成生命的鋼鐵長堤,不讓咆哮的江水溢出堤外。今天年輕的朋友讀到這里可能會倒了胃口。他們會說什么“人在堤在”,完全是空洞無物的嘩眾取寵, 大而不當?shù)淖晕冶憩F(xiàn)。他們對此會嗤之以鼻。然而,如果五十年前你恰好也在我們這座城市里,如果你也有幸(注意我的用語,我說的是有幸!)參加了那場驚心動魄驚天動地的抗洪搶險生死大搏斗,讀到這里你一定會回想起許多往事,你一定會悄然流下自豪和感動的熱淚。通過考古發(fā)現(xiàn),我們知道我們的城市是一座有著將近三千六百年歷史的古老城市。在這三千六百年中,有水文記載的歷史不到六百年,近六百年來我們這座城市因江堤決口遭受水災(zāi)將近二百五十次,平均兩年多就有一次。離我們初中畢業(yè)那年最近的一次水災(zāi),全市十萬人成了魚鱉,或者說全市十萬民眾喂了魚鱉。二百五十次決堤水位,都沒有達到我們初中畢業(yè)那年的最高水位。你說我們的心能不和全市幾百萬顆心一樣,沒日沒夜地在江水上面漂著浮著蕩著浪著嗎?

市防汛指揮部發(fā)出動員令,為確保抗洪搶險斗爭的勝利,必須不斷補充抗洪搶險生力軍,凡年滿十八周歲的中學(xué)生,都可以自愿要求投入抗洪搶險戰(zhàn)斗。本人十六歲考入初中,畢業(yè)時已經(jīng)滿十九歲了,具備參戰(zhàn)資格。張飛龍比我大一歲,已經(jīng)滿二十歲了,更不成問題。我想你已經(jīng)知道,我們班許多同學(xué)都有資格參加這場與洪水的生死搏斗,所以報名十分踴躍?？紤]到年齡以外的其他因素,比如健康狀況,比如是不是獨生子女等等,經(jīng)過篩選,一支由十九人組成的,由班主任朱明玉擔(dān)任隊長,由本人魏小龍和花花公子張飛龍擔(dān)任副隊長的仁愛中學(xué)初三(一)班抗洪搶險青年突擊隊,就迎著風(fēng)頂著雨踩著泥雄赳赳氣昂昂(這是當時的時髦用語)開到了抗洪搶險最前線。這個最前線我們并不陌生,從仁愛中學(xué)往郊區(qū)方向走只有四五里路程。我們在這一帶農(nóng)家小茅屋檐的屋檐下捉過麻雀。我們在這一帶江堤內(nèi)外營造過防護林。

考慮到我們畢竟還是中學(xué)生,雖然是突擊隊,指揮部門沒有安排我們擔(dān)任扛麻包堵決口等高難度高強度高險情的任務(wù),只讓我們巡堤。朱明玉將我們十八名隊員分成三個小組,每組負責(zé)巡查三十米江堤。也就是說我們十八個學(xué)生集中在不到一百米長的江堤上,她自己則在這不到一百米長的江堤上往返穿梭,負責(zé)協(xié)調(diào)三個小組。

朱明玉說:“你們每個小組有十二只眼睛,從現(xiàn)在開始到完成任務(wù)下堤為止,在堤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鐘里,你們每個小組的十二只眼睛中必須有六只眼睛是睜著的,也就是說即使是在深夜你們每個小組也必須有三個人在巡堤。你們巡堤的任務(wù)是,密切監(jiān)視堤內(nèi)堤外各五十米的范圍,看堤內(nèi)有沒有漩渦,看堤外有沒有管涌即地面是不是在冒水。這兩種情況都可能是堤身有洞,明白嗎?所以必須睜大眼睛看仔細,哪怕是酒杯大的一個小漩渦,哪怕是小寶寶撒尿那樣的一條小水柱,都絕對不能放過!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任何一個小小的漏洞,都可能給全市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你們一定要明白這個道理。你們不可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這顯然是朱明玉的戰(zhàn)前動員。你別說,她這么一動員還真讓人緊張?？磥砦覀兊娜蝿?wù)并不比扛麻袋堵決口輕松啊!

我們巡視的這段江堤,恰好正是我們初一年級植樹造林的綠化帶。這一段江面開闊,江流舒緩,堤岸筆直,似乎不會發(fā)生什么險情。洪汛暴發(fā)前,江堤里面是寬達百米的江灘。初一下學(xué)期我們在這一帶江灘上栽種的柳樹,已經(jīng)長成郁郁蔥蔥的防護林,如今樹干和大部分樹枝都浸泡在水里,只有樹梢像綠色的水草一樣在水面搖擺。江堤外面有一條三十米寬的綠化帶,是我們當年植樹造林時栽下的水杉。綠化帶外面是一家面粉廠,雖然江水肆虐,面粉廠的機器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著。廠區(qū)內(nèi)外到處堆放著石塊和水泥預(yù)制件。這一帶的抗洪搶險指揮中心就設(shè)在面粉廠里。江堤堅固偉岸,雖然江水水位不斷創(chuàng)造歷史最高記錄,江堤仍然高出水面一米以上。我覺得這里出現(xiàn)險情的可能性不大。朱明玉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說:“既然,讓我們十九個人,專門負責(zé)巡查這不到一百米的江堤,就說明這一段江堤潛在的危險很大,我們?nèi)f萬不可以麻痹大意!。”

江流雖然不是很急,但江灘防護林的樹梢妨礙視線,要及時準確看清五十米范圍內(nèi)小酒杯大的漩渦真不容易。堤外雖然種有水杉,但株距稀疏,又畢竟是陸地,可以實地觀察,發(fā)現(xiàn)異常比堤內(nèi)還是容易些。我正在考慮如何分派兵力,張飛龍猶猶豫豫地朝我蹭了過來。我和他,被同學(xué)們稱為“二龍”。我們父輩是戰(zhàn)友,又是八一子弟小學(xué)的同學(xué),過去雖然說不上割頭換頸,關(guān)系還是比較好的,進入仁愛中學(xué)三年來始終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果然是小怪物說的二龍搶珠嗎?平心而論,有點像。但是轉(zhuǎn)眼初中畢業(yè)了,說不定我們高中還要同學(xué),難道要把這筆舊賬帶到高中去嗎?我應(yīng)該利用這次抗洪搶險的機會和張飛龍協(xié)調(diào)一下關(guān)系。我微笑著等待他走近。

“你是不是在擔(dān)心面粉廠里面不好觀察?”他問,我們同時俯瞰著面粉廠。

“是啊,”我說,“我們當年植樹造林拉著皮尺量過了的,這林帶只有三十米寬,工廠圍墻里面還有二十米是我們的責(zé)任范圍哩?！?/p>

“我覺得,廠里面的情況我們可以不管?！彼f,“一千多名工人在車間堅持生產(chǎn),將近兩千名家屬在生活區(qū)生活,洪水就在他們的頭頂上,他們不會沒有防備的。再說市抗洪搶險的一個前線指揮部也設(shè)在廠里面,萬一出現(xiàn)險情一定能及時發(fā)現(xiàn)?！?/p>

“你講得很對?！蔽艺f,“我們應(yīng)該將主要注意力放在堤內(nèi)?！?/p>

我們又一同轉(zhuǎn)向堤內(nèi)。

可是,面對著一江緩緩流淌的洪水,面對著浸泡在洪水中的柳樹,張飛龍并不發(fā)表如何才能快速準確發(fā)現(xiàn)漩渦的高見,而是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我明白,他和我想到一塊去了,他是主動過來協(xié)調(diào)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我應(yīng)該采取主動。

“飛龍……”

“不,”他打斷我的話,“你要說什么,我都知道?，F(xiàn)在不是平常,我們沒有時間多說。我只想告訴你兩點:第一,三年了,你一直在為我家保密,沒有在同學(xué)中間傳播我老爸的那些丑事,這一點我永遠不會忘記,謝了,謝謝了!第二,我愛朱明玉。我把她當母親來愛。你不用驚詫。是的,她和我們一樣年輕。但中國人不是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xùn)嗎?她當了我們?nèi)昀蠋?當?shù)煤芊Q職甚至很優(yōu)秀,為什么就不可以“終生為母”呢?她透明得像一泓溪水,惶恐得像一頭小鹿,被我們這些調(diào)皮鬼欺負了三年還舍不得與我們分開,現(xiàn)在又主動要求和我們十八條壯漢一起,滾在隨時可能坍塌的江堤上。就算是一根枯木,也會被她感動得長出綠葉!你我不是木頭,是人,是男人,對嗎?所以,兄弟,就咱哥倆,嚴密切關(guān)注江水險情的同時,也記得關(guān)注她的安危,好嗎?哥哥拜托了!”

說罷,給我一個長長的緊緊的擁抱,大步流星離我而去。

十

上帝總是保佑年輕人。我們開上江堤的第二天,太陽竟然從云縫里鉆出來了,持續(xù)數(shù)月的連陰雨暫時停止了。開頭兩天平安無事。接下來的兩天也平安無事。一個禮拜過去了還是平安無事。但是江水還在上漲,我們誰也不敢松懈。十天過去了,我們先后遭遇了三次洪峰,來時萬馬奔騰,去時偃旗息鼓,每次都有驚無險,每次都化險為夷,最終還是平安無事。漸漸的,我們開始覺得抗洪應(yīng)該就是抵抗洪峰,我們都經(jīng)歷三次洪峰了,不過如此,看來不會有什么大不了的。第十三天上午,朱明玉召集我們一十八員驍將開會:一是指出我們一十八個人思想上都不同程度地滋生了麻痹松懈情緒,要求我們立即克服,萬萬不可虎頭蛇尾,功虧一簣;二是傳達汛情,今年最大一次洪峰,將在今天深夜十一點半鐘左右通過本市。她還傳達專家的特別提醒,由于江水長期居高不下,目前已被江水淹沒的上層堤岸,至少有五米左右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蓄水,長期裸露在空氣中的堤岸,很可能有黑白螞蟻、蛇類、獾類、野兔、黃鼠狼等等昆蟲和動物的巢穴,這很容易造成滲漏、管涌,甚至岸崩、江堤決口。所以萬萬不可以因為雨停了,我們已經(jīng)戰(zhàn)勝過幾次洪峰了,就有絲毫的麻痹大意!為了及時發(fā)現(xiàn)險情,朱明玉、我和張飛龍商量決定,今夜不安排輪休,師生十九人全部上陣。我們提出了“重點監(jiān)視堤內(nèi),密切關(guān)注堤外,兼顧廠區(qū)范圍”的方針,每個小組必須有三名隊員監(jiān)視堤內(nèi),兩名隊員巡查堤外,一名隊員聯(lián)絡(luò)面粉廠。

朱明玉對大家說:“我和同學(xué)們相處三年了。三年來,我從你們身上學(xué)到了許多東西,我真不愿意和你們分開,我真想永遠和你們呆在一起。我知道這不可能。所以我就找機會爭取和你們多呆些時間,哪怕一天、一小時也是好的。你們已經(jīng)領(lǐng)了畢業(yè)證,初三(一)班已經(jīng)完成歷史使命,我和你們的師生關(guān)系也成為歷史了。這次抗洪搶險本來是要全校統(tǒng)一編隊的,經(jīng)我多次要求,才將我們班單獨編成一個青年突擊隊,并且允許我和你們一起戰(zhàn)斗的。為什么?我害怕你們出事,我要對你們的安全負責(zé),你們懂嗎?我今年剛滿二十二歲,有男朋友,還沒有結(jié)婚。我比張飛龍只大一歲,比魏小龍也只大三歲,在班上年齡最小的同學(xué)面前也只能算個姐姐,還未必是大姐姐。但是,你們別笑話,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自己是你們的媽媽,暗地里,一千次將你們看成我的孩子。有位同學(xué)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當了我們?nèi)昀蠋?不可以當我們的母親嗎?這位同學(xué)援引的是一句古話,能流傳至今自然有它合理的內(nèi)涵。但我并不因此才自認為是你們的媽媽,我沒有那么理性。我很感性,我就是覺得你們可愛,就是愛你們!我和你們年齡相差不大,我和你們之間也不再是師生關(guān)系,我有權(quán)把你們當情人來愛。但是你們知道,情人之間的愛是特定的自私的,我是愛全班所有的人,就像母親愛她所有的孩子一樣。不管你們怎么調(diào)皮搗蛋惡作劇,甚至弄得我十分尷尬下不了臺,我依然覺得你們可愛。我們班學(xué)習(xí)成績是仁愛中學(xué)的尖子班,文藝體育活動是仁愛中學(xué)的明星班,抗洪搶險也會成為仁愛中學(xué)的英雄班。對此我有充分的信心。今天也不用多說?，F(xiàn)在我要特別特別強調(diào)的是,你們千萬千萬要注意自己安全。你們十八個人蹦蹦跳跳地開到堤上來,你們十八個人一定要歡天喜地地開回學(xué)校去。你們不僅是偉大祖國的太陽,也是你們親生父母的太陽,更是我心里最溫暖最明亮最輝煌的太陽!你們能明白我是怎樣疼你們愛你們護你們的嗎?明白了?明白了就好。千萬注意,不可大大咧咧,不可麻痹大意!等到這次特大洪峰順利通過以后,我要和你們十八個人來一次集體的大大的擁抱!好了,不再啰嗦了,大家執(zhí)行任務(wù)去?！?/p>

放在平時,或者換一種場合,朱明玉這樣嘮嘮叨叨喋喋不休,還充我們的老娘,我們早就把她轟走了。可是現(xiàn)在不同?，F(xiàn)在,我們是在用血肉之軀修筑防洪大堤。我們從來沒有這樣清醒地意識到我們還多么年輕,我們也從來沒有這樣懂得生命的寶貴和神圣。這種時候,一個女人,一個雖然是我們的老師但我們更多地將她看成朋友的年輕女人,突然斬釘截鐵地宣布,她有權(quán)像母親愛孩子一樣愛我們,我們能不承認她的這種權(quán)利嗎?她吐氣如蘭卻聲震寰宇地宣布,她愛我們?nèi)嗨械娜?我們能拒絕她的這種愛嗎?她說特大洪峰順利通過之時,要與我們十八條漢子來一次集體的擁抱,我們能不期待她的這番美意嗎?她說我們是她心中最溫暖最明亮的太陽,我們能不為她發(fā)熱發(fā)光嗎?江水浩蕩,億萬斯年奔流不息,我們相信此刻她要說的話比江水還長還多,但她卻說得如此簡潔如此精煉,我們怎么還會嫌她啰嗦呢?

經(jīng)過多天雨水洗滌,明月皎潔如玉。夜風(fēng)清涼,繁星滿天,帆影如梭,蛙聲如鼓。沒有喧嘩,沒有吆喝,更沒有人呼喊什么戰(zhàn)斗口號,在新的特大洪峰就要到來之際,抗洪搶險青年突擊隊生死決戰(zhàn)的“水線”最前沿,安靜得可以聽見城市的呼吸聲。往返于堆積如山的搶險物資中間,青年突擊隊員三五成群地像梳子梳頭一樣,成百次地在江堤上下梳過。強烈的手電筒光,在江堤內(nèi)外交叉掃射。

十點四十五分鐘,堤內(nèi)防護林柳樹的樹梢漸漸地稀了小了少了。我們都知道,這是洪峰提前來了。憑我們的直覺,水位在迅速上升。所有的抗洪搶險隊員都處于臨戰(zhàn)狀態(tài)。每個人心中都燃燒著最神圣的激情。每個人都決心與洪水作生死之搏。

“魏小龍,”朱明玉在江堤上游距我十米處向我又是點頭又是招手,但她卻像怕驚擾了別人似的,聲音很低很低地說,“過來,你過來,快,快過來!”

我跑步到她面前,問她有什么情況。她指著堤內(nèi)被流水沖刷得向下游彎腰扭背的柳樹林說:“你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嗎?”

“好像,還,正常,”我不太有把握地說,“那一棵樹明顯比其他柳樹高出許多,不,它好像是從上游沖下來的,在這兒被卡住,不能繼續(xù)往下游漂去了?！?/p>

“不對。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剛才還沒有這么高的,怎么這會兒像會完全浮起來了呢?不對!”她幾步跨下江堤,朝水中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對我說,“你快去通知大家到這兒集中,這兒有麻煩了?！?/p>

我不理解朱明玉為什么要往水中走去。有麻煩?有麻煩你下去干什么?有麻煩你下去又管什么用?有麻煩我能讓你一個人留在水里嗎?看來她畢竟年輕,遇上緊急情況也亂了方寸。我沒有離開原地,只是使出了吃奶的勁,聲嘶力竭地呼喊:“發(fā)現(xiàn)險情了,所有人都向我這兒集中!發(fā)現(xiàn)險情了,所有人都向我這兒集中!……”

我只叫到第二聲,張飛龍就飛奔過來了,仁愛中學(xué)初三(一)班抗洪搶險青年突擊隊的其他隊員和兄弟單位的抗洪戰(zhàn)士,也紛紛朝我這兒奔過來。我轉(zhuǎn)身撲到朱明玉的身邊。原來本是堤內(nèi)平緩的防護林帶,現(xiàn)在的水深已經(jīng)可以淹沒我們。好在我和她都會游泳,并不懼怕水深。朱明玉雙手攀住樹枝,可能是想將它扶正。那棵樹忽然像水里的葫蘆陡地往上一躥,一下子升高了許多。朱明玉的上半身也隨著樹枝完全露出水面。與此同時我聽到嘶的一聲,朱明玉的白綢襯衫撕成了兩半,一半被樹枝勾住漂在水面上,一半還掛在她身上,她的那一對乳房像兩條突然躍出水面的小白魚,一覽無余地跳動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記得她第一次走進我們教室的時候,胸部扁扁的平平的,幾乎像一個瘦弱的男生。后來和她在一塊生活,感到她也在與我們一同長大,然而,在我的眼中她始終只是一個女孩,不是一個女人,原因之一是她的胸部始終沒有挺起來?，F(xiàn)在它們完完全全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的確不大,但它們是堅挺的成熟的彈性的,它們的那種美是無法形容無與倫比令人驚艷的?？墒桥⒕褪桥?在這種情況下還害羞!她居然連頭都捂進了水里。我迅速地脫下自己的汗衫,塞給她想讓她穿上。她沒有接過我的汗衫,而是死死地攢住了我的手,拼命往水下拽。我的腳在一秒鐘之內(nèi)完全騰空,身體不由自主地和她貼在了一起。這時我才完全明白過來,不是她害羞要往水下躲,而是水下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將她和我同時往下拉。堤下有洞,我們處境險惡!除了每人有一只手抓住了倒下的那棵樹干外,我和她的身子都被那股強大的吸力拉到了水下。她顯然比我更早明白情況不妙,一只手在水下將我緊緊抱住。很可能是她這一抱讓我明白了我該怎么辦。我用一只手緊緊箍住她,另一只手使勁撐起樹干,同時雙腳蹬水。她很識水性,主動配合我,我們同時奮力掙扎,終于浮出了水面。我雙手舉起她使勁向堤岸方向拋去,許多手同時將她接住了。可是就在我雙手同時蹬離樹枝的那一瞬間,我又一下子被吸到了水底。我的第一感覺是我完了。情急之中我突然感到右腳小腿肚被誰劃了一刀,這一刀使我發(fā)現(xiàn)我處在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中間,正是這些樹根擋住了我,使我沒有被強大的吸力吸進無底深淵。我絕處逢生,覺得自己還有希望,死死抓住頭頂方向的樹根,在水流上壓下吸的情況下,像負重引體向上一樣,一點一點地向水面攀升。我感到樹根周圍的泥土在迅速地被沖走,我已經(jīng)喝了好幾口水,強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明白我必須盡快攀到水面,徹底離開水下的暗流,否則不僅很快就無根可攀,我自己也不可能支持多久了。正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天神般的堅強有力的大手將我拉出了水面。這個拉我的人看上去水性極好,他和我本來是頭對頭的,就在我的頭部露出水面的那一瞬間,他竟然十分熟練地一個魚躍滾翻鉆到我的下面,用雙手奮力將我舉出了水面。許多雙手伸過來,同時拉住了我,一直將我拉到了岸上。我獲救了。我聽見一片驚呼:“太慘了,全身是血!”我聽見一個十分熟悉的女人的聲音:“張飛龍呢?張飛龍在哪里?張飛龍出來了沒有?張飛龍怎么還不出來呢?”堤上,面粉廠方向,全是亂哄哄的呼喊聲。但是我敢肯定剛才是朱明玉的聲音。我相信即使我已經(jīng)死了,我的靈魂也能從千萬個聲音中分辨出她的聲音來。果然,那個聲音湊近我的耳朵問:“小龍,你能睜開眼睛嗎?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嗎?我是你們的朱老師啊!”我艱難地將自己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果然看見朱明玉,她除了身上套著一件不知是誰的大得出奇汗衫以外,一切都安然無恙。她朝我俯身太低,圓領(lǐng)汗衫的領(lǐng)口又太大,她的那對美妙無比的乳房在汗衫里面調(diào)皮地抖動著。我覺得我笑了一下,欣慰地閉上了眼睛。朱明玉問:“小龍,是張飛龍救你出來的,你知道嗎?”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飛龍,夠哥兒們,謝謝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朱明玉又問:“小龍,張飛龍呢?張飛龍怎么還不出來呢?”我依然搖了搖頭,我還是不知道啊!飛龍哥,你快出來吧,你看這個女孩都快急哭了!朱明玉再問:“小龍,張飛龍他還可能出來嗎?”我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是說張飛龍不能出來了,我是說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出來,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不過我相信他有辦法出來的。飛龍哥,我知道你比我有本事,可那底下不是鬧著玩的地方,想玩咱出來再玩吧!我聽見朱明玉一聲撕肝裂肺驚天動地的長嘯:“不行,不能堵洞!還有一個學(xué)生在水下面,你們不能堵洞,千萬不能堵洞啊!”我聽見有人說,把那個瘋女人拉走,快!堅決拉走!我聽見有人問急救車呢?急救車怎么還不來?我聽見有人回答說,都執(zhí)行任務(wù)去了,沒有急救車了。我聽見有人威嚴地命令,趕快把傷員抬到指揮部去,那兒有人值班,就說我命令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將傷員送到醫(yī)院去,如果耽誤治療,讓一個烈士用生命從水下救出來的英雄死在岸上,我拿他們償命!我聽見江水怒嚎人聲鼎沸,我感到堤內(nèi)堤外堤上堤下面粉廠方向到處都是亂糟糟的。我覺得自己又漂浮在水上了。我感到有一種硬硬的東西托著我的身體使我不至于下沉。我聽見有人大吼:喂喂喂,誰讓你上來的,你是誰?我聽見朱明玉的聲音:“我是他媽媽?！蔽衣犚娪腥死湫?你能生出這大的兒子嗎?我聽見壓倒一切聲音的高音喇叭廣播:“…….發(fā)現(xiàn)苗頭,第一時間跳入江水的,是仁愛中學(xué)青年女教師朱明玉,她的學(xué)生魏小龍和張飛龍緊隨其后,相繼跳入水中,師生三人舍命探測險情,及時查明面粉廠特大管涌的源頭,朱老師健康狀況良好,魏小龍身負重傷正在送醫(yī)院途中,張飛龍下落不明,因為他們的英勇無畏,面粉廠管涌才得以成功封堵,現(xiàn)在江堤巋然屹立,今年最大洪峰已安全通過本市。讓我們向三位英雄致謝,致敬!”我聽見有人鼓掌,接著又有人發(fā)問:是你?你就是朱明玉?我只聽了見朱明玉傷心的抽泣聲,沒有聽見她回答問題。我聽見問話人不依不饒:你明明是他們的老師,為什么要冒充人家的媽媽呢?我聽見朱明玉強忍抽泣,說了一句粗話:“你懂個屁!”

責(zé)任編輯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