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萍
別離、相思,是文人談?wù)摬恍莸脑掝}。如果是生別,尚有重聚首的希望;死離,則“重壤永幽隔”(漢樂府《結(jié)發(fā)為夫妻》),相見了無期了。于是,多情的文人,寄思念和悲痛于悼亡之作,藉物思人,借以釋懷。清代詞人納蘭容若,擅長寫離別詞,其詞如李慈銘在《越縵堂讀書記?納蘭詞》中所評價的:“詞如寡婦夜哭,纏綿幽咽,不能終聽。”他的悼亡詞《青衫濕遍?悼亡》最能代表這種特色,全文如下: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這首詞歷來廣為傳唱,它寄思有端,抑郁難釋,情深意濃,遠(yuǎn)及幽冥之地,實堪傷心斷腸之作。之所以有如此影響力,在于納蘭借此詞,以己之才,表達(dá)了人類關(guān)于悼亡之痛,對往昔美好歲月回憶時所具有的、普化的思維方式、敘事方式和情感內(nèi)涵。最為重要的是,這首詞中,有著綰結(jié)其思維方式、寫作方式和情感的“回廊”之妙。
納蘭這首《青衫濕遍?悼亡》詞,由眼前情景遙想昔日往事,兩相對比,悲從中來,這是悼亡之作傳統(tǒng)思維和寫作范式的沿用。《太平廣記》卷三三二云:“開元十八年,晅以故入洛,累月不得歸。夜宿主人,夢其妻隔花泣,俄而窺井笑?!睌?shù)日,妻兇,晅很悲慟。后歸衛(wèi)南,追其舊跡,感而賦詩曰:“寢室悲長簟,妝樓泣鏡臺。獨悲桃李節(jié),不共夜泉開?;曩馊粲懈?仿佛夢中來?!庇衷?“常時華堂靜,笑語度更籌?;秀比耸赂?冥寞委荒丘。陽原歌《薤露》,陰壑悼藏舟。清夜莊臺月,空想畫眉愁?!北瘋寄钪橛腿欢?皆因眼前所見而觸動思緒?!伴_篋每尋遺念物,倚樓空綴悼亡詩”(韋莊《悼亡姬》),也是這樣。
這種普化的悼亡范式,是以回憶往日生活細(xì)節(jié)取勝。納蘭這首詞的上闋,開篇便言及妻子,她勸慰作者“忍便相忘”,亡妻形象躍然紙上,如在目前,這樣就為后文強烈的悼亡之情的抒發(fā)做好了鋪墊。接著,作者從妻子的形象之后慢慢走出。如此安排,與其說是獨具匠心,不如說是相思之情的自然宣泄了。半月前,妻子帶病燈下穿針引線,余聲猶在,那么熟悉。想想自己,生來就怕孤獨一人,幸好有妻子萬般溫存相伴?,F(xiàn)在呢,和形影相吊的作者在一起的,只有冷清凄涼的梨花影子在窗外搖曳,恍惚不定,“相伴唯孤影”(《虞美人》其五),冷清清一片凄涼地。在納蘭看來,半月時間,情感上,妻子似乎未曾離開,如此凄涼之景,說與的人兒,自然只有妻子,但尋之不見,于是便有了后來的幻境和癡語。蘇軾則不然,篇首多集中細(xì)寫自己“無處話凄涼”的孤獨,身世浮沉帶來的滄桑之感,然后假設(shè)“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因自己“塵滿面,鬢如霜”(《江城子》),其間的思念之情摻雜了諸多人事因素,所以排解思念的方式還可以借助“十年”來很多人事因素。納蘭這首悼亡詞和蘇軾的悼亡詞相比,納蘭詞中營造的幻境、書寫的癡語是多么純粹和可貴。無論納蘭還是蘇軾,他們都是借助于對妻子往日生活細(xì)節(jié)的描寫,使兩首悼亡詞頗具感染力。
對納蘭來說,妻子去世,如在昨日,所以,思念之情帶有難以阻止的焦灼和無限憂恨?!拔ㄓ泻?轉(zhuǎn)無聊”(《于中好》),這般“恨”和“無聊”情緒總也“吹不散眉彎”(《臨江仙?寒柳》)。納蘭的“恨”和“無聊”不是無端之舉,部分來源于悲情的性格,他時常有“萬水千山何處據(jù)”(《減字木蘭花》)的慨嘆。如此凄涼之景,悲情愁緒,需要有容納和宣泄的方式,在中國文人那里,夢,就成了慣常的方式了?!笆暌挥X揚州夢”(杜牧《遣懷》)、“人生如夢”(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睡足黃粱夢一場”(鄧玉賓《端正好》)、“興旺千古繁華夢”(張可久《人月圓》)等等,于是,夢也就有了不同的形式和內(nèi)容。其中,相思夢自古成為風(fēng)流才子言情抒懷的普遍方式。無論友情還是愛情,相思夢總充滿浪漫情趣?!俄n非子》載:“六國時,張敏與高惠二人為友,每相思不能得見,敏便于夢中往求之,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焙髞砩蛐菸脑?“神交疲夢寐,路遠(yuǎn)隔思存?!?《和謝宣城》)就是沿用這個典故,表達(dá)極度相思之情。納蘭在上闋末尾便借助相思夢表達(dá)自己彼時的情懷:“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彼詮娏业母星?打通了塵世和幽冥之境,似乎沒有中道不識路之礙,希望在魂夢中找到往日和妻子相聚的點點滴滴,于是,納蘭尋夢“回廊”處。
回廊,也是中國古典詩文中常常出現(xiàn)的語匯。蘇軾在《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中寫道:“日射回廊午枕明,水沉銷盡碧煙橫?!薄盎乩取痹谶@里顯然只是日光縈回中建筑的一角而已?!扒嗌桨抵鸹乩绒D(zhuǎn),碧海真成捷徑通”(王陽明《姑蘇吳氏海天樓次鄺尹韻》),此處“回廊”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象征意義?!盎乩冗h(yuǎn)砌生秋草,夢魂千里青門道”(馮延巳《菩薩蠻》),此處,明顯已將現(xiàn)實的回廊和夢魂聯(lián)系起來了。回廊很美,周圍有幽澗、曲榭、飛泉、小池,也有“回廊映竹迷”(張南史《殷卿宅夜宴》)、“花木擁回廊”(劉商《題山寺》)這樣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多情的文人怎能不夢?“只應(yīng)感發(fā)明王夢,遂得邀迎圣帝游”(李義《奉和幸韋嗣立山莊侍宴應(yīng)制》)就成為情理中之事了。回廊周圍也很靜謐,“小院回廊春寂寂”(杜甫《涪城縣香積寺官閣》)。不僅會有人跡,也會有“回廊檐斷燕飛去”(李商隱《過伊仆射舊宅》)鳥兒的影子。尤其在月光之下,定會有“微月隱回廊”(錢起《靜夜酬通上人問疾》)的靜謐幽微之景?;乩忍幰矔小帮L(fēng)滿回廊飄墜葉”的氛圍。風(fēng)隨回廊看葉飄,每個回廊之處所呈現(xiàn)的景致,恰似電影蒙太奇鏡頭步步逼近轉(zhuǎn)化,如此靜謐的回廊美景往往在寺院里,“山僧繞清梵,幡蓋繞回廊”(李正封《夏游招隱寺暴雨晚晴》),回廊處充滿仙氣?;乩惹鷱酵ㄓ?的確是釋情棄恨之所,排憂解愁之地。于是,回廊頗宛轉(zhuǎn),回廊亦藏情。但“人事回廊縹緲”(朱庭玉《夷明宮七夕》),能留下深刻印記的又有多少?只有在“淚痕揾遍鴛鴦?wù)怼睍r,才“重繞回廊”(晏幾道《采桑子》)。
納蘭這首悼亡詞是寫給亡妻的,其中的“回廊”,定然也有著自己的故事和繾綣之情,有過和妻子相關(guān)的往事和影子。納蘭深愛自己的妻子,因其“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容典禮”(葉舒崇《皇清納臘室盧氏墓志銘》)。兩人情志篤厚,三年美滿短暫的夫妻生活,卻成為其悲情抒發(fā)的源泉之一。如今想起妻子,追著夢境也要將那美情、苦情說與回廊處的愛妻啊。妻子很重要,如今則倍覺“回廊”之重,縱然愛妻不在,“回廊”處也藏有他們的感情,說與愛妻不得,癡情的詩人則可以說與“回廊”。納蘭其他詞中亦有關(guān)于回廊的句子:“依舊回廊新月在,不定竹聲撩亂”(《浪淘沙》)、“曾是向他春夢里,瞥遇回廊”(《浪淘沙》)等??傊?和其他文人一樣,納蘭亦深知回廊之堂奧。
下闋中,作者將滿腹深情交給目前之景?!坝胥^斜”,指隋代埋葬宮女的墳?zāi)?《陳無己詩話》:“廣陵亦有戲馬臺,下路號玉鉤斜?!薄坝胥^斜”經(jīng)常以不同的意境出現(xiàn),如“玉鉤斜傍畫檐生,云匣初開一寸明”(趙嘏《新月》),“簾卷玉鉤斜,九衢塵欲暮,逐香車”(溫庭筠《南歌子》)。顧梁汾《臨江仙》云:“西風(fēng)著意做繁華。飄殘三月絮,凍合一江花?!庇衷?“永豐西畔即天涯。白頭金縷曲,翠黛玉鉤斜。”納蘭以“玉鉤斜”的用詞傳統(tǒng),營造了一種悲情氛圍。作者感到,妻子陵墓近在咫尺,當(dāng)頭空有“漫草斜陽”的蒼涼和冷清,愛妻呢?眼前沒有了她的影子,好了,還是把“清淚”拌上“椒漿”吧,她一定會感覺到的,只怕她為我傷神,怕我薄命。而我日日想著愛妻,注定薄命終了,即便相逢,“寸裂柔腸”怎能消受這一往深情!“椒漿”一詞,最早來源于屈原《東皇太一》“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一句,“桂酒,將桂投酒中也。漿者,周禮四飲之一,此又以椒漬其中也。四者皆取其芬芳以神也”(朱熹《楚辭集注》)?!敖窛{”在這里有了恭敬之意。在《王陽明全┘?悟真錄之十一》中有“瀉椒漿以薦潔”之句,有高潔之意?!敖窛{奠瑤席,欲下云中君”(王維《椒園》)中,“椒漿”則傳達(dá)了優(yōu)美的意境?!对~壇叢話》有“梅村出山,侯朝宗遺書力阻。后有懷古兼吊朝宗詩云:‘死生總負(fù)侯贏諾,欲滴椒漿淚滿襟?!薄敖窛{”卻成了悲情的流露。唐詩中,這樣的用法很多。納蘭詞中,以和著淚水的“椒漿”表達(dá)對亡妻的無限思念和一己之悲情,并沒有脫離“椒漿”一詞的傳統(tǒng)功用。
無論千里寄相思的“玉鉤”,還是悲情式的、“椒漿”的祭奠,這情,都來自于現(xiàn)實,來自于揮之不去的“回廊”處引發(fā)的無限思念?!盎乩取?使這首詞有了普化的文學(xué)意義,產(chǎn)生了普遍的共鳴。最重要的是,“回廊”本來就很美,美得有情,美得讓人心動。
(作者單位:延邊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