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巢

茶峒鎮(zhèn)人把我們這條石板小巷叫后街，是相對前街而言。

前街是茶峒鎮(zhèn)的繁鬧之地，也是全鎮(zhèn)中心。修長的川湘公路蜿蜒其間，公路兩旁，不僅匯聚了所有新蓋的樓房，也聚集了全鎮(zhèn)有頭有臉的單位和舉足輕重的人物。鎮(zhèn)政府，供電所，郵電所，工商所，派出所，稅務(wù)所，鎮(zhèn)醫(yī)院，小學(xué)校，電影院，以及農(nóng)貿(mào)市場。與前街相比，我們后街則落寞冷清，一例瓦屋石巷，木樓四合，寥寂之下，有時光像風(fēng)一樣走，有青瓦像墨一樣黑。風(fēng)化百年的磚瓦之中，幾十戶人家像水中的游魚，悄然奔忙自己平靜的生活。老中醫(yī)成一夫說：“后街這地方，穩(wěn)當(dāng)！”

穩(wěn)當(dāng)在這里有多種解讀，歷史悠久，變化不大，或者曾經(jīng)風(fēng)光。

后街確也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那時還沒有前街，南來北往的販夫走卒只能乘坐一種高頭方腹的木船，沿郁江來到茶峒鎮(zhèn)。每當(dāng)木船在后街下面那個小小碼頭上靠岸，沉靜的石巷喧囂起來。人們捅開封閉的爐火，亮出雪白的米粑，燙熱釅醇的老酒，端出心肺米粉，掃凈客棧床鋪，讓外地人大把花錢，吃老酒，聽川戲，打長牌，喝濃茶，吹南腔北調(diào)的龍門陣，很牛皮的樣子。

近二十年，郁江上行船走浪跑四方的人物越來越少，冷清的川湘公路卻越來越熱鬧，不斷有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在路邊置業(yè)，一些新的商鋪也像春筍鉆出公路邊的菜地，轟轟烈烈地開業(yè)。茶峒鎮(zhèn)從后街發(fā)端，年復(fù)一年地擴展開去，經(jīng)過20年的繁衍生息，沿川湘公路兩側(cè)凸起，高樓簇擁，馬達轟隆，人聲喧喧，街道整日塵土飛揚。

相形之下，后街日益冷清和落魄。石巷兩側(cè)，依然保留著舊時風(fēng)貌。黑瓦襲地的屋脊上，長有荒草，瓦蘚，菌子，墻根下的柱礎(chǔ)，則呈現(xiàn)出一片灰白的零星蘚跡。彎曲如弓的街巷陰暗，潮濕，幽邃，偶爾有一只老態(tài)龍鐘的蟾蜍從陰溝里爬出，步履蹣跚地行走于街石，前街居民見了，說：“狗日的，連你也老了?！弊炖锍錆M了對后街的不敬。

后街雖然冷清，但人們相信，生活還要繼續(xù)。

后街居民中，多數(shù)擁有祖?zhèn)鞣慨a(chǎn)，他們白天像出巢的鳥群，模模糊糊地生活在別處，只有到了黃昏，人們才倦意連連地穿過銜接前街與后街的小巷，回到老屋弄出幾縷炊煙，把累累疊疊的日子熏舊。

與生活在別處的人相比，后街還有一些整日晃蕩于街面上的人物。這些人多半有一點適應(yīng)生存的手藝，或者開有一兩間店鋪，他們亮出老匾，像模像樣地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

隨著前街日益昌隆，固守后街的人日漸稀少。從小碼頭進入石板老街，由西往東數(shù)，依次有“郭氏牙科”、“天堂茶館”、“陸剃頭”、“甲蟲莊稼醫(yī)院”和“一夫中醫(yī)”。在這些陳舊的門臉中，“郭氏牙科”雖然處于最西頭，一天的日子卻往往從那里開始。

早晨，太陽躍出山脊，將茶峒鎮(zhèn)背后的山岡照亮。燦爛的陽光邁著細密的步伐，一點點地移下來，依次照亮高樓的頂部、樹梢和黝黑的瓦脊。陽光漫漶中，石板露出鋼藍與潮濕，把一個疾步走過的人影襯托得空靈而漂浮。

早起的后街居民知道，那是郵電所的郵遞員。

郵遞員走到“郭氏牙科”，陽光剛好把高懸屋檐的四個大字鍍亮。

郵遞員拍了拍緊閉的門板，高聲說：“郭牙醫(yī)，報紙。”

郵遞員為什么堅持把郭子儀叫郭牙醫(yī)，而不直呼其名，一直是后街一件比較神秘的事情。人們猜測，郵遞員堅持不懈地喊他郭牙醫(yī)，一定與郭子儀到縣城告狀有關(guān)。

郭子儀是我們后街令人敬畏的人物之一。

后街有幾個令人敬畏的人物。比如，“一夫中醫(yī)”診所的成一夫，“天堂茶館”的老板娘張美麗，“陸剃頭”鋪子里的剃頭匠陸弼強，要么善罵大街，要么漂浮神秘，而郭子儀令人敬畏的原因與他們不一樣，郭子儀是一個學(xué)者，一個除了研究牙齒，還研究其他稀奇古怪問題的家伙。

在茶峒鎮(zhèn)，除了鎮(zhèn)長、所長、校長和其他領(lǐng)導(dǎo)，郭子儀是唯一一個訂閱《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的人。“甲蟲莊稼醫(yī)院”的麻三說：“讀報紙有什么用？讀報紙能把人的牙齒補好？”

郭子儀說：“麻三，你懂啥子？你只知道賣假農(nóng)藥。如果不讀報紙，我怎么知道伊拉克的事情？怎么知道地球為什么是圓的？”

麻三說：“我不讀報紙，也知道地球是圓的?！?/p>

郭子儀說：“那你知道為什么是圓的嗎？”

麻三說：“不知道為什么是圓的?！?/p>

郭子儀說：“地球要轉(zhuǎn)動，把輪廓磨平了，所以是圓的?！?/p>

郭子儀知道的事情讓麻三肅然起敬。郵遞員不這么想，他認為一個牙醫(yī)不研究牙齒，專門和領(lǐng)導(dǎo)訂一樣的報紙，有冒充領(lǐng)導(dǎo)之嫌。郵遞員給郭子儀送報紙不太積極，有時早晨送，有時晚上送，有時天天送，有時隔上三五天才送一次。這讓郭子儀十分惱火，終于忍無可忍，跑到縣城把郵遞員給告了。

郭子儀從縣城回來，樣子依然牛皮。據(jù)不太可靠的消息說，郭子儀去縣城見到了宣傳部長，宣傳部長對他自費訂報的行為十分贊賞，認為在報紙發(fā)行相當(dāng)困難的今天，郭子儀無疑是一個值得宣傳的典型，部長明確指示，茶峒鎮(zhèn)郵電所一定要保證及時、準確、無誤地給郭子儀投送報紙，以滿足他的學(xué)習(xí)需要。另一種說法是，郭子儀沒有見到宣傳部長，他見到的是郵電局長，局長非常生氣，認為這是壟斷經(jīng)營帶來的不正之風(fēng)，他要求茶峒鎮(zhèn)郵電所要加大改革力度，如果再接到這樣的投訴，直接責(zé)任人必須下崗。

這些說法讓后街居民興奮了很久。人們認為，后街敢向前街討說法，并能順利地見到縣上領(lǐng)導(dǎo)，說明后街還有舉足輕重的份量。

為了證實消息的真?zhèn)?，我曾?dāng)面向郭子儀請教過這個問題。

一天黃昏，我遇見郭子儀從家里出來，大約晚上吃得比較好，他正用一枚拉直的曲形針當(dāng)牙簽剔牙。我說：“你是不是真的見到了縣上領(lǐng)導(dǎo)？”

郭子儀想躲開我，側(cè)了一下身子，含混不清地說：“別擋路。你又犯病了？”

后街的人老認為我有精神病。你他媽的才有精神病。

我說：“我沒病?！?/p>

郭子儀把曲形針從嘴里掏出來，抹了抹上面的污垢，眼睛繼續(xù)看著遠處的黑色屋頂，說：“這些問題是發(fā)展中的問題，只要我們堅持改革，這些問題都能得到妥善解決?！?/p>

郭子儀的回答讓人不得要領(lǐng)。但我不能不暗自揣度，他的話很像領(lǐng)導(dǎo)給一個上訪者說的話，從這個角度看，郭子儀可能真的見到了領(lǐng)導(dǎo)。

郭子儀告狀的真?zhèn)巫罱K沒能得到證實，但我們親眼見證了郵遞員態(tài)度的變化。他再也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而像一個機械的鐘擺，準時出現(xiàn)在“郭氏牙科”門前。

郵遞員說：“郭牙醫(yī)，報紙?！?/p>

隨著郵遞員的喊聲，“郭氏牙科”陳舊的木門懶洋洋地“吱呀”一聲，露出一個豁然開朗的黑洞，一抹陽光撲下來，像流水漫過瓦檐和房門，把門框里的郭子儀照亮。

陽光下，人們可以清楚地見到后街這個令人敬畏的人物。

下移的陽光里，郭子儀露出寬大的額頭，上面泛起一片智慧的光斑。額頭上，稀薄柔軟的頭發(fā)被他整齊地梳往腦后，凸現(xiàn)出鼻梁上那架金屬眼鏡，像鐵絲一樣閃閃爍爍。眼鏡下，五官挺拔而清瘦。從郵遞員所站的角度看去，郭子儀是一個典型的瘦長條，大約因為長期伏案，四十多歲的年紀，身體已露出明顯的佝僂，尤其當(dāng)他伸手接報紙時，后背愈發(fā)隆起，腰椎愈發(fā)彎曲。

郭子儀以外交家的風(fēng)度接過報紙，郵遞員迫不及待地從陽光下撤出來，退回到后街的陰影之中，接著他走過一塊積水的洼地，沿路往回走。

郵遞員十分看不慣郭牙醫(yī)牛皮的樣子，一個牙醫(yī)，成天把自己裝成一個大學(xué)問家，干什么事都他媽慢吞吞的，只有拔人牙齒的時候搞得飛快。郵遞員憤憤不平的身影還沒走出牙醫(yī)的視野，郭子儀身后出現(xiàn)一張漂亮女人的面孔，那是郭子儀的老婆晏小燕，她因為常去前街“巧巧美容室”做面膜，使得她的臉與實際年齡不相稱，看上去年輕而漂亮。

晏小燕說：“晚上我不回來吃飯，雷老板約我晚飯后去美容?！?/p>

雷老板叫雷天甫。在郭子儀眼里，雷天甫其實不是什么老板，只是一個皮貨販子，一個外地人。雷天甫隔三岔五來到茶峒鎮(zhèn)，把牛皮、羊皮、兔皮、麂子皮和狗皮收集起來，販到別處去賺錢。

晏小燕說話時，郭子儀假裝看報紙，沒有吭聲。其實，郭子儀一邊看報紙一邊在想，應(yīng)該下一個文件，規(guī)定人們除了請看報紙之外，不得請客吃飯，更不得邀請人做其他事情。

晏小燕見郭子儀沒有反應(yīng)，自顧哼著小調(diào)，輕靈地跨出房門，準備到前街上班。晏小燕的身影一旦在街石上呈現(xiàn)，說明后街一天的新生活即將開始。街邊的房門陸續(xù)打開，人們走出門洞的陰影，投入沸騰的生活。

郵遞員喊醒后街，后街的一天從“郭氏牙科”開始。

當(dāng)人們陸續(xù)離開后街，從各個小巷消失并匯入前街，郭子儀才將一把老式竹椅拖到大門邊，半躺下來看報紙。

這是一座四合小院。四合小院用磚從中線隔開，形成兩塊獨立的“凹”形房屋，各有一扇臨街的大門。右門進去，歸郭子儀所有；左門進去，歸他弟弟郭子棟所有。郭子棟一家出遠門做生意之后，房屋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有時有老鼠跑過，發(fā)出幾聲零碎的“嘰嘰”聲，多數(shù)時候，連老鼠也懶得跑，那邊靜悄悄的，像湖水一樣沉默。

右邊臨街一面，是郭子儀的牙科診所，門上懸著一塊發(fā)黃的白布，布上畫有一個大紅十字。掀開白布，里面有一排擱放補牙材料的木架，一張開處方和收錢的木桌，以及一臺老式治療儀。

問題就出在這臺老式治療儀上。

鎮(zhèn)醫(yī)院也有一臺治療儀，白色，電動，鉆頭的轉(zhuǎn)速很快；郭子儀的治療儀也是白色，手動，依靠腳力帶動鉆頭，轉(zhuǎn)速很慢。開始，鄉(xiāng)下人貪圖便宜，偶爾有人來“郭氏牙科”補蟲牙，整條后街便不時響起殺豬般的叫聲，其聲凄慘駭人，撕心裂肺，嚇得那些牙齒不好的鄉(xiāng)下人也不敢來“郭氏牙科”就診，間或有人尋醫(yī)，最多鑲幾顆銅皮金牙，動靜不大，聽不見喊叫，價格真的比鎮(zhèn)醫(yī)院便宜。

如果據(jù)此認為郭子儀的醫(yī)術(shù)不好，那肯定錯了。

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郭子儀的牙醫(yī)水平。

那一年，“天堂茶館”的張美麗還沒死。張美麗有一塊玉米地，上面經(jīng)常長一種黑底紅斑的甲蟲。為了消滅玉米葉上的甲蟲，她去“甲蟲莊稼醫(yī)院”麻三那里買了一瓶叫“飛魂散”的農(nóng)藥。我們知道，麻三賣的假農(nóng)藥，一點作用也沒有，弄得張美麗的玉米地顆粒無收，氣得她站在茶館外面罵了三天大街。罵大街也是體力活，累得張美麗氣喘吁吁。三天之后，再也罵不下去了，又覺得不解氣，只好讓自己的男人楊木匠在她左乳房邊咬了一口，留下四個牙印，然后哭哭啼啼地跑到茶峒派出所，告麻三耍流氓，猥褻自己。

接待張美麗的是派出所警官武志剛。武志剛也住后街，擅長破案，被人們叫做神探。這個案子有點讓他犯難，武警官把麻三找來，麻三又急又氣，大聲喊冤，審了一天，武警官也沒能斷定是不是麻三把張美麗咬了。

那天黃昏，張美麗和楊木匠跑到武志剛家里，又哭又鬧，武警官說：“像什么樣子，明天到派出所，到派出所解決?！?/p>

張美麗說：“不行，你得把麻三抓起來。”

武志剛說：“我憑什么抓他？辦案得講證據(jù)?！?/p>

張美麗掀開左胸的衣襟，拍了拍上面的牙印說：“這就是依據(jù)。”

這時，散步回家的郭子儀正好從門口路過，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張美麗左胸上的牙印，又掰開楊木匠的嘴巴，看了看里面的牙口，說：“武警官，不用查了，麻三的牙齒我知道，我給他補過蟲牙，這是楊木匠咬的?！闭f著，繼續(xù)彎著他那個瘦長條身子，旁若無人地飄出門去。

武警官說：“牙醫(yī)啊，狗日的眼睛真毒?！?/p>

眼毒不能招徠生意，生意不好，郭子儀有大量時間讀報。他一般從《人民日報》第一版看起，像研究牙齒一樣細密而謹慎地研究每一句話。他的背越來越駝，表情越來越僵硬，整個臉深埋進寬大的報紙中間，似乎他已經(jīng)被那些遙遠的重大問題搞昏了頭。從街上看去，只見一張報紙擋住陽光，一撮黑發(fā)從白紙上端浮現(xiàn)，有風(fēng)，頭發(fā)像草一樣搖搖晃晃。

差不多用掉整個上午，郭子儀才看到第十六版。研究完國內(nèi)問題，他開始讀《參考消息》。一般情況下，牙醫(yī)要用掉整個下午，才能研究完重大的國際問題。后街靜悄悄的，郭子儀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認真把報紙研究完。

整個白天，陪在郭子儀身邊的，只有一條狗。

好了，下面我說到郭子儀的狗。

在說郭子儀的狗之前，我先說一下郭子儀的兒子。他的兒子叫郭松，在縣城中學(xué)寄讀，只要不是假期，后街一般看不到郭松的影子，當(dāng)白天晏小燕去前街上班之后，郭子儀的身邊就只有一條狗。

郭子儀的狗是一條狼狗，叫大牙巴。大牙巴皮毛整潔，色澤黑黃，樣子兇猛，見人就下嘴。后街居民不喜歡大牙巴，覺得很危險。人們說：“老郭，你成天在家，又不需要一條狗把門，養(yǎng)那么大一條狗干啥？我看你還是把大牙巴賣掉算了，你知道，有身份的人都喜歡哈叭狗?！?/p>

郭子儀說：“這是一條小狗，它只咬不認識的人?！?/p>

大牙巴很幽默，郭子儀的話音剛落，它便像瘋狗一樣狂吠。仿佛后街沒有一個它認識的人，或者記性不好，見過一面又搞忘了，搞得后街經(jīng)常能聽見大牙巴亂叫的聲音。

一般情況下，后街人影稀落，加上人們知道大牙巴的脾氣，一般不去“郭氏牙科”門前晃動。多數(shù)時候，大牙巴靜靜地守著郭子儀，樣子無精打采。偶爾有不知道厲害的鄉(xiāng)下人背著背篼從門前路過，大牙巴好不容易逮到下嘴的機會，當(dāng)然不肯放過。它興奮地將頭揚起來，對著行人“汪汪”亂叫，一時聲如洪鐘，口水四濺，嚇得那些鄉(xiāng)下人像鳥一樣亂飛。

大牙巴愉快地看著逃跑的人，一時半會收不住聲音，趁機過足嘴癮。

大牙巴喜歡亂叫，并不真下嘴，很多年來，后街從沒發(fā)生過惡狗傷人的事故。唯一一次下嘴，咬的也是外地人，大牙巴把雷天甫給咬了。

雷天甫很少來后街，后街沒有他需要的皮毛。

張美麗說：“我敢肯定，雷天甫沒安什么好心，一定嘴饞，想偷腥?！?/p>

她的男人楊木匠說：“莫亂說，牙醫(yī)白天一直在家里?！?/p>

人們不知道，大牙巴下嘴那次，牙醫(yī)恰恰不在診所，他去了什么地方，沒人能說清楚。我看見雷天甫從“郭氏牙科”的匾額下出來，大牙巴像一條虛擬的影子撲上去，對準他的小腿咬了一口。

人們以為老子有精神病，沒人向我請教那天的事情。

大牙巴下嘴的事很快成為后街的新聞，人們圍繞這條新聞琢磨了很久，最后得出結(jié)論，一致認為，大牙巴有靈性，別人不咬，專咬雷天甫，說明雷天甫身上有值得一咬的事情。

后街居民認定，雷天甫與晏小燕的關(guān)系值得一咬。

沿著這個思路，我說說郭子儀的老婆晏小燕。

晏小燕在前街電影院工作，負責(zé)檢票。聽說外地電影院不景氣，茶峒鎮(zhèn)還好，趕場的鄉(xiāng)下人賣完蔬菜、花生、洋芋、烤煙、棕夾板和金銀花，喜歡花上2元錢，到那個有條形木椅的大屋子里享受一下。由于鄉(xiāng)下人賣完東西的時間沒個準點，電影院為了招徠生意，堅持播放循環(huán)電影，一部片子從早到晚，來回播放，隨到隨看。很多時候，茶峒鎮(zhèn)居民往往先看一部片子的結(jié)果，才回過頭來看故事的開頭，久而久之，搞得我們也喜歡東拉西扯，寫小說更不用說，尤其喜歡東拉西扯。

雷天甫到了茶峒鎮(zhèn)，成天泡在電影院，或者坐在門口，替晏小燕檢票。茶峒鎮(zhèn)的人再傻，也看得出他們兩個眉來眼去。后街居民想提醒一下郭子儀，又不好開口，只得假裝關(guān)切地問：“老郭，你們倆口子還好嗎？”

郭子儀說：“還好?！?/p>

人們說：“你們倆口子還像過去那么親熱嗎？”

郭子儀說：“沒辦法，都長成一只老鳥了，還那么依人?！?/p>

我呸，老婆都讓人裹跑了，還有心情研究形勢，真他媽的是只老鳥。

這句話，后街居民一直藏在心里，沒說。

我憋不住，見人就說：“郭子儀的老婆丟了。”

人們說：“神經(jīng)病，亂嚼舌根，老子打你個雜種?！?/p>

到了暑假，郭松回到后街，日子繼續(xù)進行。郵遞員按時來拍門，把后街喊醒。我發(fā)現(xiàn)，郭子儀從郵遞員手里接過報紙之后，晏小燕并沒出現(xiàn)，郭松從他爸爸的陰影里鉆出來，端一個陳舊的筲箕，到后街東頭買麥粑。

令人心痛的消息終于被證實，晏小燕丟下郭子儀，跟雷天甫跑了。

后街居民懷著同情的心情，偷偷打量“郭氏牙科”那個門洞，有人甚至想進去安慰幾句，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整個夏天，郭子儀端坐那里，仿佛丟掉的是別人的媳婦。

麻三說：“狗日的，真教人佩服?！?/p>

暑假很快過去，郭松進城上學(xué)那天，郭子儀出事了。事情有點匪夷所思。

郭子儀送走郭松之后，沒有回家，他徑直來到“巧巧美容院”，扳斷了“巧巧美容院”女老板王巧巧的手指。

龜兒子，他為什么要扳斷一個女人的手指呢？后街居民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我從派出所路過，聽見武志剛審問郭子儀。

武警官說：“你為什么要扳斷王巧巧的手指？”

郭子儀說：“她讓我丟掉了老婆。”

武警官說：“牙醫(yī)，你搞清楚，你老婆是跟雷天甫跑的，不是王巧巧?！?/p>

郭子儀說：“你分不清現(xiàn)象和本質(zhì)?！?/p>

武警官說：“笑話。你知道什么是現(xiàn)象，什么又是本質(zhì)？”

郭子儀說：“雷天甫裹走我老婆是現(xiàn)象。王巧巧成天打扮我老婆，終于讓雷天甫看上她，把她裹跑了，這才是本質(zhì)。”

武警官說：“瘋子，瘋子，我看你比寫小說的那個家伙還瘋?！?/p>

經(jīng)偵察，郭子儀犯故意傷害罪成立，暫時羈押在派出所。據(jù)“陸剃頭”鋪子的陸弼強說，隔兩天，派出所要派專車把郭子儀送到縣城的拘留所去，他往剃刀上吐了一口口水，說：“郭子儀是后街第一個坐專車的人?！?/p>

從那以后，“郭氏牙科”空落下來，大牙巴為了找?guī)赘穷^填飽肚子，白天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郵遞員從壓迫中解放出來，再也不來后街拍門。早晨，后街缺乏統(tǒng)一號令，醒過來的時間七零八落。

當(dāng)人們再次路過“郭氏牙科”空空蕩蕩的門洞，想起郭子儀關(guān)于老鳥的言論，禁不住嘆息一聲，說：“看看，兩只老鳥都飛走了，只留下一個空巢。郭牙醫(yī)啊，郭牙醫(yī)，你他媽的跟過去一樣，走得真是牛皮?！?/p>

天堂茶館

天氣很好，無雨無風(fēng)，一縷亮光撕開山頭上的深藍，將一大把鵝黃瀉入茶峒。陽光奔瀉，鎮(zhèn)街蘇醒，人們走上街頭，開始一天的奔忙。

當(dāng)后街居民陸續(xù)離開街巷，到前街上班，“天堂茶館”也在一片氤氳的薄白中打開兩扇寬大的朝門，零零碎碎的“吱呀”聲中，一個瘦長條的禿頭男人走出黝黑的門洞，伸一個懶腰，然后取下大門兩側(cè)窗戶上的木板，整齊地碼在一只廢棄的石磨上。

“楊木匠，早??！”

“早?！倍d頭男人說：“一會來喝茶?！?/p>

“今天不來了，天氣好，我要去郁江釣魚?！?/p>

“那改天來。”

楊木匠不喜歡好天氣。張美麗也不喜歡。張美麗是楊木匠的老婆，他們靠這個茶館為生。后街居民說，好天氣看上去喜慶、和順。張美麗心頭說，和順個狗屁，天氣一好，閑人撒野到了別處，茶館還開個鏟鏟。

這句話張美麗沒說出口，人們只能從她臉上看得出她喜歡陰雨天。

“天堂茶館”是張美麗和她男人楊木匠開的，他們家適合開茶館。在茶峒鎮(zhèn)，像楊木匠家的房子并不多，它沒向后拓展，而是沿著街石，像一個長條形橫成一列。據(jù)說楊家的祖上一直有做生意的傳統(tǒng)，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當(dāng)鋪，解放后取締了，改革開放后，楊木匠在張美麗的慫恿之下，開起了茶館。

“天堂茶館”最先并不叫“天堂茶館”，而叫“順嘴茶館”。張美麗取的名字，她希望大家喝順嘴，天天來茶館喝茶。張美麗有點迷信，想討個口彩。

茶峒鎮(zhèn)的本地居民中，有工作的不多，大多半農(nóng)半商，從戶口上劃分，基本上還屬于農(nóng)業(yè)人口，在鎮(zhèn)外擁有一塊薄地，或者兩丘薄田。茶峒鎮(zhèn)從后街發(fā)端，沿川湘公路逐漸擴展，征用了不少土地，經(jīng)過幾次調(diào)整，人均土地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遠，人們不得不丟下土地，成為一群閑人。

閑人身份雜，來路亂。從職業(yè)看，有打魚的，有種地的，有剃頭的，有算命的，有混日子的，也有販山貨的，一旦閑下來，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閑日子并不容易打發(fā)。有幾個文化不高的游手好閑的崽兒，自以為體力好，精力旺盛，成天東游西逛，惹事生非，酗酒鬧事，幾拳把自己打進看守所。這些年輕崽兒一走，后街一時倒清靜了。

“順嘴茶館”備有麻將，長牌，茶峒鎮(zhèn)的閑人喜歡到茶館打發(fā)光陰，玩點小刺激?！瓣懱觐^”鋪子的陸弼強說：“楊木匠，你這茶館安逸得很，像他媽的亂哄哄的天堂。”

楊木匠說：“是啊。”那時他手里拿著一把雪亮的鋸子，準備去木工房做木活。楊木匠歷來說話很慢，他用手里的銼刀銼了銼鋸齒，鋸子發(fā)出一陣“?；！甭?。隔了一陣，楊木匠繼續(xù)說：“是啊，你說得好，就是天堂?！?/p>

“那你干脆改成天堂茶館算了，順嘴茶館多難聽啊?！?/p>

張美麗采納了這個建議。一個陰雨連綿的下雨天，楊木匠請成一夫?qū)懥恕疤焯貌桊^”四個大字，到隔壁縫紉鋪里做了一面深藍色的旗幌挑掛檐下，“順嘴茶館”從此改稱“天堂茶館”。

在后街，我喜歡的人不多，楊木匠是其中一個。我喜歡楊木匠，不僅僅因為他樣子善良，從來不把我看成精神病，關(guān)鍵在于他是一個認真的人。雖然這個認真的人從來沒做過像樣的事，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認真的人。

說起后街的楊木匠，茶峒鎮(zhèn)沒有人不知道。人們通常會說：“楊木匠??？認識，認識，前幾年那個讓老婆摔碎了鏡子的禿頭，和他老婆開了一個茶館，叫天堂茶館?！?/p>

既然有人提到張美麗摔碎鏡子的事，我只好從這件事情說起。

那時茶館開張不久，還叫“順嘴茶館”，他們的兒子楊天述剛讀小學(xué)，還沒去重慶打工，也沒養(yǎng)狗。那天很巧，茶館里的客人很多，張美麗脫不開身，她讓楊木匠去前街百貨公司買一面鏡子。一般涉及買賣上的事，張美麗都不會讓楊木匠干。那天只是湊巧。

楊木匠買好鏡子往回走，鏡面在他褲腿邊一搖一晃。如果運氣好，陽光落入鏡面，玻璃鏡面就能把一縷雪白的陽光彈回來，像一柄利劍反射到遠處陰暗的墻上。楊木匠快樂地看著晃動的光斑，很快走過前街的車站、農(nóng)貿(mào)市場、鎮(zhèn)醫(yī)院和一棵開滿白色槐花的粗大槐樹。

過了槐樹下的電影院，再走一段小巷，楊木匠便能順利地回到后街。

走到電影院門前，楊木匠遇見了郭子儀的老婆晏小燕。晏小燕奇怪地盯著楊木匠手上的鏡子，說：“楊木匠，稀奇得很，你買個鏡子干啥子？”

楊木匠說：“美麗讓我買的。美麗不得空?！?/p>

這時，旁邊一個樣子邋遢的老頭敲了敲身邊的條石，自言自語地說：“大吉之時，有大吉之利；不吉之時，有不吉之禍。今日主東方，行卯時，觀天象風(fēng)云，時辰吉兇，此鏡三日必碎，三日必碎啊。”

晏小燕說：“嘁?！毕耧L(fēng)刮過麥田，細微而輕飄。

楊木匠張著嘴巴，傻乎乎地看著老頭。

他認識這個老頭。老頭叫李鐵嘴，長期在電影院附近以算命為生。他面前擺了一塊積滿灰塵的硬紙板，上面用黑筆畫了一個陰陽八卦圖，圖的兩側(cè)各有一行大字，左邊叫“前生今世”，右邊叫“禍福自知”，“禍福自知”的下面，寫有一行小字：“不準不要錢?！?/p>

楊木匠進退兩難之際，晏小燕說：“楊木匠，莫理他?！?/p>

楊木匠得到指點，悶悶不樂地提著帶有金屬支架的圓鏡回到后街。

我說過，楊木匠是一個認真的人。他沒把李鐵嘴的預(yù)言告訴張美麗，自己卻埋了一個很重的陰影。到了第三天，他想，時間已到，鏡子要破碎了，它會像往湖水中投入一塊石頭一樣向四面炸開呢，還是像夏天的木板，先彎彎曲曲地裂開一條縫隙，然后再破碎掉？

這個念頭搞得楊木匠心煩意亂，他丟掉手里的木工活，把鏡子從張美麗的梳妝臺上偷出來，放在木工板上靜悄悄地守著。

陰雨天，“天堂茶館”茶客很多。張美麗不斷燒開水，不斷給茶客續(xù)水，不斷和茶客打情罵俏，一個人實在應(yīng)付不過來，她不得不向楊木匠求援。張美麗喊：“老狗，出來幫忙燒點開水?！?/p>

后街的人知道，張美麗歷來喊楊木匠“老狗”，并不是真正喊狗。

張美麗家真有一條狗。下面，我暫時停下鏡子的事情，專門說狗。

那條狗是張美麗撿的哈叭狗。大概哪個有錢人玩厭了，隨便丟在街上，成了一條流浪狗。那時，張美麗的兒子楊天述已經(jīng)跟人到重慶打工去了，“天堂茶館”里只有一個半蔫老頭，生活確實沒趣。撿到哈叭狗之后，張美麗寶貝得不行，取名耷耳。她很少喊哈叭狗耷耳，她叫它“寶貝”，后街的人才喊耷耳，所以那名字基本上是為別人取的。

有了耷耳，張美麗出門不再孤身一人。種地，買菜，閑逛，張美麗都要帶上耷耳，她說：“寶貝，走，陪我上街買醬油。”

茶客說：“楊木匠，張美麗喊你陪她上街買醬油。”

楊木匠說：“她不是喊我，是喊耷耳。”

茶客說：“耷耳叫寶貝，你叫啥子呢？”

仿佛為了回答茶客，門外的張美麗回過頭來說：“老狗，別忘了關(guān)火?！?/p>

楊木匠笑了笑，得意地說：“看，我叫這個?！?/p>

可以看得出來，張美麗喊楊木匠老狗，楊木匠并不生氣。

那天楊木匠確實沒聽見張美麗喊他，當(dāng)時他正專注地盯著那面圓鏡，腦子里想著鏡子破碎的事情，人漸漸癡迷。

張美麗喊了幾次，見楊木匠沒有應(yīng)聲，以為他在耍脾氣。當(dāng)她怒氣沖沖地跑進木工房，卻看見楊木匠在照鏡子。張美麗愣了一下，頓時火冒三丈，說：“真不要臉，五十多歲的人了，還照鏡子，你是不是有外遇?。俊闭f完提起鏡子往墻上摔去。鏡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帶著一片斑駁亮光，被堅硬的木板撞成若干塊碎片。

楊木匠如釋重負，說：“三日必碎，李鐵嘴說得真準啊?！?/p>

從此，楊木匠相信命運，他覺得事事有定數(shù)。他是一個認真的人。

寫到木工房，按照順序，我接著寫楊木匠當(dāng)木匠的事情。

楊木匠叫楊木匠，其實并不是真正的木匠。真正的木匠能夠用木料做出有用的物品，比如，一個木桶，一張木床，一把木椅，一只木柜，這些楊木匠沒做過，或者做到一半，報廢了，又改做別的東西。迄今為止，他打造出來的物品仍在被使用的，只有一條長凳，由于長凳的四條腿長短不一，一般人也不愿意坐到上面去搖搖晃晃。

盡管如此，楊木匠還是喜歡不停地忙碌。早晨，他打開“天堂茶館”的大門，擺好桌椅，把茶館交給張美麗，然后進木工房，弄出很多聲音。他總是不停地用鋸子鋸，用鑿子鑿，用推刨推，用木鉆鉆，仿佛他一旦停下來，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

木工房位于“天堂茶館”后面，是一個用磚塊搭建的工棚，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油毛氈。工棚緊靠茶館的長條形房屋，像一個偏房，能夠清楚地聽見茶客們的聲音。木工房是楊木匠多年前親手搭建的宏偉建筑，只是它不屬于木匠手藝，不能算他干成的木工活。說實話，楊木匠除了木工活做得不怎么樣，其他手藝都還馬虎。

除了家里，我在木工房呆的時間最長。我喜歡楊木匠，喜歡認真的人，也喜歡聞木頭的味道，看木頭的顏色。尤其喜歡推刨滑過木板，金黃色的木刨花從推刨上鉆出來，像輕盈的紙花四處飛濺。

如果僅僅我喜歡，還呆不長，關(guān)鍵是楊木匠很樂意我呆在那里。每當(dāng)我看見金黃的木屑沾滿他的頭發(fā)和衣襟，忍不住問：“楊木匠，你做的什么啊？”

楊木匠每次都得意地說：“你猜?！?/p>

我當(dāng)然猜不出他做的是個什么東西。

有時，眼看一條凳子快成形了，還差一點點功夫，楊木匠就能做成一個有用的東西。緊要關(guān)頭，他往往會把快完工的凳子丟棄一邊，做別的東西。新做的又是個什么東西??？我猜，應(yīng)該是把椅子。做椅子很花時間和精力，特別是帶弧形的靠背，楊木匠花了很多天才把靠背形狀做出來。眼看大功告成，我真為楊木匠高興，這樣，他可以用這把椅子證明，自己可以做有用的東西，是一個真正的木匠。

遺憾的事情又發(fā)生了。楊木匠丟掉那把快完工的椅子，撿起先前丟棄的凳子。我想，做完凳子也行，凳子也是個有用的東西。楊木匠把凳子的半成品放到木工案上，左看右看，仔細端詳。

我說：“楊木匠，你想啥子？”

楊木匠說：“我想，如果給凳子的四條腿都安上輪子，讓它們像汽車一樣走路，美麗搬動凳子的時候是不是方便多了？”

我說：“那當(dāng)然，她可以坐在上面，從一個地方開到另外一個地方。”

楊木匠開始幸福地做凳子，他終于把一條凳子做成了一個沒用的東西。

我喜歡楊木匠這一點，他像個藝術(shù)家。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楊木匠，他們很難理解“天堂茶館”的事情。

茶客們叼著煙，搓著麻將，看張美麗上茶，續(xù)水，聽木工房傳來“?；！钡匿徃?，他們說：“張美麗，你也不管管楊木匠？他老做沒用的東西，白白把木料給糟蹋了?！?/p>

張美麗說：“男人嘛，他愛干什么干什么。”

茶客們說：“依我看，楊木匠不是楊木匠。李鐵嘴說，楊木匠身上附有一個前生是木匠的鬼魂，鬼魂想干木活，楊木匠想停也停不下來?！?/p>

張美麗說：“亂嚼舌根，我看你身上才有鬼?！?/p>

茶客們說：“我看啦，楊木匠遭鬼牽了。張美麗想和兩個男人睡覺。一個楊木匠，一個楊木匠身上的真木匠?！?/p>

為了堵住茶客們的嘴，我接下來寫張美麗，看她是不是想和另外一個木匠睡覺。

張美麗與所有后街女人相比，長得最為粗壯，即使在茶峒鎮(zhèn)，也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像她那樣，長寬比例嚴重失調(diào)。她的身材不好形容，我只能給你打個比方，如果張美麗垂手而立，她彎曲的雙手像個括弧，括弧中間則像個零；如果張美麗坐著，形狀像一只單人皮沙發(fā)，低矮，滾圓。張美麗不僅短胖，且善罵大街，她罵街時，左手叉腰，右手彎曲指向?qū)Ψ?，樣子像一把帶柄的茶壺，后街居民背地里給她取了一個綽號，叫茶壺。

張美麗樣子兇，其實對楊木匠很好，與后街居民的關(guān)系也很好，只有“甲蟲莊稼醫(yī)院”的麻三和她過不去。這不怪張美麗，事情得說遠一點。

張美麗有一塊玉米地，不大，約半畝。大概去年，最多不超過前年，張美麗家的玉米地里長了一種黑底紅斑的甲蟲，這種甲蟲一般農(nóng)藥沒用，只能用一種叫“飛魂散”的農(nóng)藥。

張美麗到“甲蟲莊稼醫(yī)院”買了一瓶“飛魂散”。她不知道，麻三也在賣假農(nóng)藥，弄得張美麗那塊地顆粒無收。

當(dāng)然，張美麗也不會放過麻三，她讓楊木匠在她左乳邊咬了四個牙印，到派出所告麻三耍流氓。派出所武志剛警官接了這個案子，后來有牙醫(yī)郭子儀介入，才替麻三洗脫罪名，兩人關(guān)系從此很壞，有點水深火熱。

麻三每次遇見張美麗，都主動挑起事端，說：“張美麗，你要去游泳嗎？”

張美麗記不住，總要回答：“沒有哇。”

麻三得意地說：“那你腰桿上為啥子掛一個游泳圈呢？”

張美麗低頭看看，見腰上一圈贅肉，明白過來，擺出一個茶壺姿勢，破口大罵。我認為，麻三很喜歡挨罵。等到張美麗暴跳如雷，口吐臟話，他又像一只老鼠跑得無影無蹤。多數(shù)時候，后街都能聽見張美麗大罵麻三，往往莫明其妙，不知事情起因。

麻三見一次，挑逗一次。張美麗被挑逗一次，罵一次。兩人樂此不疲。

陸弼強看不下去，說：“麻三，你別惹張美麗，她在重慶有人。”

麻三很驚訝，說：“她能有什么人?。恳粋€開茶館的。”

陸弼強說：“你不知道？張美麗的兒子楊天述在重慶打工?！?/p>

麻三笑起來，不屑地說：“打工算什么？退回去二十年，我他媽的敢上美國打工，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陸弼強說：“我信，我信，不信是龜兒子?！?/p>

他們說的楊天述我熟悉，前幾年跟茶峒鎮(zhèn)的幾個年輕人到重慶打工，很少回來。我最后一次見到楊天述，是去年春節(jié)。他染了一撮黃毛，像頂一頭玉米纓子晃來晃去。我不知道頭發(fā)可以染成別的顏色，還以為他不小心掉進瓦泥坑里，敷了一層黃泥巴。

我對秦寡婦說：“你看，哪個把泥巴弄到他腦殼上去了？”

秦寡婦說：“傻瓜，那是重慶的頭發(fā)，重慶的頭發(fā)就是這個樣子?！?/p>

我說：“雷天甫的頭發(fā)怎么是黑的？雷天甫也去過重慶?！?/p>

秦寡婦說：“雷天甫，那個騙子？他只能騙晏小燕，他家窮得連隔壁的老鼠都不來串門，誰愿意把他的頭發(fā)弄成黃顏色啊。”

楊天述離開后街不久，他家出事了。

那天早晨，我剛剛走到“天堂茶館”外面，見楊木匠沒像往常那樣下掉窗板，而是抱頭坐在街邊，“哇哇”大哭。他凄涼的哭聲使我手腳無措，不知道怎么去幫助那個認真的人。

這時后街有人影走動，有人問：“楊木匠，你怎么了？”

楊木匠說：“美麗死了。她吃了半瓶‘飛魂散，自殺了。”

有人飛跑到后街的東頭，找來“一夫中醫(yī)”診所的成一夫。成一夫本來是個很沉穩(wěn)的老頭，那天也有些慌不擇路。沒想到，他進“天堂茶館”里屋不到一支煙的工夫，便哈哈大笑著出來，說：“麻三歪打正著，功德無量。張美麗吃的是上次在他那里買的假‘飛魂散，沒死?！?/p>

有人說：“原來閻王也可以開后門?。俊?/p>

成一夫說：“這次不是閻王開的后門，是麻三開的后門?！?/p>

成一夫說得楊木匠破涕為笑。

張美麗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自殺呢？這件事情有些蹊蹺。

后街漸漸出現(xiàn)了幾種傳聞。一種說法是，逆來順受的楊木匠忽然有了脾氣，那天夜里不知為什么事情翻了臉，動手打了張美麗；另一種說法是，張美麗覺得自己越來越肥，楊木匠越來越瘦，活起沒意思，突然想起自殺；還有一種說法更離譜，說楊木匠心里只有木工房那些沒用處的東西，倆口子二十年沒過性生活了，張美麗很不幸福，只能自殺。

謠傳沒能得到證實，張美麗自殺的真相成為后街的又一個秘密。

這之后，楊木匠變了。他把自己關(guān)在木工房里想了很久，決定做一個有用的東西。這么多年來，楊木匠從來沒做過有用的東西，當(dāng)他宣布要做一個有用的東西，竟然弄得整條后街翹首以待，興奮莫名。

楊木匠花了20天時間，為麻三做了一塊匾，他請成一夫題了8個大字：“假藥功高，德比宗韓”。那可能是茶峒鎮(zhèn)有史以來最精美的一塊匾，楠木材質(zhì)，黑底金字，鏤空花紋，龍鳳四環(huán)。當(dāng)人們敲鑼打鼓地把這塊匾送到“甲蟲莊稼醫(yī)院”，搞得麻三手足無措，面孔通紅。

后來人們一致認為，楊木匠做的這塊匾最終害死了張美麗。

那幾天，后街居民像瘋了一樣，見人就說：“你想，楊木匠是什么人？是一個做沒用東西的木匠，他忽然做了一個有用的東西，這能有好嗎？這不，終于把自己老婆給害死了。你說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說，呸，狗日的，小丑，人渣，丑八怪，方腦殼，不要臉。

聽不得相反意見的人很快把我打了回來，說：“滾遠點，神經(jīng)病。”

后街不讓我參加討論，我只好回過頭來寫事情的起因和故事的結(jié)尾。

大約張美麗認為，自己假裝自殺嚇唬嚇唬楊木匠，比做其他事情好玩。在楊木匠給麻三送匾一個月后，她又去買了一瓶“飛魂散”。張美麗不知道，麻三再無賴，也背不起“德比宗韓”這四個字。這四個字促進了他的變化，張美麗買到了一瓶真的“飛魂散”。

這不能怪麻三，他不知道張美麗買農(nóng)藥是為了嚇唬楊木匠。

一天夜里，又為了一個后街無法證實的原因，張美麗故伎重演，再一次喝下半瓶“飛魂散”。半推半就之中，張美麗以并不十分情愿的姿態(tài)，被半瓶真的“飛魂散”送到了天堂。

這一下，張美麗真的去了天堂。

面對重大變故，楊木匠，這個認真的人，這個一直在做沒有什么用處的東西的木匠，除了抱頭痛哭，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一陣接一陣的絕望之后，“天堂茶館”倒閉了。

“天堂茶館”一倒閉，木工房的鋸斧聲也停息下來。在這場宏大而緊迫的變故之中，有一個細節(jié)沒有引起后街居民的注意——耷耳不見了。耷耳走失的具體時間已經(jīng)無法確定，依照我的觀察，耷耳有可能走失于張美麗自殺的那天早晨，也有可能走失于張美麗自殺后的幾天時間，更有可能是耷耳的走失成了張美麗喝農(nóng)藥的導(dǎo)火索。總之，耷耳真的丟了，它像一條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影子，重又回到了流浪的路上。

后街居民沒有注意到耷耳。在他們眼里，這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

棋 王

從茶峒鎮(zhèn)小碼頭進入后街，街口有一廢井，井后有一座三合小院。小院低矮，老舊，精巧。迎街一面為涼廳，板壁上開有大門，門上懸有一匾，匾以土漆裹面，炭黑的底色里涌出四個龍飛鳳舞的朱色大字，叫做“一夫中醫(yī)”。

從匾下大門往里進，三列木房呈“凹”形排列，其中，兩列已經(jīng)閑置，僅余左側(cè)一列還被主人使用，隱隱透出一點人氣。一列木房有兩間，靠涼廳門匾處，為主人診室兼會客之所。墻壁上掛有兩幅字，樣子潦草。一幅叫“懸壺濟世”；一幅叫“杏林春風(fēng)”?！靶恿执猴L(fēng)”下，有一弧形小門，進去，是主人的睡覺之地。出臥室，登兩步石梯，有一間不起眼的偏篷雜屋，那是主人的伙房。

三列木房子圍聚的中間，有一塊四十平方米大小的鑲石天井壩?？炕锓恳粋?cè)，栽有一壟翠竹，約百竿，終年枝葉扶疏，綠蔭襲地，翠竹下的土里，松松長著一些野花野草，主人不去收拾，樂得自顧繁盛。診室外面，有一棵彎曲多枝的老柿子樹，春夏葉繁枝茂，秋后落盡紅葉，黝黑的枝條露出濯濯空枝，上面綴滿拳頭大小的紅柿，像一群漂亮的小燈籠掛滿枝頭。底層的粗枝上，終年掛著一只金屬三角架，架上拴有一只鸚鵡，鸚鵡活動范圍不大，局限于腳下的那根橫桿。桿長三尺，上面扣一小環(huán)，環(huán)后的繩索套在鸚鵡腳上。鸚鵡左右移動時，小鐵環(huán)便發(fā)出清脆的“沙沙”聲，像雨點時斷時續(xù)。

鸚鵡來“一夫中醫(yī)”已有些年頭，耳濡目染，跟主人學(xué)了幾句極短的單詞。主人行醫(yī)，嗜圍棋，久而久之，鸚鵡學(xué)了幾句有關(guān)圍棋的話，冷寂時，小院里偶爾傳來一陣沙啞的童聲：“扳”，“斷”，“靠”。

現(xiàn)在說到小院和鸚鵡的主人。

主人姓成，名一夫，五十多歲，面白無須，形貌瘦小。一人寡居于后街的祖?zhèn)餍≡簝?nèi)。成一夫本來有一人令人羨慕的家庭，有一兒，一女，兒女皆天資聰慧，讀書上進，兒子考入四川大學(xué)，學(xué)哲學(xué)，畢業(yè)后在成都安家立業(yè)；女兒步其后塵，考入長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歷史，亦在涪陵就業(yè)嫁人。一家出兩個大學(xué)生，茶峒鎮(zhèn)唯此一家。當(dāng)后街居民說到成一夫，不無嫉妒地說：“看看那個院子，占著整條后街龍脈的龍頭位置，風(fēng)水真的很好?！?/p>

兒女一走，小院變得冷清。那時院內(nèi)還沒有鸚鵡，只有兩個老人，像影子一樣進進出出。人影消失的時候，從后街過路的行人能清楚地聽見棋子落入棋盤，發(fā)出孤獨的聲音?！芭尽钡囊宦暎粢欢螘r間，又是“啪”的一聲。

前幾年的一個春天，天氣很好，沒人求醫(yī)，日光軟軟地照著天井上發(fā)亮的石頭。成一夫孤坐樹下擺棋，他老婆則端一篩子黃豆，揀擇里面的泥土。很突然，一枚雪白的棋子從成一夫手中滑落出來，端端直直地滾到她的腳邊。后來人們說到那枚棋子，往往用一種面對神靈的口氣，說：“依我看，那棋子是專門來收她命的。任何東西把玩久了，難免會有一點仙氣?！?/p>

我繼續(xù)說那天的事情。

白棋子一直滾到成一夫老婆的腳邊，她取下老花眼鏡看了一眼，再看看成一夫，棋盤后的成一夫渾然不覺。她彎下腰，伸手去取那枚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圍棋。據(jù)后街的傳言，她那天保持著這樣一個不斷向下的姿勢，一直滑落到天井石上，告別成一夫，也告別后街的沸騰生活。

成一夫的老婆中風(fēng)死了。她落氣時，成一夫正好破掉棋譜上的一盤殘局。

成一夫的兒女奔完喪，又繼續(xù)回到他們的城市，過后街人無法知道的忙碌生活。或許，成一夫的兒子偶爾想起茶峒鎮(zhèn)還有一個孤獨老爹，沒多久，他托人從成都帶回來一只鸚鵡，鸚鵡蹲在一只漂亮的金屬架子上，牛皮哄哄地來到茶峒鎮(zhèn)。

成一夫很喜歡兒子送給他的這只鸚鵡，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嘮叨。有一段時間，他放下醫(yī)書和棋譜，專心致志地研究如何喂養(yǎng)鸚鵡。大約他的研究很有成效，嘮叨越來越精神，并能說幾個沙啞的單詞，“扳”，“斷”，“靠”。從此以后，“一夫中醫(yī)”的小院子里，有一個神神叨叨的老頭，叫成一夫；有一只智商不太高的鸚鵡，叫嘮叨。成一夫偶爾診病，多數(shù)時候獨自下棋；嘮叨偶爾說話，多數(shù)時候沉默。路過小院的人說：“那院子真的冷清?！?/p>

下面，我重點說成一夫，說說這個我不喜歡的人。

我不喜歡成一夫，成一夫也不喜歡我。所以，我很少光顧“一夫中醫(yī)”，關(guān)于那個地方發(fā)生的事情，基本上屬于道聽途說，我不能保證沒有虛構(gòu)的成份。

成一夫年輕時，跟他父親胡亂學(xué)了一些中醫(yī)手段。他們家屬中醫(yī)世家，祖上一直行醫(yī)有很高的聲望。到了成一夫這一輩，他學(xué)得不太認真，尤其不喜歡背“湯頭歌訣”?！皽^歌訣”是中醫(yī)的底子，底子不好，醫(yī)術(shù)好不到哪里去。后街的老人談起成一夫，都說：“他年輕時沒少挨揍。不過，那龜兒子經(jīng)揍，屢教不改?！?/p>

在后街的傳聞中，成一夫和別的中醫(yī)不一樣，他喜歡出一些怪招。茶峒鎮(zhèn)醫(yī)院也有一個老中醫(yī)，每次聽到成一夫的事情，既驚訝，又不屑，他說：“成一夫那家伙喜歡瞎整，只不過運氣好，沒鬧出人命。”

成一夫說：“他懂啥子？這和行棋一樣，只有劍走偏鋒，才能險中取勝?！?/p>

說起成一夫的偏方怪招，流傳最廣的，是他年輕時發(fā)生的一件事情。

大概是1959年，茶峒鎮(zhèn)建起很多吃飯不要錢的大食堂，后街也有一個，建在碼頭下面，離“一夫中醫(yī)”門外的老井不遠。食堂的保管員兼炊事員叫孟德貴，是秦寡婦的男人。當(dāng)然，那時孟德貴還沒死，秦寡婦也還不是寡婦。

后街食堂剛開始時，大魚大肉，白米干飯，后街居民快樂了很久。但好景不長，不到一年工夫，糧食耗盡，很快進入到吃糠咽菜的地步。人們餓得偏偏倒倒的，很多日常生活不得不停頓下來，最為明顯的是夫妻生活。從1960年到1962年，后街基本上沒出生過一個人。

也有例外，比如孟德貴。由于他有條件偷嘴，把自己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人一旦沒有嘴上的顧慮，喜歡想其他事情，孟德貴感覺自己已經(jīng)成為后街的特權(quán)階層，夜里對付秦寡婦一個人有點浪費。后街那些原本高傲漂亮的女人，孟德貴只用半斤大米或者一斤小麥，沒費什么力氣就搞到了手。那時人們只想著嘴巴，基本上忘了褲襠里的事，沒人計較孟德貴，弄得那家伙膽子越來越大。

茶峒鎮(zhèn)的俗話說得好：“久走夜路必然撞鬼?！泵系沦F搞得太久，終于撞鬼了，栽到后街姚春芳手里。其實，他也不是栽在姚春芳手里，而是栽在姚春芳的男人蘇大朋手里。

蘇大朋是個水手，在副業(yè)隊里搞副業(yè)。所謂副業(yè)，不過是跑跑船，替生產(chǎn)隊掙一點船資。那天，蘇大朋又出門跑船，按照計劃，他們要花七天時間，才能把一船桐油送到縣城，然后返回茶峒。冬天，河風(fēng)吼吼，水流枯瘦，木船剛過兩個灘口，擱淺在卵石灘上，沒法繼續(xù)往前走，水手們只得拴好木船，踩著一地積雪，于黃昏時分回到后街。

據(jù)經(jīng)歷過那件事情的人們說，當(dāng)時蘇大朋推開家門，首先看見的不是孟德貴，而是桌子上的一碗大米。接著他透過門框，才看見里屋的孟德貴像一個瘋子，赤身裸體地做游泳狀。蘇大朋作為郁江上的水手，十分熟悉那個難看的游泳姿勢，茶峒鎮(zhèn)人把它叫做“狗刨騷”。

我說：“你們只說孟德貴，姚春芳呢？”

后街居民說：“你這個傻子，姚春芳在下面，蘇大朋看不見?！?/p>

蘇大朋冷笑了一聲，從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冷水，徑直走到里屋，用左手將孟德貴從姚春芳身上掀開，還沒等床上的兩人叫出聲，他右手里的冷水已經(jīng)像一道瀑布，高懸奔涌下來，落入孟德貴的兩胯之間。

后來人們回憶，那年冬天特別冷，滴水成冰。據(jù)說，孟德貴那個血脈賁張的小家伙突然被冷水一激，像一條繃直的皮筋忽然斷掉，一下子彈回到兩胯之間，嚇得像一條小小的毛毛蟲。

孟德貴被蘇大朋掃地出門時，兩腿間已刺痛如刀割。等到孟德貴的父親把他送到“成氏中醫(yī)”，那個地方已初露青紫征兆，有凍壞跡象。

成一夫的父親說：“壞了，陽物損壞還為次，寒氣已逼近腎臟，腎壞則命不保。我回天乏力，今后子嗣是莫想了，肯定絕種，如果運氣好，還能揀回一條性命，即使這樣，希望也很渺茫?！?/p>

正當(dāng)孟德貴的父親放開老臉慟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時候，沒想到，成一夫竟落井下石，從伙房里提出一把菜刀，高聲叫罵：“孟德貴，你狗日的流氓，滿大街我都能聞到你的騷味，今天老子要替后街的女人主持公道，把你那東西剁下來喂狗?！闭f著提刀跨步，奔診所里來。

孟德貴一聽，撒腿就跑。孟德貴知道，成一夫還沒結(jié)婚，又長期挨他老子的揍，醫(yī)術(shù)不行，打人的本事倒有，如果自己不跑，成一夫真敢把他那個惹事生非的小家伙給剁下來。

成一夫追了孟德貴一夜，追出茶峒鎮(zhèn)的地界，又把他追回來。

據(jù)說，這是成一夫的一個偏招，怕死的孟德貴被成一夫緊追不放，出了幾趟大汗，把寒氣從腎臟里逼出來，才揀了一條性命。

又據(jù)說，這不是成一夫的偏招，而是狠招。醫(yī)學(xué)證明，陽物被冷水澆了之后，并無性命之虞，成一夫的父親夸大其辭，無非想多詐幾個醫(yī)藥錢，倒是成一夫真的想把孟德貴的陽物剁下來喂狗，他也喜歡年輕漂亮的姚春芳，沒想到讓孟德貴占了便宜。孟德貴兩頭偷嘴，體力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了作用，食不果腹的成一夫有氣無力，搞了整整一夜，也沒得手。

由于人是物非，很多事情難以考證，后街居民只好將信將疑。

成一夫的父親死得早，他三十多歲時，接手中醫(yī)世家的牌子，把“成氏中醫(yī)”換成了“一夫中醫(yī)”。沒人知道為什么，換匾之后，疑難雜癥患者似乎很相信“怪招治怪病”的說法，紛紛登門求治。成一夫也不負眾望，誤打誤撞地治好過一些人。二十多年時間里，他治好的病里邊，有一些有名有姓，比如，天花，胃下垂，痢疾，遺精，月經(jīng)不調(diào)；也有一些無名無姓，比如，兩腿間長皰疹，大腿側(cè)生爛肉，一塊皮膚變白，四肢酸軟乏力，等等。即使這樣，后街居民仍然不認為成一夫是一個好中醫(yī)，只承認他是一個怪中醫(yī)，一個有點道仙之氣的中醫(yī)。

成一夫的怪，表現(xiàn)在他沒有道理地喜歡圍棋上。

成一夫的道仙之氣，表現(xiàn)在他愛擺鬼龍門陣上。

成一夫喜歡下圍棋，也喜歡擺鬼龍門陣。本來話不多，自從老伴死后，話更少，他用大量時間來研究棋譜，或者教鸚鵡說話，一旦有人找他下棋，他就說一些鬼龍門陣。

他說：“昨晚上我從碼頭回來，路過老井，看見井邊站著一個人。你猜是誰？”

與成一夫下圍棋的，基本上是前街的人，干部，老師或者醫(yī)生。后街沒人下圍棋，后街居民只喜歡打麻將，成一夫覺得打麻將沒檔次，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qū)W會的圍棋，反正從我有記憶起，成一夫就一直在下圍棋。

下棋的人說：“猜不出來，你看到哪個了?。俊?/p>

成一夫說：“孟德貴。”

下棋的人說：“秦寡婦的男人？你看花眼了，孟德貴死好幾年了?！?/p>

成一夫說：“不是我眼花。走到井邊，我見一個男人在那里吸煙，樣子有點面熟。我說，兄弟，對個火，然后把煙對準他的煙頭，吸燃，走了幾步，我忽然想起，那不是孟德貴嗎？等我回過頭去找他，人不見了，再看手里的煙，還在燃，分明剛點著?！?/p>

下棋的人說：“你才多大年紀啊，就老糊涂了？”

成一夫說：“我糊涂嗎？你們只要贏我一盤棋，我就承認自己老糊涂?！?/p>

確實，茶峒鎮(zhèn)沒人能下得過成一夫，連輸?shù)孟駱狱c的人都沒有，“一夫中醫(yī)”里的棋盤上，從來沒出現(xiàn)過扣人心弦的棋局。成一夫一邊擺鬼龍門陣，一邊三下五除二，把對手拿下。

隨著鎮(zhèn)醫(yī)院條件不斷改善，特別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后街，去遙遠的城市里謀生，來“一夫中醫(yī)”診所看病的人越來越少，成一夫有大量時間研究圍棋。他的棋力日益見漲，逐漸形成取勢風(fēng)格。與成一夫?qū)倪^的人知道，他有出險招、偏招的習(xí)慣，看似貌不驚人，卻往往險象環(huán)生，一個怪招出手，勝局已定。

這有點像他的醫(yī)術(shù)，正本清源的少，自創(chuàng)的招數(shù)多。

成一夫越來越看不起他的對手。他說：“臭棋簍子，連我的嘮叨都下不贏。”

嘮叨就是那只鸚鵡，此時它蹲在金屬架上，歪著腦袋盯著棋盤。

嘮叨說：“靠?！?/p>

成一夫大笑，說：“看，嘮叨在給你支招?！?/p>

前街的圍棋愛好者經(jīng)常被成一夫挖苦，對他又愛又恨。有一天，他們?nèi)考s齊，想集體贏一回成一夫。成一夫高興地把他們迎進院子，放好棋盤，把嘮叨掛上樹枝，泡了一壺釅茶，坐下來慢慢對弈。

成一夫用三連星布局，取外勢；對方用小目開局，沿邊角撈取實地。下至中盤，對方在兩個角和兩條邊上撈了不少實地，但成一夫的外勢已有模樣，圍成一大片空地。對方為了破掉中腹這塊空地，挽回頹勢，大飛了一手，直入成一夫的腹心。

連弈五手，在中腹形成幾枚死生棋。若讓對方的幾枚棋子逃回，成一夫則要輸?shù)暨@盤棋；如果將這幾枚棋子圍住，成一夫則將完勝對手。這時，懸在棋盤上的嘮叨說：“扳?！?/p>

成一夫很不給嘮叨面子，說：“托。”

然后輕拈一子，“啪”地一聲放到對方棋子的下面。這是一個怪招，沒人這樣下棋。對方幾個老師、醫(yī)生和干部討論了一陣，經(jīng)過一段時間長考，決定以硬碰硬，扳斷，進入對決。接下來，你來我往，經(jīng)過十余手較量，成一夫成功將那幾枚棋子圍入中腹，對方投子認輸。

成一夫很高興，說：“臭棋簍子，嘮叨，拉屎臭他們?！?/p>

嘮叨仿佛聽懂了成一夫的話，它拖著腳上的鐵環(huán)，從鐵棍的一端移到另一端，瞄準，揚尾，把一泡鳥糞不偏不倚地拉在成一夫頭上。

成一夫?qū)擂蔚啬ǖ豇B糞，說：“它眼神不好?！?/p>

從那以后，茶峒鎮(zhèn)的人們不得不承認，成一夫的棋藝確實不一般，人們把他叫成茶峒鎮(zhèn)的棋王，他下棋的名聲甚至超過了他當(dāng)中醫(yī)的名聲，找他看病的越來越少，找他下圍棋的卻越來越多。

如果不是那個年輕人的出現(xiàn)，事情可能就這樣了，沒什么結(jié)尾，像普通人的生活，平淡，簡單，無聊。但是，在楊槐樹開出眼狀白花的五月，那個年輕人出現(xiàn)了，他像一個成一夫經(jīng)常講起的鬼魂，輕飄飄地從遠處飄來，沒有任何征兆地站在后街的街石上。

他說：“請問，成一夫，成老先生住在哪里？”

后街沒人這樣問話，人們愣了一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秦寡婦說：“前邊，掛有‘一夫中醫(yī)的那個院子?！?/p>

看著年輕人往小院走去，街邊的閑人圍上來，打聽年輕人的來路。那時“天堂茶館”已經(jīng)倒閉，后街居民沒有什么去處，多數(shù)時候聚在街上，看太陽的影子從西頭回到東頭。

有人跟了過去，有人猜測：“是不是他兒子的朋友??？”

消息很快傳過來，說那個年輕人也喜歡下圍棋，他到茶峒鎮(zhèn)來辦事，聽說這里有一個棋王，想挑戰(zhàn)一下。

這條消息在茶峒鎮(zhèn)引起極大轟動。連前街那些家伙也跑到后街來，替成一夫加油。要知道，一般情況下，前街和后街不大來往，前街居民自恃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看不起后街的閑人。外來的挑戰(zhàn)使茶峒鎮(zhèn)出現(xiàn)空前的團結(jié)，秦寡婦主動要求幫成一夫煮飯，以便讓他專心下棋。

經(jīng)過雙方協(xié)商，挑戰(zhàn)的事情很快確定下來。

對弈三盤，三戰(zhàn)二勝，時間三天，地點在“一夫中醫(yī)”的小院子里。

挑戰(zhàn)很快開始。對弈當(dāng)天，除了少數(shù)幾個懂得圍棋的人被準許進入那個平常冷清的小院，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茶峒鎮(zhèn)分管文教的副鎮(zhèn)長也前去親自坐鎮(zhèn)，足見這場對弈舉足輕重，不僅民間重視，連官方也寄予厚望。副鎮(zhèn)長說：“我們正在申報縣級文化先進鎮(zhèn)，如果棋王能夠拿下這幾盤棋，將給我們的申報材料增加活生生的事例。”

對弈第一天，用了半天時間，成一夫旗開得勝，順利拿下頭盤。

消息傳來，后街歡欣鼓舞，連前街也奔走相告，茶峒鎮(zhèn)為之動容。

陸弼強說：“不愧是棋王啊，年輕人到底不行?！?/p>

秦寡婦這兩天在小院幫助煮飯，觀察很有份量，她說：“依照我看，成一夫要贏也不容易，那個年輕人看上去兇得很。”

果然，第二天，很久沒出結(jié)果，一直到太陽下山，小院的人也沒出來。我和一些等消息的閑人站在老井邊，伸長脖子往里張望，無奈大門緊閉，什么也看不見。院子里的人像死了一樣，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說：“成一夫輸了?！?/p>

其他人說：“你想挨揍是不是？”

有人準備揍我，這時，大門打開，觀棋的人垂頭喪氣，成一夫真輸了。那一夜，有幾個平時愛下圍棋的人沒睡，他們坐在燈下，通過本子上的記錄，復(fù)原了那盤棋。經(jīng)過仔細研究，他們發(fā)現(xiàn)，年輕人一開始接連下出許多緩手，甚至壞招，都沒被成一夫發(fā)現(xiàn)。按照棋盤上的形勢，當(dāng)對弈進入中盤，年輕人完全可以輕易屠掉成一夫的一條大龍，從而完勝對手。不知為什么，年輕人像一個瞎子，磨磨蹭蹭地下了一天，才險勝了這一盤。

這是為什么呢？未必兩個高手對決，必然隱藏著常人看不懂的秘密？

一夜無語，茶峒鎮(zhèn)等待著驚心動魄的第三天，扣人心弦的第三盤。

第三盤棋局的發(fā)展大大出乎人們的預(yù)料。棋局一開，馬上形成一邊倒的形勢，還未到中午，年輕人中盤認輸，成一夫大獲全勝。大門打開，人們看見成一夫送年輕人出來，臉上紅潮隱隱，笑容滿面。

年輕人說：“成老先生棋風(fēng)兇悍，晚輩領(lǐng)教了?！?/p>

成一夫說：“有機會再來?！?/p>

年輕人的身影還沒走出后街，街頭已響起慶賀的聲音。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后街居民都在談?wù)撨@場對弈，他們確實被這個世界忽略太久了，大多數(shù)居民并不懂得下棋的樂趣，他們只顧盲目地歡呼雀躍，打胡亂說。

這場對弈給茶峒鎮(zhèn)帶來無盡的玄想，沒想到它的影響遠沒有結(jié)束。

下面，我把對弈的振蕩余波簡要寫在這里，聊作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

對弈結(jié)束不久，一個愛下圍棋的老師上網(wǎng)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與成一夫?qū)牡哪贻p人竟然是一個八段職業(yè)棋手，茶峒鎮(zhèn)人，少年時跟父母移居外地，具體移居到了什么地方，網(wǎng)上沒說清楚，一說重慶，一說成都，一說北京，總之是個大城市。年輕人雖然不太有名，畢竟是八段職業(yè)棋手啊。

天啦，成一夫贏了一個八段職業(yè)棋手。

隨著事件的不斷發(fā)展，人們對棋王的棋藝深信不疑。與興奮的后街居民相比，當(dāng)事人成一夫卻越來越沉默寡言，發(fā)展到最后，他閉門謝客，小院復(fù)歸寂靜，偶爾有人路過“一夫中醫(yī)”診所的大門，能聽見棋子落入棋盤的“啪啪”聲，清脆的行棋聲中，嘮叨高聲嚷嚷：“扳”，“斷”，“靠”。

成一夫再次打開大門，已是中夏。當(dāng)時時辰尚早，看見成一夫的人不多，只有幾個早起的后街居民看見了他的行蹤。那天，很少離開后街的成一夫背著一個布包，左手提著嘮叨，右手提著棋盤，真接去了車站。在等待發(fā)車的間隙，嘮叨一個勁地叫：“扳，扳，扳?！?/p>

成一夫從茶峒車站出發(fā)，從此離開了后街。據(jù)那天早晨見到成一夫的后街居民說，成一夫覺得自己既然能夠贏一個八段職業(yè)棋手，說明他不應(yīng)該僅僅是茶峒鎮(zhèn)的棋王，再呆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他要到江湖上闖一闖，與那些和他一樣隱藏于民間的高手過過招。

過了一段時間，又有消息傳來說，五月份與成一夫交手的八段職業(yè)棋手少年時得過天花，是成一夫給他治好的。那幾天他回茶峒鎮(zhèn)度假，聽說成一夫喜歡下圍棋，想成全他的快感，故意輸給他兩局作為報答。

后街居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生氣，說：“謠言，純粹是謠言?！?/p>

對傳言持相信態(tài)度的人說：“那個年輕人臉上確實有幾顆麻子，以前一定得過天花，你們問問成一夫，說不定他能想起這個人來?！?/p>

成一夫已經(jīng)離開后街，沒人能證實傳言的真?zhèn)巍?/p>

作者簡介：

第代著冬，男，1963年生，苗族，重慶市武隆縣人。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邱家大院》、小說集《白羽毛的鳥》、《過客》、散文集《鄉(xiāng)村歌手》、《荒村浮云》、《民間匠人》、《人間筆記》等多種。作品入選多種選集，多次獲獎，現(xiàn)供職于重慶市級機關(guān)某部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zé)任編輯 冉 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