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子
江子 本名曾清生, 一九七一年七月生于江西吉水。在《散文》《天涯》《青年文學》《大家》《海燕·都市美文》等數(shù)十家文學報刊發(fā)表散文八十多萬字,有多篇作品入選各種選集。出版散文集《在讖語中練習擊球》《入世者手記》?,F(xiàn)在江西省文聯(lián)工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九二八年四月,湖南宜章縣第一名女共產黨員曾志,跟隨著朱德、陳毅率領的湘南起義部隊向井岡山轉移。
那一年曾志只有十七歲。十七歲,那是一個想象力可以無限放大的年齡,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光彩照人的美好年齡。而曾志在十七歲時已經收獲了太多的傳奇:她是衡陽省立第三女子師范學校的畢業(yè)生,是已經有兩年黨齡的共產黨員,是湖南衡陽農運講習所經過嚴酷的軍訓碩果僅存的女學員,是寫下《就義詩》的烈士夏明翰的弟弟夏明震的遺孀,是參加過八一起義的蔡協(xié)民的新婚妻子,是擔任過衡陽地委組織部干事、郴州中心縣委秘書長、郴州第七師黨委辦公室秘書等職位的成熟的革命戰(zhàn)士……
曾志走在這一支隊伍之中。她隨部隊從郴州走到資興,又到達酃縣的水口鎮(zhèn)。部隊在水口經過修整,一改一路上的拖拖拉拉,顯得步履整齊,精神煥發(fā)。前面井岡山的星火閃耀,革命的前途突然顯得平坦、明亮而寬闊。戰(zhàn)士們的情緒昂揚了起來。風吹動著曾志的頭發(fā),曾志放眼遙望,連綿起伏的井岡山已依稀可見。仿佛鐵被磁石吸引,飛蛾受火光鼓舞,曾志向井岡山奔去。
革命的激情噴薄于胸,曾志此刻似乎忘記了,她除了是一名鋼鐵戰(zhàn)士,還是一名有孕在身的女人。
年輕時的曾志長得太漂亮了。從至今掛在小井紅軍醫(yī)院舊址墻壁上的一張照片來看,即使用現(xiàn)在的審美標準來度量,曾志依然是一名極品的美人。
眉如蠶蛾唇如櫻桃。烏發(fā)如云肌膚勝雪。襯衫衣領挺括。時尚外衣領口的花邊和袖口呼應。眼神如霧如電,既顯得柔情似水又似乎有些桀驁不馴。面對鏡頭,她的身體輕松自然同時風情萬種。她是哪座大學的?;?還是梨園或演藝界的名角?
就是這樣的一名天生尤物,毅然決然地把自己嫁給了革命。
——紅色美人曾志一到井岡山就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她與戰(zhàn)士們一起建設小井醫(yī)院。她和男同志一起抬木頭。“男同志力氣大,他們抬頭,我們抬尾,因此重量都壓在他們身上。”“小井那里也同樣熱氣騰騰。有的人鋸板子,有的人搭架子……大家緊張而歡快地工作著。小井紅軍醫(yī)院就這樣很快地建好了?!?選自曾志《井岡山的艱苦斗爭》)
她參加了保衛(wèi)黃洋界的戰(zhàn)斗?!拔覀冞B夜到山上砍竹子,將竹子削成兩頭尖尖的竹釘,在火上烤一下,再放到馬尿里泡一泡。……我們在敵人上山必經的地方插滿了竹釘。”“我們沒有槍,雖然不是直接參加作戰(zhàn),但我們參加了削竹釘、送信、送飯等間接的戰(zhàn)斗?!?同上)
她去后方總醫(yī)院擔任了黨支部書記的工作?!拔业结t(yī)院不久就籌備過新年。為了讓傷員高高興興地過年,我們組織了演戲、唱山歌等娛樂活動。”“我扮演了一個很厲害的老太婆,虐待媳婦,待人兇狠,最后沒有得到好下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同上)
……
僅憑以上的引文,我們完全可以認為,一九二八年的井岡山,是懷著理想和信仰的革命者們的美好家園。他們一起勞動,一起歌唱,其熱烈與歡快,好像井岡山不是殺氣騰騰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而是一個刺激、快意的派對現(xiàn)場。
而曾志的產期越來越近了。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曾志的肚子開始疼痛。足足痛了三天三夜,她產下一名男嬰。
那絕對不是與戰(zhàn)士們一起抬木頭、削竹釘,戰(zhàn)場送飯,扮演虐待媳婦的老太婆一樣的感受。那其實是生與死的殘酷考驗。很多年后,曾志回憶起自己在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的生育往事依然心有余悸:
“后方留守處沒有人會接生,只好由原宜章農民協(xié)會委員長楊子達的愛人來幫忙。她在廣東學過幾天護士,但她對接生也是一竅不通的。照理生完孩子人很虛弱應該讓產婦休息,但她不是這樣,而是按著我的肚子使勁地揉,結果肚子里的血水像流水一樣‘嘩嘩地流出來。我昏死了過去。
多虧了毛大嫂,找來中藥房的醫(yī)生。先用勺子撬開我的嘴,用纏著頭發(fā)的筷子伸到嗓子里攪,用頭發(fā)刺激喉嚨,讓我蘇醒了過來。然后再用姜湯和烏雞白鳳丸一點點地喂我,使我恢復過來。但由于下面流血不止,半個小時以后,我又昏死過去。她們又用老辦法讓我恢復過來,這樣反復折騰了好幾次,到第二天才平靜下來。
十一月的井岡山,北風呼嘯,天氣十分寒冷,毛大嫂他們?yōu)榱俗屛冶M量少受風寒,早早地為我用杉樹皮搭了一個棚子,用竹子編了一面墻、一扇門和一張床,在床邊搭了一張案板,又做了一張凳子。
我躺在這用竹墻和竹門圍起來的小角落里,聽到屋外北風颼颼呼號,心中感到一陣陣的溫暖。
孩子生下來后,我的身體十分虛弱。……不久我又得了“奶瘡”(乳腺炎),疼痛難忍,高燒不退。后來用中藥“天星子”敷在乳房上,拔了膿頭,高燒才退去。
有一次我在高燒中,沒有奶水,孩子餓得直哭,我勉強爬起來,泡點白糖水喂孩子。結果孩子喝了后哭得更兇,臉色發(fā)青。我一嘗,原來白糖水泡成了鹽水。那時孩子生下不到一周,喝鹽水會把腸胃燒壞,好在喝得不多,后來再重泡了點糖水喂下,總算停止了哭泣。
可是接踵而來的是“產褥熱”,持續(xù)高燒不退。后來吃了一位中醫(yī)開的涼藥,高燒是壓了下來,但身體愈加虛弱,動則冷汗淋漓,雙腿麻木沉重,不能下床行走。
幸虧鄧允庭主任略通醫(yī)道,開了幾貼溫補調理的方劑,才慢慢地好轉。”
——選自曾志《一個革命的幸存者》
產后大出血。奶瘡和產褥熱造成的長期高燒不退。育兒經驗等于零。育兒條件太差(十一月的井岡山寒風如刀,吃用簡陋,無法滿足基本的坐月子所需)。這些就是曾志生產所受的全部苦難。她病了二十多天,幾次死里逃生……
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使井岡山變?yōu)樵愀馔疙數(shù)漠a房。條件的艱苦有時是用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所克服不了的。曾志用子宮驗證了井岡山革命時期的艱難。闖過了生死大關之后,曾志立即面對一種殘酷的選擇:是繼續(xù)當一名沖鋒的戰(zhàn)士,還是當一名亂世的母親?
堅定的革命者曾志痛苦地選擇了前者。孩子只能送人。當有人從她的手里接過了她的還來不及取名的孩子,她的眼淚不由地簌簌簌流了下來。
經過了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的曾志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她是一名下落不明的孩子的母親。
一九二九年一月,曾志隨著隊伍,告別了井岡山。
她先后轉戰(zhàn)贛南,福建,湖北,延安,沈陽,廣州,北京。她做過地下工作,為重新尋求與黨組織的聯(lián)系,二十個月的時間孤身一人輾轉在汕頭、宜章、廣州、上海等地打雜做工,歷經千辛萬苦。她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身體里收藏了夾金山的風雪,草地上的饑餓記憶。她挨過自己人的整,延安整風時,被誣陷為“怕死鬼”受到審查,卻始終抱定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不講一句假話,直到甄別平反。她擔任過幾個縣的縣委書記,廈門、福州中心市委秘書長,中央婦委秘書長,廣州市委書記,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等職,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高級女干部。
她的婚姻在之后的日子里又一次發(fā)生變故:一九三三年初,根據(jù)組織安排和工作需要,曾志與陶鑄假扮成夫妻在福州從事地下工作。后來,他們假戲真做,成了終生的生活伴侶。而她的第二任丈夫蔡協(xié)民,于一九三四年四月,在離開廈門前往中央蘇區(qū)的路上,因叛徒出賣而遭逮捕,經受多次刑訊,堅貞不屈,被敵人殺害。
走出了井岡山的曾志從此山高水長。由南向北,她革命的足跡踏遍了幾乎大半個中國。她循著理想從湖南宜章縣這樣的一個小縣城出發(fā),經過九死一生一步步地走向她心中的圣壇。她的人生成了一部傳奇,和她年輕時候的美一樣讓人驚心動魄的傳奇。
天空高遠。大地遼闊。這名原本叫做曾昭學的女子,改名曾志后果然志氣高遠志在四方。
然而,只有曾志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她的心都從來沒有走出過井岡山。井岡山云山霧罩。井岡山海拔超絕。曾志即使走過千里萬里,依然恍若身在此山中。她經常在夢里夢見一雙孩子的眼睛望著她,孩子的背后是井岡山。在夢里,她無法看清孩子的輪廓。
她知道,那是她遺落在井岡山的孩子,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她的生死未卜的孩子。
面對井岡山,曾志不僅是一名傳奇的鋼鐵戰(zhàn)士,還是一名柔情似水的母親。
建國后,曾志多次托人到井岡山尋找她的骨肉至親。他告訴別人,她當年托孤的戰(zhàn)友叫石禮保。她說石禮保是井岡山大井人。她說石禮保當年是王佐三十二團的副連長。她不停地向相關的人打聽:石禮保還在不?石禮保有沒有兒子大約二十來歲的樣子?
此時的曾志遠不像是傳說中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英雄女性鏗鏘玫瑰,而完全是一個絮絮叨叨放心不下的凡俗小婦人。
井岡山的相關情況最終傳到了曾志的耳中:當年的副連長石禮保已經犧牲,他兒子石來發(fā)在鄉(xiāng)下種田。石來發(fā)二十來歲,符合她要找的人的特征。當曾志聽到這個消息,歷經生死劫難早已波瀾不驚的她不由得興奮得站起來幾乎是喊了起來:“那是我的兒子啊!”她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一九五二年,曾志終于在廣州見到了她的兒子石來發(fā)。石來發(fā)這個苦命的人,一出生就被送走,八歲時養(yǎng)父養(yǎng)母雙亡,然后是他的外婆帶著他乞討度日,相依為命。解放后,外婆去世了,石來發(fā)分了田,討了媳婦,成了井岡山大井村拿公分的農民。
很難想像那是怎樣百感交集的相見。他們一個是叱咤風云的傳奇女英雄,一個是默默無聞的井岡山大井村年輕農民。他們從沒見過面卻是母親和兒子。他們身份懸殊卻都是從亂世中走出的幸存者。他們原本相隔千里卻擁有共同的一座山——井岡山。多少劫后余生的惶恐,多少造化弄人的哀傷,多少失散多年卻突然相逢的喜悅,一起涌上母子倆的心頭!
石來發(fā)從此改名蔡石紅。蔡協(xié)民的蔡,石禮保的石,井岡山紅土地的紅。
蔡石紅依然回到了井岡山繼續(xù)當農民。他沒有因為母親是共產黨的高官就撈到一點好處。
他的母親曾志是從井岡山走出的共產黨人。她的操守,有與井岡山一樣的海拔高度。她說:“毛主席的兒子都去朝鮮打仗,你為什么不能安心在井岡山務農呢?”
幾十年過去了,蔡石紅一直是井岡山的種田人。由于地方烈士優(yōu)惠政策,他的小兒子和大兒媳一九八七年參加了工作,大兒子(蔡接班)也憑一身過硬的駕駛技術,當上了司機,成了井岡山墾殖場的職工。大孫子蔡軍于一九九三年當了兵,成了新一代從井岡山走出的軍人。
蔡石紅一家沒有給曾志抹黑。他們用不懈的努力證明了,他們是英雄的后代,他們是薪火相傳的井岡山人。
一九八七年,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創(chuàng)建六十周年之際,曾志終于在闊別井岡山五十九年之后作為特邀貴賓回到了井岡山。她一路訪問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不僅思緒萬千。
她來到兒子蔡石紅家宴席的首席坐定。她的兒子、媳婦、孫子孫媳等一干人分坐左右。他們紛紛喊她母親、婆婆、太婆。他們交杯把盞,閑話桑麻……曾志和在井岡山的家人于六十年后終于團圓。噓,無關人等,請離開這團聚的現(xiàn)場,不要打攪他們,讓他們盡享這來之不易的天倫之樂。
一九九八年六月,曾志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北京去世。這個經歷了太多風雨、創(chuàng)造過太多傳奇的巾幗戰(zhàn)士,終于走完了她的八十七年的人生歷程。
這個畢生的革命者,以她的最后的死完成了她最后的革命。在她的《生命熄滅的交代》中她寫道:“死后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在家設靈堂;京外家里人不要來京奔喪;北京的任何戰(zhàn)友都不要通告打擾;遺體送醫(yī)院解剖,有用的留下,沒用的火化;骨灰一部分埋在井岡山一棵樹下當肥料,另一部分埋在白云山有手印的那塊大石頭下。決不要搞什么儀式,靜悄悄的,三個月后再發(fā)訃告,只發(fā)消息,不要寫生平,我想這樣做才是真正做到節(jié)約不鋪張。人死了,本人什么都不知道,親友戰(zhàn)友們來悼念,對后人安慰也不大,倒是增加了一些悲哀的忙碌,讓我死后做一名徹底的喪事改革者!”
在這篇相當于遺囑的文章里,我讀到了一個真正的革命者的襟抱。我知道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坦蕩如砥和無牽無掛。
這也是我讀到的最炫的遺囑。
留言中出現(xiàn)了“井岡山”。她說要把她的部分骨灰埋在井岡山。她一生的足跡踏過千山萬水,卻最終選擇了井岡山(還有白云山),成為她最后的歸宿。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曾志在北京家人的護送下來到了井岡山。等待已久的蔡石紅,見到母親的骨灰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失聲痛哭。他小的時候母親沒能給他關愛,現(xiàn)在,她要常年陪護著他。
依照曾志的遺愿,孩子們把曾志的骨灰撒在小井紅軍醫(yī)院烈士墓旁的一處僻靜山坡上,并種上一株柏樹。他們在一塊三角形的墓碑上鐫刻上“魂歸井岡”。
小井紅軍醫(yī)院旁邊的烈士墓埋葬了被國民黨槍殺的一百三十余名重傷紅軍戰(zhàn)士。一九二九年一月,國民黨兵花重金收買了一名獵人,從小路繞過黃洋界進入小井村,一百三十多名紅軍傷病員戰(zhàn)士全部被俘,倒在機槍掃射之下。他們最小的只有十四歲。
他們都是曾志的戰(zhàn)友。而現(xiàn)在,她回來了,從此與他們朝夕相處,陪他們一起療傷。所不同的是,他們依然是當年的年紀,而她有八十七歲。
什么是信念,什么是信仰;什么是苦行,什么是皈依;什么是分合離散,什么是恩仇義理;什么是慈悲,什么是愛?從這個故事里,應該都知道了吧?
有必要說出的是,我講的這個故事里的主角,不是曾志,而是羅霄山脈中段,那座叫井岡山的山。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