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那些早晨的陽光,穿過村子時變慢了,時光在等一頭老牛。它讓 一匹朝東跑的馬先奔走了,進入一匹馬的遙遙路途,在那里,塵土不會揚起,馬的嘶叫不會傳過來,而在這里,時光耐心地把最緩慢的東西都等齊了,連跑得最慢的蝸牛,都沒有落在時光后面。
劉二爺說,有些東西跑得快,我們放狗出去把它追回來。有些東西走得比我們慢,我們叫墻立著等它們,叫樹長著等它們,我們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讓跑得快的走得慢的都和我們呆在一起,我在這里看見時光對人和事物的耐心等候。當我40歲回到村里,看見我5歲時沒抱動的一截木頭,還躺在墻根,我那時多想把它從東墻根挪到房檐下,仿佛我為了移動這根木頭又回到村莊。
我50歲時比我大一輪的張進瞎了眼,韓三瘸了一條腿,馮七的腰折了。就是我們這些人,在拖延時間,我們年輕時被時間拖著跑,老了我們用跑瘸的一條腿拖住時間,用瞎了的一雙眼拖住時間,在我們拖延的時間里,兒孫們慢慢長大,我們希望他們慢慢長大,我們有的是時間讓他們慢慢長大。
是時光讓我們留下來,許多時光沒有到來,好日子都在遠路上,一天天朝這里走來,我們只有在時光中等候時光,沒有別的辦法,你看,時間還沒來得及在一根刮磨一新的锨把上,留下痕跡,時間還沒有摩皺那個孩子遠眺的雙眼,但時光確實已經(jīng)慢了下來。
劉二爺說,如果從很高處看——夢里這一村莊人一個比一個飛得高——向西流淌的時間汪洋,在虛土莊這一塊形成一個渦流。時間之流被絆了一跤,一個爬撲子倒在虛土里,它再爬起來向前走時,已經(jīng)多少年過去,我們把好多事都干完了,覺也睡夠了,別處的時光已經(jīng)走得沒影了,我們這一塊遠遠落在后面。
時間在丟失時間。我們在時間丟失的那部分時間里。鳥是否真的飛到了時間上面?有一種鷹,愛往高遠飛,飛到紛亂的鳥群上面,飛過落葉和塵土到達的高度。一直飛到人看不見。鳥飛翔時,把不太好看的肚皮和爪子亮給我們,就像我們走路時,不知道該把手放在什么位置,鳥飛在天上,對自己的爪子也不知所措,有的鳥把爪子向后并攏,有的在空中亂蹬,有的爪子閑吊著,被風(fēng)刮得晃悠。還有的鳥,一只爪子吊下來,一只蜷著,過一會又調(diào)換一下,鳥在天上,真不知該怎樣處置那對沒用的爪子,把地上的人看得著急,不過,鳥不是飛給人看的。
坐在門口衲鞋的馮七奶,最知道陽光怎樣離開村莊,絲線般細密的陽光,從樹枝、墻根、人的臉上絲絲縷縷抽走時,滿世界的聲響。天塌下來一樣。我們把時間都熬老了。劉二爺說。當我們老得啃不動骨頭,時間也已老得啃不動我們。
那個5歲孩子夢想過的許多事情,我沒有實現(xiàn)。我回來搬這根木頭,我20歲時就能搬動,可20歲我顧不上這樣的小事。我在遠處。我終于幫那個孩子做了一件事。我長大后做的哪件事是他的,我早把5歲時的夢忘記了。
夜晚透進陣陣寒風(fēng)的那道門縫,也讓最早的一束陽光照在我們身上。那頭傍晚干活回來的老牛,一捆青草吃飽肚子。太陽落山后,黃昏星亮在晚歸人頭頂。在有人的曠野上,星光低垂。那些天上的燈籠,護送每個晚歸人。一方小窗里的燈光在黑暗深處接應(yīng)。當我終于知道時間讓我做些什么,走還是停時,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時間像水一樣漫過時,總有一塊它沒浸透的地方,保持著干燥,在高處和低處,都能找到一些相對恒久的東西,他發(fā)現(xiàn)時間是往西流,刮東風(fēng)時時間就過得很快,春天很快過去了,風(fēng)把許多東西推動了。
我們離未來越來越遠了,而不是越來越近。
(選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