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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1936年生,福建長樂人,196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20世紀90年代先后在德國特里爾大學進修,在美國南俄勒岡大學英文系講學,曾為香港嶺南學院客座研究員并為翻譯系講課?,F(xiàn)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福建省寫作協(xié)會會長、中外文論學會常務理事、福建省北京大學校友會副會長。
著有詩集《山海情》(合作),散文集《面對陌生人》,論文集《美的結(jié)構(gòu)》、《孫紹振如是說》、《文學創(chuàng)作論》、《孫紹振默文集》(三卷)、《論變異》等?!段膶W創(chuàng)作論》獲福建省10年優(yōu)秀成果獎、臺灣祁楓文學獎、全國寫作學會一等獎,《美的結(jié)構(gòu)》獲福建省社科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等。
從上世紀90年代末發(fā)表《炮轟高考》以后,孫先生投入到了文本的微觀分析研究中,創(chuàng)建了獨特的理論體系和一系列可操作的方法,在中學語文界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有著述多種。
桑哲(以下簡稱桑):孫老師,您個人認為,目前我們的語文教育、語文教學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孫紹振(以下簡稱孫):最大的問題是我們語文教學還沒有真正達到語文教學的目的,本來,語文教學最雄辯的一個結(jié)果就是,對文本能讀出它的特點。其次就是寫作水平的提高。教師要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讓學生嘗到甜頭,培養(yǎng)興趣,產(chǎn)生主動閱讀的積極性,從而激發(fā)他的寫作能力。有興趣讀、會讀、讀得多,這是提高寫作水平的共同規(guī)律。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語文教學已有百年的歷史了,基礎(chǔ)教育改革也差不多十年了,但文本閱讀仍然水平很低,課堂上文本閱讀還沒有從根本上得到改變,少部分的有了些改變,只有極少部分的改變讓人感覺耳目一新,卓有成效。主要原因在于語文的閱讀太難了。它和數(shù)理化不一樣,數(shù)理化老師不講,學生就不懂,就算模模糊糊地懂一些但也做不了難題。語文則不同,初中以后的很多課文,除了極個別的字詞需要查字典,學生自己就能讀懂。在這種情況下,老師未必比學生知道更多。許多老師可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導致一堂課下來,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重復學生已經(jīng)知道的。學生普遍反映語文課上與不上一樣。在這里,就產(chǎn)生了一個文本閱讀的有效性問題。數(shù)理化的學習是從未知到已知,而語文教學則需要從學生覺得一望而知的東西中,發(fā)現(xiàn)他一無所知,關(guān)鍵則是從已知里發(fā)現(xiàn)未知,也就是從已知中提出未知的問題,一個教師的起碼水平,就是從學生的已知里發(fā)現(xiàn)未知。但是,這個水平,在目前來說,并不是大部分老師所具備的。
比如說《荷塘月色》這篇散文,除了個別詞語要看注解,高中的學生基本上都能看懂,關(guān)鍵就在于老師有沒有比學生懂得更多,有沒有看出學生覺得懂了但實際上沒有懂的地方。文章中的荷塘是非常寧靜、非常美的,為什么會讓人覺得寧靜、覺得美?是不是清華園的荷塘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很多學生沒注意到,老師也沒注意到。學生可以沒有感覺,但老師必須要懂得。這就用得著分析了。分析什么?分析矛盾。光看到作者寫了什么還不夠,還要看到作者不寫什么。實際上荷塘有寧靜的一面,但也有喧鬧的一面。作者回避了、省略了喧鬧的一面。文中寫道:“這時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和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庇械睦蠋熢谶@里就卡了殼,實際上,沒有看懂,因而提不出有效的問題來,因而也就進入不了分析的層次。也許有些教師意識到這里不可放過。能提出問題,為什么蟬聲和蛙鳴被省略了?因為,很吵,完全是噪音,沒有詩意。但是,噪音就沒有詩意嗎?唐詩里不是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嗎?宋詩里不是有“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嗎?
分析,不但要揭示寫出來的和沒有寫出來的,而且還要揭示已經(jīng)寫出來的隱藏著的矛盾。
作者筆下,其實清華園是兩個清華園,一個是非常寧靜的,一個是非常喧鬧的。他之所以選擇寧靜的清華園,是因為他心里不寧靜。生活的壓力讓他想到清華園的角落里找一點寧靜,去散散心。作者事實上,寫了兩個自己,一個是“平常的自己”,一個是“超出平常的自己”??梢韵胂?作者到荷塘前,就是在另外一個清華園里,讓超出平常的自己,享受“獨處的妙處”。為什么獨處有妙處?就是因為離開了壓力,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可以不理,一定講的話,可以不說。關(guān)鍵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边@種自由,就是內(nèi)在的無聲的自由。因為自由,他才覺得平時日日經(jīng)過的荷塘,那個白天很少人走,夜晚有點怕人,相當幽僻的,只有幾棵不知名的小樹的荷塘,變得分外的美好,充滿了詩情畫意。作者用了十四個比喻來形容荷塘之美。
這種自由,也是要分析的。自由可以是政治的,相對于專制而言;可以是紀律的,相對于散漫而言;可以是哲學的,相對于必然而言;也可以是倫理的,相對于責任而言。這里顯然是,離開了太太孩子的自由。余光中先生曾經(jīng)對此文有過苛評,說它“浪得虛名”。這也罷了。各人趣味不同。但是,余先生又說,這個朱自清很奇怪,晚上散步居然不帶太太。這就是沒有看懂了。因為,人家寫的就是擺脫了家庭責任、倫理束縛的自由,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自由。那么他想了些什么呢?“妖童媛女,蕩舟心許?!痹诋嬛B頭的船上,互相傳遞酒杯。說是梁元帝的采蓮賦,實際哪里是采蓮,其實是調(diào)情。朱自清很老實,接著寫“這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風流的季節(jié),可惜我們無福消受了”。這就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自由”。帶上太太,還有這樣的自由嗎?顯然,這種自由與政治無關(guān),而是暫時從倫理責任中解脫出來的自由。
把這聯(lián)系到1927年4月國共分裂上去,是誤導。
一般的學生可能不理解這句話:“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作者為什么這么寫?原因是他到荷塘,是要找寧靜的世界里,體驗超出平常的自己。這一句就是說,享受了寧靜,很暫短,一下子,又回到了平常的自己,又回到世俗的境界里了。
如果仔細讀,就會讀出很多不知道的東西來,這些是老師要分析出來的,但很多老師沒有做到,而是把重點放到了分析詞句、段落大意和修辭手法上了。比如分析荷花的香味:“像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薄肮馀c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边@里的修辭格是通感,重點分析了這個學生不一定就會用,不重點分析學生也不見得就不用。因此強調(diào)這些實際上只是抓住了表面,而忽視了更加實質(zhì)的東西。
作者一個人去尋求清靜,是由于心靈清靜而感覺到周圍景物的美好,“一切景語皆情語”,如果不是這種心情,他看到的景物就不見得美好。當年,有個中學生看了這篇文章后跑到了清華園的荷塘,看到的卻是一片殘荷敗葉,覺得自己上了當。其實不是,作者寫的不僅是朱自清半個小時里的清華園,不僅僅是清華園的實景,而且有一時的心情。
這里又有了一個問題,老師和學生之間的理解,必須有落差,必須有差異,這是教育學生的第一步。這一點,過去被段落大意、修辭格、語法等分析掩蓋了,現(xiàn)在又被平等對話掩蓋了。我個人認為文本閱讀,首先老師要能讀出學生不知道的東西來,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問題,而不是提一些弱智的問題。對老師來說,分析文本與寫作結(jié)合起來,的確需要一些修養(yǎng),如果沒有這個修養(yǎng),文本閱讀就被修辭格、段落大意、對話等掩蓋了。這樣不僅浪費了學生的生命,而且浪費了老師的生命。
當前最嚴峻的,就是教師閱讀水平的問題。十年的語文教育改革只強調(diào)了觀念和方法、過程與方法、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觀,但是漏掉了一個東西——水平。觀念方法、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如果不落實,就可能變成空話。教師的閱讀水平?jīng)]有提高,就可能濫用朗誦,濫用多媒體等手段,以逃避文本解讀。很多老師覺得《再別康橋》這篇文章特別不好講,就讓學生自己朗誦,體悟其中的情感。當然,朗誦可以幫助學生感悟語感,它的好處不可否認。但僅僅朗誦是不夠的,因為朗誦是感情的體悟,感情是要和理智聯(lián)系在一起的,感性是一種感覺,是不可靠的,它需要理性作根據(jù)。同樣的《再別康橋》,有人認為它寫的是離愁別恨,在感情上打開的是一種憂愁的重壓。但在我看來,《再別康橋》根本沒有憂愁,就算有點憂愁,那也是“甜蜜的憂愁”。作者再次來到康橋,是為了重溫當年的美好回憶,一個人慢慢地體悟。最關(guān)鍵的一句話,“悄悄是別離的笙簫”,不深入分析,不揭示矛盾,是無法理解全詩的藝術(shù)的。悄悄是無聲的,笙簫是有聲的。這在英語修辭中叫做矛盾修辭法。光是這樣說,好像有些學問,但是,只是皮毛而已。要深入到詩意的深層中去:無聲地體驗當年的情景,重溫舊夢,就是最美好的音樂。一個人無聲地獨享,就是最美意境。題目是《再別康橋》,可是,“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睘槭裁床桓禈蚋鎰e而跟云彩告別呢?是因為他心頭有一個秘密,一段關(guān)于戀愛的歷史。重新體會當年的感情,作者非常瀟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這是作者自己的瀟灑,是一個人的美好回憶,跟別人沒有關(guān)系,一個人秘密地重溫舊夢,就夠了,心靈有了享受,不帶走一片云彩,不影響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就很精彩。如果教師只是朗誦,或是讓學生朗誦,是不可能讓學生真正體悟到這首詩的藝術(shù)境界的。如果不能啟發(fā)學生的智慧,不讓學生深入體悟文本內(nèi)在的奧秘,用朗誦,用多媒體,用對話,不管用什么鬼名堂,都是誤人子弟。
歸根到底,要引導學生深入地走到文本里面去。
文本有兩個層次,一個是表面的語言層次,可以查字典解決。第二個是文本內(nèi)部感情的深化和轉(zhuǎn)化,這就需要老師有分析的水平,有洞察力。
為什么大多數(shù)老師沒能解決它呢?關(guān)鍵是大學里沒能解決。要從大學改起,這也是我投入這項工作的原因。但是,改革不能從教育學理論改起,在許多場合,教育學理論,根本就沒有用。讀大學時,分析能力強的,素質(zhì)好,出來就是有水平,不懂什么教育學理論也能教好,沒水平的懂多少教育學理論也沒用。大學教育中,關(guān)鍵是文本細讀。微觀的分析是個薄弱環(huán)節(jié),不僅是在中國,西方也如此。我在美國大學英語系,也是以文本細讀,深入分析取勝。美國學生曾經(jīng)說我是百分之二百的教授,意思是既能用中國式的滿堂灌,滔滔不絕,也可以用美國式的聊天式的交談。正因為這樣,我以為中國語文教學,要從文本細讀開始,文本細讀,不要想從什么地方批發(fā)什么萬應靈方,而應該作手工業(yè)式的,一篇篇地攻克。像砌墻一樣,一塊磚,一塊磚地砌。積以時日,其效自現(xiàn)。我就花了五六年的時間,寫了幾百篇文本解讀方面的文章。這才有把握說這個問題。
有個年輕老師對我說:“你強調(diào)文本分析,但有的是沒法分析的?!彼e了一個例子“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边@首詩的核心概念是辛苦,但如果直接把辛苦講出來就沒有詩意了。它的“粒粒皆辛苦”和“汗滴禾下土”,僅僅是邏輯上的因果聯(lián)系,而且是意象聯(lián)想上的嚴密聯(lián)系。因為一粒粒谷子,一滴滴汗,形成一個顯性詞和隱性的聯(lián)想高度統(tǒng)一的有機結(jié)構(gòu)。為什么是“汗滴”而不是“汗落”呢?這里面是有文章的,汗滴下去,是一滴一滴、連續(xù)不斷地滴,而且汗滴下去變成了一粒粒的谷子,這個滴的形狀和姿態(tài)跟谷子是相近的。“汗滴禾下土”和“汗落禾下土”是一個意思,但“汗滴”可以和粒粒相應,而“汗落”就不能。第二,“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本來是“須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钡谩绊氈本筒恢甘玖?應該用“誰知”,因為“誰知”的感情分量要更重些。這種“誰知”疑問句式,并不是偶然的。請看下面幾首詩。
高適《送兵到薊北》
積雪與天迥,屯軍連塞愁。
誰知此行邁,不為覓封侯。
白居易《晝臥》
抱枕無言語,空房獨悄然。
誰知盡日臥,非病亦非眠。
白居易《閨怨詞》
朝憎鶯百囀,夜妒燕雙棲。
不慣經(jīng)春別,誰知到曉啼。
白居易《初見劉二十八郎中有感》
欲話毗陵君反袂,欲言夏口我沾衣。
誰知臨老相逢日,悲嘆聲多語笑稀。
錢起《藍田溪雜詠二十二首 石上苔》
凈與溪色連,幽宜松雨滴。
誰知古石上,不染世人跡。
張繼《讀嶧山碑》
六國平來四海家,相君當代擅才華。
誰知頌德山頭石,卻與他人戒后車。
這里面的奧妙多得很,有工夫就講出來了,沒有工夫就忽略過去了,販賣多少對話理論,也沒有用處。濫用多媒體對教學是沒有幫助的。比如《再別康橋》,你把康橋的照片拿出來,不但沒有用,反而會干擾學生的理解,因為語言的美和聲音、圖畫的美是同中有異的,視覺的美可以有圖畫,聲音的美可以有音樂,但語言是不能表達音樂也不能表達圖畫的。多媒體使文本變得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但是詩中的畫不是好畫,畫中的詩不是好詩,這都是有理論根據(jù)的,明代文學家張岱就曾在其《與包嚴戒》,德國的來辛在《拉奧孔》中,都講過這個問題。有的人在這方面一竅不通,把多媒體弄成了逃避文本分析的遮羞布。
還有對話,是從西方引進的,但是,大大走了樣。在西方,是老師給出各種材料、說法,讓學生提出質(zhì)疑,老師解答;而到了我們這里卻變成了老師有了答案,不斷地問學生,把學生逼到預定的圈套中去,讓學生主體由此喪失。從根本上來講,問題不在于對話不對話,關(guān)鍵是老師要讀得深、讀得透,老師如果沒有水平,讀來讀去讓學生覺得差不多,換什么花樣都沒有用。
桑:孫老師,剛才您主要談到我們的語文教學存在的閱讀文本的問題,以及老師的水平和素養(yǎng)問題。那么您認為目前我們的寫作教學存在哪些問題呢?
孫:講到作文教學,它和前面我們提到的閱讀教學是有聯(lián)系的。第一個問題是老師自己不熱愛閱讀,特別是不讀一些經(jīng)典的文本,對現(xiàn)當代文學不去進修,沒有閱讀的沖動和熱愛,平時又不交流不討論,不能進入到文學創(chuàng)造探索的前沿。第二個問題就是老師自己不熱愛寫作。語文老師只教別人而自己不寫,這不是見鬼嗎?語文和數(shù)學不一樣,它要有自己的體驗才行。要改變語文教學,最根本的是要靠老師自己熱愛閱讀、熱愛寫作。如果一個老師十幾年一篇文章也沒有寫,他的作文教學是不可能有成效的。第三,還有一個障礙就是,有些老師的作文觀念是錯誤的。老師讓學生觀察生活、貼近生活。但什么是生活?好像學生在學校里,家庭里,和生活還貼得不夠緊似的,一定要深入到工農(nóng)兵的生活中去似的。其實,那些參觀訪問得來的材料,才不叫生活呢。只有感動、改變了自己,和自己心靈成長有關(guān)系,這才叫生活。從寫作來說,客觀的信息不是生活,別人的經(jīng)歷、體驗不是生活。只有自我體驗過的經(jīng)歷才是生活。所以我把它改了一下,你要貼近生活嗎?首先要貼近自我,貼近自己有年齡特點,有環(huán)境特點,有地域文化特點的心靈活動,這才叫生活。比如說一個三年級學生寫的作文《我的理想》,他說爸爸逝世之前,希望他能當科學家,媽媽希望他當公安,而他的理想是當一條狗,因為他在山區(qū),很怕鬼,聽說狗是不怕鬼的,所以他的理想是當一條狗。這是篇好作文,好在它沒有提及生活,沒寫山里的環(huán)境,而是寫了他的幻想,不是觀察生活,而是體驗心靈,所以一定要讓學生貼近自己去寫。
福建省有一年的高考作文題目,給出了十個人:孔子、蘇軾、曾國藩、魯迅、霍金、曹操、宋江、薛寶釵、冬妮婭、桑提亞哥。將近百分之八十的學生寫了魯迅,但寫得都不好。如果按照貼近生活的教條來寫,貼近魯迅,貼近曹操,貼近孔夫子,怎么去貼法呢?但是有一篇《魯迅伴我成長》寫得很好,他一開始就講,他不喜歡魯迅,魯迅讓他厭惡,他說同學們學語文一怕古文,二怕作文,三怕周樹人,魯迅離我們太遙遠,但當他讀到魯迅的寫自己的童年的文章,覺得挺好玩的,魯迅也就不那么遙遠,不那么可怕了。再讀了魯迅其他的作品,就慢慢地接近了魯迅,發(fā)現(xiàn)他也是一個蠻可愛的人,有童心,也很有詩意。他慢慢地長大了,魯迅也慢慢地跟他親近了。這里面有個寫作原則,只要貼近自我就行,哪怕不貼近魯迅也行。
桑:孫老師,您認為對于青年老師,提高教育教學素養(yǎng)包括語文教學水平,應該從哪些方面去努力?
孫:我覺得有幾種比較可行的辦法,一種就是選比較好的教材,重點消化,慢慢分析,不求立竿見影,不照搬別人的教案。教案是教師把自己對文本的理解和自己學生的特點結(jié)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出來的。一般地說,大城市的重點中學的教案對小城市的學生是不可行的,因為學生的水平不一樣。教師要提高自己的水平就不要用別人的教案,而應該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來寫。第二種方法是鉆研文本,提高自己的水平。提高水平有兩條,第一,提高文藝理論水平,對文學文本分析不下去,可能是觀念不行,方法不妥。第二,要懂點哲學,起碼要懂點黑格爾的辯證法,當代文化的哲學就更不用說了。這樣才可能成為全面發(fā)展、根基扎實,有后勁、有希望的老師。
教改問題的關(guān)鍵是教師的問題。主要包括教師的業(yè)務素質(zhì)、覺悟水平,教師對自己職業(yè)的理解以及教師的使命感等。事實上,水平低不要緊,只要用功去鉆研,總是會提高的。但現(xiàn)在很嚴重的問題是,很多老師胸無大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不但是對學生不負責,而且是對自己的生命不負責。
桑:孫老師,您認為新課標修改前和修改后都存在哪些問題呢?
孫:首先是對教師的主體性抹煞,在正式文件上,片面強調(diào)的是學生的主體性,教師沒有主體性。從哲學上講,任何一個人,包括大自然都有主體,主體性是普遍存在的?;乇芾蠋煹闹黧w性,這是常識性的、低級錯誤。第二個問題,我剛才講過了,是強調(diào)寫作貼近生活,這是機械唯物論的余毒。生活是心靈的生活,而不是新聞記者報道的生活。要貼近自我的心靈,不是自我心靈的便不是生活。這兩個問題是比較表面的,最深層的問題是,把西方的后現(xiàn)代的教學觀念引進到中國來。中國是一個前現(xiàn)代的國家,還沒有進入到后現(xiàn)代時期,把西方的后現(xiàn)代教學觀念安插到中國來顯然是教條主義。后現(xiàn)代國家是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他們教學的硬件設(shè)施,對教師資格的嚴格要求,我們是不能比的。在課堂人數(shù)上,他們最多二十幾個人,而我們有五十多個人,一般來說,學生超過三十個,老師就很難注意到每個人了。最主要的是,他們沒有我們國家的獨生子女,沒有全體家長的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問題,也沒有我們普遍存在的人口和就業(yè)壓力??墒俏覀儾还苋叨?就硬搬了過來。特別是西方的一些觀念,強調(diào)的是學生主體,沒有分析,又否決了我們自己的經(jīng)驗和傳統(tǒng),連錢夢龍都當成絆腳石,這種人什么本錢也沒有,除了幾句從西方批發(fā)來的洋教條,就在那里哇里哇啦地亂指揮。
桑:從新課標以后,教材的編寫體制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人教版一統(tǒng)天下到后來多家共同編寫,您認為這種格局的變化有哪些利弊呢?
孫:這肯定是有好處的,有競爭才會有發(fā)展,如果一直是一個出版社一統(tǒng)天下,長期壟斷,必然造成教材的僵化。多元主體編寫教材,有利于提高競爭力,實踐證明,這幾年教材的創(chuàng)新和豐富是有目共睹的。對于教改爭議很多,但是,有一點是沒爭議的,那就是現(xiàn)在的課本比課改以前的好。當然也不是沒有弊端,主要是,課本的競爭力和其市場占有量是不一樣的。原因是:第一,有行政權(quán)力介入,一些課本先入為主,占據(jù)了有利的地位從而把別家擠到后面去了。第二,市場潛規(guī)則歪曲教材質(zhì)量的競爭。商業(yè)性的黑幕和行政黑手結(jié)合在一起,劣勝優(yōu)汰的現(xiàn)象,在未來很長時間里,很可能得不到改變。
桑:我看您在每年高考之后都會寫一些文章,您認為現(xiàn)在我們的高考語文試卷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孫:第一個問題,考卷的模式約束了高考的可信度,前一段時間我對客觀題標準化批評比較多,現(xiàn)在標準化的數(shù)量降低了,降到了大約百分之十幾到二十。第二個問題,我主張作文的分量應該加大。高考指揮棒指揮著教學。我認為最關(guān)鍵的、最雄辯的說明數(shù)字就是作文的分數(shù),但是考試恰恰不強調(diào)作文,這樣做有利于改卷,但不利于考生,這是一個障礙,但這個障礙我們已經(jīng)開始有所突破了。現(xiàn)在上海、福建和江蘇三個省份的高考作文已經(jīng)提到了70分。再一個問題就是受制于考卷的行政壟斷,全國就一張考卷,對此我們也進行了批評,也取得了進展。出現(xiàn)了18+1套高考試卷,有了競爭以后就有了進展。最后是閱卷問題,總體來看閱卷的質(zhì)量不高,閱卷的組織也不是很周全,閱卷的時間也很緊迫。
桑:孫老師,您認為,語文的高考試卷應該有怎樣的命題隊伍,才是比較合理的呢?
孫:現(xiàn)在一般是每個省都有一個考試院,有它的好處。但是,我個人認為,重點應該轉(zhuǎn)向高等學校,因為畢竟是高等學校招生,就應該按高等院校的要求來選取學生,所以我認為最理想的辦法就是高等院校自主招生,或者聯(lián)考。
桑:孫老師,您認為目前的外語教育特別是英語教育,對我們的母語教育有沒有沖擊?
孫:我想是沒有的?,F(xiàn)在我們不是對英語教育太重視,而是英語教育的考試方法不對,我反對英語四六級考試,要強調(diào)英語的學習不能用考試的方法來強迫,卡學生是沒用的。英語四六級考試是不合理的,因為不管有多少人去考,它都按照40%的比例通過,60%的不及格。學生因為怕英語不及格拿不到學業(yè)證書,而將其他課程放棄了,四六級考試的弊端就在這里。學生要用大約80%的時間學英語,這是非?;闹嚨氖虑?。學習英語的關(guān)鍵有兩個,一個是有興趣,一個是有地方用。語言只能是在運用中學會的,光在課堂上是學不會的。這在孟子那里就說過了:“一人教之,眾人咻之。”而現(xiàn)在的情況是,太多的考試讓學生沒有了興趣,學了也沒地方用。語言是在不斷重復中熟能生巧的,所以我認為學好語言的關(guān)鍵,第一是愛它,好像和它結(jié)婚一樣,走路吃飯睡覺都想著它。第二是在生活里有大量實際運用機會。
桑:孫老師,有一些省份在高考作文后面往往加注一條:文體不限,詩歌除外。您認為對于高考作文,是否應該限制詩歌這種體裁?
孫:絕對不應該除外。之所以除外主要是因為改卷隊伍的水平問題,懂詩歌的太少,這不是為了公平選拔人才,而是為了防止出現(xiàn)尷尬,所以說,不應該有這種情況。在我們的小學、初中、高中課本中就有很多的詩。詩歌是心靈和語言的精粹,為什么要岐視?
桑:孫老師,話題作文在高考中已經(jīng)應用了十多年了,這幾年正在逐漸減少,到去年用話題作文的只有四五套試卷了,您個人是如何評價話題作文的?
孫:話題作文目的是為了保證主題的開放,但光憑話題這種形式,并不能保證開放。如果話題包含有不可懷疑的命題的話,即使表面上是話題,實際上已經(jīng)是固定了的道德指向或政治指向,這個開放便是空的。有時,命題作文更開放,比如《北京的符號》。不管什么形式的命題,它衡量的是學生在導向性和自由度之間的一個把握。有導向性是因為有可比性,而且自由度也不僵化,提供想象空間,進行個性的表達。
桑:在高考試卷或者在平常的作文中,有的學生喜歡在寫作中使用網(wǎng)絡(luò)語言或字母語言,對于這種現(xiàn)象,您如何看待?
孫:我認為這個無可厚非,這樣做的人不是很多,說不定其中還有些創(chuàng)造性。就像我們的簡體字一樣,《三言二拍》那些宋元話本中的很多簡體字,原來都認為是錯別字,后來都得到了承認。語言文字是不斷變化的,擋是擋不住的。規(guī)定學生最好不要用網(wǎng)絡(luò)語言,否則會被扣分。但網(wǎng)絡(luò)語言是客觀存在的,它是隨著社會的需要而發(fā)展的,也許若干年后我們就承認這些語言文字了,比如說WTO、PK等現(xiàn)在漢語大辭典里已經(jīng)收錄了。漢語里好多詞語也不是漢語固有的,好多政治、經(jīng)濟、文化方面的字詞都是翻譯過來的。只要大家能懂得就行,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桑:最近這幾年,特別是今年的兩會上,一些代表和委員提出要廢除簡體字,在十年內(nèi)改成繁體字,您認為有沒有必要這樣改?同時簡體字對社會的進步是不是有促進作用?
孫:我想繁體字沒有必要恢復,因為簡體字除了個別是由專家創(chuàng)造的以外,很多是把通行的手寫體正規(guī)化而已,所以說要恢復繁體字是件很外行的事。香港人、臺灣人沒學過簡體字,但是他能看懂一部分簡體字,一個是會意字的原因,一個是他們手寫體中就有簡體字。另外,簡體字的確是有一些簡化的比較過分的情況,比如“丑”字,本來有兩個“丑”,一個是小丑的“丑”,一個是丑陋的“醜”,現(xiàn)在簡化成了一個字,我們說“丑角很醜”,本來是外貌醜的意思,可是現(xiàn)成只能寫成“丑角很丑”,這個“丑”不是外貌的意思,而是藝術(shù)的丑的意思。可見,這里面有一些概念混淆,有些不太妥當?shù)牡胤?但是,語言是約定俗成的,丑和醜,歸并為一,或者叫做同音詞,多數(shù)人認可了,就行了。簡體字之所以不能成為唯一的出路,繁體字不可廢除,其中一個原因是臺灣、香港現(xiàn)在使用的是繁體字,另一個原因是我們的古書也是使用繁體字寫的。漢字的發(fā)展有兩條相反的變異,一條是不斷地簡化,就是把太繁的字將其簡化;一條是不斷地繁化,比如加草字頭、心字旁等,這是兩條相反相成的規(guī)律?,F(xiàn)在我們強調(diào)的是簡體,實際上隨著生活的發(fā)展,還會產(chǎn)生繁化的可能,要順其自然。
桑:孫老師,我們談最后一個問題,這幾年我們一直關(guān)注文學創(chuàng)作的事情,您認為青少年搞專門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哪些利弊呢?
孫:從短時間來說,應該是有利的,但從長遠來說是有弊的。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深厚的文化基礎(chǔ),文學修養(yǎng)也需要一定的積累。我同學劉紹棠已經(jīng)進入了北大,可是他覺得念北大沒用,就去退學專門搞文學創(chuàng)作。短時期,好像產(chǎn)量甚豐,可是,后來他的作品不斷地重復自己,就是因為文學修養(yǎng)不到家,沒有深厚的文學積累和文學修養(yǎng)就去搞文學創(chuàng)作,是走不了多遠的。這是我的體會。
(桑哲 曲阜師范大學現(xiàn)代語文雜志社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