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梁木匠
梁木匠是個粗木匠。粗木匠專干粗活:誰家蓋房,請他制梁定脊;誰家有白事,請他釘棺封棺;誰家買了架子車,請他打上架,全是粗活。沒人請時,他就下鄉(xiāng)買樹,帶著木桿和軟尺,騎輛破自行車,到一個村,就高喊誰賣樹。碰上賣家,就看樹、量樹,搞價錢。劃算了,就先交定錢,第二天拉著車子帶著徒弟和家什來出樹。有單賣樹干的,也有整樹走的,買下整樹的,要連樹根、樹干、樹枝全拉走。有一年他在鎮(zhèn)東靳灣買了一棵大楊樹,那樹很粗,兩人合抱才搭攏,只是中間已空,五叉股處有個洞,就當柴禾買下了。誰知砍倒一看,只空一尺多長,下面全好,足有一方多材。梁木匠大喜,回到家中做了二十幾張床,一下賣給了鎮(zhèn)中學,賺了大錢。
眾人都說梁木匠是個有福之人。
梁木匠是東北街人,名叫梁山水,鎮(zhèn)人都開玩笑喊他“梁山泊”。據(jù)說他爹是個私塾先生,當初為兒子起名“梁山水”確是由“梁山泊”而演化來的。老先生說不求兒子為情化蝶,只求兒子能成為學問人。不料梁山水卻不愛讀書,從小上學就愛逃學,逃進棺材鋪里看師傅們做棺材。趕巧他父親死得早,沒人管束了,后來就干脆輟學進了棺材鋪,當了三年學徒。出師后他開始獨當一面,專干粗木活計,很是自得其樂。
梁木匠家在東北街的大坑北沿,院子很大,院門很闊,主要是便于運樹進院。他收兩個徒弟,每天除去下鄉(xiāng)出樹運樹外就是拉大鋸。那時候鄉(xiāng)間沒電沒機器,鋸木頭全靠人工。一棵大樹,先截成料木打成線,然后固定在兩個樁中間,一人在上,一人在下,開始用大鋸將木頭鋸開。那大鋸有丈長,鋸齒如狼牙。拉鋸者要配合默契,一上一下,將圓木鋸成一塊塊木板。因為要固定圓木,并不能一下鋸成,要兩頭下鋸。鋸完了這一頭,再將那圓木調(diào)過來,鋸到接口處,不揭板,要等全鋸完,再解繩下板。
有時候,梁師傅也拉大鋸。與梁師傅拉大鋸的多是他的妻子。梁山水的妻子姓胡,叫胡玉妮,鎮(zhèn)東八里鄭埠口人。胡玉妮是木匠世家,從小就會拉大鋸。梁師傅是二婚,胡玉妮比他小八九歲。由于是二婚,所以他們的兩個孩子還小,都才上小學。每到吃飯時,回了,進門就喊餓,進屋抓著饃就吃。直到這時候,梁師傅才讓停鋸,對胡玉妮說:“做飯吧!”
兩個徒弟都是鎮(zhèn)上人,光授技不管飯。他們聽到師傅讓師娘做飯,也停鋸,鋸到哪兒算哪兒,鋸就架在那兒。二人打打身上的木屑兒,對望一眼,也不與師傅搭言,就各自回家去了。
梁師傅的大徒弟叫雷強,南街人; 二徒弟叫李娃,和梁木匠是一條街上的,兩家相距不遠。雷強歲數(shù)較大,快三十歲了。雷家過去是地主,由于成份高,雷強至今還未找到對象。雷強長得很男子漢,高個,方臉直鼻,眼睛卻很秀。由于常年拉大鋸,身上還有犍子肉。夏天一扒光脊,肌肉呈古銅色。雷強上過初中,學木匠活很快。論說,根據(jù)他的文化和聰明程度,應該去學細木工活,給人打嫁妝雕花鏤空肯定是把好手,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卻來投梁山水為師,專學做大活。李娃家窮,其父和梁木匠有些交情,只可惜早逝,只剩下他母子二人。梁木匠可憐他,便收他為徒。李娃很老實,是個悶葫蘆,整天不說一句話,但干活很實在。梁師傅對兩個徒弟很滿意,明是徒弟,實是為他打工,掙到錢裝進了他自己的腰包里。兩個徒弟為學到手藝,也從不敢有別的奢望。但梁師傅也是明白人,放話說雖然是新社會了,但老規(guī)矩不能隨便改,還是滿三年出師,出師后每人送一套家伙,自個兒去獨立門戶。
平常時候,若有人家建房上梁或釘棺木,梁師傅也帶徒弟去干活。有時去一個,有時兩個一同去。那時候農(nóng)家都窮,待客菜很少,有時也上一碗肉。中午上肉時,梁木匠不叨。師傅不叨,徒弟也不敢動。三個人只吃蘿卜白菜。等到晚上,梁師傅開始叨肉,徒弟見師傅叨,也叨,只是很謹慎,叨一筷子就望師傅一眼,如果師傅瞪眼了,就不再叨。有時梁師傅怕徒弟誤會,就塌著眼皮兒吃飯,一直到結束也不抬眼皮。這樣一來,主人家就知道梁師傅有規(guī)矩,而這規(guī)矩是為著主家著想,就很感激。人一感激就要夸獎,時間長了,梁師傅就有了好口碑??诒昧?生意隨著就紅火,每個月都要出幾趟門掙巧錢。所以,在那個困難年代,梁師傅的面色常泛著紅潤,很讓人羨慕的那種紅潤。因為當時鎮(zhèn)上有這種紅潤的人不多。除去公社里的干部和一些工人家屬一般老百姓都是面如菜色。所以,梁師傅就不是鎮(zhèn)里的一般人。
但是,令梁師傅很難想到的是,大徒弟雷強竟然與自己的老婆相好。雷強與胡玉妮有染的秘密是李娃暗示梁師傅的。李娃說雷強和胡玉妮是中學同學,二人在學校就有意思,只是胡玉妮的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原因自然是因為雷家成分高。雷強能屈身來這里學徒,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是為著胡玉妮。
梁山水開初聽到這種暗示,并未往心里放。雷強和胡玉妮歲數(shù)差不多,同班上學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在學生時代,男同學喜歡女同學或女同學喜歡男同學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稍有不正常的是,雷強至今未婚,而且根據(jù)他的聰明程度決不甘心這輩子當個粗木匠,可他竟然來這里整天拉大鋸,而且是一副不怨不悔的樣子,就不能不讓人起疑心。找出了這種不正常梁師傅就不得不往心里放一放,人這玩藝兒,說有意思是真有意思的,自梁師傅一上心,怎么看都覺得不對勁兒了。比如胡玉妞看雷強時的目光里仿佛有火似的,她與雷強說話聲音又柔又低。而雷強見胡玉妮時目光很堅定,那堅定是一個成熟男人對情婦的堅定,有經(jīng)驗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梁師傅的經(jīng)驗來自李娃的母親。事實上在李娃的父親未死之前,梁師傅就與李娃的母親來往親密。為遮掩這種親密,梁師傅就與李娃的父親交上了朋友。梁師傅也像別的好男人一樣,自從李娃的父親死后他就有了一份責任心,對李娃母子照顧有加。雖然他明里不給李娃一分錢,暗地里卻沒少幫助他們母子。他原以為自己稍稍風流一下不會有什么意外,沒想現(xiàn)在后院卻發(fā)生了危機。為防發(fā)生有損名聲的事兒,也是防范于未然,他決定提前讓雷強出師,換句話說,他要辭退大徒弟。
聰明的雷強此時已看出了蛛絲馬跡,從師傅的眼神中他已悟出師傅要采取手段。他決定先下手為強,在師傅當斷未斷時就主動提出了離開木匠鋪的要求。這當然是妥當?shù)奶幚磙k法,師徒二人心照不宣,一個講明不得不離開的理由,一個佯裝真心婉留,最后達成協(xié)議,雷強不要師傅送的家什,只要求將買家什的錢給他就得。梁山水自然高興,很大方地給了雷強一百元錢。當天晚上,他還讓胡玉妮炒了幾個菜,讓李娃作陪,師徒三人很放開地喝到大半夜。那天晚上雷強發(fā)揮極好,來枚劃拳,連戰(zhàn)連勝,一下將梁山水和李娃全灌醉了。
雷強極盡能事將師傅與師弟灌醉的目的很明顯,那就是臨走之前他要與胡玉妮告別。他安頓好師傅和師弟,便走進了胡玉妮的房里。二人相擁而泣,一副要永別的樣子。
大概就在這時候,李娃的母親卻走進了房間,二人吃了一驚,都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李娃的母親。李娃的母親很溫和地笑笑,說:“二位就此別了吧!梁師傅壓根兒未醉,他不好意思過來,讓我告知你們,要你們好合好散,以防都壞了名聲!”雷強這才“恍”出個大悟,望了李娃母親和胡玉妮一眼,然后對著梁山水所在的房里磕了個頭,說聲:“師傅,俺對不住您!”說完了,起身走了……
從此,雷強就離開了小鎮(zhèn),聽說去了新疆。幾十年了,還未見他回來過。
江小雪
江小雪是個知青,畢業(yè)于鄭州鐵五中。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省京劇團的演員,為梨園世家,所以公社里一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就把她抽到了宣傳隊里。
江小雪很漂亮,眼睛很美,皮膚很白,頭發(fā)很黑,穿著很時髦,是那種一眼就能被發(fā)現(xiàn)的靚麗。她下放的地方叫劉樓,離鎮(zhèn)子八里路。老K也是劉樓知青。據(jù)說老K一直“粘”在劇團里不走全是為小雪。其實小雪并不喜歡他,小雪喜歡的是一個名叫龔亮的知青。龔亮有時也來宣傳隊里找小雪。龔亮長得很帥,一米七八的個頭,留著“飛機式”的發(fā)型,方臉直鼻,既有男子漢的氣魄又顯得很“知識”。龔亮戴眼鏡,愛戴寬邊兒的玳瑁鏡,又給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性,是招女孩子喜歡的那種,又帥又秀氣,幾乎是十全十美了。只是他家庭出身不是太好,聽說是資本家,鄭州德化街有幢商業(yè)樓就是他們家的。據(jù)說龔亮的父親是個京劇票友,與江小雪的父親都很熟。有這種關系,本身已先占了優(yōu)勢,再加上他的長相出眾,江小雪肯定讓他當?shù)谝蝗诉x。
可惜的是,江小雪雖然進了宣傳隊,但不會唱豫劇。她滿口京腔,唱二黃是童子功,上小學時,就曾給省委領導唱過《蘇三起解》。更讓人不解的是,來到宣傳隊讓她學唱梆子戲她又不肯。理由是豫劇太費嗓子,要求音域太寬,如果改學豫劇,將來京劇團內(nèi)招時自己就唱不成京劇了??伤L相太好看了,上妝“盤”兒更靚,演李鐵梅簡直就像劉長瑜的妹妹。劇團頭頭舍不了,公社的領導也舍不了。為能讓她上臺,公社里一位副書記竟想出了京、豫同演的奇招——就是讓別的演員如李玉和、李奶奶都唱豫劇,輪到江小雪唱李鐵梅,改用京劇。趕巧有一個姓汪的知青會拉京胡,也把他招到團里,配上小上海的小提琴,先試演了一場,不想竟弄成了。后來到縣里匯演,還得了個大獎,領回了很大一面錦旗。
老K來到劇團里,目的雖然是追小雪,但小雪卻不把他放在眼里??衫螷卻不死心,追得很張揚,常拿出自己寫的日記讓眾人看。我見過他寫的日記,字體雖很難看,但內(nèi)容全是發(fā)自肺腑的真誠。他寫道:“我是在大隊里組織修筑護河堤的工地上第一次見到她的。當時彩旗飄揚,鑼鼓喧天,幾個大隊的人都集中到了河岸上。我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她,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知青美女江小雪。我一下就被鎮(zhèn)呆了!我見過不少美麗女孩兒,卻從沒見過這么美麗的女孩兒!我一連看了她幾百眼,一中午就像掉了魂兒!”
另有一篇寫道:“我下放的村子和小雪是一個大隊,她和一個名叫龔亮的在夏營,我在劉樓。有一天,大隊部成立青年突擊隊,以知青為主,沒想小雪被分到了我們這一組,我特別特別高興!修河堤是個重活,抬大筐推土車,我怕累著她,就主動與她一輛車,只讓她扶車,我出牛力。修堤半個月,我們熟悉了,只要有她在,我干活就不知啥叫累??墒?大概就在這時候,公社里成立宣傳隊把她抽走了。這一下,像抽走了我的魂兒!不行!我一定要去參加宣傳隊……”
老K不會唱不會拉,宣傳隊自然不會收留他??衫螷有辦法,說劇團里不能全是演員,也得有出苦力的,就把我當個苦力用吧!就這樣軟纏硬磨,老K終于成了團里的編外人員。他很勤快,燒汽燈扛道具,下鄉(xiāng)拉車搭臺卸戲箱,他成了主要人物。有時演出時場子亂了,他就手持一根長竹竿下到人海里維持秩序,累得滿頭大汗,嗓音沙啞,很讓人感動。
平常時候,老K愛唱一首名叫《美麗的姑娘》的歌,也是沙嗓子,像現(xiàn)在的藏天朔。我們都說他的嗓子像破竹竿敲擊破尿罐,但細聽了,卻含一種悲涼和凄傷:
美麗的姑娘見過萬萬千,
獨有你最可愛。
你像沖出朝霞的太陽,
無比新鮮。
姑娘呀,
把你的容顏比作鮮花,
你比鮮花還艷,
世上多少人呀向你,
望得脖子酸……
據(jù)說這是一首在知青中流行很廣的歌,在當時是不準唱這種愛情歌曲的。但老K不怕,只管唱。我們都知道他是為小雪而唱,所以也就心照不宣,只是每當他唱的時候,我們就偷偷窺視小雪的表情。而江小雪卻像沒事兒一樣,有時還糾正老K說:“不是世上多少呀向你,是望你!”
當時我們都覺得城里人很奇怪,比如這江小雪,明知老K在追她,她也不在乎,該咋還咋,化妝時,讓老K幫她打水洗臉拿肥皂,下鄉(xiāng)演出時讓老K幫她扛箱子裝行李;有時候龔亮來了,也同老K很親似的。老K呢,也像是不吃醋江小雪與龔亮親昵,只說龔亮有福氣,自己沒有。他還對我們說江小雪可以不愛他,但他要愛江小雪,這就叫愛的權力。江小雪也是個聰明人,她說女孩家有幾個男孩追是應該感到自豪的,也可能是為了這個原因,她時不時也給老K一點“溫暖”。比如上街買零食時,她總是要給老K一份兒;有時命令老K干什么,只用眼神——那眼神里所含的東西,足能讓老K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有時他想借機前進一步,不料瞬間工夫,江小雪已冷了臉子,讓其望而卻步。
論說,就這樣下去也無可厚非,老K、龔亮、小雪各愛各的,互不干涉,各有各的自由權力,想來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不料小上海因為一條呢褲出事之后,公社領導對演員開始了審查,尤其是對知青們,更為嚴格。江小雪是主要演員,又是梨園世子,其父母正在省城里演著樣板戲,很快過了關??蓱z老K,本來就不是按組織手續(xù)抽調(diào)的,去劉樓一調(diào)查,事情更糟,原來這老K的父親是個搬運工,自認招工上大學無望,有著破罐子破摔之嫌,在村里偷雞摸狗,成了公害,公社里的人調(diào)查時,幾乎沒人說他的好話。如此一來,劇團領導只好勸其回鄉(xiāng)勞動。江小雪認為如此對老K的打擊太大,就向領導為老K說好話。怎奈是有關政治的事,領導很“原則”,不答應。江小雪為能留住老K,也是為自己挽回面子,就說如果讓老K走,她也走。這當然有點要挾的意思。這一要挾,她在領導心目中的好印象一下降了格兒。劇團領導向公社領導一匯報,公社領導當即表態(tài):為了革命隊伍的純潔,決不能向這種要挾投降,當下就將老K和江小雪一同趕走了。
為此,老K感激涕零,他哭著對小雪說:“今生今世,我將如牛如馬般報答您!”江小雪笑笑,說:“你就把我當妹妹吧!”
老K一聽傻了,就是說,自己今生今世與江小雪只能是兄妹情而無夫妻情了!至此時他方明白,聰明的江小雪舍身護他的目的在這兒等著!他望著江小雪,望了許久,說:“能讓我抱一下嗎?”
江小雪很大方地說:“可以呀!”
老K抱住了江小雪,像抱住了一尊女神,緊閉雙目,像洗滌自己的靈魂,終于得到重生,他輕輕松開小雪,后退三步,“撲嗵”跪地給小雪磕了一個頭,說:“我老K今生今世碰上你江小雪,足矣!”言畢,起身走了。
附記:后來老K回到劉樓后因報復鄉(xiāng)親被判刑15年,江小雪常以妹妹的身份去探監(jiān)。據(jù)說江小雪與龔亮回城后各奔前程,分道揚鑣。江小雪雖如愿進了京劇團,但終未成角。再后來的情況就鮮為人知了。
時間已過去40年,想來當年漂亮的她也成了老太婆了!
盧家干店
鎮(zhèn)上有好幾家干店,而最有名的,要數(shù)盧家干店。
盧家干店的老板叫盧明荃,在北街口住。盧家為上中農(nóng)成份,祖上撇下的宅院比較闊,能一拉溜蓋五間門面房。后院也大,能裝下幾輛馬車。盧明荃就靠這片大宅干起了干店生意。所謂干店,就是只提供房子和地鋪或床的那種,不提供茶水和飯食,用被子也需要另外租賃。事實上,盧家上輩也是干這個營生的,只是土改期間停了幾年。盧家干店常接待一些江湖人士,如唱小戲的、賣針賣大力丸和賣狗皮膏藥的,這些人都相互串通,盧家老板人和氣,就贏得了他們的贊譽,所以每來鎮(zhèn)上多是住在盧家干店里。除此之外,盧家干店還接待從安徽來的賣姜客,從太康一帶來的打井師傅,從項城或陳州城過往的馬車隊。干店干店,干賺不賠,所以,盧家人的日子很好過。
記得盧家干店的大門口有一棵老槐樹,很粗,兩人合抱搭不攏。樹冠極大,有遮天蔽日狀。槐樹上有塊大招牌,上寫“盧家干店”。每到晚上,他們還掛出太谷風燈,罩子上也有“干店”二字。因為盧家的宅院靠街,五間門面全租了出去。也就是說,盧家上輩置下這片房產(chǎn),目的就是吃房租,自己并不干什么營生。這當然也是在土改運動中只給他們定為上中農(nóng)的主要原因,已足見盧家上輩人的前瞻性。五間門面房有兩間被一個姓周的租去開了個小飯館,相應也就解決了客人們的吃飯問題,可謂是互惠互利。還有兩間被一家姓馬的做裁縫店,盧明荃說不求其他只求裁縫店干凈。與盧家對門的是一家小茶館,客人喝茶倒水很方便。盧家只朝客人租被褥,一條五毛錢,時間是一宿。盧家備有二十床棉被,忙時一床也剩不下。
盧家干店回頭客人多的主要原因除去店主人態(tài)度好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店內(nèi)衛(wèi)生搞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盧家干店內(nèi)雖也有地鋪,但不像別家是筒子大鋪,而是用小木板隔開了。鋪內(nèi)間設有走道,掃得如吹的一般。內(nèi)里鋪麥草和豆秸,暖和又不上火。盧家的院里也是一天掃幾次,茅房里不存貨,連手紙都備的有,冬撒石灰夏撒六六六粉,沒蠅蟲。盧家租賃用的被子雖然破舊,但干凈,而且常拆常洗常曬,沒異味兒。由于干凈得出了名,連區(qū)政府里來了客人,也常來這里租被褥。盧家人為保持一個干凈整潔的形象,大人小孩兒都穿戴整潔。尤其店主盧明荃,一年四季光頭,天天刮似的。黑布鞋潲出了白筋兒,那底兒還是白的。
常來盧家住店的回頭客中,有一對盲人夫婦。男的姓皮,叫皮二;女的姓白,叫白粉。夫妻倆是唱墜子書的,皮二拉墜胡,白粉手持響板唱大書。皮二拉墜胡時腳上綁個踏板,旁邊有一個特制的木魚,木魚下邊有個活動的木棍兒,皮二腳上那根繩兒的另一頭就綁在木棍兒的一頭,皮二能邊拉墜胡邊用腳打板。白粉雖然眼盲,但臉盤子很好看,又白又嫩。她的雙目也不是那種一翻嚇人的魚白,而是像蒙了一層紗,猛一看并不像盲人。白粉能唱好幾部大書,什么《三俠五義》、《五蝶大紅袍》,一唱能唱一個月。小時候,我就愛聽白粉唱書。記得她還留有一根大辮子,很長,那根獨辮放在胸前,胸高的地方正好將其頂出一個弧兒,很好看。白粉每年秋后總要來鎮(zhèn)上一趟,唱上一個月。她唱戲中間還愛與皮二罵玩兒,哭兒的時候,故意對著皮二哭,口中的“兒啊”也變成了“皮兒啊-----”,而且有意模糊“二”和“兒”的發(fā)音,惹得眾人大笑。皮二悟出白粉罵,邊拉弦邊還兩嘴兒,而且是踏著節(jié)拍:“凈裝熊!凈裝熊!”鬧得聽眾更是樂不可支。
每年請皮二夫婦的,自然是盧明荃。盧明荃很愛聽書,將皮二和白粉作為貴客,特意安排單間,有床的那種,并鋪有熱騰騰的被褥。每天晚上開書前,盧明荃還要帶上竹殼暖瓶,為白粉備下茶水。戲唱到緊要處,白粉剎板,盧明荃就端著小竹筐收錢,嘴里叫著:“幫幫場兒!幫幫場兒!”逢哪次收錢少了,他自己總要掏出一張大票兒,一元的或兩元的,亮一亮,當眾撂進小竹筐里,能贏得一片掌聲。散場以后,盧老板先將借人的單桌和大板凳還人,然后再手牽竹馬領皮二和白粉回店里。
皮二夫婦為感謝盧明荃,每走之前,最后兩場戲均要挪到北街口盧家干店門前唱。書迷們已被書中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牽牢,自然也全都跟了去。這當然是很長面子的事。所以,盧明荃就很光榮,特意買些煙葉兒,放在場子中,讓人卷著抽。
盧家干店也越發(fā)名聲外揚了。
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這盧明荃竟與白粉相好。發(fā)現(xiàn)盧明荃與白粉相好的不是別人,而是盧明荃的妻子。盧明荃的妻子早就看出了異常,每逢白粉來唱戲時,她就盯梢盧明荃,最后終于捉奸捉了雙。捉了奸的盧妻像獲得了一個偉大的勝利,與盧明荃大吵大鬧,還動手打了白粉。盧明荃認為妻子與自己鬧理所應當,但不該打一個盲人。于是,他就動了怒,反過來狠狠將妻子打了一頓。盧妻的娘家兄弟是個什么官兒,當然底氣很足,覺得盧明荃太無情,為護野女人竟打自己老婆,這日子沒法過了,開始無休無止的大鬧。這一鬧,連皮二也知道了。
皮二自然更加氣憤,很快串聯(lián)了幾十名盲人,住在盧家干店里,又吃又喝又屙,將一個干店弄得亂七八糟。盧明荃自知理虧,不敢報官,又不敢招惹盲人,怕招來更多的盲人來鬧事。事情弄到這一步,盧妻也感到后悔。她到處求人來與盲人談判,但皮二的條件極高,答應了幾乎算傾家蕩產(chǎn)了。后來還是小飯館的周師傅想了個鮮招兒,說是讓盧明荃假上吊裝死,先嚇走盲人再說。盧明荃一聽可行,便用繩套套在后腦勺上,由周師傅救人,然后將他卸下來,讓他佯裝死人躺在棺材里,又命盧妻和幾個孩子又哭又叫,聲勢很快就造了起來。
一聽鬧出了人命,盲人們都有點兒意想不到,忙向皮二要求收兵。皮二久闖江湖,深怕中了盧明荃的奸計,說盧某死是他自個兒死的,你們別怕!說完就帶領幾個盲人走到棺材前,一下將棺材圍了起來。皮二摸著掀開蓋在盧明荃臉上的被單子,將手放在他的鼻口處,看他出氣換氣不。盧明荃一看皮二試他,嚇得大氣不敢出。此時皮二已認準盧明荃是裝死,奪妻之恨頓燃心頭,估摸著他該換氣之時,上去用手扼住了盧明荃的咽喉。因為盧明荃剛才已憋到了極限,現(xiàn)在皮二只稍一出力,不一會兒便伸了腿。
皮二裝著沒事兒一樣,還佯裝著干嚎了兩聲,說我只讓你包賠錢財,并不想讓你去死,你何必想不開呢?說著又摸索著給盧明荃蓋好,這才帶一群瞎子走出了盧家干店。
見盲人們已走,周師傅和盧妻急忙喚盧明荃,說瞎子們都走了,你快出來吧!不料死喊活喊不見動靜,上前掀開被單一看,全嚇傻了!
周師傅和盧妻就懷疑是皮二殺了人,急忙派人將皮二抓回,送到官府,怎奈皮二一口咬定盧明荃是上吊自殺,幾十個盲人皆作證。區(qū)派出所的人前去現(xiàn)場,盧明荃的脖子里也沒留下明顯的痕跡。加上當時對指紋的取證和鑒定缺少技術,對皮二只是拘留了幾天,便把他放了。
這一下,盧明荃算是死得冤!
只是白粉覺得對不住盧老板,更恨皮二將事情鬧大,從此不理皮二,一個人去了界首。
更后悔的是盧妻,家中沒了丈夫,頓覺少了一層天。當初別人又沒發(fā)現(xiàn),全是自己將事情鬧大的。這好,雖然解了一時之氣,落下的卻是終身痛苦!
不想兩年過后,那個開飯館的周師傅卻與盧妻結了婚。周師傅將盧家干店改為周家干店,招牌比原來的大了一號。
只是周家干店有一條與盧家干店不同,那就是不接待盲人。
直到此時,鎮(zhèn)上才有人懷疑這個名叫周成的周師傅。他為什么要給盧明荃出餿主意?當初皮二開棺檢查盧明荃時,據(jù)說他也在棺前站著。掐盧明荃咽喉的那只手是皮二的還是他周成的?沒人說得清!因為皮二看不見,周圍的盲人也看不見!
是不是他早已窺視盧家的那片大宅,并與盧妻勾搭在一起,害了盧明荃?
因為沒有證據(jù),這一切全是猜測,也成了小鎮(zhèn)上的一個謎,直到現(xiàn)在沒人破解。
責任編輯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