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妍芃

當(dāng)人們夸獎(jiǎng)我多言的過失，責(zé)備我沉默的美德時(shí)，我的寂寞就產(chǎn)生了。

——紀(jì)伯倫

Creator。

請贊揚(yáng)我沉默的美德。

我沉默的世界總是與真實(shí)迥然，它們紊亂的花色如發(fā)線般繚繞，熠熠的光華如走馬燈般流瀉，灼灼刺目，充盈動(dòng)人。

長夜游行的水面下埋葬著歲末的葵花，深色的種皮迅速敗落，裸露出時(shí)間的齒輪，寂寞的亡靈纏繞著青色的霧靄浮出云際。

回憶的盡頭是一輛空蕩的巴士，靜默地駛向遠(yuǎn)方。

誰和誰的一切，沉默在靜止的時(shí)間中，無人知曉。

我沉默的第一次是大西洋私密的船底，奴隸船昏暗逼仄的絕望。我看到囚禁在災(zāi)厄中的奴隸們，他們呆滯的目光流離不安，而心卻在不停地行走，在步履維艱的漫長年月中執(zhí)著地存在。他們用一生中唯剩的時(shí)光來感慨、憤怒地期待，從不想消逝，從不想等待。

無數(shù)的噩夢綻放出不可思議的光芒，將他們從邊緣拉回，癱倒在冰冷的甲板上，他們瞪圓眼睛，無法置信地看著自己。他們在冥閉的悲傷中忘了自己是誰，內(nèi)心惶惶不安地堵住呼吸，如蓮綿的潮水般壓過脊梁。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夸張地放大，顫抖著干澀的雙唇嗚咽不止，剛想出聲吶喊，卻立即被稀薄污濁的空氣堵住喉嚨。

灼熱在狹窄的空間里發(fā)酵，黑壓壓的頭顱被疼痛所覆蓋，他們在難耐的困厄中看到了翻飛的記憶，混合著酸澀的淚水盤旋上升，慷懼使他們焦灼而絕望的身體開始沉默，幻象顯現(xiàn)的光影殘景被時(shí)間擦亮。

他們沉默不語。我沉默不語。

誰會在那里?

我沉默的第二次是劇院門口拿著瑪格麗特的小姐。她用緋色的緞帶將垂墜的長發(fā)挽起，盤成一個(gè)松松垮垮的髻，我走過去，她輕易地笑了。

她說，安娜。

她說。我是安娜。

我從她的手中接過那占卜的花，記住了她過眼不忘的絕倫——那如煙水浸潤的淺色眼眸藏不住的慵懶與疲倦，充盈飽和的寂靜與空靈回響的笑意。

她喜歡這樣安靜的時(shí)刻。很靜。很安靜。

她喜歡自己可以流出光彩的眼睛。很漂亮的，洋娃娃般的。

然而她卻不知道多言的過失。那宛如毒液一般流出的話語，讓她這個(gè)生動(dòng)的存在變得突兀而罪惡。

吶，安娜，無論何時(shí)你都不可以相信的，那人類的謊言。所以，親愛的安娜，你一定無法忘記你死時(shí)的痛苦吧，而我竟目睹了你如此潦倒地死去。

明晃晃的尖刀刺進(jìn)腹部，疼痛感伴隨著顫抖的脈搏突突地跳動(dòng)，你的血濺落在身后無瑕的雪面，而你只是淡淡地說著，請告訴我理由好嗎?

我陷入死寂的沉默，一步一步后退，將身影埋沒在街角的陰霾處，這一幕的殘忍令我遲遲挪不開呆住的眼睛，直到，直到我看到那鋒利的刀口割破了她的眼睛，她曾經(jīng)那么喜歡的，那么漂亮的眼睛。血噴涌而出。

我死死地捂住嘴唇，驚懼地逃走。

我的手緊緊地攥著她給我的花。我仿佛看到她正在劇院的臺階下朝我微笑，然后熟稔地抽出一朵瑪格麗特。她說，愿你幸福。

于是我更加沉默地跑開。我再也停不下來。

我沉默的第三次是與一只貓的邂逅。它通體狡黠的白色，在廢棄的小巷里瞪著圓溜溜的碧色眼睛。我在迷途的黃昏里看到它卓絕的眼睛，于是我停下來，在寂靜中與之對望。

現(xiàn)在是怎樣，是什么樣?

將來是怎樣，會是怎樣?

我不去想。

雨水在那個(gè)粘稠的夏天很快地蔓延開，然后很快地蒸發(fā)殆盡。我身后沉痛的羽翼帶著我不再飛翔，成為墜落時(shí)擁抱我的溫暖臂彎，那只貓一直冷眼看著我的墜落，宛若痛不欲生的猙獰，我疲憊地倚著灰面的墻壁，悲傷地望向它變換著光澤的眼睛。

我的一切和它的一切袒露無遺地在寂靜中叢生，如同濁浪般翻滾橫亙在眼前，那些秘不可宣的花朵在大地上灼燒燃放，那奪目的紅色狠狠地刺痛了我的眼睛，那一刻的我驚訝得淚流滿面。而它不過是一只貓而已。

我走向它，仿佛是確認(rèn)真切的疼痛一般。我無法相信，我自己的存在。我們的存在。

以及這所有的罪惡，所有滑稽的笑容，所有愚蠢的眼淚。

這所有的一切。

我的指尖還未觸及它的皮毛時(shí)，它便倏然逃走了。那白色的尾巴在漆黑的巷口一閃而過，不著痕跡地消失了。一切的沉默中，我聽到冬天的告別，水珠破碎時(shí)的脆響，不著一絲漪瀾的天空，聲聲凌厲沙啞的嘶叫，如同逐漸迫近的日光，逼得眼皮沉默地灼燒。

這就是悲傷嗎?

我走出一只貓離開的小巷，看到那一片近乎慘淡的日光，不溫暖也不美好?；蛟S疲憊還可以行走，只是我已迷失在時(shí)光錯(cuò)亂勾勒的十字路口。

那么。

或許我也該是一只貓，也能像它一樣沉默地逃走。

只是我已不能夠。

我倒下時(shí)，可以看見身后血紅的花海，指縫間背向逃離的陽光，沉默中的誰和誰泛白的臉頰。

那時(shí)的天空很藍(lán)，很藍(lán)。

而我所希望的，只是你們能夠知道我。

了解我。觸碰我。感受我。

一切不過是沉默。

一切都只是沉默。

我。沉默的美德。

(責(zé)任編輯草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