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舍
我怕讀自己的作品。愧悔嗎?也許有一點。但是我知道,我心中還有一點什么,一點比愧悔之感要大著許多倍的什么,我不愿找出它的名兒來!假若非明白的呼喚出不可呀,哎,它的名兒即使不應當叫作“恐怖”,大概也差不遠了!
不管我寫的是什么,不管我寫的是哪一些老幼男女,我自己總會也在其中的。更清楚的一點說吧:無論怎樣冷靜的去觀察,客觀的去描寫,作者的精力,心境,與感情總是我自己的。我在我的書中,正如同鉛字印在紙上那么明顯。拿起一本自己的十年前,或者五年前的作品,我便又看到自己的想象的果實??墒?,我找不到了自己——這是我寫過的嗎?那個時候的我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想象的果實們,不管是美,還是丑,不管是好,還是壞,只要我那本書存在,它們便存在,而且永遠不變:我教他們年輕,他們便永遠年輕;我教他們玩賞著玫瑰,他們便永遠感到香美。再過幾年,我的書也許被人忘記而死去,但是只要在什么一個僻靜的角落還偶然的存在著一本,我的老幼男女們就還照樣的,啼笑悲歡。他們從一離開筆尖便得到了永生。
可是,我自己怎樣呢?我教別人活在文字中,而自己卻天天在埋葬自己,每天的太陽必埋葬在西山后面。隨著落日,我又老了一天!我的理想,我的感情,我的精力,都消耗在紙筆之間;那里有美的人,美的景,而我卻一天比一天的老丑!
誰知道上帝創(chuàng)造宇宙的時候,是快活,還是悲哀呢?世界是多么美麗啊,連日月星辰都隨著拍節(jié)——那最調(diào)和的拍節(jié)——旋動,連花草都一起一落的獻出不同的顏色,那永久不滅的顏色。上帝自己呢?他自己得到了什么呢?恐怕是空虛與無聊吧?
誰比得了上帝呢?他既然不會死,他自然有法子消遣歲月。人呢?假若上帝是人,他必定恐怖——美麗,生命,都是他計劃出來的,他自己卻只落了一部白胡須!我怕讀自己的作品。
(選自《幽默是一種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