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瀅
一段逝去已久的歲月,一個似曾相識的故事。人們暗自慶幸,一個瘋狂年代的結(jié)束便意味著悲劇的永遠謝幕,于是刻意回避或者選擇性遺忘。熊正良的長篇小說《殘》,近乎殘酷地使時光倒流,將黑色時代、灰色人性、血色命運又一次呈現(xiàn)給讀者,迫使他們直面暴力、欲望和死亡。然而,小說并非只有滿紙辛酸淚的“傷痕控訴”,也不同于痛定思痛的“政治批判”,它以當下追尋為出發(fā)點、以殘疾人憶殘疾時代的特殊書寫方式,串連起歷史和現(xiàn)實,深刻反思比肢體殘疾更可怕的是心靈的殘疾,比心靈殘疾更可怕的是群體性精神殘疾;同時,作品的思考不僅僅針對歷史本身,也指向當下現(xiàn)實——時間固然可以修復身體和心靈的傷殘,但沒有對歷史的持續(xù)懺悔與反思,悲劇就可能重演,盡管上演的形式也許不盡相同。
一、遍地殘疾
小說展現(xiàn)的首先是令人觸目驚心、無處不在的生理殘疾?!拔摇?一個因患小兒麻痹癥兩條腿像蔫豆芽的“拐子”,是貫穿作品始終的人物,并承擔著講述故事的任務(wù),于是整部小說都包裹在一種濃厚的“殘”的氣息當中。小說伊始便極盡筆墨地渲染“我”們一家人的傷殘。既不年輕、身體也不好的“父親”,仿佛被放到顯微鏡下觀測,展示出他那沒有血色和水分的“皮膚”,終其一身,都伴隨著多少有些詭異的瘙癢。“母親”則經(jīng)常用一個黑藥罐咕嘟咕嘟燉中藥?!暗艿堋庇幸粋€再植的、外強中干的大腳趾。還有癆病鬼一樣的“外公”,走路“一崴一崴”的小腳“奶奶”。殘疾進而越出這一家人,在他們生活的“老鼠街”及周邊,筆墨觸及之人,生理上或多或少具有缺陷?!拔摇钡钠拮訌埡L?、青梅竹馬的蘇曉曉;“我”的朋友“瞇眼子”、“小雞公”——后者倒是難得的肢體健全,可為了逃避插隊,冒充殘疾不成,檔案上終究留下了殘疾記錄;“我”的鐘表師傅、街坊詹疤……殘疾甚至蔓延到了鄉(xiāng)間,辛勤勞作的鄉(xiāng)民同樣并不擁有健碩的肢體,相反,作品中皺巴巴如蔫瓜般的房東一家,卡西莫多式的駝背苗幸福等,他們的出場似乎只在證明那是一個遍地殘疾的年代。這種竭盡夸張扭曲、近乎荒誕的殘疾表現(xiàn),顯然是作者的有意為之。作者更傾向于用一種審美現(xiàn)代性的視角,來重新觀照已被文學書寫無數(shù)次批判和清算的歷史,顯示出不同于文學史中諸如“傷痕文學”一類的寫實性表現(xiàn)路徑,表現(xiàn)手法和風格的差異也暗示著二者在寫作立場和思考層面的差異。
如果說敘述者“我”勾連起生理殘疾的群體環(huán)境,那么女主人公李玖妍則引發(fā)出一個更為可怕的精神殘疾群體。姐姐李玖妍毫無疑問是家庭的異類,她不只健康,而且精力充沛、熱情向上。這個家庭僅有的正常而溫馨的世俗生活片斷,幾乎都與姐姐有關(guān);姐姐剛插隊時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新鮮體驗,也是小說中難得的詩意所在。然而,姐姐的青春和熱情不幸遭遇嚴峻的現(xiàn)實并產(chǎn)生激烈沖突: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窮困的生活條件、單調(diào)的精神世界、高強度的鄉(xiāng)間勞作,姐姐的理想主義終究碰壁;更可悲的是,姐姐還處在一個壓抑本性、張揚狂熱和鼓噪盲從的時代,自我意識與獨立思考都被視為洪水猛獸,必須一除而快。小說著重描述了姐姐一步步走向精神的崩潰、付出淚水和鮮血直至生命代價的人生毀滅過程。
文學的使命顯然不只是發(fā)現(xiàn)悲劇,更要追問悲劇的根源。如果只是習慣性地將一切推脫給歷史和時代,只會使這種根源變得曖昧隱晦,《殘》就不滿足于悲劇的表層咀嚼,而將筆觸直接切入到構(gòu)成歷史和時代的每個個體的精神世界。房東家兒子的偷窺,使姐姐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的浪漫激情第一次遭受打擊,也為其悲劇命運埋下伏筆,其后“茅草蔸”事件的發(fā)生演變與此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喬老師對情愛細節(jié)近乎變態(tài)的好奇和追問,鄉(xiāng)民們的津津樂道、窮追猛打,組織處理和民間輿論兩面夾擊,作品充斥著一種由于本性壓抑、精神極度匱乏而導致的心靈扭曲。物質(zhì)的貧窮不僅加劇了扭曲的程度,更直接引發(fā)另一種私欲的膨脹,當權(quán)者可以將手中最小的權(quán)力無限制地發(fā)揮擴大,以換求最大的物質(zhì)回報。每個人都在一種神圣的旗號之下實現(xiàn)自己的私欲,或者是生理的、物質(zhì)的,甚至就是一種情感的、精神的。所有的這一切直接將一場再正常不過的戀愛故事演變成歷史悲劇。姐姐是被一個精神殘疾的時代集體謀殺的,盲從、欺騙、背叛、出賣,野蠻、殘酷、虛偽、嫉妒,最終將姐姐逼上了絕路。甚至姐姐本人,既是受害者,也同樣參與了自我的戕害。
《殘》這部小說將一個人和一個家的命運推到極端,小說固然為這種命運設(shè)置了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但作者立意不在單純追究時代的責任,因為時代是由個體的人組成的,輕描淡寫地將問題拋給“時代悲劇”,作一種政治批判,那么伴隨著社會政治局面的變化,所有問題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人們很快會陷入廉價的樂觀,會耽于盲目的幻想,悲劇就這樣淡出歷史的舞臺,那些隱藏在悲劇深處的群體性精神殘疾便永遠不會得到正視和自省。
二、雙重敘述
個人、家庭、社會,當這部小說在時代的橫切面上處處彌漫著生理和心理的殘疾氣息時,作者進一步將思考的線索拉向現(xiàn)實,在完成從生理殘疾到精神殘疾的發(fā)掘后,又進入從歷史反思到現(xiàn)實自省的過程?!稓垺返膶懽餮永m(xù)了作者擅長的第一人稱視角下雙重敘事的手法。作為敘述者的“我”,一方面在小說中承擔著敘述我家和我姐姐李玖妍故事的功能;同時“我”也是當下的追尋者,“我”充當著當下故事的敘述者角色。也就是說,“我”的存在,小說不再只是一種歷史的追溯,作者煞費苦心地將時間從歷史延伸到現(xiàn)實,不僅書寫歷史的故事,更講述當下的故事;不僅反省人們曾經(jīng)的精神狀態(tài),更關(guān)注當代人的精神處境,從而為小說的歷史反思賦予鮮明的當下意識。
小說選擇殘疾的“我”作為敘述者,其隱喻性所指不言自明。如果進一步從敘事效果而言,敘述者是成人的“我”,文本所持的語氣、語匯都是成人所擁有的,但敘述的視點卻是童年或少年的“我”,核心故事都是由童年或少年的“我”所感知所體驗所看到的。這就形成了成年“我”講述的話語和童年或少年“我”感知的話語兩套文本。在后一個文本中李玖妍毫無爭議是故事中心,而在前一個文本中,“我”就成為真正的主角。李玖妍那個文本中,從個體到社會、從肢體到精神的殘疾,是顯性層面的,是籠罩在政治盲從和物質(zhì)貧困雙重陰影之下的。而在“我”的文本中,作者也同樣寄寓了對當下精神世界的敏銳洞察,不過是隱性層面的,它植根于經(jīng)濟大潮給生活帶來的動蕩不安的背景當中。到此,《殘》的寫作意義向前推進了一步,選擇一段歷史加以書寫,并非只為回憶或者清算,更多還在警醒和忠告。
于是在李玖妍故事之外,有了“我”的追尋。關(guān)于“追尋”,實際上包含著兩方面內(nèi)容。一方面是“我”尋訪與姐姐曾經(jīng)相關(guān)的人事,揭示他們的當下生活狀態(tài)。姐姐插隊的農(nóng)村早已擺脫了當年的赤貧狀態(tài),物質(zhì)生活得到很大改善,鄉(xiāng)村人做生意、開煤礦,點上電燈,住上新房,娶上如花似玉的媳婦。返城的喬老師、魏紅,還有婦科專家陳主任,都享受著事業(yè)的有成。當然回城知青也有窮困潦倒者,他們是經(jīng)濟大潮沖擊下的弱勢群體。但無論城鄉(xiāng),不管貧富,他們對現(xiàn)實利益充滿著渴求甚至是攫取的欲望。黃花萍和兒媳用銳利的目光探察“我”大老板的身份,喬老師希望在“我”的文化公司出回憶錄,徐小林則不停在金錢上向“我”索取。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無一例外地淡忘或回避著那段歷史,迫不及待地撇清自己的責任,更無懺悔之心?!皻埣病钡挠撵`似乎未曾遠離,若隱若現(xiàn)地作祟于我們的時代,大多數(shù)人卻對此視而不見。
另一方面是“我”及與“我”的生活圈的現(xiàn)狀?!拔摇痹缫严裾H四菢芋w面地活著,大老板的身份,讓人人以欺負為樂轉(zhuǎn)而人人競相表達尊重。弟弟李文革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平步青云。老鼠街的其他人,在經(jīng)濟大潮的歷次風起云涌之際,都在努力改變自己的境遇??傊?這群在李玖妍故事中卑微而茍且地活著的人們,生活已然是翻天覆地。然而,小說將現(xiàn)實引進敘述當中,并不是為了憶苦思甜、今昔對比,在有關(guān)“我”的故事中,盡管可能有財大氣粗后的揚眉吐氣,卻并沒有改變小說整體壓抑、沉重的風格。在“我”的故事中,人物在富庶的生活中仍顯得躁動不安,看似平靜卻暗潮涌動?!拔摇碧幪幨褂眯臋C,李文革一頭扎進仕途追逐的道路,樂此不疲。金錢交易、權(quán)力交易,爾虞我詐,貪婪、背叛、粗俗等等一幕幕時代大戲仍在上演。物質(zhì)的豐富并沒有帶來人精神的自足,人們在市場經(jīng)濟下并沒有尋找到精神的歸宿。
無論是姐姐故事的延續(xù),還是“我”的故事的發(fā)展,總之在時代的巨變中竟然隱藏著一種可怕的“不變”。作品在“雙重敘述”下,完成了從歷史的自省到現(xiàn)實的自審。群體性精神殘疾曾經(jīng)讓淚水和鮮血浸染了一個時代;隨著商業(yè)大潮的來臨,大眾對物質(zhì)的關(guān)心和傾情,逐漸消蝕了以往的政治熱情,也耗損了他們對精神追求的動力和精力。曾經(jīng)的苦難應(yīng)化為心靈的收獲,如若人們放縱精神世界的淪喪,等待人們的又會是怎樣的悲劇?
三、“表”的隱喻
作者熊正良在近年的創(chuàng)作中執(zhí)著探討人的精神家園問題,但他卻從沒有因此放棄小說體式的藝術(shù)探求和實踐。《殘》中雙重敘述的表現(xiàn)手段已然融入為小說內(nèi)涵的有機部分,而“表”這一意象的設(shè)計,更是巧妙地利用一種隱喻性的存在物,用文學的方式完成思想的探索。如果說“我”的存在聯(lián)結(jié)起了歷史和現(xiàn)實,“表”則強化了作者對精神拷問在時間上的延續(xù)性。
小說有一個極富意味的開始,第一章標題即為“家庭簡史或瑞士手表”,作者有意識將一個家庭與一塊手表聯(lián)系起來,“表”在作品中連接了三代女性的故事?!氨怼睂δ赣H,是婚姻的表征?!氨怼辟浗o姐姐,“她一戴了手表就立即顯得成熟起來”,而母親的“手腕上一直空蕩蕩”,這是姐姐離家的開始;后來姐姐企圖用“表”來換取改變命運的機會,卻未能如愿,“表”從此離開了我家。“我”是表的尋訪者和修復者,最終將完好的“表”傳遞給姐夫收養(yǎng)的女兒。小說由此有了一個同樣極富意味的結(jié)局,第二十一章“瑞士手表”,故事回歸到起點?!氨怼辈粌H被修復了,而且終于戴到了姐姐的女兒的手上,苗英武戴上手表后,小說里難得出現(xiàn)了“陽光”,“她的腳和草都非常明亮”,故事終于有了一絲亮色和令人欣慰之處。一家人在經(jīng)歷了太多的血淚悲劇之后,等來了“時間”這個修復內(nèi)心傷痛最有效的良藥。
所有的悲歡離合本該至此謝幕,作者卻并沒有選擇在此結(jié)束他的小說,而是殘忍地將讀者帶離了這種溫情?!氨怼弊鳛闀r間的隱喻,固然可以修復傷痕;但時針永不停息,時光永遠在流動和延續(xù),制造傷痕的時代可能一去不返,如若人們沒有足夠的警醒,只是被動地等待和接受時間的撫慰和療治,而不敢正視災難的深層根源、不愿直面每個個體在悲劇中充當?shù)慕巧?不能主動避免精神殘疾的遺傳和復發(fā),便可能會重蹈覆轍。所以有了小說的結(jié)尾,“我”希望殘疾不會遺傳,祝愿“我們的孩子也一定是健康的,正常的,明亮的”,因為我們“并非生來就是殘疾;又因為自己是殘疾,便會格外小心,會盡量避免孩子也落下殘疾”。破窯出好貨,是因為我們有了時間的教訓。
小說終于通過時間的隱喻,完成了精神存在的歷史性探究,意旨在這里得以完全彰顯。“表”的存在,是作家對精神殘疾及其延續(xù)性表示憂慮的載體,是作家完成其思考和表達的一部分?!敖憬恪钡墓适乱只颉拔摇钡墓适?歷史還是現(xiàn)實,時間可以讓人們淡化自己心靈和肉體的傷疤,時間同樣也裹挾甚至不斷制造殘疾的遺傳基因,不要讓歷史輕易滑去,反思歷史、警覺現(xiàn)實,是《殘》留給讀者的思索。
回望一個悲劇的時代,直面歷史的勇氣固然可嘉,但聲淚俱下的控訴,殘酷地還原、再現(xiàn)歷史,以此引發(fā)后人的悲憫和同情,并不足以承擔時代賦予文學的使命,更重要的是立足于現(xiàn)實,如何避免類似悲劇的重演??肆_齊認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強調(diào)了過去與現(xiàn)實之間的價值聯(lián)系。敏銳地尋找、提取歷史與當代的連接點,既入乎其內(nèi)反思歷史,又出于其外,以史鑒今,才是小說的價值。對于文學寫作,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
創(chuàng)作評譚雜志社2009年申報新聞記者證人員名單公示如下:
曾清生,創(chuàng)作評譚雜志社記者、編輯,文學創(chuàng)作三級;郭向東,創(chuàng)作評譚雜志社記者、編輯,二級攝影師。
創(chuàng)作評譚雜志社
2009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