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昆
1600多年前,一位貧寒文士,自齊魯老家趕往江西的廬山腳下,應(yīng)邀去謀個飯碗:“嚴霜慘節(jié),悲風斷饑,去親為客。”十多天里,他在浩渺水域漂泊,在絕險天路的石壁鑿石架木的棧道上孑孓獨行,聽“孤鶴寒嘯,游鴻遠吟”、“誠足悲憂,不可說也”。
然而,這般孤苦凄艱的旅程,他來到快近廬山的湖北黃梅大雷水畔時,對眺望所見的江、湖、山、草、木、鳥、獸、蟲、魚,還是忍不住發(fā)現(xiàn)欲、表達欲的技癢。寒夜或霜晨,雞鳴小店或茅草農(nóng)舍,他研墨,他濡毫,他沉吟,他一吐為快,煮字燃心,極盡麗藻。一封給他亦有文字同好的胞妹的家書——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不是家長里短,也不是油鹽柴米,而是羈旅即景,是“棧石星飯,結(jié)荷水宿”這樣的野態(tài)雅文。
地廣人稀的鳥獸世界,曠古如斯的蔥蘢草木,野性蒙昧的自然生態(tài)。那時的人,依然還匍匐在神秘的大自然面前,尊崇,畏懼,敬仰之,但不再如動物那樣混同于自然,而是已有審美的優(yōu)裕去觀察、欣賞大自然。
這就是后人謂之的人文覺醒!
有人發(fā)現(xiàn)了山水?!斑M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烏紗帽不好戴,斗笠蓑衣又不想戴,茫茫人世何以逃避?到山間去浪跡忘形,到水邊去濯波怡性?!瓣赃€云際宿,弄此石上月”的謝靈運,成了中國山水詩鼻祖。
有人發(fā)現(xiàn)了田園。“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這位不愿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籬落野菊,隨意摭拾,恬淡自適,率性天然?;颉安菔⒍姑缦 ?“戴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或“時復(fù)墟里人,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辛勤勞作后的披月踏露,偶遇田父時的共話年成,都散發(fā)濃濃的田園野草清香。
有人發(fā)現(xiàn)了宗教。佛教西來,本土化是在禪宗五祖后。此前佛徒多一衣一缽游僧,此后集中修行,勞作自給,山居為主,隱身林莽,農(nóng)禪并重。其直指人性的佛理心態(tài),外化與自然草木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這才真正扎根于中國農(nóng)耕社會。說來巧,五祖弘忍是陶淵明稍后百余年的小老鄉(xiāng),其祖庭,亦即鮑照“與妹書”的那地方。彼時彼地,一定是鴻蒙初開,草木葳蕤。
草木無言。
草木皆詩。
現(xiàn)今的人們,誰還能認出幾樣草木的名兒?高大的喬木,或許還能認得那么幾株,而漫山遍野青翠著的卑微野草,我們大都熟視無睹。不明白它們因何生,何時生,因何死,何時死,更不知它們的家族、習性以至姓名。
我們誰不熟稔“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但我是至今不認得像“窈窕淑女”一樣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的那種在清清溪流中蕩漾搖曳的“荇菜”。
我們也許私羨“有女同車,顏如舜華”的那份艷福,卻不一定知道“顏如舜華”、“顏如舜英”的“舜”即鄉(xiāng)野平常習見的木槿花。
我們也許朗朗上口地背誦“采采苤苡”,為它的群歌互答余音裊裊的妙不可言而擊節(jié),可我們也許不知道,“苤苡”就是葉肥穗大的車前草,其實,滿地都是呢。
一部《詩經(jīng)》,先人靈魂的呼吸,中國詩歌的萌芽,文學(xué)的萌芽,也是中國《本草》的萌芽,詩在草木芬芳中飄逸。詩三百篇最為寶貴的文化因子,或是2500甚至3000年前我們先人對草木冠名的記憶保留至今!
中國詩歌何以到唐朝就已經(jīng)做完了呢?重要緣由,怕是因草木而感悟而起興在那時已經(jīng)到了極致!試想想,“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剎那一念的大白話;“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萬斛深情卻輕輕系于野草一莖;“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瞬間遷想,不露纖痕?!熬怨枢l(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一聲探詢,一個舉止,平淡是真,似藏禪機,空穴來風,妙得無理。真不知是詩人哪根神經(jīng)的一個激靈,哪種怪癖的一個貴恙,卻成為后世品評不盡的講章資源、童稚嫗翁代代誦讀的語言經(jīng)典,甚至,成為漢語世界帶點創(chuàng)意的文化元素,你說奇怪不奇怪?
人口膨脹。物欲更膨脹。我們已經(jīng)很難覓到“寂寥山野無人到,除卻風聲是鳥聲”的自然生態(tài),恐怕也沒有新大陸人梭羅《瓦爾登湖》的心態(tài),伐木丁丁,自搭木屋,迷醉于午餐的面包染上了自己勞作時的松脂清香。該去哪兒覓詩歌、文學(xué)的野性、靈性?
青青草木啊!
親親草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