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云

9月11日 陰

這段時間以來我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每周末回家前,總要在城市的大街上轉(zhuǎn)悠一圈,看看有沒有人貼出要賣二手MP5或者P4的廣告。因為我一直想買一個MP5!哪怕是二手的。我們班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基本上都有MP4了,起碼也有P3。每當(dāng)課后他們拿出MP4,邊玩俄羅斯方塊游戲邊議論P4是哪個牌子好;哪個牌子P5都上市了;得多少多少錢;以及誰誰誰又出了什么新歌在哪個網(wǎng)站就能下載的時候,我一句話也插不上。因為我連個P3都沒有,還是一直用著那上個世紀買的隨身聽,聽歌還要買磁帶,音效還不好!太寒磣了,根本不敢拿出來!我又不齒于那種“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心理,只能一邊側(cè)著耳朵傾聽,一邊許著心愿:“哼!等我有錢了,就直接買個MP5,要‘蘋果牌的!讓你們羨慕死!”

可什么時候我才有錢呢?一部MP5的錢對于我來說相當(dāng)于一個月的伙食費,我可以不吃早餐,但也不能一個月滴米不進呀!向爸媽要?能供我到城市的重點中學(xué)讀書,對于一個普通農(nóng)家來說幾乎是花光了所有的收入,本來就已經(jīng)很拮據(jù)了。何況我也向父親說過幾回,可他總說“你那個隨身聽不是還沒有壞嘛,等不能用了再想辦法?！蔽冶闳杖张沃业碾S身聽壞掉,可是它即使不小心從床上摔下去也只是外殼上碰了一個小裂縫,內(nèi)部零件照轉(zhuǎn)不誤。而我還沒有頑劣到故意把它砸了的地步。所以,即使心中無限向往擁有一部MP5,也只能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欲望。

今天在街上照例巡視時發(fā)現(xiàn)新開了一家“方圓數(shù)碼”品牌店,而且店門口的開業(yè)慶典照牌上寫著“迎國慶優(yōu)惠大酬賓活動,時尚數(shù)碼產(chǎn)品促銷熱賣,MP5原價280現(xiàn)價240”!而且是“蘋果”牌的!宣傳廣告上寫“只限五天”。我站在店門口垂涎三尺,嘴里一直念叨著:“MP5,240!”

我恨不能立即飛到家里去要錢!

我邊蹬著車往家趕邊尋思,怎么向父親張口呢?要不就說隨身聽丟了?只能這么說了!

到家后,我極力裝著氣急敗壞,對父親說我的隨身聽丟了,哪兒都找遍了也沒找到!可英語聽力必須得用,要不然落下課該怎么辦……

“別著急!”父親安慰我道,“不行就重新買一個!”我一聽時機到了,便趕緊提議:“要買就買個MP5吧,可以聽英語,存課件,從網(wǎng)上下載學(xué)習(xí)資料也用得著,還能……”有的沒的功能說了一大堆,因為反正父親不大懂這些高科技電子產(chǎn)品的功能,只以為很神奇就是了。我又將隨身聽的缺陷和落后一一羅列,總之概括成一句話:“非MP5不可!”

父親聽我說得天花亂墜,又在我的苦苦哀求之下,終于松了口:“那就買一個?！苯又鴨?“多少錢?”

“240!原價要280的,東街上新開了一家‘方圓數(shù)碼品牌店,正舉辦開業(yè)慶典,優(yōu)惠五天,MP5降價40塊!等這個促銷活動一結(jié)束,又要恢復(fù)原價的。爸!現(xiàn)在買,是最佳時機了!”

我盡量抑制住激動得有點打顫的聲音迫不及待地說,同時細心觀察父親的臉色。

父親皺了皺眉頭,面露難色?！岸偎陌?……我手頭現(xiàn)在還沒有這么多,要不……我出去想想辦法!”

我一陣竊喜,父親終于答應(yīng)了!可能是出去借錢了。但愿父親能借到錢!也真挺難為他的,他一向是個不愿意向別人低頭的人,不是萬不得已輕易不會向別人張口借錢。這次要不是我撒謊說隨身聽丟了會影響學(xué)習(xí)成績,估計他還是不會給我買。這招真管用!我就要有一部MP5了!”

父親終于回來了。而且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借到錢了。我急切地問:“爸,錢找夠了嗎?”

“借錢?不是。我出去打聽了一下,聽說現(xiàn)在市面上沙蔥很值錢的,咱們村就有好幾個人去西山沙窩里挖沙蔥,一天除去來回車費可以掙五六十塊呢!這樣算下來有四五天的時間就可以掙夠你要的那個什么皮五的錢了!”父親信心十足、蠻有把握地說,“地里的活兒讓你媽一個人侍弄,我明天就跟他們一塊兒挖沙蔥去!”

“是MP5!”我提醒道:“可是,優(yōu)惠活動只限五天呀!今天已是第二天了!等期限一過,就得多掏40塊的!要不……爸!明天我跟你一塊兒去吧!兩個人去,兩天就差不多了?！蔽蚁霌碛幸徊縈P5的心情實在是太迫切了!

母親擔(dān)心道:“你一個娃娃家,到西山挖沙蔥又渴又累還吃不上飯,你能堅持得下來嗎?”

“一定能!出大力氣我比不過大人,跑跑腿數(shù)個沙蔥我還干不來嗎?媽,你也太小看我了!”

想到兩天后我就會有一部時尚的“蘋果”牌MP5了,我簡直興奮地一夜沒睡好覺。

9月12日 陣雨

坐著去西山的農(nóng)用車一路顛簸,骨頭都快要顛散架了,才終于到了目的地。下車一看,茫茫的沙漠戈壁,遠看似平坦無邊,到了跟前都是一個山包連著一個山包,坑坑洼洼、溝溝壑壑,沙礫遍地、植物稀少,連棵像樣的樹都沒有!零星幾叢綠色還是些紅柳、刺科、沙棘之類!

“沙蔥在哪兒呀?”我問父親?！斑@不是嗎?”父親用手一指腳下和那些刺科植物的根下,非常分散地長著一叢或者幾叢細得跟鉛筆芯似的,像春天剛露頭的青草芽差不多的瘦小植物,頂多也就有十厘米長,而且實在稀少得可憐,說是“叢”,實際上最多的也就一二十根,少的才三五根。原來就這個呀!不仔細看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我吃過味道獨特的膠制沙蔥和噴香的沙蔥水餃,沒想到長沙蔥的土地是如此貧瘠,而它的數(shù)量又是如此稀少!來的時候我沒聽父親的勸告,還特地準(zhǔn)備了小鏟子和小鐮刀,以為可以像鏟韭菜似的順茬割呢!太讓人失望了!

父親和村子里的其他叔叔嬸嬸們倒沒有我這么牢騷滿腹,已經(jīng)開始一人朝一個方向彎腰數(shù)起來?！凹葋碇?則挖之?！蔽乙仓缓酶谒麄兩砗箝_始了這“積少成多”的資本積累。

沙漠很吝嗇的。沙蔥三步幾根,五步一縷,每得一根,都要向大地彎腰行一次禮——“磕一個頭”才能換回來。長在石灘上的沙蔥還好采集些,那些藏在刺科和沙棘叢中的,真讓人望而卻步、難于下手!但或許正因此,它的長勢才分外茂盛,數(shù)量也稍多。不忍心放棄,只得忍痛把手伸過去,手背和指頭上立即被刺條劃出一條一條的血痕,生疼生疼的!雖說我沒有城市里長大的孩子那般嬌寵,可也沒受過這份罪呀!

心急馬不快!腿都要跑斷了,腰都快直不起來了,“磕頭”再“磕頭”,腦袋都磕暈了,我的第一籃還沒有滿!跑過去看看其他人的,他們很多己經(jīng)往袋子里裝了兩籃了!

天上下著小雨,我的額頭流著大汗,衣服濕浸浸地貼著脊背,也辨不清是被汗?jié)B透的還是被雨水打濕的。這真是個考驗人的耐心和耐力的活兒!若讓吟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老爺子也來采采這沙蔥,保管他改吟成“誰知盤中蔥。根根皆辛苦”了,哪還“悠然”得起來!不過想想我心愛的MP5,只得繼續(xù)把手伸進刺科……只要堅持完這兩天,我就能如愿以償啦!

9月13日 多云轉(zhuǎn)睛

辛辛苦苦遭了兩天罪,晚上月亮都快上來了,才把價錢談好賣給了在集市上擺攤的小販,自己連一根都沒舍得留下吃?？少IMP5的錢還是不夠!父親兩天掙了一百零幾塊,而我的,都不好意思說——還不到六十!

終于回到家了,糧吞虎咽吃完飯,我就沒精打采地回了自己屋,渾身酸困,躺在床上累得一動也不想動,可心中不痛快,睡不著。我的MP5又成了泡影!而明天就是優(yōu)惠的最后期限了。唉!

正唉聲嘆氣,父親推門進來了,我不愿起身,假裝睡著了。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這么快就睡著啦?給!這是240塊,你不是說明天還有一天的優(yōu)惠時間嗎?去買吧!”父親把一沓鈔票塞到我手中,“睡個好覺!明天你還要上課得!”

一聽錢湊夠了,我哪還有睡意!興奮地一骨碌爬起來,看著手中厚厚一沓鈔票,240元!我太高興了!明天就可以去買那部向往已久的MP5啦!幻想著在同學(xué)面前炫耀得意樣子,和用MP5聽音樂時的愜意神情……我不由得美滋滋地笑出聲來。

太興奮了!我簡直等不及到明天!睡不著了。我一遍遍數(shù)著錢,發(fā)現(xiàn)除了我們賣沙蔥的錢,其它的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票湊起來的。一塊的居多,也有五塊的,甚至還有好幾塊是角票!我的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上來積攢這些角票的母親的手——一雙骨節(jié)突出、青筋暴露,指臉兒上是厚厚的老繭,手背上是陳年凍瘡的手。

我有些煩惱!

看看我自己的手,手背上已經(jīng)有很多被刺條劃破的細細的傷口,沙蔥是辛辣的,被它的汁水浸蝕的指縫已經(jīng)有水泡了,個別磨破的地方還開始脫皮;忽然就覺得很自責(zé):野生的沙蔥已經(jīng)長成,單是采集就這么累。你才只干了兩天活,手就成了這樣,父母呢?他們一年四季在莊稼地里勞作,時刻跟土坷垃打交道,一顆一顆種子種下去,一粒一粒糧食收回來,要彎多少次腰?磕多少個頭?費多少心血流多少汗?才能換來你一年的學(xué)費、生活費和其它開銷啊?你算過嗎?他們的手成了什么樣子你想過嗎?在意過嗎?心疼過嗎?現(xiàn)在你卻要拿這么多錢,也就是說拿父親起早貪黑五六天、中午吃不上一口熱飯、腳上起泡手心脫皮眼窩流汗才能換回來的錢;拿母親省吃儉用多長時間、舍不得買新衣、舍不得吃好菜,要賣多少個雞蛋才能換回來的錢,去買一個奢侈品,然后去跟同學(xué)唾沫橫飛地夸夸其談?這應(yīng)該嗎?你對得起誰?

我打了一個激靈,思想在進行劇烈地斗爭:買還是不買?錢都已經(jīng)湊夠了,錯過這個機會肯定會遺憾的;可是,可是……終于,我下定決心,讓該死的虛榮心和攀比心見鬼去吧!

我把錢重新交回父親手中。

父親詫異地問:“怎么了?不夠?”

我說:“不是。夠了。MP5我不買了。因為——因為我的隨身聽找到了,就在書桌抽屜里,原來根本就沒丟,是那天沒找仔細。”

9月14日 晴

中午剛要去學(xué)校食堂吃飯,突然遠遠看見了父親的身影,正站在校門口向里張望。父親輕易不來學(xué)校的,會是什么事呢?我趕緊迎出去。

“爸,你咋來了?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沒有。今早你走得急,伙食費都忘帶了。給!只有60了,一個星期應(yīng)該夠了。還有,”父親從隨身背的那只泛黃的提包里掏出一個包裝異常精美的盒子,送到我手中,“我在你說的剛開業(yè)的那家店里,詳細問了問,他們說那個MP5跟MP4的功能也差不多,就是多了個照相的作用,照相功能我想對你學(xué)習(xí)用處也不大,就算了!給你買了個MP4,他們說現(xiàn)在你們學(xué)生都用這個,在網(wǎng)上下載個學(xué)習(xí)資料啥的方便得很,也是優(yōu)惠商品,原價要220塊的,現(xiàn)在賣180……”

我心中騰起一股潮熱,來勢洶涌。淚涌上眼眶,終于不爭氣地掉下來了。父親將寬厚的大手按在我肩膀上,說道:“男子漢,哭什么!等以后收成好了,給你好好買個MP5!”

“不用不用!”我又高興又激動地擦著眼淚連聲說,“這個最好了!我本來想買的就是 MP4!誰說要買 MP5了!”

甘肅省民勤縣三雷鎮(zhèn)三陶村二社14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