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瀟宇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夕陽下，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

我遇到這名叫富貴的老人時，是冬天將過、春天伊始的時候。

這是一個黃昏下赤裸著脊背扶犁的老人，這是一個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的老人，這是一個經(jīng)歷年少闊綽、敗家、戰(zhàn)爭的離亂、文革的麻木、喪妻失女、最后直至孤身一個的老人。哦，不，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盛得滿當當?shù)囊惠呑拥幕貞?，一頭有些衰老、有些偷懶卻又有些可愛的和他相依的老牛。

一開始的敗家，是由富貴一手造成的。賭光了家產(chǎn)，只得搬到茅屋里去住。人生最苦莫過于由奢入儉，唯享受過精致的生活才更難容忍粗劣的日子，而且心理上的落差，那種壓迫感和恥辱感，能把你所有的志氣消磨殆盡，可是，災難，災難有那么容易么?這僅僅只是生活的開始，要經(jīng)過千折百回的折磨，終將幸福磨得一絲不剩。持續(xù)不斷的悲傷歲月，化成凄美的組曲，渲染著卑微的痛苦，和心酸的干澀。富貴他爹的離開、鳳霞的變啞、家珍落病，到有慶因被抽干血而致死時，竟是無法自制地心疼。想起因怕跑破鞋而拿著鞋赤腳在冰地上奔跑的有慶；想起每天家里學校來回奔跑為羊割草的有慶；想起羊被帶走時可憐巴巴地問“我每天都能來抱抱它們嗎”的有慶，想起……心疼一個孩子的善良和他無辜的死，以致后來看到家珍、鳳霞、二喜、苦根的離開，像渾身已被抽光了氣力般，風拂水面只是微微泛起波瀾，不知是愈平靜愈心酸還是心疼過后僅剩無力的麻木?所幸，富貴還活著。

“人活著就是活著，只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的?！标P于災難與幸福，悲傷與快樂，感性與理性，理智與意志，在這里都變得毫無意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當他們直面生命表象下蘊藏的死亡與絕望時，當死亡已成為一種隨時降臨的“節(jié)日”時，當命運捉弄善良、生命愈發(fā)脆弱時，他們拿什么與殘酷的命運抗爭?——活著才是最好的武器。富貴告訴了我怎樣去尊重哪怕微不足道的生命，怎樣面對困難繼續(xù)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想起曾經(jīng)在報紙上看到過的關于自殺的一些報道。一個人縱身一躍，難道就真的一了百了了嗎?生命只是一張單程的車票，當你撕票的時候，你只是不負責任地把自己身上的包袱壓到了別人身上，并且再也尋不回那張回“地球村”來的票，而那把名為“活著”的利刃，已萬分不情愿地被你扔下了萬丈深淵，無處可尋。然而，世上真的是有永遠無法過去的坎么?活著，縱使它沉鈍冷硬，縱使它銹跡斑斑，它還是對抗苦難最有效的武器。如果你的天堂塌陷了，你還有人間。每當累得想要停下來的時候，我總是告訴自己，只要沒昏倒就好。誰活著不痛，誰身上沒有傷口，如果不能確定的確是生無可戀，那么就還得活下去，在太陽底下，人可以有好多選擇，為掛念的人、掛念的事，為掛念的自己，好好活著。如果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那你還渴望得到誰的尊重呢?人生總有逆境和順境，順境過逆境出，逆境出順境來，總是交替而行。正所謂“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每一個人的一生，未必都是密樹濃蔭遠山含翠的金粉記憶。社會上的事，瞬息萬變，生活往往會在時間中落空，在歲月的流逝里變?yōu)檫z憾。人難過了，可以哭，但哭過了，還是得繼續(xù)上路。

或許正是因為太多的死亡，讓富貴的一生中不多的幸福顯得更加彌足珍貴：家珍重新回到徐家，富貴從軍隊逃回家里，有慶上學念書，鳳霞嫁給了二喜，苦根的出世……每一次家人死去后都會有新的生活的希望，雖然死亡沉重，命運多舛，但終歸多了些生的喘息；也正由于每一次新的生活剛剛開始，卻再次被命運捉弄，才越發(fā)顯得生命的脆弱和命運的難以捉摸。然我們唯一可做的，便是坦然接受。在生活中，每每看到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和煦的陽光里瞇著眼，呷口茶，神態(tài)安詳，十足的滿足感，便會產(chǎn)生一種洋溢的幸福。歲月把他們鐫刻成安然的姿態(tài)，他們經(jīng)歷的一生，或痛苦，或幸福，或大喜，或大悲，但他們理所當然地把苦難當做生命的一部分去坦然地接受，他們把“活著”這把武器磨得鋒利無比，陽光照在他們黝黑的臉上，明亮但不刺眼的光輝透著單純的平和與樂觀，最終讓經(jīng)歷了磨礪的生命變得堅韌無比，一如他們腳下的堅實的土地，浸潤了辛勤的汗水、淚水和血水，播種著殷切的希望，孕育著樸素的夢想。

時代的洪流把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折疊成薄薄的一張底片，以眼淚濕影，用痛苦定格。疼，而坦然。歲月的颶風卷起黃沙，把記憶埋藏成再也無法尋覓的絲路。死亡的結(jié)果，希望的過程。所以，我們，更要活著，好好活著。

土地上人踏出的田埂通往天邊的落日，整裝獨行，遙對晚霞，山頭夕陽正好，奈何此時余暉彼時余暉，都沒留下時間的痕跡。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從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