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燁
[摘要]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倩女離魂》中張倩女、王文舉和老夫人的形象,找到鄭光祖更重于其文采的價值,那就是他真實地寫出了蒙漢交融的特殊時期,時代的陣痛造就的矛盾人物和矛盾思想。
[關(guān)鍵詞]倩女離魂;人物形象;時代
現(xiàn)任教于美國紐約州奧本尼大學(xué)的陳凡平女士將元雜劇中的婦女形象歸為兩大類:一類表達了觀眾內(nèi)心的渴望,她們的存在可以滿足人們的心理需求;另一類體現(xiàn)了社會的道德標準,她們被用來灌輸社會的價值觀念?!烁爬ㄒ徽Z中的,用于《倩女離魂》中張倩女的人鬼兩重身份更是再合適不過,將陳女士的話提煉一下,便是體現(xiàn)了“人欲”與“天理”的矛盾。
彼岸的張倩女大愛大恨、愛憎分明、大膽而不失潑辣,是一個率性、不屈的女子。王國維有言“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于其反對之方面”,他說這樣的文學(xué)才是對于世界乃至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我想不管是原著《離魂記》的作者陳玄韋占還是鄭光祖,正是看到世俗的缺陷無法彌補,小小一個弱女子無力對抗,于是設(shè)計讓倩女的靈魂出竅,作為倩女內(nèi)心的忠實代言人,蔑視禮教綱常,無視一切不合理的壓抑女性的條條框框,看似神神鬼鬼,卻實中有虛。虛中有實,正體現(xiàn)出合理的現(xiàn)實邏輯。面對老夫人,她說“做著不怕”,面對王秀才迂腐的勸告,她說“你振色怒增加,我凝睇不歸家”,面對秀才不忠的可能性,她說“妾身荊釵裙布,愿同甘苦”,字字鏗鏘有力,儼然一個有著“斗士”精神的剛烈女子形象。她直言不諱,“都則是家前院后,又不隔地北天南??照`了數(shù)番密約,虛過了幾度黃昏。”火辣辣的欲望表白,不愿青春虛度而主動追求愛情。將王生“功名第一,美色第二”的思想與“小姐放心,小生得了官,便來要你”的承諾比得被動而失去了分量。
這種女子的“斗士”造型集中于元代雜劇中,竇娥、趙盼兒、王昭君、秋胡妻梅英、崔鶯鶯……“文學(xué)形象的集中性的背后,通常總有著社會歷史與普遍審美心理的強有力的背景”。那么,張倩女叛逆的魂靈形象作為上組女性形象的有力呼應(yīng)而出現(xiàn),并不具有偶然性,恰恰是元代特殊的時代背景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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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蒙統(tǒng)治時期,蒙古人人主中原,熱烈奔放的草原游牧文化居于主導(dǎo)位置,幾千年“文以載道”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追求含蓄溫柔風格的漢族文化傳統(tǒng)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蒙古軍隊的鐵蹄踏碎了中原與南方山河大地,使?jié)h族人民陷入水深火熱的同時,也顛覆了舊的傳統(tǒng)思想與傳統(tǒng)觀念。單從婚姻方面來說,“蒙古族的亂婚習俗沖擊了程朱理學(xué)束縛婦女的鏈條,綱常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削弱。從這個意義上說,元代女子可以說得到了一種暫時的、有限的‘解放,元人愛情劇中的女子常常帶著‘野性,富有膽識,敢作敢為,少有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的負擔,應(yīng)是這一時代社會現(xiàn)實狀況的真實反映”因此“元代貞節(jié)觀念的淡化,使元雜劇作家們對婚姻愛情的設(shè)想也大膽起來?!编嵐庾尜x予張倩女如此鮮明的個性,如此熱辣的語言,欲望的表達露骨到讓21世紀的我們都覺得驚世駭俗,不能不說這是蒙漢文化交融期特有的社會風俗熏陶使然,倩女自然生動的語言,即是元代婦女生活語言的提煉,倩女的一舉一動,即是元代婦女奔放個性的折射。
既然是蒙漢文化交融,那就不能簡單地看到蒙族文化的影響,更應(yīng)該注意的是幾千年漢族文化傳統(tǒng)的印記,穩(wěn)定狀態(tài)的文化積累鑄成了人們特定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和心理定式,讀書做官、兼濟天下、光宗耀祖的人生理想,溫柔敦厚、中庸和平的人生風范,君賢臣忠、父慈子孝、夫唱婦隨的傳統(tǒng)道德,不會在一夜之間被野蠻的暴力打破而消失得干干凈凈。相反,蒙族文化與之相比,只能算是巨人肩膀上的侏儒。所以我們看到,離魂雖浪漫而自由,肉身卻被禮教綱常束縛于病榻,生死不得。倩女孤立無援地戰(zhàn)斗,支配她的仍然是漢族封建意識的建構(gòu)者和維護者——王文舉和老夫人。
此岸的她,迫于封建社會的綱常,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茶飯不思,形容消瘦,擰著翠黛雙蛾,雙眼婆娑,淚彈不盡,可謂愁心驚鳥啼,香魂逐花飛,最不忍見蝴蝶雙飛燕。一盞昏黃的孤燈,伴著憔悴的怨女,除了凄涼,仍舊是凄涼。這哀怨女子的造型,更讓從《詩經(jīng)》讀到宋詞、讀到《紅樓夢》的我們所喜聞樂見,可以說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精髓所在。這一個“怨”從來都是如此吸引人,喚起惻隱之心。相對于較男性化的“怒”或者是“憤”,它是一種小火慢燉式的煎熬,沒有適當?shù)陌l(fā)泄管道,邁不出閨房半步,更沒有剩余的氣力,“怨”便是指向自我,折磨自己。楔子里夫人喚倩女出來拜哥哥,做拜后,夫人二話沒有,立刻云“孩兒,這是倩女小姐。且回繡房中去?!庇纱丝梢娨话?,元代雖然整體氣氛寬松自由,漢族人中兩性的隔離比之唐宋卻有過之而無不及?!?3世紀以后,理學(xué)說教同蒙古占領(lǐng)造成的感情因素,引起實行兩性隔離的趨勢加強”,“他們最擔心的事情之一是如何保護他們的家眷免受征服者的糾纏……開始越來越贊賞儒家關(guān)于把婦女隔離起來的規(guī)定”在這樣的現(xiàn)實背景下,理學(xué)在元代得到更為廣泛的傳播和認可。這才有了口口聲聲“聘則為妻。奔則為妾”,為了維護冰冷的天理,不惜置滾燙的情欲于不顧的王文舉。對比之下,倩女的用情之專、達情之深,盡管不可避免地帶上了舊時代女子對男子的強烈依附意識,卻更顯其撼動人心的魅力。
文學(xué)史上對鄭光祖的定位是元代后期“文采派”的代表,認為其文采華美掩蓋了思想傾向上的矛盾與不足?!班嵐庾骐s劇的主要特征是情致凄婉,詞曲清麗,而思想傾向則不很鮮明,生活氣息也不夠濃烈?!眲⒋蠼苷撌鰡碳獣r說:“正如鄭德輝的作品一樣,想找著什么社會問題和時代意識,是沒有希望的,但他們同樣用著最工麗華美的文句,描寫艷情,在文字上得到唯美的成就,而使讀書人愛好?!编嵐庾娴膬r值并不僅于此。《倩女離魂》中王文舉的迂腐一直為人詬病,尤其在第四折中,他帶著倩女的魂靈衣錦還鄉(xiāng),當?shù)弥慌娜馍硪恢蔽措x開閨房半步,便斷定“這必是鬼魅”時,當即撇開三年的恩情,振聲厲色,“小鬼頭,你是何處妖精,從實說來!若不實說,一劍揮之兩段?!币桓碧嫣煨械赖目膳旅婵住TS多人嘆息這是鄭光祖的一大敗筆,體現(xiàn)了其思想的局限。但我卻認為,王文舉的形象正符合當時現(xiàn)實,與倩女一樣,是特殊時代的產(chǎn)物,是研究元代書生的生動窗口。除了上文論述的蒙元強權(quán)政治及經(jīng)過改造整合而日益滲透到日常生活中的官化理學(xué)的影響外,還體現(xiàn)了元代文人復(fù)雜的功名意識、精英意識。
元代前期長達81年廢除了科舉取士制度,元仁宗時期雖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科舉取士,但無論在考試內(nèi)容的難易,還是在中選者授官品級的高低等方面,都明顯優(yōu)待蒙古人和色目人,歧視漢人和南人。正如元雜劇所描寫的那樣,在元代真正是“儒人不如人”,備受輕視和奚落?!翱婆e制度在中國整整實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從隋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緊緊地伴隨著中華文明史。”“這種歷久不衰的動員造就了無數(shù)中國文人的獨特命運和廣大社會民眾的獨特心態(tài),成為中華民族在群體人格上的一種內(nèi)在烙印,
決不是我們一揮手就能驅(qū)散掉的?!碑斎桓皇敲晒盆F蹄所能磨滅掉的。反倒正如倩女的那句“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間阻,越思量”,他們憤慨著,又都熱衷著,把那日思夜想的科舉夢、功名富貴圖全寄托到了筆下的書生身上。
“黃卷青燈一腐儒,三槐九棘位中居。”王文舉的開場詩即體現(xiàn)出儒人強烈的精英意識和功名意識。王生去拜訪張宅,也是在岳母數(shù)次寄書來催,而恰逢春榜動,選場開,去長安應(yīng)舉的途中順便走一遭的事。在他看來,功名第一,婚姻第二,中舉對他來說十拿九穩(wěn),錦繡前程,富貴美色就等他來一一收入囊中。王生當然沒有直接說明,而是借張倩女的口道出,她一次又一次地夸贊王生的才情。并描繪他一紙登科做了貴門嬌客后,御宴瓊林佳人玉女,應(yīng)接不暇的命運,由此預(yù)感自己將錯失良緣,虛度青春,與其被動等待被王生拋棄。不如主動跨出一步爭取婚姻,與其成日在家胡思亂想。不如陪在他左右提防著,于是倩女直言“趕你不為別,我只防你一件:你戀著那奢華,你敢新婚燕爾在他門下?”聚少離多的焦躁和憂悶成為她幻化成鬼的巨大而惟一的驅(qū)動力。到此不得不說,自古書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貴族精英意識被襯托渲染到了極點。
從這個角度再來分析老夫人的話。不難感覺到她人性的閃光。特別是劇終,當倩女還魂后告訴她真相時,她驚嘆“天下有如此異事!”,接著趕緊便道“今日是吉日良辰,與你兩口兒成其親事?!贝笥小俺扇酥馈钡摹熬印弊黠L,而第二折中文舉云“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很是擔心老夫人發(fā)現(xiàn)之后的態(tài)度,大發(fā)雷霆?抑或毀其婚約?結(jié)果證明都沒有,老夫人干脆利索地為這出大團圓畫上了完美句號。有人會說了,這是“迷青瑣”的結(jié)果啊,王文舉飛黃騰達了,她當然沒理由阻攔。但我卻覺得我的理解也許更符合實際。如我上文中所說,假設(shè)這一代向一代妥協(xié),代代屈服于封建禮教,永無止境的話,社會就永不會進步?!胺采鐣枷?,束縛于一途既久,驟有人焉沖其藩籬而陷之?!辈粷M與微詞積累到一定程度,一定會產(chǎn)生質(zhì)的飛躍,于是有了張倩女式的大膽反抗,張倩女們,竇娥們,決不是偶然橫空出世,而是踩著她們的母親們,母親的母親們的肩膀站出來的。元蒙統(tǒng)治者對漸趨飽和的中原文明的沖擊,造成的漢族封建傳統(tǒng)的斷裂只是為她們的出現(xiàn)提供了契機。所以我認為鄭光祖對老夫人的設(shè)計同樣符合現(xiàn)實,是時代的產(chǎn)物。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無論今人對于鄭光祖的文采多么肯定,對于他的思想傾向多么質(zhì)疑與不解,《倩女離魂》真正的價值所在,就是真實地寫出了蒙漢交融的特殊時期,時代的陣痛造就的矛盾人物,矛盾思想,我想鄭光祖的矛盾才正是他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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