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 石
上周日,吃過午飯剛躺下休息,手機響了,老家那邊的號碼,按下接聽鍵,竟然是母親。母親說,我的本家大哥跟隨兒子去了河北,她把大哥家的電話移裝到了自己家里。
春節(jié)回家過年,母親就念叨:今年咋說也得裝個電話。母親是和我笑著說這話的,母親的笑容里帶有幾分自嘲,但相比之下那種實現(xiàn)心愿的“執(zhí)著”更為分明。中秋前我回家,母親又提到安裝電話的事。母親說:“秋后賣了胡麻就裝呀!想給你們打個電話,總得去別人家,給錢人家又不要,因此也就不好意思去打了。你們打來電話,他們老不喊我們?nèi)ソ?。說我和你爹倆人一對聾子,喊了也聽不清。我裝上個電話,想和你們說話也方便些?!?/p>
母親說,手機鈴響她有時候聽不見,但她試過,電話鈴聲音大,她能聽到。這一次,母親沒有笑,滿臉的認真。我未置可否。我不想為自己開脫什么,跟母親在一個屋子里說話都得靠近她還有一點聽力的左耳。通常打電話,母親那頭少不了一個接轉(zhuǎn)者。至于父親,幾近于沉默在無聲的世界里。大哥的兒子——我的本家侄子講過一件事。前年冬天的一個夜里,我家里喂養(yǎng)的幾只羊頂開羊圈的柵欄跑到了街外,惹得小村淹沒在一片犬吠聲中。侄子聞聲起來給把羊趕回圈里,第二天二老竟全然不知。
“這多好,我多會兒想和你們說話就能說?!弊约杭依镉辛穗娫?母親顯得很興奮。她告訴我,地里的莊稼都歸倉了,又一年忙下來了。今年不知為什么,村里一直還沒來過收糧食的。聽說,胡麻價格也降了。醫(yī)保每人又要二十塊錢。昨天父親套車去三伯母家拉回一桶水,今年家里沒喂豬,拉一回水夠吃一個禮拜。母親說,她們倆人的身體都挺好。不忙了,走動少了,她的腿疼病也好多了。讓我不要掛記。她只是時間長了就想和我們說說話,想知道我們幾個都在做啥。這回家里有電話了,方便多了。
家里安上電話,不單是方便,對我而言,不自覺地增添了一份打電話的責任。兩天前,得知降溫的天氣預報,我撥響了母親家里的電話。鈴聲響了好一陣子,我想母親可能睡下了,正要放下電話,話筒里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母親沒想到我又給她打電話,語氣中掩飾不住意外的高興。我問家里點上火爐沒有?我的音量不斷拔高,以至“點上火爐沒有”幾個字一字一頓地喊了出來,母親還是沒有聽懂。妻子在一旁捂著嘴笑,電話那頭母親也笑了。我只好轉(zhuǎn)換一個貼近點兒的問題:“家里冷不冷?”來引導母親。
仍然是答非所問。
妻子說,你不要用那么大聲音喊,平和點,慢點說,試試。果真,母親聽清楚了。她說,每天燒長柴(胡麻等植物秸稈),家里不冷。母親說,村里只有兩家點上了火爐。今年炭貴,這幾天還不怎么冷,用不著火爐,過了小雪再說吧。
母親說,她等把秋糧賣了,把白面和莜面磨下了,家里安頓好了就來我們家走走。
母親是兩年前的國慶節(jié)我住院手術時來的青城,那時我們還租房子住。那年臘月我們搬到了新居。搬家那天,母親就在電話里念叨說要來看看我們的新房子,說了兩年多了。夏天丟不開地里的莊稼,冬天有閑空了,我年老的父親,又讓她放心不下。
不過聽語氣,她下決心今冬要來的。
她說,長途電話費錢,自己先把電話掛了。
周日,氣溫驟降。晚上女兒要我再督促一回母親,一定把火爐點上,并讓母親盡快一點來,趁天氣尚且暖和,能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一并到醫(yī)院看看她的腿疼病。母親說縣里的醫(yī)生認病很準,她認定自己的腿疼病是骨質(zhì)增生,“看不看就那樣了”,她就想來看看我們的房子,享受享受住樓房的感覺。
母親告訴我,父親也能接電話了。她把電話交給了父親,父親連著喊了兩聲我的小名。我問他的胃病最近怎么樣?他說聽不清,把電話還給了母親。她說:“冬天能坐下來了,我的腿疼輕多了。哎——這腿也不讓人干活了?!?/p>
心勁兒要強的母親終于對命運發(fā)出了一聲服輸?shù)泥皣@。
母親說,今年多虧有我下崗失業(yè)的妹妹幫忙,春播時從縣城回去十多天,秋收時又回去二十多天,要不然山藥都凍到地里了。
“明年別種地了?!蔽艺f,這句話已經(jīng)是老生常談了。至少從2006年舊歷正月四弟舉行婚禮那天,開始列為家庭成員中的一個中心話題。
母親聽清楚了?!安环N,不種地哪能行呢,你爹已經(jīng)犁過十來畝地了?!?/p>
我自己搖了搖頭。
去年七月份,父親來青城呆了七天??粗置嫔洗鞑幌⒌能囕v行人,他感慨,這多的人不種地,哪來那么多的糧食。上下公交車,我得扶著他;到家,每爬兩層樓梯,他需要停下來歇一會兒。然而,年愈古稀看似弱不經(jīng)風的父親與體弱多病的母親一起,留守在滿眼亂石的寶和莊梁上,一年又一年,春天將希望播進貧瘠的泥土,秋天把浸透汗水的收獲扛回倉廩。
我了解兩位老人,他們只要還有最后一點氣力,就不甘落于人后。他們不愿給孩子們增添負擔和麻煩,自食其力,過自己的日子。中秋節(jié)前回家,我和父親去地里起山藥。父親將我挖起的最后一顆山藥揀到筐里,撐著筐子從地上站起身,看著地里堆起的收獲,感嘆道:“種了一輩子地,沒碰上這會兒的好政策,種地不收稅還給補貼?!钡拖骂^,輕輕嘆了口氣,“哎,政策好了,可是咱做不動了?!备赣H語氣里的悲哀滲入夕陽的余輝,灑落在枝頭金黃的樹葉上,秋涼的肅穆與寂靜深深地襲染著我。
“多會兒種不動再說罷?!彪娫捓锬赣H仿佛自言自語道。
放下電話,我癡癡地盯著窗外——故鄉(xiāng)深邃的夜空中,月亮還沒有升起。幾點寒星輝映下,陳舊的石頭院落,瓦頂泥墻,無法掩飾倦呆神態(tài)的老屋,朦朧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線不甘寂寞的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探視著窗外。窗內(nèi),父親和母親促膝坐在炕頭上,時或附耳,時或用手比劃……柜角上的電話機,隱身在母親精心縫制的方帕下,安靜地傾聽。
〔責任編輯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