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之
周太安系開國中將、原解放軍海軍副司令員周希漢之子,歷任《八一電影》副總編、國家話劇院常務副院長等職。他的妻子郁蕾娣,是紅極一時的芭蕾舞演員,主演過《紅色娘子軍》、《白毛女》等劇。兩人一見鐘情,卻因為特殊時代背景,歷經(jīng)10年苦戀才攜手成婚。為了事業(yè),也因為身體原因,兩人錯過了生育機會,領養(yǎng)了一個兒子。郁營娣婚后赴美國深造,卻不料突患乳腺癌重病他鄉(xiāng)。就在周太安準備赴美照顧妻子之際,養(yǎng)子卻因車禍頭部受傷成為殘疾。一邊是身處異國無法回家的絕癥妻子,一邊是重傷未愈的殘疾養(yǎng)子,都需要他親自照顧。面對這個人生最痛苦的難題,周太安將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2009年6月,記者采訪了周太安,聽他講述了這段刻骨銘心,催人淚下的故事……
愛妻異國重病,那一段魂牽夢縈的痛
1995年秋,我收到了一封來自美國俄克拉何馬州的信。信是妻子郁蕾娣寄來的,妻在信中說:“我得了乳腺癌,沒有了頭發(fā),沒有了乳房,沒有了子宮,這樣的‘女人你還要嗎?”看著這一行行酸楚的話語,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一幕幕往事涌上心頭——
我與郁蕾娣在一次座談會上相識,當時,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上大學,郁蕾娣則是一名芭蕾舞演員。后來,我們碰巧一起參加長征文藝宣傳隊,活動結束時,郁蕾娣對我說:“以后不管你去哪,都要告訴我,別失去了聯(lián)系?!痹瓉恚衾冁穼ξ矣辛撕酶?,因為我沒有一點“高干”子弟做派。
天有不測風云,因為父親被“文革”造反派批斗,我也被關押、“反省”。郁蕾娣得知后,每天打電話安慰我。在那孤立無援的惶恐中,郁蕾娣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亮點。
我們的感情也在苦難中升溫。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北京郊區(qū)某部服役。而郁蕾娣則成為中央芭蕾舞劇團的女一號,很快成為了紅遍全國的“明星”,并經(jīng)常為訪華的外國元首演出。處境變化,讓我深感不安。沒想到郁蕾娣搶先安慰我說:“我既然選擇了愛你,就會堅貞不移……”
然而,我們的戀情卻遭到了高層的壓力和造反派的破壞。中央芭蕾舞劇團禁止我見郁蕾娣,并命令郁蕾娣與我斷絕關系。為了保護心愛的戀人,我含著眼淚說:“要不,咱們……”郁蕾娣馬上堵上我的嘴哭著說:“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我不怕!”面對重重阻力,我們像“地下工作者”繼續(xù)戀情,雖然很苦,我們的感情卻反而更深、更默契……
就在我們熱戀中,郁蕾娣遲緩很久后告訴我,她妹妹未婚先孕生下一個男孩,而那男人卻因盜竊被判刑12年。她妹妹無力撫養(yǎng),更無法面對輿論的壓力,而孩子的成長又離不開“父母”,因此希望我們收養(yǎng)她的孩子。我很猶豫,便征詢父親的意見。父親說:“周總理一生領養(yǎng)了好幾位烈士子女,你們要想領養(yǎng),就好好待他,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庇衾冁犯袆拥每蘖?。隨后,這個被外婆帶著的男嬰,成為了我和郁蕾娣的“兒子”,我們給他取名周陽。
經(jīng)過10年苦戀,我們終于沖破阻力結婚了。不久,郁蕾娣懷孕了。誰料,就在此時,文化部組織中央藝術團隨鄧小平同志訪美,這是小平同志重返領導崗位后首次出國訪問,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意義。
郁蕾娣被安排在肯尼迪藝術中心為美國總統(tǒng)卡特演出。此時郁蕾娣剛懷孕不久,留下孩子推掉演出?還是打掉孩子去演出?無論怎樣選擇,都是艱難的、痛苦的。我看著郁蕾娣,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做母親的渴望和留戀舞臺、難舍事業(yè)的遲緩。再三考慮后,我對郁蕾娣說:“我們不要這個孩子了,你接下任務吧。”郁蕾娣吃驚地看著我:“你想好了,不后悔?”我說:“下這個決定很難,但為了你的事業(yè),也為了國家,我們只能如此,孩子今后可以再要。”我的決定,在家里引起了一場紛爭。最后,在我的堅持下,郁蕾娣做了人流手術,參加了演出。
我們結婚前夕,3歲的周陽來北京和我們一起生活。失去了第一個孩子,我們便把滿身心的愛傾注到周陽的身上。郁蕾娣的工作很忙,經(jīng)常到外地甚至出國演出,我便承擔了照顧、教育孩子的責任。在我們的關愛下,周陽一直健康成長。
郁蕾娣38歲后由于傷病漸漸淡出舞臺,擔任中央芭蕾舞劇團副團長兼藝術室主任。我由部隊調任到八一電影制片廠當了幾年編輯后,在《八一電影》雜志當副總編。此時,我們非??释粋€孩子,但遺憾的是,因為郁蕾娣原來就有子宮內膜異位,月經(jīng)時痛得在床上打滾,可她長年國家演出任務不斷,經(jīng)常為演出打針停經(jīng),由此造成的“惡果”完全顯露出來:每個月經(jīng)期來臨時,她痛得要服用大劑量安眠藥才能入睡,到后來發(fā)展到靠打杜冷丁才能“挺”過經(jīng)期。我?guī)絽f(xié)和醫(yī)院檢查,專家說她的病情非常嚴重,唯一的辦法就是切除子宮。
最后,郁蕾娣含著淚被推入了手術室。當她從麻醉中醒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我不能再為你生孩子了?!蔽易プ∮衾冁返氖职参克f:“沒關系,我們不是有陽陽嗎?他就是我們的親生孩子。”我們相視無語,淚流滿面。
成為劇團領導之后,郁蕾娣產(chǎn)生了新的想法:出國留學深造。1988年10月,郁蕾娣終于爭取到了一個美國芭蕾舞團的邀請,自費公派前往美國深造。到機場送行時,郁蕾娣依偎在我懷里流著淚說:“等我,照顧好兒子?!蔽艺f:“放心,我會的。”我們誰也不曾想到,北京機場的分別,竟成了我們的訣別。
郁蕾娣到美國后,不幸大病小病接連不斷。先是長年演出造成的膝蓋半月板勞損嚴重積水,不得不手術治療,之后又是突發(fā)急性膽囊炎。因為疾病拖累,郁蕾娣未能按期回國,因此被中央芭蕾舞劇團開除公職,郁蕾娣非常傷心,便在一位美國朋友的幫助下辦了綠卡,移民美國。我們用信件、電話傾訴著相思之苦,期待著團聚的那一天。
誰料1995年的一天,郁蕾娣突然打電話告訴我,她被查出患了乳腺癌……
養(yǎng)子車禍腦癱,重擊下堅挺脊梁
看著妻子的信,我心如刀絞。最令我難過的是,心愛的人得了絕癥,卻遠在異國他鄉(xiāng)。我寫信給郁蕾娣,想接她回國治療。但郁蕾娣回信說:“回國到你身邊當然是我做夢都想的事情,但我回國的話,按你我的經(jīng)濟條件,能承受得起嗎?我在這邊有醫(yī)療保險,醫(yī)療條件也好,你放心吧。”
我當時每個月工資不足千元,而郁營娣國內的公費醫(yī)療也被解除,一旦回國,治療費用的確是不得不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但我一心想守護在妻子身邊,心想既然你不方便回來,那我就過去吧。郁蕾娣出國后不久,我被調到國家話劇院任常務副院長,后來又停薪留職在一家公司任職。經(jīng)過十分繁瑣的手續(xù)和協(xié)商,到1996年5月,我終于辦好離職手續(xù),可以輕松赴美陪伴妻子了??晌胰f萬沒有想到,另一個意想不到的災難卻突如其來
1996年5月24日下午4點,我正在家里收拾去美國的行李,突然接到電話:“你是不是有個孩子叫周陽?他出了車禍,現(xiàn)在送往301醫(yī)院途中,請趕快去!”晴空霹靂的消息,讓我驚呆了,我急忙趕過去。在急救室,我一眼就看到周陽死人般躺在急救床上,鼻子、嘴
巴、耳朵都在不斷冒血。
原來,退伍后的周陽到我的一個同學開的公司工作。出事的那天,周陽開車和我同學一起去河北辦事,回程路上和一輛滿載焊條的汽車相撞……
直到第二天早上6點,周陽才從急救室出來,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說,周陽頭部左側粉碎性骨折,腦部損傷嚴重,極可能成為植物人,就算清醒過來,也會癱瘓,最好的結果也會失語、弱智。我傷心欲絕。
周陽在監(jiān)護室呆了兩個星期,終于轉入普通病房。不知不覺,我不敢將兒子車禍的消息告訴身患絕癥的郁蕾娣,害怕她因此病情惡化。我不得不編造謊言。稱美國使館因種種原因沒有給我簽證,無法成行,請她原諒。
不料1997年1月,郁蕾娣委托一個從美國回北京的朋友,帶了一些給周陽買的衣服送回家。當時碰巧我外出辦事,這位朋友看到周陽的狀況,馬上給郁蕾娣打電話。很快,我就接到了郁蕾娣的電話。郁蕾娣在電話那頭哽咽著無法說話。她批評我出了這么大的事還瞞著她,又指責我沒有把孩子照顧好……我無言以對,只是一個勁地安慰妻子,叮囑她保重好自己身體,答應她一定好好照顧周陽。
蒼涼悲壯的選擇,牽手放手都是愛
因為辭職了,我沒有了收入來源,而周陽即使在家里進行康復治療也需要不小的開支,我只得靠寫一些父輩回憶文章籌集費用。而郡蕾娣雖身患絕癥,也對周陽非常牽掛。在她的朋友口中,我也了解到郁蕾娣一些她無法告訴我的近況。
以郁蕾娣的優(yōu)秀條件和名氣,一到美國便引來不少追求者。當郁蕾娣不幸患上癌癥后,很多追求者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有個姓林的臺灣籍富商,依然對她追求不舍。但都蕾娣一直將他拒之門外,即使是住院做手術,她寧愿出錢請護工也不愿接受他的照顧。我聽后心痛不已,我知道,這是郁蕾娣堅守著我們的愛情??墒俏遥驹撆惆樵谒磉?,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1999年底,我聽郁蕾娣的朋友說,郁蕾娣病情再次惡化住進了醫(yī)院。我恨不得飛到她的身邊,可是癱瘓的兒子卻讓我無法離開。周陽的親生母親后來重新組建了家庭,不便關照周陽。我便提出要岳母將周陽帶回上海住一段時間,等我去美國看看郁蕾娣再接他們回來。然而,第二天我外出處理一些事情回來,竟發(fā)現(xiàn)岳母不見了。我非常著急,四處托人尋找,直到3天后我才接到郁蕾娣妹妹的電話,說老太太被接到青島她家了。
人情冷暖,令我非常傷心,可我卻無從話說??粗⒆幽强斩吹难凵?,一股悲涼從我心底升騰。我想,雖然遠在異國的妻子令我牽腸掛肚,但冷靜地想,妻子在國外有醫(yī)保、有朋友,堅強的她一定能渡過難關。而眼前的兒子卻是多么可憐,若我真的一走了之,他還能生存下來嗎?只是,對心愛的妻子,我卻無法到她身邊呵護她了。我的選擇,很多朋友甚為不解,但我卻覺得這是一個男人應該承擔的責任。
幾經(jīng)椎心泣血的掙扎,我提筆給妻子寫了封信。我一邊流淚一邊寫道:“你身在他鄉(xiāng),又身患重病,既然有人衷心地關愛你、照顧你,為什么不接受呢?堅守愛情,固然美好,但在這樣的現(xiàn)實條件下,我覺得我們退一步,松開緊抓住愛情的手,也許生活會輕松,這何嘗不是一種美好和偉大?!卑研叛b進信封,我思緒萬千: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我們都不曾放棄,可此時,我卻不得不松開了自己牢牢抓住愛情的手。
郁蕾娣收到信后,打電話來哭訴,堅決不同意。但我依然耐心地勸她,也許是我的勸說起了效果,也許是她當時的狀況實在力不從心,郁蕾娣最后回信說:“我明白你的用心,我接受你的意見。為了我們的孩子,你也盡快在國內找一個合適的吧?!彪S后,郁蕾娣答應了那個姓林的富商的追求。2000年初,他們在教堂舉行了婚禮。
噩耗,還是在2001年6月14日來臨了。郁蕾娣與癌癥苦斗了6年,終因癌細胞轉移,在昏迷一個月后,在遠離親人的異國他鄉(xiāng),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彌留之際,郁蕾娣反復提到的兩個名字,就是太安和陽陽。
郁蕾娣去世之后,許多關心我的朋友幫我介紹對象。以我的條件幾乎每個對象都對我滿意,但到我家看到殘疾的兒子,都猶豫了。只要對方看上去心有猶豫,我便斷然結束交往,因為我想要的對象是個能與我一起承擔責任的人。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不斷地康復治療下,周陽的身體漸漸有了起色。經(jīng)過3個多月的訓練,周陽終于能自己扶著墻歪歪扭扭地走路了。再經(jīng)過將近半年的訓練,周陽漸漸可以自理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周陽一晃從20出頭的小伙成為了30多歲的壯漢。周陽開始慢慢地學會了用一些單字表達自己的需求。我在欣慰的同時,也為他感到焦慮,因為他雖然不能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但他仍與正常男人一樣,有自己的生理需求。每個月總有幾天,他特別狂躁,有時候甚至會無端發(fā)火、摔門。還有時,周陽會喊著“媽、媽”,在房子里四處尋找郁蕾娣的照片。每每看到此景,我心如刀絞……
2008年9月的一天,周陽又例行躁動起來。傍晚,我叫兒子吃飯,沒想到我把飯盛好遞給他,他竟一把將一碗熱騰騰的飯向我砸來,我猝不及防,被砸了個正著。周陽看著我被燙得跳起老高,一下竟哇哇大哭起來。我趕緊過去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一番安慰之后,周陽突然擁著我。叫了聲:“爸!”并向我鞠了一躬。我驚喜地叫起來:“兒子,你能表達自己的情感了!”
從此之后,我信心更加高漲,更抓緊了訓練。雖然兒子進步很慢,但我相信,只要堅持,陽陽總有康復的一天。
2009年6月14日,是郁蕾娣去世9周年忌日。傍晚,我?guī)е荜柵郎衔魃?。遠眺云天,我心底默默地說:“蕾娣,你看,我們陽陽又能走路了,能爬山了。能說簡單的話了,以后我還會教會他交際、做人。請你相信,我一定讓我們的孩子好好活下去!”我轉身對兒子說:“陽陽,雖然我們現(xiàn)在看不到媽媽,但媽媽在遙遠的天國能看到我們。想媽媽的話,跟媽媽說說話吧!”周陽聽懂了我的話,仰著頭一字一頓地大聲喊著:“媽,我一想一你!”
摘自《知音》200g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