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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登記員楊柳的愛情

2009-12-01 02:43
文學(xué)與人生 2009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孟楊柳

老 鷹

從小城的制高點往下看,民政局的大樓坐落在解放路和人民路的交匯口。這座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由蘇聯(lián)專家設(shè)計建造的大樓,曾經(jīng)一度作為小城的標(biāo)志性建筑。大樓外墻遍布叢生的碧綠青苔和赭黃的爬山虎,昭示它見證了這個城市并不久遠(yuǎn)的歷史。現(xiàn)在,在周邊各種造型別致外觀靚麗的西式大廈的排擠下,它開始顯露出不合時宜的落魄和老態(tài)。盡管如此,每年這個城市的許多男女青年,都會選擇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去這座大樓三樓的婚姻登記處,從此開始漫長的婚姻生活。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結(jié)婚的青年可以在日漸陳舊的結(jié)婚證中找到婚姻登記員楊柳的名字,筆墨清晰,字跡娟秀,名字上方的發(fā)證機(jī)關(guān)處加蓋了猩紅的印章。很少有人知道楊柳本人以及有關(guān)她的一切,但由她簽發(fā)的結(jié)婚證卻使人們的婚姻獲得了法律上的效力,并至今得以維持。

楊柳是大學(xué)畢業(yè)直接分配到婚姻登記處的。上班的第一天,楊柳發(fā)現(xiàn)辦公人員只有寥寥三五個人,這多少讓她有點意外。不過大家對楊柳的到來還是報以很大的熱情,局里負(fù)責(zé)人事的老王同志簡單作了一下介紹之后,語重心長地對楊柳說,小楊啊,你別看我們登記處只有幾張桌椅,一臺老式的海鷗牌照相機(jī),這責(zé)任可不輕,你要跟著老同志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他們腳踏實地、認(rèn)真工作的革命作風(fēng),把本職工作做好。個人問題嘛,不要著急,要是哪天找好了對象,你叫過來,咱們單位,別的不方便,可登記結(jié)婚嘛,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老王的話引得在場的人哈哈大笑,徐萍過來作勢要扯老王的嘴,瞧你這破嘴,今天非撕爛不可了,咱們小楊還是大姑娘呢。又轉(zhuǎn)身對楊柳說,小楊你也別往心里去,這個老王人蠻不錯的,就是這張破嘴,什么糞都往外噴。

婚姻登記處的工作其實瑣屑而無聊,除過早晚打掃衛(wèi)生,幾乎沒有別的事情。有一天楊柳把一本小說往抽屜里放的時候,給眼尖的徐萍看見了。楊柳有些不自然地朝她看了一下,徐萍過來伸出一只手把楊柳的手摁住了,什么東西這么神秘?楊柳只好把封面翻過來。是瓊瑤的小說。徐萍說,你也看這些書啊。楊柳說,也沒什么事,隨便翻翻。徐萍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也就你這個年紀(jì)的小青年看看這些東西了,其實什么愛情的,不過都是些狗屁。

楊柳對徐萍的話不置一詞,她對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論斷感到好笑,但她不便發(fā)作。徐萍的丈夫是民政局的副局長,她就仗著這點旁若無人地在辦公室打毛衣,剩下的時間就在自己的座位上修剪指甲。徐萍修剪指甲的方式很特殊,先是用牙齒在指甲邊上咬出一點缺口,然后慢慢地剝,最后在墻上輕輕地磨,就是不用剪刀。楊柳最受不了指甲在堅硬的墻壁上摩擦的聲音,那種聲音細(xì)微而持久,好像鋼針一樣不斷扎著她的耳膜,令她忍不住毛骨悚然。

南方雨水豐沛的秋季降臨了,北向的房間更為陰郁逼仄。楊柳覺得自己在這種濕冷的天氣里變得散漫而煩躁。她坐立不安,站起來眺望三樓窗戶外的街道,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和地面上橫流的污水,胡亂丟棄的塑料袋在冷風(fēng)里飄飛。這時,從對面文廣局宿舍里傳來越劇團(tuán)女演員們咿咿呀呀吊嗓子的聲音,楊柳聽了一會,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心煩意亂。徐萍機(jī)械地打著毛衣,她也聽到了這種聲音,突然說,這幫騷貨,讓人耳根子清凈一會都不行。要是沒這些人,咱們樓上的離婚調(diào)解室,可就清閑多了。

婚姻登記處樓上的辦公室就是離婚調(diào)解室。楊柳覺得這種布局充滿了某種宿命的意味,也許更像是暗合了現(xiàn)實生活的詭異,她不由得聯(lián)想到有時候從樓上傳來凌厲的吵架聲。這時候門開了,一個男人有些慌亂地撞進(jìn)來,穿著皺巴巴的西裝,頭發(fā)滴著水珠,楊柳看見這個男人滑稽的樣子就忍俊不禁了。徐萍問,你有什么事情?那個男人怯生生地問,請問離婚調(diào)解室在這里嗎?徐萍不耐煩地說,你走錯了,在樓上。

楊柳后來沒有想到她第一次見到老孟是在這樣一種場合。她還是主動領(lǐng)著老孟上了樓。在樓梯的拐角處,老孟突然說,也許你們應(yīng)該把離婚調(diào)解室設(shè)到樓下的大廳里,這樣,想要離婚的人也許就不會因為找不到地方而更加憂心忡忡了,那才符合你們?yōu)槿嗣穹?wù)的辦事宗旨。楊柳撲哧一下笑出來,她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那你不離婚不就成了,倒也省了麻煩。老孟沒有說話,楊柳朝他看了一眼,老孟的眼睛里有種虛無的空洞,老孟說,你說得對,但我不是不該離婚,而是不該結(jié)婚。

老孟說話的語氣有一種洞穿世事的睿智,更多的是無奈。幾天以后,楊柳伏在辦公桌上看書的時候突然想到老孟的樣子,冷不丁笑出聲來。徐萍問,怎么了?什么事情有這么好笑。楊柳說,沒什么,我只是在想,要是有一天我自己結(jié)婚了,那么婚姻登記員的名字,是不是自己簽著就行。徐萍想了一會,沒有回答。她是一個結(jié)婚多年的女人,顯然她也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徐萍說,管它呢,反正總得有人簽名,要是哪天你結(jié)婚了,我給你簽就是了。楊柳笑了一下。徐萍突然放下手里的毛線針,走到楊柳身邊輕聲問,小楊,你是不是找到對象了?

楊柳擺手說,沒有,沒有。哪有那么快。徐萍笑了一下,她瞇著眼睛端詳了楊柳的臉,楊柳其實是個皮膚白凈、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徐萍嚴(yán)肅地說,你長得那么漂亮,又是機(jī)關(guān)事業(yè)單位的正式工,追的人是多,可挑男人這事,可得想清楚,得篩米似的選,找個能干的丈夫,自己一輩子都落得清閑。

楊柳聽出徐萍的話其實是在說她自己,徐萍的話里多少有種自負(fù)的滿足感,楊柳知道她之所以有打不完的毛線,就是因為丈夫的關(guān)系,每次聽到徐萍故作驚訝地感嘆市面上羊絨毛線的價格,楊柳從心里鄙夷這個女人的庸俗,她不知道徐萍這樣繞著圈子炫耀自己的丈夫有什么意思。

楊柳和徐萍兩個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微妙,多數(shù)時候楊柳都只顧自己看小說,而徐萍則若無其事地埋頭織毛衣。因為兩張桌子是面對面擺放的,楊柳偶爾發(fā)覺徐萍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逗留,一旦楊柳抬頭,徐萍就飛快地把目光移開了。楊柳覺得奇怪,她暗地里猜想徐萍有意無意的窺探,是否暗含了某種目的,但這種猜測很快被她推翻了,自己不過是新進(jìn)的工作人員,平日的相處中也已經(jīng)十分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緒,能有什么沖突。她把這當(dāng)成是徐萍的習(xí)慣。

有一天徐萍神秘兮兮地對楊柳說,小楊,你站起來一下,我有好東西給你看。楊柳有些驚詫地問,是什么東西?徐萍笑著說,你站起來就是。說著她從身后拿出一只袋子,掏出一件米黃色的毛衣。徐萍把楊柳的胳膊抬起來,然后把毛衣對著楊柳的身段比畫了一下。嘖嘖嘖。徐萍的嘴里發(fā)出感嘆,人靠衣服馬靠鞍,穿上這毛衣,才像是八十年代的新青年。就是袖口稍微窄了點,改改就行。楊柳看見毛衣的胸口部分有色彩鮮艷的米老鼠的圖案,俏皮而可愛。徐萍說,多好的衣服。我照著《上海服飾》上介紹的方法打了兩個多月才完成的。徐萍指著毛衣的胸口處說,喏,這些地方,不能用平針和上落針,要不就打不出這種花式了。

楊柳不知道什么是平針和上落針,她對徐萍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束手無策。徐萍看著楊柳說,你喜歡嗎,喜歡就送給你。楊柳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說,這不大合適吧,我怎么能收這么重的禮。徐萍把臉一沉,那你是嫌棄了?楊柳說,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大好。徐萍拉著楊柳的手,故意生氣地說,那你就留著穿好了,不就一件毛衣嗎,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個辦公室的,都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真是的。

后來,徐萍會有意無意地找楊柳說話,看見楊柳在搞衛(wèi)生,她會扔下手中的活把掃把奪過去,然后暗有所指地說,辦公室又不只有你一個人,憑什么天天要你搞衛(wèi)生。楊柳知道徐萍的話其實是說給其他幾個同事聽的,但大家都裝作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他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徐萍喜怒無常的古怪脾氣。這讓楊柳感到尷尬。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辦公室只剩下兩個人,徐萍問楊柳,明天有什么打算嗎?楊柳說,也沒什么,就在宿舍看看書什么的。徐萍說,看書多沒意思,不如帶你去城市公園逛逛。楊柳說,城市公園有什么好逛的,都去了多少回了。徐萍的嘴角一咧,露出詭異的笑容說,去了不就知道了。

楊柳其實從內(nèi)心害怕徐萍對她的親近,但歸根結(jié)底她的性格在本質(zhì)上是怯懦的,徐萍正是吃準(zhǔn)了這一點,才會讓楊柳在多數(shù)時候都無法拒絕她的要求。那天傍晚楊柳一個人去了城市公園約定的地方,她等了很久卻沒有看到徐萍的影子。只有角亭附近的計生宣傳畫下,有一個轉(zhuǎn)悠的人影,楊柳注意到那是個理著平頭的男青年,背著手來回踱步,不時朝這邊張望。

楊柳想徐萍大概不會來了,她剛想回去,那個影子躡手躡腳地跟著過來了。楊柳故意加快了腳步,那影子卻尾隨其后,一直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熳叩浇稚系臅r候,楊柳看著來往的行人逐漸多起來,她的膽子就慢慢地大起來了。她突然轉(zhuǎn)身,身后的男青年來不及躲閃,就給楊柳盯住了。你干嗎老跟著我?楊柳正色說。那個男青年冷不防被楊柳這么一問,顯得局促起來。他摸著自己的小平頭說,你就是婚姻登記處的楊柳同志吧?楊柳說,是又怎么樣,你干嗎鬼鬼祟祟地跟著我。男青年把手放在大腿上來回擦,吞吞吐吐地說,我是你們單位徐萍的外甥,她是我爸爸的姐姐,本來今天她約好和你見面的,結(jié)果有點事情過不來了,叫我和你說一聲。楊柳這才看見這個青年的樣子,他穿了一件卡嘰布料的土西裝,和一條面料嶄新卻式樣過時的喇叭褲,手里還捏著一份報紙。楊柳哦了一聲,然后看了他一眼,說了聲謝謝就走。這時候,那個男青年連忙上前攔住了她,楊柳說,你想干嗎。那個男青年觸電似的縮回手,說,我姑姑對我說叫我送送你。楊柳對這個男青年的心慌意亂的失態(tài)感到滑稽,她本來想說,我自己會走的。楊柳現(xiàn)在知道這不過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約會,她從內(nèi)心鄙夷徐萍的自以為是,另外,她也看不起眼前這個男人的畏縮和怯懦,但她心里突然冒出叛逆的想法,走走就走走,看你還能把我怎么樣。

兩個人沿著護(hù)城河一前一后地走著,傍晚的冷風(fēng)里夾帶了零星的雨滴,楊柳把雙手插進(jìn)衣袋里,低頭漫無目的地踢著一個小石子。那個男青年跟在身后,什么話也沒說。楊柳問,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徐大勇。楊柳笑出聲來。徐大勇也傻呵呵地笑了,他說,我雖然叫大勇,可是你也看得出來,其實我一點也不勇。連跟女同志說話都會臉紅。楊柳問,那你干嗎還叫這個名字呢。大勇說,你不知道,解放前窮人家的孩子都叫生財、福貴什么的,名字就是這樣,缺啥取啥。

后來兩個人在河岸的石凳上坐下來,徐大勇趕忙把報紙都攤在楊柳的那一邊,楊柳說,你的新褲子會濕的。大勇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曬曬就行。我在紅旗絹紡廠做機(jī)修工,平時也不穿這么講究的衣褲。然后兩個人一直就這么坐著,天色暗淡下來,暮色漸漸籠罩著靜謐的公園,遠(yuǎn)處傳來打樁機(jī)在城市上空巨大的回響。有人從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大勇會很不自然地咳嗽一下,誰也沒說話,只有在起身的時候,楊柳聽到大勇輕輕地說,我快三十歲了,還沒有對象。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徐萍看見楊柳一個人坐在窗戶旁吃飯,就端了飯菜過來坐下,她對楊柳說,真不好意思,昨天有點事情。楊柳淡淡地說,沒事。徐萍朝兩邊看了看,用肘子碰了一下楊柳說,你覺得怎么樣。楊柳故意說,什么怎么樣。徐萍朝她眨了眨眼睛,我那外甥大勇啊。楊柳哦了一聲,人蠻老實的。徐萍嘆了口氣,她若有所思地說,人是太老實了點,不過紅旗絹紡廠是國有企業(yè),鐵飯碗。這幾年的效益那么好,又不用打聽。現(xiàn)在他雖然只是個車間的副主任,以后保不定是要做副廠長的。徐萍的話還沒有說完,楊柳站起來說,我吃完了,你慢慢吃吧。說著徑自就走了,徐萍的鼻子里輕輕地發(fā)出哼的一聲,還是給楊柳聽到了。

楊柳后來都有意地回避了同徐萍的正面接觸,有幾次她看到徐萍對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都連忙轉(zhuǎn)過身去。碰到的幾次,甚至連招呼也沒有打。楊柳心里明白大勇其實是個外表忠厚而內(nèi)心纖細(xì)的男人,只是不善于表達(dá)。但她對大勇說不上好感,更談不上喜歡。另外,現(xiàn)在討論個人問題,她自己也覺得早了點。楊柳其實是個耽于幻想的女孩子。上班的時間里,她就看瓊瑤的《一簾幽夢》,這本小說她已經(jīng)不知道翻了多少遍了,不少細(xì)節(jié)早已爛熟于胸,但當(dāng)讀到紫菱在上海街頭見到費(fèi)云帆落魄潦倒,他極力掩飾著隱沒在暗巷中的那個章節(jié),楊柳還是會流下眼淚,她不知道是為紫菱,為費(fèi)云帆還是為自己。

幾天以后楊柳在百貨大樓的門口再次遇到了老孟,是老孟先認(rèn)出了她。楊柳看到老孟依舊是第一次見到時的樣子,頭發(fā)略顯凌亂,下巴和腮邊是黑青色的胡茬,西服的扣子沒有扣上。老孟說,想不到在這里碰到你。楊柳說,是啊。兩個人怔了一下,好像無話可說,這時候楊柳問,你離婚了嗎?話一出口,她就覺得有些不合適。老孟的臉上有種不可言說的落寞,他淡淡地對楊柳說,你問候的方式比較特別。

八十年代末期,這個城市的很多男人都在作離婚的打算,老孟是其中之一。老孟是個憂郁的男人,這種憂郁也許與生俱來,也許來自于他不盡如人意的近況。這使他看上去顯得落落寡歡。楊柳和老孟并排走著,楊柳說,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離婚嗎?

老孟說,其實離婚和吃飯一樣,都只是一個日常的事件而已,兩者唯一的差別只在于它們的頻率。你能告訴我為什么你要吃飯嗎?楊柳被老孟的回答逗樂了,因為我不吃飯就會死的。老孟嘆了口氣,我也一樣,也許不離婚就會死掉。

楊柳聽出來老孟說這個話的時候并沒有開玩笑,但她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老孟接著說,婚姻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社會性的需要,它跟人的情感和內(nèi)心無關(guān),也許跟生理需求有關(guān)。魯迅說,婚姻不過是性交的幌子。楊柳的臉紅了一下,但她覺得老孟的話耐人尋味,她想,也許每一個想離婚的人都是一個哲學(xué)家。

老孟習(xí)慣把話說透了,他對現(xiàn)實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悲觀,楊柳看著老孟消瘦的臉龐上兩只眼窩深深地凹陷了,她從心里浮現(xiàn)出對這個男人的憐憫。

兩天以后,楊柳在辦公室里看書,突然電話鈴響了,是徐萍接的電話,她朝楊柳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徐萍故意大聲地說,是個男的。楊柳接過電話,那頭傳來老孟熟悉的聲音,你驚訝嗎?楊柳說,你怎么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老孟說,問查詢臺的。楊柳說,你在哪里?老孟說,我在人生旅途的中央,一個歧路交錯的地方。楊柳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給我打電話?老孟說,你聽。說著他把電話移開了。楊柳對著話筒認(rèn)真地聽了一會,電話那頭輕盈的音樂像潮水一樣漫起來,她覺得熟悉,卻記不起是什么。老孟說,你聽明白了嗎?楊柳說,是什么?老孟用一種不能自己的口氣說,聽,多么圣潔的音樂。

這個下午,楊柳一直心緒不寧,她耳畔不斷回響著剛才的音樂,后來她突然回憶起那是《圣母頌》,她在大學(xué)的音樂欣賞課上聽過,所以有點印象。但老孟為什么會給她聽這個呢,也許情緒低落的人總會像神經(jīng)病一樣,行為反常,可是老孟的口氣,又不像那么回事,他似乎還有些不同于平時的興奮,楊柳的思緒無法從這些瑣碎的問題中拔出來,最后她索性把書朝桌子上一扔。

楊柳下班路過這座位于解放路南端的教堂時,在門口放慢了腳步,猶豫了片刻,她決定進(jìn)去看看。教堂的門虛掩著,楊柳試探著推了一下,門軸的轉(zhuǎn)動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秋天傍晚斜長的陽光從門口照進(jìn)了空曠而寂靜的禮堂,楊柳看見布滿長椅的禮堂中只有一個背影,他斜斜地靠著椅子的后背,把雙臂張開了置放在長椅的靠背上,那個背影沒有轉(zhuǎn)過身來,一個聲音說,我知道你會來這里的。

楊柳聽出這是老孟的聲音,但她還是有些驚慌,她說,我只是過來看下,又不知道你在這里。說著轉(zhuǎn)身要走。老孟轉(zhuǎn)過身說,你不要走,坐一會再走吧。楊柳想拒絕,但她的腿還是不由自主地朝老孟身邊邁了過去。

老孟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看楊柳一眼,他只是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椅子上。楊柳猜測他一個人坐在這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小時了。老孟淡淡地說,我們都是需要拯救的人。楊柳好奇地問,為什么?老孟說,因為我們有罪。楊柳問,我們是指誰?老孟說,我們就是你和我,也包括其他人。楊柳又問,也包括剛剛出生的嬰兒嗎?老孟遲疑了一下,他換了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說,有沒有只是時間問題。

楊柳不知道老孟為什么要跟她談這些,她只是對老孟的一切感到好奇。她說,可是,這個和你離婚有什么關(guān)系?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告訴我你離婚的真正理由。老孟說,離婚需要理由嗎?如果需要,婚姻本身就是最大的理由。婚姻其實是一場沒有結(jié)尾的騙局,是一堆謊言的堆砌,它讓我感到厭惡。楊柳說,也許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厭倦了她,或者你從來沒有愛過她,所以找出這么多的所謂的理由。老孟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說,我愛過她。我只是沒有想到婚姻可以讓一個純潔的女孩子變得那么瑣碎庸俗,我受夠了她可以為了一毛錢在菜市場和菜販子不顧別人的圍觀罵上一個小時厭惡她用腳踩住別人掉在地上的錢等到?jīng)]有人的時候偷偷撿起回家趾高氣揚(yáng)地向我炫耀她有多么聰明厭惡她當(dāng)著我的面無所顧忌地坐在馬桶上的扭曲了臉厭惡她放了響屁卻得意地大笑的表情厭惡她所有聰敏的卑劣的自以為是的打著維護(hù)婚姻的名義的一切形而下的生存技巧。老孟的臉上抽搐起來,他說,難道這還不夠嗎?

楊柳怔在那里,老孟的問題讓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孟漸漸恢復(fù)了平靜,他用眼睛靜靜看著教堂前方耶穌受難的十字架,老孟說,可是現(xiàn)在,我知道有一個神,這個神可以把我從庸常無序的世俗中,拯救。

在老孟陷入離婚持久戰(zhàn)的日子里,他會時不時地給楊柳打電話。接電話的徐萍懷著厭惡的表情把電話一扔,這讓楊柳有一種不無刻毒的興奮,她每每在接電話的時候轉(zhuǎn)過身去,憑感覺,她知道徐萍在一旁裝作若無其事地偷聽,楊柳故意發(fā)出夸張的竊笑。徐萍說,小張怎么還不把窗戶關(guān)起來,我怎么就聞到一股騷味。

老孟和楊柳的約會日漸頻繁。他總是不斷變換約會的地點。起初楊柳以為老孟是有所顧忌怕遇見熟人,后來她覺得自己對老孟揣測未免太小人之心,老孟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也許他只是不適合生存。另外,楊柳對自己和老孟的關(guān)系懷了深深的困惑,她不知道她同老孟的交往是否僅僅只是探討生存、婚姻、哲學(xué)以及所有空泛的形而上的話題,或者還有別的什么目的。

有一次老孟把約會的地點設(shè)在了人民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門口,另一次則是城東的火葬場,也許他覺得那種地方才更適合他們談?wù)摰姆諊?。他們并排在草坪上蜷起腿席地而坐。老孟出神地望著深秋幽深而湛藍(lán)的天空,保持了長時間的緘默。楊柳突然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總是這樣無止境地討論生和死的話題。老孟搖頭說,不,生和死只是存在的表象,我們關(guān)注的是愛。只有愛,才是人類唯一獲得拯救的途徑。老孟還想再說什么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在低聲地抽泣,他轉(zhuǎn)身看見身邊的楊柳已經(jīng)淚流滿面,老孟驚慌地看著楊柳,過了一會,楊柳用手背輕輕地抹掉了淚痕,她淡淡地說,你跟我約會這么久了,為什么你從來沒有給我送過玫瑰,哪怕只是一朵。

老孟在很長一段里時間里失去了蹤跡,楊柳在經(jīng)歷漫長的等待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對老孟的一切其實一無所知,甚至他的電話號碼。楊柳不無幽怨地猜測也許老孟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他其實是一個怕負(fù)責(zé)任的男人,或者,她對老孟那種情感只是出于對失敗者的憐憫,沒有此外的任何意義。她的生活徹底恢復(fù)了先前的平靜,楊柳故作輕松地想,一切只是某種幻覺,僅此而已。

楊柳想不到幾天之后老孟會爛醉如泥地出現(xiàn)在婚姻登記處。楊柳看見老孟的臉上有帶著血痂的淤青,衣衫不整,連先前穿的西服都不見了,那樣子像是從地獄潛逃出來的幽魂。楊柳把手托在老孟的腋下,但老孟現(xiàn)在就像尸體一樣沉重。一旁的徐萍嘴里發(fā)出嘖嘖嘖的聲音,徐萍說,太不像話了。這是誰啊,這么爛醉如泥。我們這兒可是婚姻登記處,不是救助站。楊柳不想跟徐萍解釋,更不想作無意義的爭論。她現(xiàn)在只想著找一個地方把老孟安頓下來。楊柳對愣在一旁的同事小張說,你別光顧著看,快來幫一把啊。

楊柳把老孟放到一個旅館的小房間的床上后,已經(jīng)累得躺倒在地,不能動彈了。旅館是她唯一想到可以安頓老孟的地方。老孟的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囈語,楊柳從老孟的嘴里聽出兩個字,窄門。老孟反復(fù)地說,為什么,為什么連窄門,也是謊言?

凌晨兩點多,楊柳在混沌的黑暗中迷迷糊糊地感到兩只胳膊刺骨的酸痛,她從地上起身,借著窗戶外漏進(jìn)的光線,看見老孟像一具雕塑一樣坐在床上。楊柳說,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老孟沒有說話。楊柳提了提暖壺,是空的。她想起上來的時候看見走廊的盡頭有熱水的水龍頭。老孟抓住了她的手,不要走。老孟說。楊柳坐到床沿上,她說,我不走。楊柳感覺到老孟冰冷干枯的手指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她看見老孟的臉上冰涼而絕望的表情。老孟說,為什么活著作惡多端的人可以憑著死前剎那的懺悔獲得救贖,而心懷大善卻因為不信奉上帝的好人注定要下地獄?為什么所有生在耶穌之前的人都要在地獄沒有希望地生活在希望當(dāng)中?楊柳感到手腕被老孟鉗子一樣的手指捏疼了,她看著老孟說,你把我弄疼了,我怕。老孟慢慢松開了她的手,他用一種悲涼的語氣說,鬼話,都是騙人的鬼話。從來就沒有什么天堂,只有地獄。

黑暗中,這個男人開始低聲地啜泣。楊柳看見老孟的臉因為過度的痛苦而扭曲了。楊柳動了惻隱之心,她從后面抱住老孟的肩膀,把頭深深地靠在老孟的后背。楊柳說,你不要哭。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拯救你的人,只有我。

老孟赤裸干瘦的軀體在黑暗中泛起幽暗的藍(lán)光,他把頭深深埋在楊柳的胸前,流著眼淚親吻嚙咬楊柳的乳房。楊柳把頭轉(zhuǎn)向一邊,疼痛像一條粗糲的麻繩,把裝滿情欲的身體緊緊捆綁起來。老孟粗重地喘息著分開了她的大腿,在靠近的一瞬,楊柳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她感到身體內(nèi)部許多鮮艷的菡萏在無邊的黑暗中猛烈綻放。楊柳的眼淚很快下來了,她聽見從遠(yuǎn)處傳來的火車轟鳴聲割裂了空曠的夜幕,楊柳不由自主地想,那么晚了,那些人,他們到底要去哪里呢?

第二天,楊柳看見鏡子里渙散的目光和凌亂的頭發(fā),她意識到空蕩蕩的身體發(fā)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但她沒有心情關(guān)注這些,她只是猜測去單位的時候,徐萍他們會在背后怎樣地指指點點。楊柳走到民政局的大樓下時,一個三十多歲的矮小精悍的女人朝她走了過來。楊柳極力地在腦海里搜索這張臉,卻一無所獲。那個女人到了她跟前,用一種輕蔑的口氣說,你就是楊柳?楊柳說,你想干什么。那個女人冷笑了一下,突然朝楊柳臉上啐了一口唾沫,她悲憤地說,你個拆家精,我叫你勾引男人。女人的舉動引起了過往路人的圍觀,群眾用驚訝的表情看看那個女人,又看看楊柳,期待著事件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楊柳感到臉上熱辣辣的一陣又一陣,她強(qiáng)壓著怒火說,你把話說清楚。女人叉著腰,她睥睨了楊柳一眼說,告訴你也無妨,我就是老孟的老婆。

目擊的群眾對這一事件疑霧重重的內(nèi)幕感到濃厚的興趣,圍繞著幾個當(dāng)事人的種種傳聞盛極一時。但楊柳對一切置若罔聞。她把自己關(guān)在民政局的職工宿舍里,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和清水沖洗面部,幾天以后,她依然可以感到老孟妻子的唾液帶著口腔的溫度,它包含了惡毒的詛咒和憤怒,卻怎么也洗不掉。楊柳看著房間窗臺上懸掛的風(fēng)鈴,在初冬的冷風(fēng)里發(fā)出凜冽的撞擊聲,她想到昔日少女時代的氣息漸漸洇散在時間的流逝里,禁不住淚流滿面。

幾天以后,老孟的死訊出現(xiàn)在當(dāng)?shù)匾患覉蠹埖纳鐣侣剻谀坷?。老孟是在凌晨從教堂的頂部跳樓自盡的。一個清潔工人在拂曉時分發(fā)現(xiàn)了老孟的尸體,醫(yī)生和警察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亡幾個小時了,所有的搶救顯得徒勞。驚魂未定的清潔工人一遍又一遍地向人復(fù)述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過,他用驚恐的語氣描述了老孟死后的樣子,老孟的眼珠因為強(qiáng)烈的撞擊,從眼眶震落到了街上, 只有嘴角微微地咧開,仿佛露出詭異的笑容。

楊柳在殯儀館見到了老孟的最后的遺容。經(jīng)過化妝師的精心裝扮以后,他看上去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老孟的妻子對楊柳的吊唁感到驚訝,但她很快恢復(fù)了平靜的表情。楊柳知道這個女人對自己懷了深深的敵意,但楊柳已經(jīng)視一切如行云流水?,F(xiàn)在這個男人已經(jīng)死了,所有的爭吵變得毫無意義。楊柳說,其實我早該看出來他有厭世的情緒。老孟的妻子站在楊柳的身后,嘆了口氣說,他的死和你我都沒有關(guān)系。楊柳沒有說話。老孟的妻子繼續(xù)說,幾年前醫(yī)生就告訴我,他有深度的抑郁癥。你知道什么叫抑郁癥嗎?老孟的妻子說,抑郁癥就是精神病,我怎么可能和一個精神病人離婚。

楊柳從殯儀館出來以后,直接去了單位。人事科的老王在辦公室門口見到楊柳,露出了一臉的熱情,老王說,正巧,小楊,我剛想找你。楊柳淡淡地說,有什么事情你就說吧。老王難堪的表情從臉上一閃而過,幾十年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很快使他恢復(fù)了鎮(zhèn)定,老王說,你也知道,自從你來了之后,你在咱們單位的工作表現(xiàn)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老王清了清嗓子說,還要在某些方面注意影響,特別是群眾影響。局里一直沒有給你評上先進(jìn)工作者的主要原因,就是基于這方面的考慮。算了,楊柳打斷了老王的發(fā)言,她低著頭沉默了一會,楊柳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是不會賴著不走的。

1990年的時候,很多政府機(jī)關(guān)和事業(yè)單位的正式人員都放棄了編制,投身到商海當(dāng)中。沒有人會對一個婚姻登記員的離職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訝。新來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小汪很快替代了楊柳的職位。小汪是個性格開朗的女青年。新來的第一天,人事科的老王從小汪的眉宇間看到了一種極為熟悉的表情。老王簡單介紹了一下幾個同事,最后強(qiáng)調(diào)說,個人問題嘛,不要著急,你要記住。小汪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小汪翻開辦公桌第三層抽屜,從里面涌出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小汪捏著鼻子拎出一本瓊瑤的小說。小汪厭惡地問,這誰的呀。幾個同事都沒有說話,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這個時候,對面咬指甲的徐萍突然呸地把指甲吐到地上,她拍了拍桌子說,真是可惜了我那件毛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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