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蒲隆先生稱為創(chuàng)作出“謎一樣的詩”蒲隆,《我們無法猜出的謎》,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11頁。
的艾米莉?狄金森以其“實驗于我……是必需的(1073),“最終實驗為我們護航(1770)”的詩學觀點,以實驗者的身份用背離語言常規(guī)的行文方式、扭曲的韻律、跳躍的意象、奇特的比喻、缺位的標題、搖曳的主題以及大量不規(guī)則省略等手法使其詩歌達到了一種顛覆性的藝術(shù)特質(zhì),挑戰(zhàn)著人們慣常的理解定勢和審美情趣。她的導(dǎo)師希金森宣稱狄金森是“風格獨到的天才詩人”,她的詩歌“對讀者來說,好比連根拔起的植物,帶著雨水、露珠和泥土的芬芳,給人無可傳遞的清新感”。劉曉暉,“百年艾米莉?狄金森研究管窺”,《國外文學》,2007年第1期,第29頁。
狄金森深受19世紀新英格蘭濃郁清教文化的熏陶,一方面表現(xiàn)出女性的溫柔和順從,而另一方面她廣泛的閱讀和宗教自由化思想的影響使她對宗教信仰產(chǎn)生了疑惑和質(zhì)疑,并對傳統(tǒng)男性本位文化表示出倔強的叛逆和抗爭。因此,矛盾的處境使她不得不尋找一種特殊的語言方式。何曼斯(Homans)認為,狄金森之所以拋棄傳統(tǒng)語言模式,對詩歌語言進行大膽實驗,是因為她希望以此表示對男性中心理論的抨擊,建立一種嶄新的具有個性的語言模式劉守蘭,《狄金森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9—160頁。
。1876年狄金森在給希金森的信中曾說“自然是一座幽靈出沒的房子——而藝術(shù)——則是一座設(shè)法招惹幽靈的宮殿”BartonLevistArmand,EmilyDickinsonandHerCulture,London: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84,pp.226—227.
。她認為,大自然的奧秘就像隱伏的幽靈,等待詩人去發(fā)現(xiàn),去捕捉,去以藝術(shù)的形式再現(xiàn)它們。她還認為,藝術(shù)就是實驗,就是冒險和嘗試韋蘭芝,“突破與變異”,《期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06年第6期,第67頁。
。同時她說,詩歌的成功之道在于“迂回”(1129),在于通過藝術(shù)的手法曲折地表達,這樣才能新穎別致,不落俗套,這樣的詩才有持久的生命力。這些都表達了狄金森全新的實驗性的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狄金森在其30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都執(zhí)著于使自己的詩歌有別于前人的實驗性創(chuàng)作道路,其留給后人的1800首詩歌無不以獨創(chuàng)性與新穎性而著稱。本文擬從狄金森詩歌的語言形式和主題內(nèi)容兩個方面來探討其詩歌的實驗性特征。
一、A詩歌形式的實驗性特征
狄金森在其1073詩中說實驗(experiment)蘊含問題的核心(Kernel),就像堅果之于松樹,果仁(Meatwithin)之于松鼠(Squirrels)是十分必需的(requisite)。狄金森詩歌形式的實驗性表現(xiàn)在詩歌的無標題性(除發(fā)表的幾首詩外,其余皆無標題)、大量破折號的運用、凌亂的韻律、不規(guī)則的省略、不合規(guī)范的詞法句法、“……模糊的指代、迂回的表達、不分句的排比……使她的詩歌具有一種迷人的、超自然的音韻”克納帕,《艾米莉?狄金森傳》,李恒春譯,廣州花城出版社,1989年,第6頁。
首先,狄金森詩歌實驗中最典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便是大量使用破折號。她在寫給好友鮑爾斯(Bowles)的信中說:“那些古老的詞匯都已麻木了,沒有什么新詞?!?L252)在這種情況下,狄金森實驗性地采用一種與傳統(tǒng)語法相悖的方式來使用標點,使語言增添了一種傳統(tǒng)語法試圖抑制的開放性特征劉守蘭,《狄金森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17頁。
幾乎在狄金森的每一首甚至每一行詩中我們都能看到幾個破折號的運用,這些破折號或長或短、或粗或細、或上傾或下斜。詩人正是通過頻繁使用這種非語言性的表現(xiàn)手法,得以恰如其分地勾畫出她無法用“麻木的詞匯”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心世界中跌宕起伏的思想軌跡和難以名狀的情感曲線。請看205詩第三節(jié):
IfIshouldstabthepatientfaith
SosureI餯come—sosureI餯come—
Itlistening—listening—wenttosleep—
Tellingmytardyname—
本詩以一種悲傷和負罪的語調(diào)描述朋友將死而沒有死時,自己離開也不是留下也不是的那種緊張、難耐、無助和復(fù)雜的感情折磨。不走吧,不忍心看著朋友痛苦死去;走吧,朋友那“需要我的心(Heartthatwantedme)”、“不甘合攏的眼睛(couldnotbeartoshut)”、“呼喚著我名字(Tellingmytardyname)”的情景,將使自己背負一種巨大的內(nèi)疚,且恐將遺憾終身。這里,詩人在每一詩節(jié)第二、三行詩句中,都啟用破折號將前后的詞或詞組隔開,使其重復(fù)出現(xiàn),重復(fù)之后再用一個破折號,表示意義的持續(xù)延伸,形成一種一詠三嘆、循環(huán)往復(fù)的藝術(shù)效果,形象而貼切的刻畫出詩人此時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一種無盡的困惑、焦慮、無所適從和令人心碎的痛苦心境。在此,由于破折號破壞了原先的規(guī)范語法,組合了新的不規(guī)則節(jié)奏,使詩歌更直觀地體現(xiàn)出了詩人那備受折磨的內(nèi)心世界。
在她的另一首詩中,破折號的運用更是達到了一種形神兼?zhèn)洹⒊錾袢牖乃囆g(shù)境地。請看她的712首的最后兩行:
IfirstsurmisedtheHorses餒eads
WeretowardEternity—
本詩描述的是敘述者敘述她在傳統(tǒng)送葬的儀式中,乘著死神的馬車一路到達埋葬地的情形。這里,詩人沒有傷感地給死亡畫上一個句號,也沒有用省略號來描述來生,而是以“那駕車的馬頭朝著永生——”來結(jié)束全詩,隨后緊跟著用了一個長長的破折號來暗示敘述者的靈魂對永生的期待和渴望。在此,破折號拓展并釋放出語言所無法表達的思緒空間和情感張力,使我們感受到一種攝人心魄的藝術(shù)震撼力和沖擊力。
其次,省略是狄金森詩歌實驗中另一道獨特的風景,也是其錘煉詩句的主要方法之一。
為了表達洶涌澎湃、熱烈奔放的思想感情,狄金森常常壓縮句子結(jié)構(gòu),省略語義上冗余而結(jié)構(gòu)上需要的成分,使成串的名詞或動詞并列出現(xiàn),將不同時空的意象疊加在一起。這些并置的意象不僅產(chǎn)生連貫、互補、烘托的作用,而更有利于展示她那豐富而強烈的情感世界。如528詩的前半部分:
Mine—bytheRightofWhiteElection!
Mine—bytheRoyalSeal!
Mine—bytheSignintheScarletprison—
Bars—cannotconceal!
顯然,詩中的主謂部分全被省略了,成串的名詞并列出現(xiàn),這樣詩歌便以一種明快的節(jié)奏從一個意象迅速跳至另一個意象,從一個隱喻奔向另一個隱喻,如閃電般地勾勒出她思維的全部跳躍過程。這種高度濃縮的句式大大突出了詩中疊加的意象和稠密的隱喻,使詩歌顯得鏗鏘有力,氣勢磅礴,如瀑布飛流,一瀉千里,而且語氣堅定不容置疑,有力地表達了詩歌的主題:愛人是“她”的財產(chǎn)!相反,如果將主謂結(jié)構(gòu)Heis...補充出來,變成完整的句子,語言便陡然顯得笨重累贅,毫無疑問會大大削弱詩歌原有的表現(xiàn)力。
列文(Levin)說,語言的精煉和含蓄是詩歌和普通語言之間的三大區(qū)別之一。他認為,普通語言中的省略成分根據(jù)語法規(guī)則通??梢曰謴?fù),而詩人們所著意省去的那些跳躍的詞語則往往無法從詩歌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中得到恢復(fù)。由此而產(chǎn)生的意義上的空白,便構(gòu)成了詩歌語言和普通語言間的最大差異SamuelLevin,“TheAnalysisofCompressioninPoetry”,FoundationsofLanguage,1971(7).
。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作一些符合語法規(guī)則的省略,省略的成分是可以重復(fù)的主謂語、意義隱含的代詞、助動詞及可根據(jù)上下文補出的動詞、短語甚至是整個獨立的結(jié)構(gòu)。這些省略可以使詩歌格律整齊、音韻鏗鏘,從而避免了冗長繁復(fù),使主題鮮明突出,增強詩歌的情感張力,為讀者提供無盡的聯(lián)想和想象空間,如上例528詩即是如此。狄金森詩歌中經(jīng)常使用的省略使其能同時表達多種感情,從而將她遼闊的內(nèi)心世界,恍惚迷離的微妙情緒,借助一種靈活多樣而不確定的載體準確而精妙地表達出來,如315詩。
此外,狄金森的實驗性還體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詩歌韻律規(guī)范的突破和詞法句法的否定以及字母大小寫規(guī)定的蔑視上。安德森(Anderson)稱狄金森對詩歌語言形式的實驗性運用像一位新大陸的探險者,讓人常常感到一種冒險的激動和欣喜王忠祥等,《外國文學》(III),華中理工大學出版社,第396頁。。
二、A詩歌主題內(nèi)容的實驗性特征
狄金森詩歌主題內(nèi)容的實驗性特征體現(xiàn)在主題的不確定性和悖論性。狄金森的一生充滿各種各樣的矛盾:生活在濃郁宗教氣氛的家庭,卻對上帝的存在表示懷疑;既不相信死后的永生,但又寄希望于靈魂不滅;既渴望愛情,然而當愛情真正到來時卻又婉言拒絕。布什奈爾(Bushhell)認為,狄金森總是處于懸而不決的狀態(tài),她的詩歌缺少清晰的作者意圖劉曉暉,“闡釋的悖論:狄金森研究中的分歧與爭議”,《國外文學評論》,2006年第3期。
。朱梅認為,“她的詩是持續(xù)的實驗,她的詩是問題而不是答案,是過程而不是產(chǎn)品”。朱梅,“艾米莉?狄金森,其人其詩的哲學符號學解讀”,《河北師大學報》,2007年第6期。
狄金森的矛盾心理在詩歌上表現(xiàn)為沒有一種固定的觀點,或從一種觀點發(fā)展到另一種觀點,而更多的是徘徊于確定與不確定之間。此外,她的詩歌沒有標題,讀者很難用通常的方式對其主題內(nèi)容做出一個清晰的、確定的意向判斷。因此,對同一首詩歌,不同的讀者往往有著不同的解讀。這也正是她通過實驗所找到的準確而有力地投射出其充滿矛盾的社會生活和復(fù)雜的思想情感的最有效的表達方式,而正是這種方式增強了其詩歌的神秘特性和歷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吸引著無數(shù)的讀者和研究者不斷地進行著探索和研究。請看她的303詩:
TheSoulselectsherownSociety—
Then—shutstheDoor—
...
Unmoved—anEmperorbekneeling
UponherMat—
毫無疑問這是一首昭示詩人執(zhí)著于愛情的詩作。詩中,狄金森用兩個對應(yīng)性形象來昭示“靈魂”的選擇:富貴堂皇的“車轂(Chariots)”??吭谒桶拈T前,尊榮顯貴的“皇帝(Emperor)”屈尊下“跪在她的席墊上(kneeling)”,無論是高貴的家世還是顯赫的地位都不能使身居陋室的她芳心萌動(Unmoved),因為她已“選擇了自己的伴侶”,“選擇”既定,其心靈的大門便“對眾多圣神的追求者——/不再開啟——(Presentnomore—)”,永遠恪守著自己做出的選擇。這首詩用堅定的語句,表達了深刻的愛情感受,并顯示了對待愛情矢志不移的信念。
然而,當我們了解到狄金森兩次遭受愛情失敗、詩歌發(fā)表屢被篡改并不被接受的打擊而毅然決定獨身隱退的身世之后,我們便不難理解,這首詩事實上表現(xiàn)的是詩人對愛情和詩歌的發(fā)表“塵封尋覓的閥門”而矢志獨身,專心攻詩和邀詩為伴的內(nèi)心獨白。這一點也可從她1867年3月20日的日記中得到佐證:“許多人都將生命托付給神,我卻將我的生命托付給詩。”富勒,《孤獨是迷人的》,吳玲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5頁。
因此,這首詩與其說是詩人靈魂找到愛人的告白,倒不如說是詩人決心獻身繆斯的宣言。狄金森這種主題表現(xiàn)中的不確定性,為讀者提供了更為廣闊的思索和審美空間,“為創(chuàng)造性閱讀過程中建構(gòu)意圖之外的意義留下了一定的空間”,而意圖之外的意義和建構(gòu)這種意義的空間乃是“創(chuàng)造性寫作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劉曉暉,“闡釋的悖論:狄金森研究中的分歧與爭議”,《國外文學評論》,2006年第3期。。
悖論性是狄金森詩歌主題實驗性的另一特征。悖論(paradox)是一種矛盾命題,原為數(shù)學和邏輯學術(shù)語。“?!蓖ǔV赣秀J聦嵒蜻壿?與假或錯近義。顧名思義,悖論就是有悖事實、道理或邏輯的說法[15]。悖論運用于詩歌,可使詩歌通過一種有悖事實的闡釋,將讀者引入一種錯誤的悖論圈套,而走出圈套則需要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即解決悖論會使讀者體會到思辨的睿智,獲得思維上的震撼,從而制造出一種喜劇性的美學效果,增強詩歌的表現(xiàn)力。這在其766首“我的信念比山大”中表現(xiàn)得較為典型。
SowhentheHillsdecay—
MyFaithmusttakethePurpleWheel
ToshowtheSuntheway—
...
AndifHisYellowfeetshouldmiss—
TheBirdwouldnotarise—
TheFlowerswouldslumberontheirStems—
這里,作者提出“我的信念比山大”。詩人運用邏輯悖論,即在一個錯誤的前提下,進行正確推理,最后得出荒謬的結(jié)論,借以諷刺這個顛倒的世界。在這首詩中,詩人把太陽的自主升落的大前提進行了顛倒:因為有山,太陽每天才不至于迷路。因此山比太陽更重要,沒有了山,“太陽就會閃腳”,“鳥兒不再飛翔”,“花兒就會夭折”,萬物會枯萎。最后得出結(jié)論:山承載著萬物,因此詩人信念的“山不敢崩塌”。這個結(jié)論是荒謬的,是對山的力量的不合理夸張,不過在荒謬之余我們卻隱約察覺出詩人在對人們認為上帝無所不能的信念進行解構(gòu):上帝一直是人們信仰里的太陽,有了信仰人們的生活才充滿希望。因此如對上帝質(zhì)疑甚至絕望,人們的精神支柱將會崩塌。這樣為了防止崩塌,詩人只有保持自己的信仰以假設(shè)上帝的存在。表面上看,只要山不崩塌,我們大于山的信念便不會崩塌,這個世界便相安無事。但實際上,這個結(jié)論是站不住腳的,因此,此詩的悖論強化了信仰破滅所帶來的悲痛,諷刺了上帝的虛偽和欺騙實質(zhì)。
狄金森以其獨特的實驗性特征賦予其詩歌以多重的藝術(shù)特性,對這些特性的解讀和闡釋有助于我們探視這位謎一般的詩人深邃的思想內(nèi)涵,管窺其博大精深的藝術(shù)魅力。
(杜明甫:河南財政稅務(wù)高等??茖W校,郵編:4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