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云
2006年6月,書云帶領攝制組在西藏第三大城鎮(zhèn)江孜與八位普通藏族人朝夕相處一年,拍攝制作了五集電視紀錄片《西藏一年》。該片2008年3月在英國廣播公司播出后,迅速被加拿大、德國、芬蘭、西班牙、阿根廷、南非等近二十個國家電視臺訂購。
在青藏高原,真正意識到嚴酷的冬天來臨,是我感覺到呼吸越來越困難。
11月初的一天,拍攝次旦到另外一村作法時,我感覺有點兒跟不上他,以前可從來不成問題。他放慢腳步等我,神神秘秘地說:“記住,欲速則不達?!?/p>
“你看我病了嗎?”我問。
“就是換季鬧的。”
從7月份進藏到現在,我讓我的朋友們失望了,因為我的身體很快就適應了高原的生活。次旦說,我前世肯定是藏族人,他列舉了一連串我的表現:沒有高原反應;輕輕松松就學會了一些藏語;不在乎吃生肉,沒幾個漢族人可以這樣:而且還挺了解佛教。但我內心的困惑遠不是次旦能了解的。我每天耳聞目睹的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儀式,其含義往往不同于我的理解。有一天我們和次旦法師約好對他進行采訪,可是在他家里等了半天,卻不見次旦法師的人影。到田里找到央宗,才知道他一早就被一家人請去給樹念經了。我不明白樹為什么需要念經。原來鄰居家里蓋房子需要砍倒院子里的一棵大樹做大梁,但在砍樹之前,他們必須請次旦法師念經,請求樹神的原諒,不要發(fā)怒,不要在房梁上做什么手腳,使房屋倒塌,威脅全家人的生命。還有一次。一個傷心欲絕的女人來找次旦,問她的愛犬來生是否能轉世成人,因為它太通人性、太理解它的女主人了。
因為夏末秋初一直忙于拍攝,我沒有更多的時間與次旦法師和其他的拍攝人物好好聊天。四時運行,冬天缺氧,這是大自然告訴我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也正好趁機請次旦系統(tǒng)地給我講述一下鄉(xiāng)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我發(fā)現我又錯了。冬天里,藏族人有他們獨特的生活節(jié)奏。
沒有了農活,沒有了游客,沒有了繁忙,江孜人心態(tài)安寧,喝著青稞酒,曬著太陽,很多人開始準備朝圣了。藏族人的朝圣并無一定之規(guī),近的可朝覲家附近的神山圣湖,遠的則是尼泊爾和印度境內佛祖釋迦牟尼出生、覺悟、初轉法輪和涅槃的圣跡。但是,作為—個藏族人,一生至少要到圣城拉薩朝圣一次。
小次平興奮不已,他的師父頓珠要帶他去拉薩的三大寺,但是他們暫時無法出行,因為寺廟里一尊珍貴的佛像被偷,公安局和工作組進駐白居寺,所有僧人都不準請假。
包工頭仁青將帶妻子和兒子去拉薩,但是朝圣之前,他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天寒地凍,不宜蓋房,卻是公關的好季節(jié),以便爭取更多的政府工程。但是仁青說我們不便拍攝:
“都是關起門來說的話,有攝制組在場,我們怎么談生意啊?”
飯店老板建藏也準備趁著冬天旅游淡季,開始他籌備已久的尼泊爾之行。他飯店的很多客人是從尼泊爾來,精明的建藏覺得有必要去尼泊爾拓展業(yè)務;更重要的是,他能到佛祖釋迦牟尼的出生地朝拜。
拉姆醫(yī)生是我們所有拍攝人物中最忙碌的。江孜的冬天晝夜溫差有時高達三十多度,這樣的氣候,再加上氧氣稀薄,是導致疾病多發(fā)的原因,尤其是老人和小孩更易染病,人們接連不斷地來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拉姆醫(yī)生和她丈夫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
第二天早晨,我一睜開眼,就看到窗外一個美麗的冰雪世界,這是入冬以來江孜的第一場雪。我像孩子一樣狂奔出門,趕緊把攝影師和司機叫醒,沖上宗山俯拍江孜。冬天的青藏高原是嚴酷的,但又是慷慨的,它為勤勞的江孜人積蓄著一個五谷豐登的來年。
拍攝完江孜城,我們駕車飛一般向唐麥村駛去。到了那里,我的激情猛然冷卻下來。田野里只有零零星星幾點殘雪。進了村,發(fā)現仁增家的院子幾乎是干的。央宗看出了我的失望,告訴我她小時候,冬天比現在冷許多,雪一連下好幾天,狂風怒吼,小鳥會被吹得東倒西歪,烏鴉身上好幾天都是白雪。她說著話,斟上酥油茶安慰我們。正忙著給人治病的次旦從自己的房間過來,問我們能不能等他一會兒,他想搭車進城。
我一邊在廚房等次旦,一邊想著央宗剛才說的話。一百年前的冬天,西藏更加寒冷。我在重讀關于1903年至1904年冬天榮赫鵬遠征西藏的一本書。英國時任印度總督的寇松想把大英帝國的勢力擴展到西藏,努力游說英國政府,等到終于得到許可,他立即派榮赫鵬出征,以免政府反悔?!奥《┰轿鞑?,這主意一聽之下令人恐懼,在總督大人提議之前,無人敢想。然兒深知,嚴寒造成的損失。絕不會比大雨和瘧疾更甚?!边@是榮赫鵬寫給他父親的書信中的原話。
好景不長,英國侵略軍被高原反應和嚴寒所困,日漸疲弱。英國《每日郵報》隨軍記者愛德蒙·康特萊記錄道:“第十二騾馬隊二十人被凍傷,第二十三錫克聯隊三十人因病重不能行走,只能以騾車運送。同日,第八廓爾喀聯隊出現七十例雪盲癥?!币粋€軍官寫道:“天寒地凍(零下五十七度),槍栓全被凍?。槐M管機油早已被小心擦凈,馬克西姆機槍仍然不靈……若藏族人此時來攻,必會占盡天時地利人和?!?/p>
藏族人相信有天時、地利和佛菩薩的保佑。聽說英軍逼近,拉薩三大寺廟的僧人浩浩蕩蕩出來念誦咒語,祈求眾神靈保佑,他們把箭矢和詛咒投向一群與真人一般大的畫像——頭戴太陽帽的白人。然后把畫像扔進滾開的大油鍋。
同時他們宣布:藏軍不用擔心,戴在他們胸前的護身符會擋住子彈。
事實上,藏軍簡陋的火槍、刀、矛和匕首,以及同樣原始的土炮,完全不是裝備現代的英國軍隊的對手。英軍血洗了通往江孜的曲米辛果和古魯,殺傷了近千名藏軍和村民,面對機關槍的掃射,藏族人像被刈倒的青稞一樣成片倒下。
英軍的隨軍記者寫道:
“藏族人口口聲聲佛菩薩保佑,可為什么如此結局?難道他們的神靈不能保護他們?讓他們不知所措、不可思議的事發(fā)生了,經文、符咒、禱文統(tǒng)統(tǒng)失靈,高僧大德的護佑也不靈了……他們垂著頭撤走,似乎對神靈的幻想已告破滅?!?/p>
1904年夏天,英軍在他們遠征開始七個月后,在猛烈的炮火的掩護下,攻破了宗山城堡,里面守衛(wèi)的軍民寧死不屈,跳崖自盡。一百年后,江孜這座英雄城,城里的英雄路、英雄紀念碑、抗英烈士紀念館,當然還有那寂寞無聲的宗山城堡,都讓人想起那些為捍衛(wèi)自己的家園拋灑鮮血的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