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毅峰
關鍵詞:生態(tài)女權主義自然女性少數(shù)族裔失語
摘要: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出現(xiàn)在20世紀70年代,于90年代達到高潮。生態(tài)女權主義的核心內容是女性與自然的認同。該理論認為女性和自然同為父權制壓迫的對象。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除關注女性和自然外,還以開放的視野,關注一切遭受壓迫和剝削的群體,如少數(shù)族裔、有色人種等等。加拿大著名小說家瑪格麗特·勞倫斯的短篇小說《潛鳥》呼應了生態(tài)女權主義對自然、女性和少數(shù)族裔的關注,展現(xiàn)了自然、女性和少數(shù)族裔被剝奪話語權,從而陷入失語狀態(tài)的遭遇。
“生態(tài)女權主義”首先出現(xiàn)在弗朗索瓦絲·德奧博納發(fā)表于20世紀70年代的兩部作品《女權主義或死亡》和《生態(tài)女權主義:革命或變化》中。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的核心內容是女性與自然的認同。該理論認為西方文化貶低了自然和女人。女性在西方文化的父權制語境中只是他者,二等公民。同女性的地位一樣,自然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也成為了他者和被征服的對象。所有的生態(tài)女權主義者都認同這樣的觀點,即把自然看作女性的盟友,并認為壓迫女性和自然的正是父權制文化。生態(tài)女權主義者不僅僅局限在對女性和自然的觀照上,而是以開放的視野,關注一切被壓迫和剝削的群體:少數(shù)族裔、有色人種、第三世界、其他物種等等。為了擺脫生態(tài)倫理危機,生態(tài)女權主義提出了建立自然倫理的辦法,即以尊重、同情、關心、關注、憐憫、感激、友誼和責任等態(tài)度來取代壓迫和剝削。
瑪格麗特·勞倫斯是加拿大重要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她以她的出生地尼帕瓦為原形虛構了草原小鎮(zhèn)馬納瓦卡,并且創(chuàng)作出了馬納瓦卡系列小說?!稘擑B》正是她馬納瓦卡系列小說中的一篇。小說通過一個白人小女孩的視角講述了印第安女孩皮格特的故事。皮格特生長于赤貧的印第安家庭,得了骨結核病,不久之后便輟學。幾年后,“我”偶遇皮格特,看起來她變得開朗自信了,皮格特向“我”炫耀說她馬上要跟一個英俊的白人小伙子結婚了。但幾年后,“我”卻聽說皮格特跟丈夫離婚返家后與兩個年幼的孩子葬身火海?!稘擑B》雖然發(fā)表于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提出之前,但作者對自然、女性和少數(shù)族裔的觀照與生態(tài)女權主義的觀點不謀而合。
《潛鳥》有三條線索:第一條線索正如題目所示。講述潛鳥的消失;第二條線索講述皮格特的故事;第三條線索,作者雖然著墨不多,但也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即印第安人在白人社會里遭受的壓迫。這三條線索,恰恰很好地體現(xiàn)了生態(tài)女權主義對自然、女性和少數(shù)族裔三種群體的關注。
后殖民主義理論家斯皮瓦克提出了“失語”的概念,認為“語言本身包含著世界和意識的范疇,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表明其擁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反之,則表明世界和意識對其的‘外在化。無言狀態(tài)或失語狀態(tài)說明言說者的缺席或被另一種力量強行置之于‘盲點之中?!?王岳川,1999:59)作品在開頭中描述了印第安梅提斯部落在反抗政府失敗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梅提斯部落的失語代表著整個印第安民族在北美白人主流社會的失語。同樣,由于人類文明對于潛鳥棲息地的侵略,人類再也沒有聽到潛鳥的鳴叫,潛鳥代表著自然,它們的失聲,象征著自然的失語。而皮格特,作為一個遭受種族和性別雙重壓迫的女性,完全被白人和男性剝奪了話語權,從而失語。因為皮格特處于與潛鳥相同的遭受壓迫的境地,因此正如作品中所說,只有皮格特才真正聽懂了潛鳥的叫聲。
自然的失語
潛鳥是北美洲特有的一種水鳥,它的叫聲哀婉凄厲,好像哭泣,又好像狼嚎。在小說里,潛鳥是自然的象征。故事的敘述者“我”十一歲那年的暑假,去馬納瓦卡湖邊的別墅度假。有一個晚上,“我”和父親坐在鉆石湖邊親耳聽到了潛鳥的嗚叫?!澳欠N悲涼之中又帶著冷嘲的聲調屬于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那世界與我們這個有著別墅和居家燈火的美好世界相隔不下億萬年之遙?!?張漢熙,1995:213)有著別墅和居家燈火的美好世界代表的正是人類的文明社會,而潛鳥的叫聲與人類的文明社會相隔如此遙遠,因為潛鳥所生活的領地還沒有遭到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侵略。但是父親好像已經(jīng)預感到了潛鳥不久將會失去自己的家園,因此在和女兒傾聽潛鳥叫聲之前,他就讓女兒要好好記住它們的鳴叫,因為過幾年之后,湖邊會建起更多的別墅,來這兒的人會越來越多,潛鳥就會離開鉆石湖了。
正如父親所料,八年之后,當“我”重訪鉆石湖的時候?!拔腋赣H筑起的那道防波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政府出資修筑的一道堅固的大堤。湖區(qū)原先只有一家商店,先在已發(fā)展到幾十家了,一個繁榮興旺的旅游勝地所具有的一切特征這里都已經(jīng)有了——賓館、舞廳、燈紅酒綠的咖啡館,四處彌漫著的炸土豆片和熱狗的香味?!?ibid:219)鉆石湖這個看似偏遠的地方是潛鳥寧靜的棲息地,是一片未被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染指的土地。堅固大堤、賓館、舞廳、咖啡館,薯條和熱狗等這些所謂“文明”的到來,看似為這片土地帶來了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實則破壞了自然原本的和諧與寧靜?!白匀辉谖鞣轿拿靼l(fā)展史中被視為沒有發(fā)言權的他者和被征服與統(tǒng)治的對象,它被迫成為被人類開發(fā)的‘自然資源,用以服務于人的需要和目的,而這些需要和目的與自然自身的需要和目的是背道而馳的。”(金莉,2004:58)原先自然的相對和平寧靜被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侵略打破,所以當“我”再次去湖邊想聽潛鳥叫聲的時候,再也聽不到那聲劃過靜寂湖面?zhèn)鱽淼镍Q叫了。
潛鳥所代表的自然遭受到了人類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侵略和征服,潛鳥的失聲,象征著自然在人類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強勢進攻下的失語。
女性的失語
生態(tài)女權主義的首要內容是女性與自然的認同(金莉:2004:58)。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中,自然被認為是女性化的,而女性則被認為是自然化的。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家斯普瑞特奈克認為所有的文化都注意到了女性與自然之間的聯(lián)系:女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生兒育女,并把食物轉化成乳汁喂養(yǎng)他們,大地則循環(huán)往復地生產(chǎn)出豐碩物產(chǎn),并提供一個復雜的容納生命的生物圈。在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皮格特與自然這種親近的關系,她是“自然化的女性”。雖然她拒絕與“我”一起去探索自然,去聆聽潛鳥的叫聲,但我們還是可以看到皮格特作為“森林的女兒”的形象?!霸谖铱磥?,皮格特一定可以算是森林的女兒,是蠻荒世界的小預言家。只要我用適當?shù)姆椒ㄏ蛩埥蹋欢梢詫ξ抑v解一些她自己知道的大自然的奧秘——如夜鶯在哪兒做窩,郊狼是如何育雛的,或是《海華沙》之中提到的任何事情?!?張漢熙,1995:210)作為森林的女兒,在“我”的心目中,皮格特有很多關于森林的知識,讓“我”對她有一種崇敬之感,同時也想向她了解一些森林的故事。
生態(tài)女權主義對女性與自然的認同還表現(xiàn)為該理論認為西方文化貶低了自然和女人,而且兩者之間存在著某種歷史性的、象征性的和政治的關系。(斯普瑞特奈克,1997:62)這種關系就是父權制?!八械纳?/p>
態(tài)女權主義者都把自然看作女性的盟友,并認為男性家長制文化對女性和自然的壓迫和統(tǒng)治是一致的?!?苗福光,2005:184)西方父權制文化建構了一系列二元對立,陽性/陰性、理性/情緒、精神/身體、文化伯然、自主性/被動性等等,而前一項被認為永遠優(yōu)于后一項。在父權制的語境中,女性和自然都成為了“他者”,成為了被征服的對象。“男權統(tǒng)治者在壓迫‘自然化的女人的同時,也以微妙的心理定勢壓迫‘女人化的自然。”(關春玲,1996:26)如前所述,潛鳥所代表的自然成為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侵略的對象,遭受了父權制社會中男權統(tǒng)治者的壓迫。而女性也遭遇了與自然同樣的命運,被父權制社會邊緣化,成為了“他者”。
小說的主人公皮格特生長在一個赤貧的印第安家庭,家里靠男人們打些零工維持生計。皮格特的母親幾年前離家出走,所有的家務活都是皮格特來干,只要她在家,家里的男人們就什么都不做。她得了骨結核病,但因為從來得不到家人的關愛,所以一直無法治愈,以至于給她治病的醫(yī)生都看不下去,決定帶她一起去別墅過夏天,因為只要她一回到家里,就很難保養(yǎng)自己的身體。在父權制社會中,一切以男性為中心,而女性只是附屬品,她們處于被男性支配的地位。在男性的壓迫下,皮格特過著悲慘的生活,沒有人在意她的感受。更為悲慘的是:皮格特不僅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印第安女人。作為印第安女人,她處于社會的最底層,遭受到來自于白人和男性的雙重壓迫。黑人女作家赫斯頓在她的小說《她們眼望上蒼》中道出了黑人女性的處境:“白人將包袱扔下,叫黑人男性背負,黑人男性別無選擇,只能拾起,但他們又將這包袱交給黑人婦女?!?Hurston,1937:14)同為少數(shù)族裔,同為有色人種,同為遭受種族和性別雙重壓迫的群體,印第安女性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這樣。
在生活的重壓下,皮格特行為粗魯、言語污穢,臉上毫無表情,又極度敏感。為了向皮格特示好,“我”多次邀請她一起去探索自然,但她對“我”的誠摯的邀請都不屑一顧,甚至反應過激??墒?,這并不是真正的皮格特。她在生活中被剝奪了所有的快樂和尊嚴,所以才建造了一個堅硬的外殼來保護自己,在她冷漠疏離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一顆極度渴望得到認同的心。幾年后,當我再見到皮格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有了驚人的變化,不僅外表變漂亮了,而且性格也變得熱情開朗。皮格特向“我”炫耀她要跟一個英俊的白人小伙子結婚了。在這個時候,“我”才真正地看清了她。她那么熱切地渴望我的反應,期盼著我對她的婚姻的祝福甚至羨慕,其實是想得到“我”和“我”所代表的白人主流社會對于她身份的認同。她要嫁給一個白人,是想擺脫自己遭受雙重壓迫的境況,尋求從主流社會的邊緣走向中心,找到自己的身份。然而皮格特的命運卻沒有因為婚姻而發(fā)生轉折性的改變。不久后,她的婚姻就宣告結束,又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回到了赤貧的娘家。她又變成了一個邋遢的女人,而且酗酒。正是因為酗酒,才造成了最后的慘劇,她和兩個孩子都葬身火海。
我們不禁為皮格特的命運擊節(jié)嘆息。我們不難猜測皮格特的婚姻為何難以維持,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何皮格特整日酗酒。她苦苦追尋的身份認同的美夢破滅了,她從希望之巔峰重重地摔到了現(xiàn)實之谷。斯皮瓦克認為:殖民地的女性“不能說話”,是因為產(chǎn)生不了說話的效果,因為男性或者白人是不會傾聽她的申訴,也不會和她進行任何有意義的對話(朱剛,2006:484)。在種族和性別的雙重壓迫下,皮格特被剝奪了話語權,不能說話。作為弱勢群體中的一員,她無力反抗,無力作任何改變,最終只能陷入長久的沉默——死亡。死亡成為她這樣一個深受壓迫又無力申訴的弱者的必然歸宿。
小說的最后一句話非常發(fā)人深?。骸艾F(xiàn)在我倒覺得,只有皮格特才以一種無意識的、別人完全不理解的方式,真正聽懂了潛鳥的叫聲?!?/p>
“潛鳥的叫聲悲涼凄厲,任何人都無法形容,任何人聽后也難以忘懷。那種悲涼之中又帶著冷嘲的聲調屬于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張漢熙,1995:213)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家蘇珊·格里芬(Gfiffen,1978:37)認為:女人與自然有著明顯的相似性,如都具有消極被動、逆來順受和養(yǎng)育滋潤等特性,這些特性同時又容易使她們受制于男人。以潛鳥為代表的女性化的自然受到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壓迫,而皮格特是“森林的女兒”,自然化了的女性,她遭受了男性和種族的雙重壓迫。潛鳥悲涼凄厲又帶著冷嘲的叫聲正是皮格特心底的強烈而又無助的吶喊。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皮格特能真正聽懂潛鳥的叫聲。
少數(shù)族裔的失語
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不僅僅局限在對女性和自然的觀照上,而是以開放的視野,關注一切被壓迫和剝削的群體:少數(shù)族裔、有色人種、第三世界、其他物種等等?!吧鷳B(tài)女權主義理論已經(jīng)注意到,在父權主義態(tài)度和對自然、女人、有色人種的統(tǒng)治邏輯之間存在著歷史性的關系?!?斯普瑞特奈克,1997:64)
在小說中,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作者對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印第安人在白人社會里所遭受的歧視及他們悲慘命運的關注。皮格特的祖父曾經(jīng)參加過印第安梅提斯部落對政府的反抗,最后失敗,從此梅提斯部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的祖父逃到了瓦恰科瓦河谷。他們一家人被邊緣化,“既不屬于北方跑馬山上保留地上居住的克里族,也不屬于馬納瓦卡山上居住的蘇格蘭、愛爾蘭和烏克蘭人群體”。他們被認為是“四不像”。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語言,“彼此之間講話用的是一種土語,既不像克里印第安語,也不像法語”。他們過著赤貧的生活,艱難維持生計。他們偶爾會酗酒鬧事,以發(fā)泄心中的痛苦及憤怒。
作為印第安人,皮格特在白人社會中備受歧視。在“我”父親建議帶皮格特一起去度假時,祖母和母親都堅決反對,理由是她很臟,是“四不像”。雖然皮格特與“我”是同班同學,她所有活動的范圍都在“我”的視線之內,但我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正如美國黑人小說家拉爾夫·埃里森在《看不見的人》里塑造的被白人社會邊緣化的黑人形象一樣,“在白人社會里,黑白反差顯而易見。人們因其‘內在眼睛的獨特構造,主要是對黑色皮膚下面活生生、有個性的本質自我視而不見”(王守仁,2002:42)。皮格特和她的家人在白人社會里因為白人“內在眼睛”的獨特構造,都成了“看不見的人”。作為活生生的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和個性,卻完全被白人忽略,飽受冷漠和歧視,無法找到自己的歸屬。
生活在種族歧視的氛圍之中,皮格特對自己的少數(shù)族裔身份非常敏感。當“我”不無崇拜地恭維她知道的森林的故事一定很多時,她卻突然惱羞成怒,反唇相譏,“你是發(fā)神經(jīng)還是怎么的?假如你是想問我爹和我以及他們大家居住的地方的話,你最好閉嘴?!?張漢熙,1995:212)她和家人不能為主流社會所容,只好徘徊在社會邊緣。生活在這樣備受歧視的環(huán)境中,皮格特養(yǎng)成了對種族歧視異常敏感的性格。從她這種有些小題大做的過激反應我們可以深刻地體會到種族歧視對她、她的家人及她的種族所造成的嚴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小說開頭提到梅提斯部落在反抗政府失敗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梅提斯部落的失語代表著整個印第安民族在北美白人主流社會的失語。
為了擺脫生態(tài)倫理危機,生態(tài)女權主義理論提出了“關愛倫理”(Warren,2000:107-120)?!皬娬{愛護、關心、信任、友誼、平等及可持續(xù)性等價值,以愛護取代權利和責任,以關聯(lián)取代分離,以協(xié)同取代沖突,建構一種能使男性和女性的才能得到充分發(fā)揮,基于人類對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完整保持之上的道德價值和社會結構”(馬應心,2008:103)。
讓我們可以有一絲欣慰的是,“我”的父親是一位在男權社會中擺脫了父權制思想的男性,他關愛自然及女性,同時也不歧視少數(shù)族裔。他擔心人類文明對自然的侵略,告誡女兒一定要牢牢記住潛水鳥的叫聲。在種族歧視的主流文化中,他發(fā)自內心地同情并且關愛一個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女性生命。正如皮格特自己所說:“你爸爸是馬納卡瓦鎮(zhèn)上唯一對我好的人?!?張漢熙,1995:215)但是就是這一抹僅有的亮色也因為“我”父親的早逝而暗淡,少數(shù)族裔為白人主流社會所接受的希望也變得更加渺茫。
(責任編輯:范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