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仲文

建國六十周年征文

擦皮鞋的小男孩

雪是路燈亮?xí)r開始下的,先是細(xì)若柳絮般飄飛,只一會兒,就成了鵝毛大雪。擦皮鞋的小男孩站在一個商場的屋檐下,他驚喜地看著飛旋的雪花,被路燈和商店里投射出的五顏六色的燈光,鍍上奇幻繽紛的色彩,像億萬彩蝶簇?fù)碇㈡覒蛑鴱奶於?。他在鄉(xiāng)下從未見過這種彩色的雪花。真神奇啊,大雪還為路邊的樹,穿上了各種式樣的羽絨服,它們搖拽著腰姿,美極了;還為那些平時看著有些骯臟的垃圾筒,披上了新裝,它們立即成了童話里的蘑菇屋。商店櫥窗里的模特,像是禁不住飛雪的誘惑,擺出了隨時都會奔出窗外的姿態(tài)。擦皮鞋的小男孩有些迷糊,感到像是身處童話世界里一樣。

童話,是的童話。擦皮鞋的小男孩就是一個童話迷。這個寒假,他有一個計(jì)劃,要用自己掙來的錢,買一套安徒生爺爺?shù)耐捈?/p>

他放下肩上的木箱,手里提的凳子,從身上兜里掏出一沓一元的小票,數(shù)了數(shù),一共九元。他感到有些泄氣,又?jǐn)?shù)了一遍,還是九元。他想,只要再掙到一元,就是十元了,就是他這個寒假掙得最多的一天了。他決定再堅(jiān)持一會兒,再掙到一元錢。想到這,他興奮地站起身來,向一個行人走去?！跋壬?擦皮鞋嗎?”他喊著,那人沒理他,走開了?！跋壬?擦皮鞋嗎?”他冒雪奔向另一個人……他一直這樣奔跑著,都沒有人理他。他有些喪氣,回到屋檐下,坐了下來。他仍不甘心就回家,他打著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凝視著街上的行人,盼望有一個人走過來,叫他擦皮鞋。他太累了,伸了個懶腰,拉起風(fēng)雪帽、衣領(lǐng),蜷縮著身子,靠在一個立柱上,漸漸睡著了。

是在小男孩的夢境里呢還是在他的意識里,或者是……對于這些,我們不得而知,或者是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出現(xiàn)的情境,卻是完全真實(shí)的——

從街的另一頭,走來了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束光,照著她美麗可愛的面龐,和卷曲金黃的長發(fā)。她沒有穿鞋。腳凍得又紅又腫。她的破圍裙里兜著很多火柴,她整天都沒有賣出去一盒。她又冷又餓,在屋檐下坐了下來。她擦亮第一根火柴,明亮的火光像小小的燭光,燭光中出現(xiàn)一個柴火正旺的火爐。小女孩沉浸在美麗的幻想中。

火柴熄滅。火爐消失。

小女孩忙擦亮第二根火柴,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一只又大又香的烤鵝。她站起身,向烤鵝走去。這時火柴熄滅了,烤鵝消失了。

小女孩害怕黑暗和寒冷,她趕忙擦亮了一束女柴,讓火光照亮四周。這一次,她擦火柴的聲音很響,驚動了擦皮鞋的小男孩。

小男孩一下站起身來,他循著余音走去,他看到了小女孩,他盯盯的看著她,驚呆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時,小女孩手中的火柴滅了,她消失在黑暗中。小男孩向她消失的地方奔去。小女孩在另一角擦亮了手中的火柴,火光照亮她。小男孩轉(zhuǎn)身向她走去,不覺喊出了聲:

“賣火柴的小女孩,你是賣火柴的小女孩!”

小女孩驚訝地調(diào)頭看著他,說:“你是誰?你怎么會知道我?”

“你的故事我都讀了一百遍了。我怎么會不知道你?”小男孩說。

“是嗎?”小女孩有些不相信。

“當(dāng)然是?！毙∧泻⒄嬲\的說,“我們?nèi)Ｍ瑢W(xué)都知道你,你的故事深深的感動了我們。

小女孩不再懷疑,她打量了一下小男孩說:“你是在街上給人擦皮鞋的吧?”

“是的是的。”小男孩忙說,“我真是太高興了,我怎么會在這兒遇到你?”

“也許,你是做了一會夢吧?！毙∨⑻煺娴恼f。

“也許吧?！毙∧泻⒎浅８吲d,“一個夢,一個多么美麗的夢啊!”

“看你高興的,你今天一定掙到不少錢吧?”小女孩問。

“我掙到了九元錢,要再掙一元,就是十元了?！?/p>

“你真了不起?！?/p>

“我要用自己掙來的錢,買一套安徒生爺爺?shù)耐捈?這是我的一個天大的心愿了。媽媽知道我的這個心愿后,要用賣雞蛋攢下的錢,給我買這套書,我怎么也不同意?！?/p>

“為什么?”

“有了一個美好的心愿,就應(yīng)該自己去實(shí)現(xiàn)。你說對嗎?”

“你說的對?！毙∨⒄f,接著,她又很有感觸的說,“你媽媽真好?！?/p>

“我們的學(xué)校可好啦,老師同學(xué)親如一家?！毙∧泻⒄f,“就說我們的班主任李麗老師吧,她長得可漂亮啦,那雙大大的眼睛,像藍(lán)天一樣美麗。她對我們非常好,給我們講了好多安徒生爺爺書上的故事——《海的女兒》、《丑小鴨》、《皇帝的新衣》、《《拇指姑娘》……好多好多?！?/p>

“我多么羨慕你啊?！毙∨⒙牭糜行┤朊粤恕?/p>

這時,小男孩感到自己說得多了,他有些慚愧地說:“你看,我一高興,只顧自己說了。說說你吧?”

“我……我說什么呢?”小女孩小聲說。

“你還賣火柴嗎?”

“我……”

“你……過得好嗎?”

“我……”小女孩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男孩突然想起什么,他說:“啊,我想起來了……你的腳?”

“我的腳……”小女孩有些慌亂,她往后退著,蹲下身,忙拉圍裙蓋住腳,怯怯的說“怎么啦?”

“你的腳凍得又紅又腫!書上是這樣寫的!”小男孩說,他走近她,“我看看你的腳,好嗎?”

“不!不!”小女孩更緊地抱住了腳。

“你給我看看,給我看看,也許我能幫助你?！毙∧泻┣笏?/p>

“不,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在我心里。朋友之間,應(yīng)該互相幫助。你讓我看看,只看一眼,好嗎?”他努力說服她。

小女孩看著他,她被他的真誠感動了,她小聲說:“那……好吧。”

“這就對了?！毙∧泻⒚D(zhuǎn)身拿過小凳,讓她坐下。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她慢慢抬起一只腳,說:“看吧。”

“天吶,你的腳凍成這樣!”他看到她凍得紅腫的腳,痛心的說。他把她的一只腳放到自己膝蓋上,又托起另一只腳,放到雙膝上。之后,用雙手掌捂住,又拉起風(fēng)雪衣,蓋住了她的雙腳。

“暖和些了嗎?”過一會,他關(guān)切的問她。

“好多了?！彼簧钌畹母袆恿?含著淚說。

“這是一雙多么美麗的腳啊,這應(yīng)該穿上世界上最美麗的皮鞋。我給人擦皮鞋,我見過許多各式各樣美麗的皮鞋,我知道你最適合穿那種式樣的皮鞋?！毙∧泻⒄f,他遐想,“那是紅色的,尖尖的,鞋尖處裝飾著花朵,皮面的光澤很亮……要是讓我來擦這雙皮鞋,我會把它擦得更亮的……”

“你別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小女孩忍不住哭了。

“你怎么啦?”

“我……”

“我一定要給你買一雙鞋!當(dāng)然,那得過一段時間,等我掙到了足夠的錢。那種鞋,一定挺貴的?！?/p>

“不,不!”小女孩掙脫腳,站起身,走到一邊,哭得更傷心。

“不,你的腳……你不能這樣?！毙∧泻⒓绷?。

小女孩止住哭,說:“謝謝你,我得走了?！彼x去。

“不,你等等。”他忙阻止她。

“還有事嗎?”

“我……我要告訴你,遇到你,我太高興了?！毙∧泻⒄嬲\的說。

“認(rèn)識你,我也很高興?！?/p>

“你說你也很高興,這是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p>

小男孩想了想說:‘那我準(zhǔn)備為你做一件事,你就不會拒絕了?”

“什么事?”

小男孩趕忙說:“我要買一只烤鵝送你,讓你美美的吃一頓!”

“不!不!”小女孩感到十分意外。

“為什么?為什么?你說過認(rèn)識我你也很高興的!”

“我怎么能用你擦皮鞋掙來的錢,去美美的吃一頓呢?”小女孩說,轉(zhuǎn)身欲走。

小男孩急了,他追上去,拉住她的衣服,說:“你不能走,我求求你別走!這也是我的一個心愿,你知道嗎?”

“不行,這不行!”

“為什么?”

小女孩動情的說:“你冒著凜烈的寒風(fēng),一天又一天,為人家擦皮鞋。你要用自己親手掙來的錢,去買一套安徒生爺爺?shù)耐捈?。也許,你認(rèn)為要這樣,才對得起安徒生爺爺,和他那些美麗的故事。我怎么能為了自己的一個小小的愿望,去花你的錢呢?”

“不,你沒有弄明白,”小男孩說,“你怎么就弄不明白呢?這是我的另一個心愿呀!當(dāng)我讀著你的故事,你擦亮第二根火柴時,你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只烤鵝,你多么想在這個世界上,美美的吃一頓烤鵝啊!可這個小小的愿望,你都永遠(yuǎn)不能實(shí)現(xiàn)。讀到這里,我哭了,我就有了一個心愿,要是世上真有這樣的奇跡發(fā)生,像安徒生爺爺美麗的童話一樣,讓我遇到你,我一定用我掙來的錢,為你買一只烤鵝,讓你美美的吃一頓。今晚,這奇跡果然發(fā)生了,我可以實(shí)現(xiàn)自己的愿望了。你怎么就不明白,這是一個中國孩子的心愿呀,你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中國!中國!我聽奶奶說起過,那是一個偉大而古老的國家?！毙∨釡I盈眶。

“是的,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毙∧泻⒄f。

“在這個國家里,一定充滿了愛心,充滿了同情和憐憫!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奶奶和媽媽,你就是最愛我最疼我的人了?！毙∨I流滿面。

“李麗老師常對我們說,你們要學(xué)會去關(guān)心別人,去愛別人。”

“學(xué)會關(guān)心別人,愛別人。她說得多好啊!”

“那你同意接受我送你的禮物了嗎?”小男孩忙問。

“好吧,我同意?！毙∨⒄J(rèn)真的說,“不過,你也得同意我的要求?！?/p>

小男孩十分高興,說:“你說吧,我會同意的?！?/p>

“我們買了烤鵝,就一起到你家里去,和媽媽一起分享烤鵝。我是多么想見到你媽媽啊!”

“你想得真周到,我同意!前面有個烤鵝店,我們到那兒去吧?！?/p>

“好吧,我來拿凳子?！?/p>

“好吧?！?/p>

小男孩背起木箱,小女孩拿起凳子,他們手拉著手,高興的向那個烤鵝店跑去。

除夕晚鐘

爹打完最后一瓶點(diǎn)滴,已是中午一點(diǎn)二十分。周慶用力幫爹側(cè)過身子,幫他用尿壺撒了尿。他扶爹躺好,說,爹,你想吃啥子?我到街上買。爹說,啥也不想吃,你快去弄飯吃吧。

周慶走出醫(yī)院,到對面飯店吃飯時,已是兩點(diǎn)半了。扳著手指算算,離除夕只有三天了。天仍然在下著雪,但卻絲毫沒有阻攔住越來越濃的年味。置辦年貨的人們,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各種色彩和式樣的羽絨服,像涌動的色塊,朦朧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里。這是南方一個古老的小城,它以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固執(zhí),堅(jiān)守著傳統(tǒng)。街上的青石條路,經(jīng)過久遠(yuǎn)歲月的打磨,光滑得泛著幽幽藍(lán)光。古舊的房舍,從容自信,以不變應(yīng)萬變。幾乎每條街上都有保存完好的寺廟,早晨或是傍晚,悠悠鐘聲從寺廟里傳出,在每條街上繚繞回蕩,人們的神情變得更加寧靜安祥。所有這些,讓到這里來的外地人,一下就感受到了它那獨(dú)有的魅力。

周慶走進(jìn)一家餐館,在一張臨街的桌邊坐下,點(diǎn)好了菜。餐館里人多,服務(wù)員都去為那些要了滿桌菜的人忙去了,把他冷在一邊。這也是當(dāng)今社會理所當(dāng)然的——有錢就是爺嘛!周慶見怪不怪,耐著性子等著。他聽著街上不絕于耳的叫賣聲,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鄉(xiāng)下的母親。媽這時可別又到地里去砍那些大雪覆蓋下的白菜,然后冒雪挑到集市上去賣。她一定會這樣做,他太了解母親了。

就是在這時,他聽到了寺廟里傳來的鐘聲。他知道,這鐘聲是從離這兒不遠(yuǎn)的那條小街上傳來的。小時候,有好幾次,他曾隨母親到那廟里燒過香。他記得最清的一次,是他高中畢業(yè)時,媽帶他去祈禱上蒼,讓他能考上師范學(xué)院,將來做一個教師。后來,他真的考上了,真的做了一名教師。

鐘聲,在小城嘈雜的聲浪中沉沉浮浮,細(xì)若游絲,柔弱而飄緲。

隨一般凌風(fēng)貫入廳堂,一群人涌進(jìn)門來,他們扛著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他們把包放下,抖落身上的厚厚積雪?？茨菢觾?誰都知道,他們是回家過年的民工。一個服務(wù)員迎上來,邊詢問他們要吃點(diǎn)什么,邊拿來掃帚把地上的雪掃到一邊。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大個詢問服務(wù)員店里賣些啥,價錢怎樣?服務(wù)員回答后,他調(diào)頭征詢身后另外三個人的意見。那三個人猶豫著,其中瘦個說,算了吧,李哥,這菜也太貴了,這不是發(fā)國難財(cái)嗎?服務(wù)員聽了很不高興,說,不吃就請便吧,別找怪話說,沒見這百年不遇的大雪嗎?市場上的蔬菜價都漲了幾倍了。一個叫墩子的人說,算了,李哥,都快到家了,到了家咋個好吃好喝都行。還是找個小吃店,喝碗面條,填飽肚皮行了,犯得著花這冤枉錢嗎?服務(wù)員說,這條街上可沒小吃店。

這時,一個叫柱子的年輕伙子,在就近的一張桌前坐了下來。他抬起一只腳,脫了鞋,使勁在地上啪啪地磕鞋上的冰塊。那鞋破得不成樣子,鞋尖脫了膠,鞋底獅子大嘴般張著。這鞋的模樣倏地觸到了周慶心靈里柔軟的地方,他的記憶一下回到了十多年前。記得,那一年,他已上初中了。春節(jié)前幾天,在外面打工的爹回來了,他給全家人都買了禮物。他給媽買的是件桃紅色的毛衣,媽說,莊稼人,成天做粗活,咋買這衣服?爹說,莊稼人咋啦?就不能穿件光鮮的衣服?他給妹妹買了棉衣褲,粉紅的,像城里女孩穿的那種,這可把讀小學(xué)三年級的妹妹高興夠了。他給周慶買了雙锃亮的皮鞋,那也是周慶這一生中第一次上腳的皮鞋。周慶從爹手里接過鞋時,哇的一聲哭了,弄得大家很不安,一個勁問他怎么啦?周慶忍住哭,說,爹,你給我買了新鞋,可你的鞋……爹聽了,明白了兒子為啥這樣。原來,他是在心痛爹啊。是的,爹穿著的那雙鞋,實(shí)在是太破爛了,鞋尖脫了膠,獅子般的大張著嘴。爹把周慶摟在懷里,說,孩子,一年不見,你懂事多了,知道疼爹了。說完,他站起身,從行李包中拿出一雙新鞋,把破鞋換下,說,你們看,爹也為自己買了一雙鞋。一路上泥爛路滑的,舍不得穿,等回到家里來換上,讓大家高興!在村里人面前,也別讓人看著寒磣。

周慶想,面前的這個伙子,他的行旅包里也一定有雙新鞋,那是準(zhǔn)備著回到家才換上的。

這時,服務(wù)員沖柱子嘶聲叫道,你這也太不文明了,這是脫鞋的地方嗎?看看你這雙破鞋,還好意思脫下來顯擺!柱子聽了,一下崩起身,兩眼圓睜,準(zhǔn)備和他爭吵,卻見大高個走過來,冷冷對他說,柱子,在這兒脫鞋是不對,把鞋穿上!柱子把滿腹怒氣壓下,躬身穿上了鞋。

周慶在這些民工的身上,看到的滿是當(dāng)年爹的影子,他們身上的一舉一動,他都感到熟悉和親切。

他一下想到昨天夜里,他一人守在爹床前許下的一個愿:要是爹的病能好,他愿代替爹做一件好事,比如為他班上的學(xué)生買一套《安徒生童話集》,讓那些家庭困難的孩子能輪著讀?；蚴恰降鬃鲆患裁词赂幸饬x,他還沒有想好。這時,那愿望變得具體起來,冥冥中在催促他行動。他緩緩站起身子。在站起身的這短短幾秒鐘里,他的心里升騰起一種人性原始的沖動,一種對苦難的致敬,一種宗教的虔誠……當(dāng)這一切融為一體時,又好像什么都不是,一切皆在虛無之中,就像那鐘聲,它的無形和有形,它的從容和博大……

周慶走到那個高個子面前,輕聲但卻肯定地說,各位師傅,要是你們肯嘗臉,我想請你們到那張桌前入坐,這頓飯我請你們吃,可以嗎?

這事來得太突然,大高個驚詫地看著面前這個文弱的男人。他明明聽清了來人說的話,卻一時難判斷出他的目的何在。他不由問道,你說啥?如果嘗臉,我想請師傅們吃頓飯。周慶說。

這無疑是在水塘里砸下了一塊石頭,周慶面對的四個人,一下有了不同的反應(yīng)。墩子有些不相信自已的耳朵,眼里滿是疑惑。瘦個一臉不解,他想說什么,卻忍住了。大高個依然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對方。這時,身后的柱子抑制不住自己,他憤然開口了:你這是啥意思,你把我們當(dāng)成什么人了?顯然,他認(rèn)為自己的尊嚴(yán)受到了冒犯。

這時,周慶感到了自己舉動的唐突。他忙著解釋說,請你們不要誤會,我是為家父……他也是個農(nóng)民工……他病了,病得很重,就住在對面醫(yī)院里……他說得語無輪次,聲音哽噎起來,眼里噙滿了淚水。

大高個似乎已捕捉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審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他斷定,眼前這人的行為決非出于一時沖動,他的舉動和有錢人的施舍無關(guān)。從他那近乎哀求的目光里,大高個感覺到了他那顆真實(shí)的心靈。于是,他斷然作出決定,說,好吧,難得和這位兄弟相識,我們就在一起好好吃頓飯吧。不過,說好了。這飯錢要由我來付。

大高個的話有著絕對的權(quán)威。不難看出,他是那種在外謀生的人群中,很自然形成的具有領(lǐng)袖般號召力的人物。

大家不再說什么,立即圍桌而坐,服從于饑餓難耐的感召力。

周慶感激萬分,他不聽勸阻,點(diǎn)了一桌子菜。席間,他和大家聊得很開心。兩杯酒下肚后,他完全暢開了心扉。他向他們講述了爹的種種磨難。爹到外地打工,是八十年代的中期,算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的第一代打工者。這些人中,爹的歲數(shù)最大,已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他又沒什么技術(shù),只能從小工干起。小工最苦,掙的錢最少。如打混泥土?xí)r,要用塑料桶挑著滿滿的砂石水泥攪拌成的泥漿,從一樓挑到四、五樓,每挑只掙一角錢。記數(shù)的端個凳子坐在樓梯口,記下每人一天下來的挑數(shù)。為多掙錢,爹一天玩命挑一百多挑,每天能掙十多元錢,在小工中,算是掙得多的了。

怎么,一天只掙十多元?柱子問,他感到很是驚奇。

這就不錯了。周慶說,那時干部的工資,也只每天二十多元。他停了下,又說,那時,農(nóng)民工被人看不起,哪能和現(xiàn)在比啊,哪有什么最低工資標(biāo)準(zhǔn)呀,勞保呀,技術(shù)培訓(xùn)呀。

大高個說,不過,幾千萬農(nóng)民從大田里走出來,是一場多么了不起的事。

周慶說,比起每年種地的那點(diǎn)可憐的收入,爹已經(jīng)很知足了。他在外面吃苦耐勞,節(jié)衣縮食,每兩月給家里寄一次錢,也有幾百元,那就是個大數(shù)字了。每次匯款單的留言處,爹都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我很好,不要掛念。每個學(xué)期結(jié)束后,爹都會給我來封信,那內(nèi)容一定是要我給他寫信,告訴他我和妹妹的學(xué)習(xí)成績,要具體寫清每一科的分?jǐn)?shù)。這讓我強(qiáng)烈感到,爹這一生的全部心血,就是要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

說到這里,周慶沉默了一下,又接著說,可爹的這愿望差點(diǎn)夭折。那是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高中時,不幸的事發(fā)生了,爹在勞動時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他的雙腎摔破,住進(jìn)醫(yī)院后血尿不止,經(jīng)過治療后總算保住了命。出院后,爹回到家養(yǎng)病,半年后,公司補(bǔ)助的那點(diǎn)錢已全部花光。見家里這種情況,我決心退學(xué)到城里找事做,爹知道后狠狠罵了我一頓。之后,他找到了一個回家過年的包工頭,爹有幾年曾在他名下干過。那包工頭是個好人,他聽爹說明來意后,說,你本來不是在我這兒做活傷的,我有理由不管你?？晌覀兌际峭l(xiāng),這我就不能不管了。你來吧,工地上總會有適合你做的事,就是看看工地也要人啊!爹聽了連句感謝的話也說不出來,他像孩子似的放聲哭了起來。

在坐的人都被周慶的講述感動了。最后,周慶又講到了為父親許下的那個虔誠的愿望,這更是讓大家熱淚盈眶。在這頓飯結(jié)束后周慶去買單時,大高個沒有和他爭著去付款。這是周慶的一顆真誠的心啊,他們不忍再去打攪他。

依依惜別后,四個農(nóng)民工終于在一條小街上尋到個收費(fèi)便宜的小店住下了。

這一晚,他們都給家里打了電話。

大高個是打給爹的。他說,爹,我們已經(jīng)到了林市。這一次一起回來的,有村北的墩子,李叔家柱子,劉叔家老三。我們就住在一個房里,大伙身上都揣著點(diǎn)辛苦錢,住在一起安全?；乜h的公路封了幾天了,到除夕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爹,媽的病近來怎樣?好些了……這太好了!這是讓我最牽掛的。我給媽尋問到一種好藥,還買了好幾盒。我還給媽買了條真絲棉褲,說穿上對她的風(fēng)濕病有好處。也不太貴……你放心,還債的錢我已留夠,我到家后就能還清了。今年公司給我們長了工資,家里的化肥錢,買豬娃的錢,都夠了。爹,放心吧,我身子骨硬著呢……

墩子正和村頭的秀葉姑娘熱戀著,他一住下,就忙著從宿舍里出來,找了個靜僻的角落,給秀葉打電話:秀葉,我到林市了。秀葉,秀葉……你在聽嗎?你怎么……哭了?秀葉說,人家想你……聽到你的聲音,就忍不住……墩子說,我也想你啊,每天晚上……我從廣州過來,一路冰天雪地,吃了多少苦頭,趕了上千里路,就剩到縣上的一百多里路了,卻被冰凌阻攔在這里,我心里是啥滋味呀!秀葉說,你能在除夕前回來嗎?家里準(zhǔn)備了好多菜,特別為你做的就有好幾樣。墩子說,我也想一下來到你身邊,可是……我給你買了毛衣,裙子,羽絨服,都是今年的新式樣。秀葉說,按我爹的意思,說要是來得及,他主張你這次回來,就把我們的事辦了,他正準(zhǔn)備去找你爹媽商量。墩子說,不行不行,說好的等我兩年,讓我掙夠錢,蓋了新房……秀葉說,爹說了,新房以后蓋也一樣。墩子說,這怎么是一樣呢?我們要有自己的新房,一開始我們就要有個幸福的家,這家是我們親手建起來的!我是個男子漢……秀葉急了,說,你不懂我爹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我媽病在床上一年多了。爹是怕我媽……爹說,媽把我養(yǎng)大,供我上學(xué),容易嗎?他要讓媽看著我們美美滿滿入洞房……墩子是個講情意的人,聽到這,他的眼淚一下就涌出了眼眶。他安慰秀葉說,那讓我想想,我回來后好商量,行嗎?

柱子是給妻子打的電話。他說,林子,你的身子好嗎?我上次離家是去年五月十六日,我本兒上記著的。算算,你懷孕有九個月十五天了,大體就是這個數(shù)吧。你這幾天上醫(yī)院檢查了嗎?我們的寶寶怎么樣?林子說,你放心,前兩天,娃兒在肚子里不斷踢騰,那不安分的勁兒,像是要急著出來見爹媽。媽見我心慌意亂的,又領(lǐng)我到醫(yī)院去檢查了。沒事兒,孩子健康,胎位也好。柱子說,醫(yī)生沒說什么時候生嗎?林子說,醫(yī)生說,也就是一個星期吧,不過提前幾天推后幾天也正常。柱子,你快回來吧,生娃時,你要陪在我身邊,我心里才踏實(shí)。我盼著娃兒來到人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爹媽。柱子說,你放心,我會設(shè)法趕回來的。林子說,那也要安全啊,可別勉強(qiáng)。柱子說,有了動靜,就讓媽提前送你去住院,可千萬別在家里生。林子說,我知道了。柱子說。生下來,就趕快告訴我是男娃還是女娃。林子說,你盼著生男娃還是女娃?柱子說,男娃女娃我都高興,只是,要是生女娃……林子問,要是生女娃咋個?柱子說,我希望她像你一樣漂亮,胖墩墩的!林子說,胖墩墩的還叫漂亮嗎?這不是在搡我嗎?柱子說,這是真心話。我不喜歡像城里的女孩,豆芽樣的細(xì)長,就一個骨架子了。林子說,那叫時髦。都打工有幾年了,還是個老土!

不善言談的瘦個給家里打的電話,就簡單多了。他先問爹家里的人身體好嗎?那兒的雪下的大不大?之后,他告訴爹,國家訂了合同法了,今后打工的不用擔(dān)心老板隨意叫走人了。還說公司給他們買了保險,今年的工資又長了一成多。說完這些,就把電話掛了。他話雖不多,但做爹的最了解兒子,他從兒子講話的語氣里,一下就感到了在兒子的身上,憋了股勁兒,他對今后的生活,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增加著信心。

打完電話,他們先后回到了宿舍。宿舍里沒取暖的爐子,大伙只得蜷縮在被窩里。大高個打開那個小電視,畫面極不清晰,還不時發(fā)出聲聲病痛似的嘶喊聲,弄得人極不舒服。大高個把臺調(diào)到央視報(bào)導(dǎo)雪災(zāi)的專臺,白巖松正在連線受災(zāi)省市電視臺的記者,記者們在現(xiàn)揚(yáng)報(bào)導(dǎo)各地災(zāi)情。有在電塔上除冰、搶修電網(wǎng)的工人,在公路上鏟冰的戰(zhàn)士,在風(fēng)雪中救人的平民……各地火車站,滯留著上千萬的乘客,光廣州站就滯留了百萬,那場景真是驚心動魄,蔚為壯觀。這不由讓人想到,這是怎么啦!中國的草根們,歷來不被媒體看重,是不是因?yàn)樘拍?就把各地的車站當(dāng)成了渲泄的大舞臺,以驚世駭俗無比生動的姿態(tài),充分地表現(xiàn)著自己,讓全世界都知道,不該忽視他們的存在。

周慶回到病房,爹正深深入睡。他守在床邊待爹醒來時,問他想吃點(diǎn)什么。爹搖搖頭,用手指了下嘴唇,兒子領(lǐng)會了,爹是要喝水,就熱了盒牛奶,扶爹坐起身。爹十分緩慢地吸了幾口,就搖了搖頭,這是讓人十分焦慮的,爹每天的進(jìn)食都在減少。

在充滿焦躁和期待中,他們又過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四個民工到街上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到了下午,大高個提意,到醫(yī)院去看看周大爹,大家都說太該了。大高個拿出兩百元來,說我們給老人買點(diǎn)營養(yǎng)品。大伙聽了都從口袋里掏錢,說哪能讓你一人出錢。大高個說,兩百元夠了。我工錢比你們高,這錢理應(yīng)我出。

他們在街上買了牛奶等營養(yǎng)品,來到醫(yī)院住院部詢問,又找到泌尿科,終找到周大爹的病房。他們推門進(jìn)去時,周大爹在打點(diǎn)滴,還輸著氧。見他們進(jìn)來,周慶迎了上來,緊握著大高個的手,說,你們怎么找來了?大高個說,我們來看看周大爹。

守在床前的,還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見有人進(jìn)來,就站起身來。年老的一頭白發(fā),滿臉皺紋,顯得十分疲憊憔悴。年輕的姑娘長得漂亮,身著一件得體的白色羽絨服,一眼就讓人感到她的靈秀。周慶介紹道,這是我母親,昨晚從鄉(xiāng)下趕來的。這是妹妹,在上大學(xué)三年級,假期代表學(xué)校去參加一個比賽,也是昨天趕回來的。他又對媽和小妹介紹說,這是我認(rèn)識的幾位朋友,也是民工。之后,周慶把四人領(lǐng)到爹的床前,大聲對爹說,爹,這幾個農(nóng)民兄弟來看你,他們也是農(nóng)民工,是我的朋友。大高個俯下身說,大爹,我們也是打工的,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爹睜開眼來,一個個打量著站在床前的這些樸實(shí)的面孔。他對這樣的面孔是太熟悉了,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卻覺得是這樣親切。他用不著去搞清,兒子是怎樣認(rèn)識他們的,他們?yōu)樯秮砜赐约骸Ｋ难劾锍錆M了感謝的光亮,他蠕動了好一會嘴唇,像是用盡了力,終從胸膛里顫顫地推出幾個字:謝謝……謝謝你們!

大高個們在床沿和凳子上坐下,和周慶交談起來。大高個見周慶母親和妹妹眼睛紅紅的,心情十分沉重,知道情況很不好。周慶說,從昨天起,爹的病加重了,泌尿科的幾個主要醫(yī)生都到了醫(yī)院,制定了一個搶救的方案,已向家屬下了病危通知。大高個聽了心里很難過,說了一些安慰的話。他問周慶,需要我們哥幾個幫忙嗎?周慶說,沒什么,有的事家里已有準(zhǔn)備。大高個知道周慶說的是關(guān)于下葬的一些準(zhǔn)備。大高個叫周慶記下自己的電話號碼,說,我夜里也開著手機(jī),有事打電話給我。

從醫(yī)院里出來回到小店,大伙心里都很沉重,一種莫名的預(yù)感,弄得他們一夜沒睡好過。

到了第二天,已是二00八年的年三十了。昨天,大高個給車站打了電話,報(bào)著一線希望,詢問了一下路況。車站人員說,到長縣的路凌得很利害,近兩天肯定封路。于是,大伙都給家里打了電話,說明了情況,向家里父母親人拜了個年。

畢盡是過年了,下午的年飯,四人還是到街上找了個飯館,點(diǎn)了幾樣好菜,美美吃了一頓。閑聊時,大伙又談到了周慶,都說那小子挺仁義的,孝心也好,像這樣的年輕人,現(xiàn)在不多見了。于是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想法,說有如回宿舍冷蜷著,不如到醫(yī)院去和周大爹一起過除夕之夜,這也許是老人最后一次過年了。大家都覺得這個想法好。他們從飯店出來,在街上買了一些守歲時吃的東西,就往醫(yī)院走去。

街上行人寥寥。城市收斂了連日來涌動的激情、渴望、期待,突然而降的寧靜,讓人反有些不適應(yīng)。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鵝毛大雪,胸有成竹地覆蓋著一切,極有耐心地把匆匆而過行人的腳印填平。街兩旁的樹木,一色的穿上不同式樣的白色羽絨服,各自擺出生動的造型,千姿百態(tài),爭相競美。路燈,泛著微弱的光亮,酷似冰凍在屋檐下的一串杏桔。多數(shù)店鋪已關(guān)門,卷簾門在飛旋的雪花中閃動著微微的光亮。只有個別小店還在冷風(fēng)中堅(jiān)持,從店門里滲出的黃色燈光顯得頑強(qiáng)艱辛,昭示著特別的生命力。不時,從遠(yuǎn)處傳來兩聲鞭炮聲,更顯出寧靜的悠遠(yuǎn)、深邃和文化的內(nèi)涵。顯然,那是性急的孩子所為。

雪落靜無聲。如果你駐足聆聽,會聽清大雪相撞相擁發(fā)出的氣定神閑般均勻的呼吸。

這一年除夕的下午,在這座古老的小城里,當(dāng)人們把所有的熱望,都濃縮回撒到各自家庭的火爐邊,在為那頓豐盛的年夜飯作最后沖刺時,有四個外地的民工,大步走在空寥的街上。他們的身姿,處處透著別樣的韻味。他們像幾個戰(zhàn)士,闖進(jìn)了一座被攻陷的城池。他們在厚厚的積雪上踏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踩出一串串深深的腳印。

他們走進(jìn)醫(yī)院門診大廳,那兒臨墻有個電視,屏幕上主持人身著唐裝,在和嘉賓聊著全國各地過年的民俗,其實(shí)是在為將開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做著鋪墊,頗有創(chuàng)意地吊足大家的胃口。四人不覺停下腳步,眼睛盯住屏幕。此時此刻,他們很自然地想到了家鄉(xiāng)的一個民俗——如果家里有游子在外,無法回家過年,全家圍桌而坐吃年夜飯時,會把游子的坐位,按他在家里應(yīng)享有的排序留著,并在飯桌上,添上一碗飯,斟上一杯酒,全家會為他舉杯敬酒,祝他在外幸福安康。

離開大廳,他們來到了病房。周慶和母親、妹妹守在病床前,滿臉凝重哀郁。周慶說,爹從昨天下午昏迷,經(jīng)醫(yī)生搶救后,昨夜醒了過來,可今天又深度昏迷了。醫(yī)生已交待,要他做好操辦后事的準(zhǔn)備。四人來到床前,周慶俯下身子,臉貼近爹的耳朵,說,爹,農(nóng)民兄弟來看你,你能聽到我說話嗎?爹好像意識到了,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大高個說,不要再打擾大爹了。今晚,我們就不回旅店了,在這兒陪陪大爹吧。大高個詢問了一下有關(guān)后事的準(zhǔn)備,周慶說,親戚朋友他已經(jīng)通知了。還有一些村民,知道情況后,都說明天早晨趕到。想到的事,都已作了安排。大高個聽聽,覺得周慶已想得很周到,就沒再說什么。

過了幾個小時后,大爹奇跡般的醒了過來。

大爹睜開眼來,辯認(rèn)著周圍的人。女兒忙走到床沿,深情地叫了聲“爹”!老伴禁不住輕聲哭了起來。大爹的目光異常安祥,他一個個打量著床沿的親人,目光依次在他們臉上停了一會,讓人覺得,只一瞬間,他好像已把他們的模樣都鐫刻在了心里。在場的人,都清晰地感到了那讓人心碎的深情。之后,他把目光從親人臉上移開,落到了幾個農(nóng)民兄弟臉上,也是那么一個個打量著他們。他溫情的目光中,一點(diǎn)一滴地滲進(jìn)了感激的光亮,那是一種直達(dá)心靈的感恩。民工們從大爹的身上,想到了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他們的眼睛濕潤了。

像是耗盡了身上最后的一點(diǎn)力氣,大爹輕輕合上了眼睛。

周慶伸出手,把爹的手握住。大高個走過去,把手握在周慶手上。墩子思維敏捷,他一下理解了大高個的舉動,也像大高個一樣伸出手,握在了他的手上。柱了和瘦個猶豫了一下,也先后伸出手,和他們的手握到了一起。老人心臟微弱的跳動,血管里越來越無力血液的流動,通過他的手,傳遞到兒子手上,之后是大高個,墩子、柱子、瘦個手上。他們都清楚地感到了大爹生命的落葉,在一片一片剝落,就像天邊的一片浮云,被一縷神奇溫暖的微風(fēng)推動著,向遙遠(yuǎn)的寰宇漂然而去,直到完全消失。

先是周慶顫顫的一聲“爹”傳來,那聲音輕若柳絮,像是怕打攪了爹的靈魂。接著是母親和女兒悲切的哭聲。

這時,正值2008年除夕零點(diǎn)。這一年鼠年的鐘聲,是由滿天飛雪簇?fù)矶恋摹?/p>

驀然,鞭炮聲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炸響,撼天動地,搖動著城市。騰空而起的禮花,以種種不同的名目,萬花競放,爭奇斗艷,把街道各種式樣的建筑,涂上輝煌的色彩,披掛上瑰麗的新裝。禮花照耀雪花,雪花輝映禮花,禮花雪花互為襯托,融為一體。這時,你能清晰地看到,那鵝毛般的雪花飄逸、剔透、精湛,每一片,都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禮花為其涂上夸張的,絢麗奇炫的色彩,把它們打扮得旖旎多姿,使它們不同的姿容和性格纖毫必現(xiàn),酷似億萬彩蝶簇?fù)碇?、呼喚著、嬉戲著、歌唱著從天而降?/p>

一個鐘頭后,禮花熄滅,鞭炮聲遠(yuǎn)去。

所有的喧鬧,都?xì)w于平靜。

寺廟的鐘聲傳來。

鐘聲,是上蒼和人類交流的唯一語言,語體獨(dú)一,幽靜、內(nèi)斂、恬謐、祥和、聲聲洗滌肺腹,潤澤心靈。鐘聲,是覆蓋人間萬物的纖手,它讓飛雪在手掌暫憩,然后,從指隙間均勻地篩落。它悄然修復(fù)思鄉(xiāng)的傷口,讓其迅速長出希望的葉芽。它深情吟哦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個奇跡,每一個生命的歷程都是一部感人情懷的交響,讓死亡的深邃顯示出完美的詩意。鐘聲,是上蒼在天地間橫空而過的心音。它跨越街道,走進(jìn)每個家庭,在嬰兒的笑靨里駐足,在老人臉上慈祥的皺紋里留連,在所有人的夢里漫步。

父親的背影在鐘聲里漸行漸遠(yuǎn)。

這時,四個民工方悟出,把他們留在這座小城里過年,是上蒼對他們特意的安排。

退 場

這是一個著名電影節(jié)頒獎晚會的現(xiàn)場。

禮堂內(nèi)燈光輝煌。臺上舞美設(shè)計(jì)別出心裁,匠心獨(dú)運(yùn),奇炫的光影蕩人心懷,搖人心旌。出席晚會的明星如群星璀燦,一張張大家熟悉的面孔光彩照人,神彩奕奕,如百花嬌艷,爭奇斗麗;似星河燦爛,交相輝映。

晚會已進(jìn)入到高潮。萬人注目的最佳男女演員獎花落誰人,即將揭曉。

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擔(dān)任最佳女演員獎揭曉的嘉賓,演員協(xié)會主席龐靈和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方堃,大步走上舞臺。方堃宣布,被提名獲獎的女演員有四名。隨之,大屏幕上一一放映了她們在各自主演的影片中,精湛細(xì)膩表演的片斷。這是四部今年最看好的影片,影片中性格迥然的四個人物,被她們演得精彩異常,感人情懷,撼人魂魂。

片斷放完,方堃把手中的信封遞給龐靈,請她最終揭曉獲獎?wù)咝彰｝嬱`緩緩啟動信封,展開紅帖,她的目光投向本屆影后的姓名。

霎時,整個禮堂鴉雀無聲。

龐靈從紅貼上抬起頭,她的眼里閃動著激動的光亮。她是評委之外,第一個深情注目這個姓名的人,她感到無比自豪。作為全國演員協(xié)會主席,她當(dāng)然深知獲獎?wù)叩娜松鷼v程,她臉上滿盈欽佩和敬重,這讓她年邁而美麗的面龐熠熠生輝。她大聲宣布:“獲得本屆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獎的是……”,她有意拖長聲調(diào),這是宣布重要獎項(xiàng)的一種巧技,以吊足大家的胃口。

臺下一千多人語靜聲息,屏心等待。

龐靈終于一字一頓地宣布了獲獎?wù)叩男彰樼鞣?

禮堂里爆發(fā)出長時間的掌聲。

待掌聲平息后,主持人神彩飛揚(yáng)地走到鮮花簇?fù)淼闹鞒峙_前,用她那頗具魅力的嗓音大聲宣布:“請最佳女演員獎獲得者駱琪芳女士上臺領(lǐng)獎!”。

在熱烈掌聲中,兩位工作人員走向臺下第一排,攙扶著駱琪芳女士緩步走上舞臺。到左側(cè)臺口準(zhǔn)備好的一把輪椅前,工作人員扶她坐到輪椅上。她對工作人員微微笑著說:“謝謝,謝謝你們!”工作人員走下舞臺,她慢慢搖動輪椅,來到舞臺中央。

主持人大聲說:“請上屆影后牟榮榮女士,為駱琪芳老師頒獎!”。

雍榮華麗的牟榮榮走上舞臺,她從工作人員手中分別接過獎杯、獎狀,一一為駱琪芳頒獎。駱琪芳接過獎杯獎狀,高高舉起,向大家致敬。牟榮榮躬身和她擁抱,之后走下臺。

主持人走到駱琪芳面前,說:“尊敬的駱老師,您在八十三歲高齡時,獲得了影后殊榮,這真是生命的奇跡啊!請您發(fā)表獲獎感言?！?/p>

駱琪芳接過話筒,她深情地看了一會臺下,很快調(diào)整好思緒,從容而充滿情感地開始了她的講述——

這個享有盛名的電影節(jié),已走過了十八屆的輝煌歷程,沒有哪一屆讓在坐的同仁們,見證了幸運(yùn)之神竟然青睞了一個八十三歲的老太太!我不能說這是生命的奇跡,這只是一個例外。但它無庸置疑地又一次證明了——生命是多么美好!(掌聲)

我是一個過于平凡的演員。五十多年前,我步入演藝圈。我沒有魅人的容顏,姣好的身材。在群星璀燦的演藝天空,我那點(diǎn)微弱的光亮,完全被遮掩。不少人說,我當(dāng)演員,不會有任何出路。嘲笑和冷眼,一直尾隨著我走過了漫長的一段人生。我曾想過放棄。每當(dāng)要放棄的念頭在我的腦海里閃過時,我又會同時作出判斷——這是對心靈的自欺欺人,對藝術(shù)的自欺欺人,便立即用行動來改變怯弱和內(nèi)心的愧疚。我強(qiáng)迫自己靜下心來,開始大量閱讀中外經(jīng)典劇作,無休止地揣摩我深愛的那些藝術(shù)典型,直到我能感覺到她們心臟的跳動,聽到她們血液流動的聲響。(掌聲)

我終于開始上一些小角色,那怕是只有一句臺詞的人物,我也反復(fù)琢磨。我終于有了轉(zhuǎn)機(jī),在幾部電影里擔(dān)任了一些有點(diǎn)份量的人物?？缮畹牡缆芬廊黄閸?。有很長時間,我常常幾年不能上一個劇。度過這孤獨(dú)難耐的時光的最好辦法,是我從未停止睜大眼睛,關(guān)注著演藝界。我從已上演的舞臺劇和電影中,去尋找適合我演的角色,設(shè)想要是我來擔(dān)任這些角色,我該怎樣去表演。我常坐公交車到效外,在一片小樹林里或是爬到山上,尋找到一個靜謐的地方。我無數(shù)次閱讀劇本,一次次推敲劇中人的神情、形體、語言特點(diǎn),面對四野大聲朗讀臺詞,自導(dǎo)自演著屬于我的獨(dú)角戲!(掌聲)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沒有人會想到,我在八十二歲時,好運(yùn)落到了我的頭上。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王仲北導(dǎo)演走進(jìn)了我那門可羅雀的家,他從一個隨身帶的布包里拿出一個劇本,對我說,他看了很多影像資料,篩選了眾多演員,逐步把這個劇的女主角人選鎖定在我身上?！斑€是先看劇本吧?！彼f,約我一個星期后面談,便匆匆離去了。王導(dǎo)走后,我看著那個淺藍(lán)色封面的劇本靜靜地躺在桌上,陽光透過窗欞,柔麗地照射著它。一種神圣而崇高的情愫,在我的內(nèi)心升騰起來,有如一支舒緩而直達(dá)心靈的樂曲。我清晰地感到了命運(yùn)之神在撩動我的心扉。我打開劇本,開始閱讀。一個真實(shí)的人物靜靜地向我走來,她的境遇和心靈,在我的內(nèi)心交織疊合,平實(shí)的生活常態(tài),迷人心脾的詩意,感人心懷的人性光輝。我被深深感動了,一整天都在流淚。這是上天借用劇作家的手,特別交予我的一份答卷,我整個的人生經(jīng)歷,都是在為演好這個人物作準(zhǔn)備啊!(掌聲)

一個星期后,一切都按上天的旨意定了下來。開機(jī)后,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使我的腿腳不聽使喚,我每天服用激素,始終堅(jiān)持到關(guān)機(jī)。當(dāng)拍完最后一個鏡頭后,我病倒了。(掌聲)

我猜想,是因?yàn)槲疫^于愚笨,感悟藝術(shù)的真諦需要太多的時間,上天才讓我活得這樣長。她以無限的仁慈和耐心,等待我在八十二歲的時候,對藝術(shù)終于有所領(lǐng)悟。上天關(guān)愛著每一個人,只要你真的一直在努力。(掌聲)

就說這一次獲獎吧,也是上天給我的又一個機(jī)會,讓我今天和大家一起來分享我對藝術(shù)和生命的感悟,這就是——以真誠之心,永遠(yuǎn)熱愛藝術(shù);以真誠之心,永遠(yuǎn)熱愛生活。我對生命永報(bào)感恩之情。(熱烈的掌聲)

掌聲平息下來,駱琪芳用雙手撐住輪椅兩側(cè),想站起來。主持人和工作人員忙過去,扶她站起身。她平靜地對工作人員說:“姑娘,請你把輪椅推開,我要以一個走下去的退場,和大家告別?！?/p>

工作人員推輪椅下。駱琪芳轉(zhuǎn)過身,背對觀眾,開始緩慢移動步子。一步兩步三步……她顫巍巍的異常頑強(qiáng)地邁動著步子。追光照射著她,她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終消失在舞臺的深處。

這是一個多么感人的退場啊!

臺下的人好像方從深深的感動中回過神來,雷嗚般的掌聲久久不息。大家站起身來,許多演員熱淚盈眶,一些年輕的演員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任淚水在她們美麗動人的臉上流淌。

另外三個獲得提名獎的女演員,依是激情難抑。一個鐘頭前,當(dāng)她們踏著紅地毯走進(jìn)禮堂時,她們是萬人注目的焦點(diǎn)。種種跡象表明,她們都有可能獲得本屆電影節(jié)影后的可能。因此,她們都請了著名的服裝設(shè)計(jì)師和化妝師為她們的服飾和造型,作了精心設(shè)計(jì),這讓她們更加與眾不同,耀眼奪目。而現(xiàn)在,她們已和這顆皇冠上的明珠擦肩而過,失之交臂。然而,她們沒有一點(diǎn)遺憾,她們和所有演員一樣, 深深的感動占居了她們的整個心靈。她們?yōu)橥手杏羞@樣的楷模感到自豪,為演員這個稱呼感到榮耀。

【責(zé)任編輯 趙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