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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故土

2009-12-10 08:53
昭通文學 2009年3期
關鍵詞:菜花土地

沈 洋

1

來福老是覺得要發(fā)生點啥,來福最近煩得很。

來福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心里鬼火冒。來福想了很多把自己心情攪煩的原因,好像又沒什么譜。最近來福常常出現(xiàn)幻覺,有一樣東西時常在來福的眼前晃動,那就是父親當年在陰地包包打理出的那片土地。來福一閉上眼,幻境就出現(xiàn)了,來??吹阶约鹤谒{天白云下的小山包上,看山腳下那片薄霧里流嵐升騰、翠意彌漫、仙氣迷人的白楊樹林。那林中雜花生滕、清泉淙淙、百鳥合鳴,那林中的莊稼地,更是綠得像是上了一層油,像是永遠也不會枯萎。那莊稼地,簡直就是一個聚寶盆,呈現(xiàn)在來福眼前的,是綠油油的洋芋苗,是金燦燦的燕麥和開得正繁的苦蕎花。每到這時,來福就會在幻境中哈哈大笑,笑得想止住都不行??墒?來福總是在最興奮的時候聽到一聲驚雷,隨即就是天蹦地裂的慘景,每次都這樣,沒啥變化,如出一轍。這樣的幻境更像是一場惡夢,常常讓來福感到害怕,來福也說不清是兇是吉。

其實來福心煩的原因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

村里的人都搬到安逸去了。安逸這地方好啊!好到啥樣,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反正就在省城郊區(qū)不遠,那里聚集了三四百土包包的人,一個村子里盡說著土包包的話,見到土包包人的臉。

實際上,安逸這地方說村子好像又不大像,又有街道什么的,旁邊還有個大型鋼廠,怎么說呢!應該是個半工半商半農的村莊吧!總之一句話,是個改革開放的產物。

這樣定位應該不會錯吧!

2

來福常常一個人爬到房背后的小山包上,把身上的披氈脫下來墊在地上,坐著一個人抽悶煙。來福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兒時土包包的樣子,山綠得像緞子,水清得像鏡子,空氣鮮得啊,沒法說,吸了一口還想再吸一口。那時在山上放羊,大太陽的中午就開始在草地上燒起垡子火,準備燒洋芋吃,山風呼啦啦地吹來,那火苗熊熊的、旺旺的、艷艷的,火燒得像村子里姑娘小伙的愛情。來福和村子里的小伙子們,還經常在藍天白云下和村里的姑娘們對山歌,來福的歌唱得可動聽了,像一只小手在姑娘們的心上抓癢癢,撓得姑娘們心花怒放的。來福向往那樣的日子,來福想,還有什么日子能像那樣的日子好過呢?

可是時空輪回,歲月蹉跎,當來福再次來到當年對山歌的小山包時,天不是當年的天,地也不是當年的地了?;颐擅傻奶斓牡咨寔砀33P貝灐I?是光禿禿的山,哪怕是一棵巴掌大的灌木也長不出來。就連覆在上面那層薄薄的草蓋子,也被村里的婆娘漢子們揭了,像刮豬皮一樣,刮來當炭燒,土包包的人都叫它老荒垡。天,是灰蒙蒙的天,看不到底,看不見希望,都被大風卷起的黃灰給掩蔽了。村莊,是個死了的村莊,是個只居住著來福一家五口人的村莊。村民的土墻草房雖然還在,但家家都關門閉戶的,門窗都上了厚厚的灰塵,都扯起了左一層右一層的蜘蛛網。整個村莊早已成了一個雞不叫狗不咬的村莊。這樣的村莊像是經歷了一場溫疫,把村里的人都趕走了。牛屎和馬糞都早已在村路上干成了硬殼,即使是一陣大風過來,也聞不到了那種帶有青草的香臭香臭的味兒了。那味兒原本是來福喜歡聞的,那味兒至少能說明,這是一個六畜興旺的村莊,是一個可以等待豐收的村莊??蛇@些現(xiàn)在都沒有了。

大風卷起地上的石子,打在來福臉上,讓來福感受到了土地發(fā)怒的巨大威力。來福心里面很窩火,到底是土包包的人得罪了蒼天和大地,還是蒼天和大地得罪了土包包的人。不然的話,為什么祖祖輩輩生活在土包包的人會離棄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呢?來福是多少讀過點書的人,他常常沉浸在作家們筆下那美好的故鄉(xiāng)描述之中,那是一種情結,一種永遠揮之不去的情結。就像夢一樣,看不見、抓不住,稍縱即逝,但又是那樣清晰,那樣誘人,那樣深入骨髓。在部隊當兵時,來福就特喜歡看《讀者》一類的雜志,有時還會讀泰戈爾、雪萊、薩特的詩歌呢!對于文學作品,來福有一種天生的喜好,還在讀初中時,來福就能一口氣背上十多二十首古詩呢!可是所有對于文學作品中描述的美好事物,在土包包村都不可能找到,來福真正體會到了啥叫絕望。

事實上,來福對于故鄉(xiāng)的眷戀,那是一點兒也不比母親弱的。但來福還是堅定了要搬到省城附近那個叫安逸的地方的決心。

來福曾多次對妻子菜花說:菜花啊!你看咱們這土包包,種一年的糧最多收入一千塊錢,還不夠買化肥的錢呢?連生產墊本都敷不住,你說這地還有啥種場。

菜花說:那不種地你吃屁啊!

來福就義正言辭地說:搬家啊!搬到安逸去,村子里的那么多人不是都搬過去了嗎?

3

“媽,全村子的人都走光了”。來福都不知道第幾次來勸媽了。

“媽,我們也走吧,省城壩子大,盡是高樓,可熱鬧了”。來福說。

“愛去就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土包包”。采鳳說。

采鳳說完就低下頭去拿起吹火筒,鼓著個腮幫拼命地吹火。吹火筒是土包包人燒火的重要工具。家家戶戶都有幾根,竹筒做的,一米來長,一頭對著嘴吹氣,那氣就從另一頭灌出去,把半死不活的柴火一下子吹得旺旺的,像夏天開繁的花兒。

經采鳳這一吹,火塘里架著的柴火騰起了熊熊烈焰,把吊在火上的一口鐵吊鍋包圍在火焰中間,像要把鐵吊鍋熔化一樣。

在火光的映照下,采鳳臉上的皺紋深深地陷下去,一條賽過一條的,像土包包那一道道被山洪刮出的溝壑。

來??丛谘劾?疼在心里。

母親真的是老了。

勸母親搬省城的事,來福都說破了嘴皮子,可母親死活不干。說服不了母親,來福心里一直窩著氣,但來福又不能丟下六十多歲的母親不管,帶著婆娘娃娃到省城郊區(qū)去過自己的小日子。

4

事實上,對來福搬家起決定性因素的,還是因為泥石流。如果說其他因素還可以將就的話,在來福眼里,泥石流簡直就是個吃人不眨眼的惡魔。是個你不得不避讓的一道溝、一個坎。過不了這條溝、跨不過這道坎,就只有等死了。

在來福的眼中,土包包哪還是一個村莊,要多破敗有多破敗,昔日那些麥樁蓋頂?shù)耐翂Ψ孔?像抽掉筋骨一樣,一夜之間就軟了下去。破舊的柴門關閉著,或者就直接敞開著,再或者,干脆把門窗直接拆了,賺幾個零花錢。有的房屋太朽,墻體塌了,房頂蓋塌了,簡直就是一間雞舍或者牛廄了,幾乎每一間草房的頂上,都長滿了枯草,真有一種荒草凄凄的感覺,整個村莊看上去根本就不是啥村莊,跟一荒棄的墳塋沒啥二致。

來福在村子里轉上四五圈,竟然一個人都遇不到,竟然聽不到一聲狗咬聽不到一聲雞叫,好像嚴寒殺光了土包包的所有生靈。很多時候,來福寂寞得想哭,來福做夢也想不到,一個村莊的命運竟然就此結束,怎他媽說沒就沒了呢!來福常常會面對著眼前的村莊感嘆,這個世界是不是發(fā)瘋了,怎么會讓一個村莊徹底改變它的模樣。

來福在心里太矛盾了,這家搬還是不搬。搬呢,那相當于要了母親的命。不搬呢,來福相當于面臨世界末日,他隨時會在黑沉沉的夜里恐懼地驚醒,他曾經在很多個夜晚聽到山風刮得呼啦啦作響,像一頭怪獸亡命前的嘶叫,那聲音陰風慘慘,凄婉得讓人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窟一般恐懼。來福還會在很多個不眠之夜感受到大地的震蕩,不強烈,但足以讓來福感受到大地即將撕裂的強大威力。這種威懾力足以讓來福這個軍人出生的漢子感到自己的渺小。來福常常做惡夢,夢到那種翻江倒海的場面,夢到村莊在一瞬間塌陷,村里的房舍像被大地包餃子一樣吞噬得沒有一點蹤跡。頃刻之間,大地來了個大變臉,黃水橫流,尸橫遍野。來福常常被嚇得毛骨悚然,驚得一身冷汗。來福強烈地感受到,土包包村真的是到了天要收人的地步了。

土包包村處在一個滑坡體上,幾乎每一年夏天,都要遭遇一次猛獸一般的泥石流。來福還清楚地記得,前年,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睡得正香,突然一聲轟隆隆的巨響把他從睡夢中驚醒,隨即他的床鋪喀擦一聲斷裂,把妻子和睡在床上的兩個兒子嚇得驚叫起來。緊接著,房屋一下子坍塌,一堵墻轟的一聲就朝著床鋪的方向倒下來。還好,來福那一瞬間反應特快特敏捷,他大聲地喊叫起來:房子垮了,快點起來。一邊喊話一邊去搶救妻子和兩個娃兒,話還沒喊完,就火急火燎地將兩個娃兒和妻子抓起來,避在了自己的身體下。說來也險,事后每當想起當時的情景,來福都要擰一把汗。當她把妻子和兒女救出門來時,整座房子早已成了一堆廢墟,變得面目全非。來福急得猴樣的,看到眼前的情景,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場大災難啊!不光是自己家的房屋毀了,村子里的房屋差不多都毀了,他想起了母親還住在廂房里,一想起母親,他急得哭喊著奔向了母親住的那間廂房,眼前的情景讓他一下子傻眼了,母親住的廂房哪還是房子,早已垮成了一個土堆。母親肯定是沒命了,來福聲嘶力竭地沖著土堆大聲地喊母親:媽、媽、媽,你在哪點,快給兒說啊!我救你來了。妻子和兩個娃娃回過神來,也忙著跑到廂房垮塌的地方幫著喊。來福一家喊了好一陣,終于聽到了母親的呻吟。聽到母親的聲音,來福一家可興奮了,妻子兒女和來福都一個勁地喊母親。

菜花說:媽、媽,莫急,我們來救你了。

來福的大兒子小石頭說:奶奶,堅持住,等一下你就能出來了。

來福的小女兒說:奶奶,你好好的,別動,爸爸馬上就救你來了。

來福使勁地用手扳開了擋住入口的兩根木桿桿,扒開亂七八糟的泥土和石頭,慢慢地爬進了倒塌的廂房。

幸好,母親正好被一根木桿搭成的架子支空,母親就蜷縮在那簸箕大的一塊地方,沒有受到大的傷害。只是一支腳被卡在了兩根木桿之間,動彈不得。

來福想用手扳開擠壓著母親腳的那根木桿,可費了好大的勁都無濟于事,后來來福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旁邊的一堆石頭固定了木桿。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來福興奮不已,他開始用手去刨那些石頭,直到把手都刨出了血,才把抵在木桿旁的一堆石頭給刨開,這時,兩根木桿才有松動的可能。來福又折回頭來使勁扳那卡住母親腳的木桿,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母親卡住的腳給退出來。

由于空間狹小,不可能站起來行走,加之母親長時間蜷縮在土堆里,體力消耗嚴重,不能動彈,來福只能爬在地上,讓母親爬在自己的背上,像在戰(zhàn)場上背著個傷病員匍匐前進一樣,慢慢地向前蠕動,爬了約半個小時,才終于爬出了廢墟。

當看到眼前面目全非的村莊時,母親老淚縱橫,如泣如訴地說:兒啊!我們的房子吶!我們這是在哪里啊!也不曉得你爹的墳咋樣,還在不在,他的衣服肯定也淋濕了,兒啊,你爹可憐哪!這死鬼。你爹可憐哪!這死鬼啊!母親反復這樣重復,不知重復了多少遍,她邊說還邊用手拍大腿,拍得叭叭叭地響,那聲音在山間回蕩,被大風吹得時而飄散時而聚攏,就嚴重變味,變得陰風慘慘,寒兮兮的,聽了都叫人毛骨悚然,就像是一場滅頂之災即將來臨樣。

從剛才的忙亂中略微鎮(zhèn)定后,來福起眼一看,山野間亂麻麻一片,像剛剛發(fā)生了一場大地震,把地皮翻了個底朝天。不光是自己家的房子被毀了,村里的好多房子都垮了,一條條斷塬殘壁橫七豎八地躺在黃水中,那些房檐桿子,亂七八糟或橫或豎地混雜在泥石堆里。地上黃水橫流,牛馬牲口混雜著大人小孩的尸體浸泡在泥水中,早已變得血肉模糊,難以分辨。一股說不清道不名的怪味在空氣中彌漫,剌鼻呢!難聞死了。整個村子雞在叫、狗在咬,哭喊聲一片,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房子毀了,來福一家就只有搭一個窩棚一家人暫時擠在一起。后來,政府家給了一點恢復重建的補助,來福費了好大的勁,整天起早貪黑,干完農活還堅持每天背一簍石頭回來,過了半年左右,才終于修起了一間土墻草房,一家人才搬回到新房中落腳。

來福搬進新房的這個夏天,似乎就在不知不覺間,村子里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他們都奔一個地方去,那就是省城郊區(qū)一個叫做安逸的地方。來福也想搬,來福想搬家的原因,除了和村子里其他人因為懼怕泥石流想搬家而外,來福還有另外的想法,那就是這大山太閉塞、太落后,在這樣的地方時間呆長了,那肯定不是件好事,無疑問,人會變得呆若木雞,人的思想會嚴重落后。

來福是當過兵的人,來福多少見過些世面,他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

5

安逸來福去過,那是四面環(huán)山的縣城,青山綠水,氣候溫和,工業(yè)發(fā)達,車水馬龍,一派繁華景象。加之城郊有一個大型鋼鐵廠,縣城又正在擴建,需要很多民工,就在安逸城的西郊,一個叫做屯上的村子里,幾乎全部都住著土包包村的移民。他們三家一個院落,兩家一幢磚房地租住在一起,白天青壯年就上工地挑磚頭沙灰,婦女們就做點販賣小菜,推豆腐磨涼粉之類的當?shù)厝瞬辉缸龅臓I生。小孩子們就在城郊的中學或者小學上學。

來福是專程來考察過的,來福的堂弟來壽一家四口早在一年前就隨了他的岳父一家搬到了安逸,來壽在給工地搞綠化,來壽媳婦推豆腐賣,家里還喂了五頭豬。來壽兒子小學畢業(yè)就不想讀了,在鋼廠做搬運工,小女兒豆豆上學之余,幫著來壽媳婦推豆腐賣,一家人其樂融融,小日子還過得有板有眼的,來??戳硕己蒙w慕。

來壽也多次給來福去信,讓他盡快勸說老母親搬過去。來壽在信中最愛說的話是:化肥籽種年年漲價,冷凍災害越來越兇,在那土包包刨食,手刨爛了也刨不出個金娃娃來,連肚子都填毬不飽,再不走就晚了啊!每次來信說的也就這些,沒有更新的內容。這些話,來福閉上眼睛也能一流二水地背出來。

其實,來福也不是不想去,關鍵是母親固執(zhí)。來福清楚,母親固執(zhí)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一個男人,也就是來福的父親。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你爹埋在土包包村,我就是死也要和他埋在一起。

正在來福一門心思想心事的時候,來福媳婦菜花背著一背柴喘成一團,弓著腰從村口走來。菜花一大早就出門了,去手扒巖砍柴。手扒巖在村西巖下,土包包村的地形說來也奇,村莊周圍盡是些平緩起伏的小山丘,像大地母親的乳房,充滿了母性,而向村西走三公里左右,大地突然出現(xiàn)斷層,一道落差達三千多米的大峽谷像一道巨大的天然屏障橫亙在眼前,仿佛走到了地球的邊緣。而正是這大地的邊緣,成了土包包人的寶庫,祖祖輩輩的土包包人每年都要到那里去砍柴、拾菌、打野兔和巖羊??伤坪蹙驮谡Q壑g,這一切讓人眼饞的好事就已經終結。陡坡上的樹木全部被砍光了,就連深埋在石縫里的樹疙瘩,也全被村民們挖出來,不是做了燒火柴就是拿到街上去賣了,賺幾文酒錢。至于野兔和巖羊,更是早已不見蹤跡,像從土包包永遠消失了一樣。

來福緊閉嘴唇,鼓了鼓腮邦說:“菜花,我下決心了,搬。這土包包已不是養(yǎng)人的地方了?!?/p>

菜花順手拉過頭上的紅風巾擦擦額上的汗,瞇著眼看了看來福。眼睛撲閃撲閃的,像是在聽天書一樣。

菜花說:“我怕,人生地不熟的,去整啥!這荒山野嶺不照樣養(yǎng)人?!?/p>

來福像是看到了陌生人一樣,張著個大嘴巴木瞪瞪地盯著菜花看。隨即又像是觸電了一般地一下子發(fā)起瘋來,將站在面前的菜花一抱抱起來,在地上轉起了圈圈,轉得菜花的紅風巾在深冬的寒風中飄逸成一抹紅光,一閃而過,卻深深地刻在了來福的心里,勾起了來福陳封已久的心事。

6

在來福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小菜花的倩影。

來福和菜花同村,從小就在一起玩老鷹叨小雞、躲貓貓、辦姨媽家家的游戲,還玩過新郎背新娘入洞房的游戲呢!一想起這些,來福心里就熱,來福還記得,十二歲那年,和菜花一起玩瞎子摸魚的游戲時,菜花用紅領巾蒙住了來福的眼睛,來福就開始伸著兩只手在面前漫無目的地亂摸,一下子就把手摸到了菜花肚皮上。來福只覺得熱乎乎的,像是摸到了一條熱水袋,酥而軟,潤而滑,來福一下子就暈眩起來,像是在天上飛一樣,撲通一聲就摔到了地上。

來福聽到,菜花突然爆發(fā)的笑聲像一串串銀鈴在大風中相互撞擊發(fā)出來的,又像村頭氣象站那個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的同志叔叔的手風琴發(fā)出的聲音,總之好聽極了,會醉人的。來福聽到了菜花飛奔的腳步聲,像是一匹還未生育的精力旺盛的母馬受到異性同伴的挑逗受到了刺激一樣,來福分明能夠感受得到菜花奔跑的速度,那是像風一樣快的速度。

尤其想起那次背新娘入洞房的游戲,來福至今還會臉紅。來福把一塊紅領巾斜斜地蓋在菜花頭上,菜花的兩條麻花辮像兩根剛冒土的嫩筍,嫩生生地拖在肩上。來福個子雖小,卻有使不完的力氣。他站在菜花面前,身體略朝前傾,半蹲下去,反過手來緊緊地攬住菜花的大腿,猛一用力,菜花就爬在了來福的背上。直覺告訴來福,菜花很配合,那是一種天衣無縫的配合。后來來福想,那也許是男女之間最為默契的交融,是一種人之本能。來福開始還能挪動幾步,剛走到用柳條編框、用紅布鑲邊的洞房門口時,來福就軟了。來福只感到背上柔軟得像靠著兩個吹脹的氣球,那感覺綿綿的、潤潤的、酥酥的、悠悠的、爽爽的,來福的褲襠里一下子就硬了,像破土而出的蘑菇,擋不住、抹不去,有一種不斷上漲的力量。來福的手開始不聽使喚了,像在夢境中一樣,想用力也用不出來,只一松,菜花就滑落在地上。

菜花失望極了,小手攢成拳頭,一個勁地猛打來福的肩膀。來福的臉就紅了,像月子婆分發(fā)的紅雞蛋。來福用手蒙住褲襠,像兔子受到了驚嚇一樣,朝著“新房”的門洞就是一驚趟。把菜花一個人丟在門洞外,像個折伴的麻雀樣,木呆呆地定在那里。來?;剡^頭來,透過門洞望去,菜花的紅領巾在風中飄然而起,菜花的頭發(fā)也飄然而起,像起了一層薄霧,菜花整個身體像是飛起來了一般,輕盈、漫妙,只是表情憂郁極了,像是傷心得要哭的樣子。來福一陣心疼,像心要從口中扯出來的感覺。

來福每每想起兒時的這些鏡頭,就覺得幸福無比,就會有一股暖流從心中蕩起。就會對菜花更加憐惜。

來福心里明白,菜花也是不想搬離這土包包村的。在一個寒風呼呼的夜晚,來福和菜花坐在火塘邊商量過這件事。

來福說:“菜花,還是搬吧!這土包包養(yǎng)不活我們。還是到外面討生活吧!”

菜花說:“不去,爹媽還埋在土包包呢!去了哪個為他們壘墳?!?/p>

來福說:“我們每年清明節(jié)回來上一次墳不也一樣嗎?”

菜花說:“說著比唱著好聽,車費貴,我付不起?!?/p>

菜花就不再說了,菜花歷來話不多,但說一不二。

來福在心里想,真是應了“討媳婦踏婆腳”那句古話。菜花咋就跟婆婆學了一個脾氣了呢!到底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來福想不通,一個勁地搖頭。

不過來福一刻也沒有放棄爭取菜花和母親的支持。

7

采鳳來到了丈夫發(fā)財?shù)膲炃啊?/p>

天空灰蒙蒙的,大風不時卷起地上的黃灰,一時間遮天蔽日的,一種把人往死里擠壓的感覺。

采鳳用羊毛披氈擋住大風,嚓的一聲劃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一疊草紙,那草紙被從披氈縫隙里鉆進來的寒風吹得呼呼地燃起來。火焰燎到了采鳳的羊毛披氈,那表層的羊毛發(fā)出了咝咝咝的聲響,隨即一股刺鼻的糊臭味鉆進了采鳳的鼻孔。但采鳳像是沒有聽到也沒有聞到什么一樣,只專心地用手翻著草紙,還點燃了三柱香。那香紅通通的在風中越燒越旺。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就燃下去一大截。采風邊燒草紙嘴里邊念念有詞地說著含混不清的話。

采鳳說:“死鬼,來福這個背時兒子不聽話,死活要搬到安逸去。我不想去,我還指望著陰地包包這片林地呢,這片地里有你的腳印,有你的汗水,有你的尸骨,有你的魂,我就不信,刨了兩輩人的土地就養(yǎng)不活我這把老骨頭。再說啊,我去了這土包包就只留下你一個死鬼了。死鬼,我說不過來福,龜兒子一說一個哭,說這土包包養(yǎng)不活他了,全家都要餓死了,他還說,就是不餓死,遲早也要被大洪水沖走的,看著也可憐,你說我咋個整。”

采鳳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似乎永遠就在重復著這幾句簡單的話語。念咒語一般。

這時,呼呼狂風卷起漫天風沙,細石子一個勁地打在采鳳的披氈上,只聽得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響,像天崩地陷了一般,采鳳都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只覺得眼冒金星,一下子就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呈現(xiàn)在采鳳眼前的,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金的墻體、金的柱子、金的桌椅、金的碗筷,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金的,金晃晃地刺人的眼。采鳳瞇著個眼,看什么東西都閃著金光,都朦朦朧朧的樣子,像上了一層水霧。就在這水霧中,采鳳看到了自己的丈夫發(fā)財。發(fā)財長胖了,看上去更富態(tài)了,像個官樣的。胡子也剃得干干凈凈的,不像活著的時候,花白的胡子隨時臟兮兮的,像丟在黃泥里踩過的亂草。就連滿口的黃牙也變得白生生的了,采鳳對丈夫發(fā)財?shù)哪强邳S牙恨死了,叫他不要大口大口地吸那葉子煙,他偏愛得要命,睡前要吸一根倒床煙,起床要吸一根起床煙,平時隔不上半小時,就得吸上幾口,那葉子煙都成了他的命根子了。吸得牙齒像是上了一層硫黃,膩膩的,粘粘的,笑起來滿口黃牙賽跑樣的直往外奔,難看死了??裳矍暗恼煞蜃兞?滿口的黃牙變得更規(guī)整了,那層難看的黃膩膩的污垢不見了,變得白生生的像是一顆顆飽綻綻的玉米。不過有一樣沒變,那就是丈夫的聲音,那聲音還是土包包的口音,低沉、熟悉、親切,沒變,一點都沒變?!安渗P,采鳳吔?!焙竺婺莻€“吔”字拖得老長老長的,長得像一根狗尾巴草,撓得采鳳心里老是癢癢的。如果不是聽到丈夫的聲音,采鳳還以為認錯了人,怎么也不會把眼前這個肥頭大耳的圣人一樣的男人想像成自己的丈夫。可鐵的事實又讓采鳳不得不信,這個男人就是發(fā)財,一點不假。

“采鳳,你又有啥心事了吧!”發(fā)財說。發(fā)財?shù)穆曇粑宋说?、沉沉的、重重?很有力,在金晃晃的大殿里回蕩。

采鳳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呆了,這是在做夢嗎?發(fā)財這個砍老殼的不是早就死了嗎?還游魂一樣在這里坐著。但采鳳眼前的發(fā)財是那樣清晰,那樣真實。那胖胖的臉,那硬硬的胡須,那親切的聲音,那就是發(fā)財啊!就是曾經和自己一起種地、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的發(fā)財啊!這咋會有假呢!

采鳳哀哀地說:“死鬼,來福這個背時兒子要搬家,你說咋個整。”

大殿里靜得怕人,采鳳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發(fā)財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狗日的去吧!再說村子頭的人都走完了,他也在不住了,外面好苦錢?!?/p>

又是一陣沉默。

采鳳說:“我舍不得你,我走了你沒得個伴,會想你的?!?/p>

發(fā)財說:“你不要瞎吃蘿卜淡操心,我的事你不要管。我好過得很。有吃有穿好玩得很。你看我這大殿,金墻金柱金床金桌椅金飯碗,我在人間哪享受得到,我比你過得好,就是葉子煙買不著好的,狗日些全賣假貨?!?/p>

說到葉子煙的事,發(fā)財就皺了皺眉頭,一下子就現(xiàn)了原形,臉變得皺巴巴的,兩只眼睛瞇起,一褶一褶的皺紋把眼睛珠都全遮住了,只見兩滴渾濁的老淚從眼睛里面擠了出來。

采鳳的心一下子就軟得像個熟透了的柿子。

這個死鬼,就愛這口葉子煙,老娘燒給你。采鳳在心里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不過發(fā)財對搬家態(tài)度的轉變,讓采鳳一下子還轉不過彎來。這個死鬼腦筋變得還賊快呢!那些年最反對搬家的不就是他嗎?采鳳還清楚地記得,二十年前,村子里的三柱子家搬到江蘇去打工,一年后回來就穿得金毛亮板的,把家里的草房賣給了隔壁的驢腳桿家,把地租了就把老人小孩全部接到江蘇去了。當初,三柱子與發(fā)財是把兄弟,上門巴心實意地勸過好幾回,說在江蘇打工來錢容易,又輕閑,一天在工廠上十二個小時的班,當吃根泡泡煙,哪有在土包包這樣苦,成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沒穿過一件干凈衣裳,沒吃過一頓飽飯。在江蘇那邊娃娃上學也方便,出門走十來分鐘就到了,平原大壩的,又不怕山洪,又不怕野狼,多放心。還可以天天晚上看電視,彩色的,可好看了,周末還可以到城里邊逛公園逛商店,可好玩了,享不盡的清福。三柱子還把嘴巴湊到發(fā)財?shù)亩吷衩刭赓獾卣f了好一氣,說那邊玩小姐方便得很,五角錢就可以打一炮。說得發(fā)財眼睛一眨一眨的。發(fā)財沒有完全弄清楚三柱子話的意思,不過從三柱子那色迷迷的眼神里,發(fā)財大概曉得了個一二三,臉一下就紅到了耳根。發(fā)財曉得三柱子就好這一口,就因為幾年前放羊時強奸了村里的瓊花,被牢了八年。發(fā)財最看不起三柱子的就是這點了。發(fā)財一家祖上都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本份、善良,從不干偷雞摸狗拔蒜苗、當婊子做嫖客這類不要臉的事情。

盡管三柱子許諾可以幫助聯(lián)系工作租房等一桿子事,說得口吐白沫,說得花里胡哨,發(fā)財都沒有動心,在發(fā)財?shù)男哪恐?三柱子完全就是一個騙子,一個混混。但來福這小子卻信以為真,當時來福還小,剛過8歲生日,聽三柱子叔叔說江蘇如何如何好玩,又可以看高樓大廈又可以坐火車飛機時,來福這小子就激動了,成天眨巴著一對黑亮亮的小眼睛興奮地哭著鬧著要爹媽跟著搬江蘇。當時,老實巴交的采鳳都差一點動心了,試探著對發(fā)財說,要么你先過去看看。發(fā)財一下子就火了,眼睛鼓成熟爛的葡萄樣,白翻翻地瞪著菜花說:“三柱子牛日的話你也信,憨包婆娘?!本驮谶@土包包多好,只要能吃苦,還怕填不飽肚子,幾代人都過得,還養(yǎng)不活你我,笑話。發(fā)財又接著說,鳳啊,再過十年你看看,我還要為你種下大片大片的白樹楊林呢,我還會開墾大片大片的肥得流油的土地呢!我還會養(yǎng)大群大群的牛馬羊呢!

發(fā)財一堆話說得剛毅、果斷、在理,不容商量,采鳳就不好再說啥了。

采鳳把三柱子描述的人間天堂般的日子藏進了心底,埋得很深很深。

發(fā)財對搬家的這個態(tài)度,出乎了采鳳的意料,她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向固執(zhí)得說一不二的發(fā)財會來個大轉彎。發(fā)財不說還好,一說還就勾起了埋藏在采鳳心底的三柱子描述的天堂日子。采鳳只覺得心里嘭嘭嘭地跳動,心都要崩出來的感覺。

不過,興奮之后,采鳳還是矛盾得很,心里還是掛著發(fā)財,這個死鬼盡管說是這樣說,可搬走后,這死鬼就只有一個人孤孤單單游魂一樣呆在這土包包了。想起來又怪可憐的。想著想著,采鳳就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采鳳又回想起和發(fā)財在一起的日子。盡管窮,可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

采鳳6歲時,爹媽帶著她逃難來到土包包后就染上溫疫不治而亡。留下采鳳一個人無依無靠,要不是發(fā)財?shù)鶍屖震B(yǎng)了她這個孤兒,采鳳早就餓死凍死病死了。發(fā)財?shù)鶍尪际呛竦赖那f稼人,對人好,加之又沒有個女兒,就一直把采鳳當閨女看待,好吃的留給采鳳,好看的布料就做衣服給采鳳穿,上街趕集也總是帶著采鳳去,讓發(fā)財都心生嫉妒。本來發(fā)財?shù)鶍尩谋疽馐窍胧震B(yǎng)一個女兒,和發(fā)財做兄妹,可有些事情總是出乎人的意料。發(fā)財?shù)鶍屪鰤粢矝]有想到,從小朝夕相處,一起上山放羊、下河捉魚、下地找豬草,一起玩躲貓貓拿耗耗游戲的采鳳和發(fā)財兄妹,竟然就有了那層意思,好上了。發(fā)財?shù)鶍岄_始有些回不過神來,心里一下轉不過彎來,可想了好幾個晚上后,覺得這不也是一件好事嗎?兩口子一合計,就算成全了采鳳和發(fā)財?shù)幕槭?。小兩口可高興了,從此更是名正言順,形影不離,好得粘在了一起。

要說這發(fā)財,也是個逗女人喜歡的料。處處護著采鳳,從不讓采鳳干一丁點重活,犁地、背糞、挑水等重活全由發(fā)財一個人包攬了。有一次,發(fā)財上街去賣豬兒,回來得晚了,家里沒有水了,采鳳就挑著桶到村子下邊的背陰溝去挑水。采鳳從小身子就單,走不上半里路就喘成一團,正好在村口遇到了趕集回家的發(fā)財。發(fā)財見采鳳去挑水,生怕她掙壞了身子骨,一下子心疼起來,火氣也冒上來了,一把就搶過采鳳手中的扁擔,兩只水桶叭的一聲掉到了地上,潑了一地的水。發(fā)財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地就給采鳳一頓臭罵,發(fā)財一下急了,也不顧及采鳳的感受,兩人就因為這事還三天不說一句話呢!不過后來冷靜下來后,想想都是為自己好,也難為了發(fā)財?shù)囊黄眯?采鳳也就原諒了發(fā)財,小兩口反而更加恩愛了。采鳳也是個持家的女子,把個家收拾得整整潔潔、干干凈凈,人也穿得清漿白洗的,看上去清清秀秀的,在村子里總是引得那些饞貓一樣的男人眼神迷離,神魂顛倒??刹渗P畢竟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子,人家對發(fā)財?shù)哪欠莞星?簡直沒得說的,一門心思想著發(fā)財,戀著發(fā)財。

8

尤其讓采鳳刻骨銘心的,還是發(fā)財那句實沉沉的諾言。

新婚之夜,發(fā)財和采鳳的洞房溫馨得讓人心醉,雖沒有啥值錢的嫁妝,沒啥金貴的金銀首飾。但在柔情蜜意的燭光下,發(fā)財果敢剛毅的表情,可以熔化采鳳的眼神,可以溫暖自己的體溫,采鳳覺得自己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采鳳依偎在發(fā)財?shù)膽驯Ю?像一只乖乖的小羊羔,溫順地任由發(fā)財愛撫。

風從窗外吹過,那一瞬間,風不是風了,是木葉吹奏的音樂,絲絲縷縷,撩撥得采鳳心里像是燃起了一團熊熊燃燒的大火。

透過窗戶,可依稀看到天上淡淡遠遠的星星,還有那圓滿得像個窩窩頭一樣的月亮,誘人呢!采鳳盡管沒讀過幾天書,但在土包包村情歌滋養(yǎng)下長大的采鳳,天生骨子里就有一種浪漫。這種浪漫不像城里人那種小資,它是大山里獨有的,一種最本能、最原始、最隱秘的,也是最放縱的情感表白。

采鳳從地上一縱多高,一抱就抱住了發(fā)財,吊在了發(fā)財?shù)牟弊由?像個等待吃奶的孩子。發(fā)財緊緊地抱著采鳳,像要把對方融入自己的身體一樣。

采鳳說:“發(fā)財哥,你是我的命,想死我了,早就盼著這一天了,這日子好長好長呢!”

發(fā)財說:“鳳啊!我也一樣,天天夢里都是你。你是我的天和地。”

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狂吻著,粘連著、亢奮著,兩人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對方溫溫潤潤的體溫。

之后,小兩口過起了土包包地道的夫妻生活。白天出工,兩口子扛上鋤頭,挑上撮箕,撮箕里裝著幾條海垡,還有洋芋和燕麥白酒,和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一起下地,開始了一天的勞作。發(fā)財和采鳳老是落在后面,老是有說不完的話,活兒自然就落在了別人的后面。這時生產隊長王麻子就會在發(fā)財?shù)暮竺娉l(fā)財兜屁股一腳,把發(fā)財踢得朝前面就是一撲爬,來一個餓狗搶屎。發(fā)財一時間兩眼直冒金星,怒從心起。但一想起采鳳,發(fā)財巖漿一樣噴發(fā)的怒火一下子就熄滅了,他不想惹事生非,他只想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只想好好地和采鳳粘在一起。他不想破壞眼前這和睦的幸福生活。

發(fā)財常常在挖地挖得大汗淋漓的時候突然直起腰來,盯盯地拿著采鳳看,然后問采鳳:你累不累?

采鳳說:有你在就不累。

發(fā)財說:我又想了。

采鳳說:喂不飽的小狗兒。

兩人就干柴烈火般如膠似漆地扭打在一起,把地上的草都揉搓得死去活來。

完事后,來福還意欲未盡地看著采鳳,眼睛里流淌著油汪汪的柔情蜜意。

發(fā)財深情地說:鳳,這一生一世我只對你一個人好。就是為你去死,我都愿意。

發(fā)財伸手指著眼前一片連著一片的茫茫土地說:鳳,等土地下戶了,我要在土包包的土地上,為你種下一片最美最美的白楊樹林,我會把土包包屬于自己的那片土地打理得規(guī)規(guī)矩矩,讓它溝是溝、垅是垅的,我要在這片土地上種出金子來,我要讓它富得流油。我還要在這片土地上養(yǎng)成群成群的豬馬牛羊,讓我們的兒女過上天堂一般的好日子。鳳,我就不相信,那么好的大塊大塊的土地就富不了自己。

采鳳眨巴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盯盯地盯著發(fā)財看,像在聽天書一樣,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向往。

采鳳眼里閃動著淚光,流下了感動的淚水。采鳳抑制不住自己那一瞬間的激情,緊緊地抱住發(fā)財,抱得好緊好緊,就像自己的手松一下,就會放飛眼前的發(fā)財一樣。

9

發(fā)財是個倔脾氣,吐出去的口水,決不會再吸回來的。發(fā)財下定了決心,要用自己的一生來兌現(xiàn)對采鳳許下的諾言。

發(fā)財家分到了陰地包包那一塊自留地,那是一塊沙地,是一塊村里百來戶人家沒有誰會要的種不出莊稼來的干燒地,多石沙、缺水。那塊沙地之所以分給發(fā)財,發(fā)財心里明鏡似的,那還不是因為自己軟善。發(fā)財一家在土包包村算是獨戶,三代單傳,人丁少,勢力單,哪能跟人家生產隊長王麻子家比啊!人家可是村里的大戶,一百來戶人家,往場壩里一站,黑壓壓一片,光那陣勢,就夠嚇人的。再說,人家王麻子的姐夫趙狗腿,那可是土包包公社的公安特派員啊!人家跺一下腳,土包包都要抖三下的。因為趙狗腿在公社勢力大,所以土包包村的生產隊長、會計等大大小小的官職,都是王麻子家的族人占著,所以發(fā)財盡管長得牛高馬大的像堵墻,可在村子里卻沒有任何地位,任人家王麻子像牲口一樣對待。

發(fā)財記得,分土地那天,王麻子表面上說合理,采取抓鬮的辦法,哪個也說不起二話。可是在王麻子笑盈盈的背后,卻大有名堂。家伙在鬮上早就作了文章,所以分去分來,發(fā)財輪到了最后一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越到最后,分到的土地就越差,到了最后一個,那就更是沒有啥選擇的余地,屬于人家剩下的飯菜,沒啥整場了。發(fā)財和采鳳心里急得起了火,可急有啥用,還不是只有干瞪眼,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肥肉一樣的土地落入了王麻子族人的手中。最后的結果發(fā)財和采鳳閉上眼睛都能夠想到,因為分到最后,只剩下陰地包包那一塊沙地了,有五畝左右。當陰地包包這一塊沙地鐵板釘釘?shù)貧w到自己名下時,發(fā)財和采鳳絕望了,盡管早有思想準備,可沒想到會是陰地包包這片地。這哪叫地啊!那地方由于離村子遠,當風,經常陰雨綿綿,是一塊村里人根本就看不上眼的土地。平時,哪家里死了孩子,就送到那兒,挖個坑就埋下了。因此那地還有重重的邪氣,邪得村里膽小的人都不敢往那里走,久而久之,村里人都把那塊地當作了一塊避而不談的鬼地,陰地包包也因此得名。

再說那土地,簡直就是一片沙灘,沒一點肥力,像一個干枯的、老朽的、再也不會生育的老女人。那地背靠一座大山,兩邊是兩條水溝交叉而下,就此形成了一塊三角地。一到雨季,山梁上隨時都會暴發(fā)泥石流,把土地沖得溝壑縱橫,亂七八糟的,像是一片廢墟。兩邊的山溝里正需要水時沒一滴水,到了洪水季節(jié)卻又像猛獸一樣在土地上糟蹋。陰地包包正當風口,盡管是五六月的季節(jié),也成天寒風呼號,氣溫都要比其他地方低上兩三度。所以要指望在陰地包包種點莊稼出來,比登天還難。再說就是種出來了,那水溝的兩邊又是村里人放牲口進山場的必經之路,光是過路的牲口一個吃一口,都注定一年的汗水白流了。

分完土地的當晚,采鳳哭成了一個淚人兒,飯也賴得做,豬也不喂,任其在廄里餓狼一樣地拱廄門,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發(fā)財也一言不發(fā)地坐在火塘邊,眼睛鼓得像兩個湯圓,血紅血紅的,像爹死媽亡一樣地難過。

采鳳急啊!一個小農民,土地就是命根,可屬于自己的命根卻是那樣枯、那樣細,枯得像根手一碰就會化掉的麥草,細得像是一根發(fā)絲,一不留神就要斷掉??粗渗P這種絕望到了頂點的樣子,發(fā)財心痛得要命,發(fā)財再也悶不住了。發(fā)財把采鳳一抱攬入懷中,用粗糙的大手理了理采鳳的頭發(fā),輕輕地撫摸著采鳳的額頭。

采鳳說:“發(fā)財啊!還以為分到自留地后,我們會在自己的土地上想種啥就種啥,會把土地整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讓它肥得流油呢!可是,可是……”

采鳳說著就抬起頭來看了看發(fā)財,失望極了,那眼里除了眼淚,就是眼淚背后射出來的能化人的無助的、充滿期盼的目光。

發(fā)財說:“采鳳,不哭了,不怕得,天塌不下來。我一樣會在那片沙灘上種出金子來的,我會讓它肥得流油的。”

發(fā)財說得斬釘截鐵,說得不容質疑。發(fā)財?shù)哪抗饫?透出了一股子沖勁,仿佛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事可以難倒他發(fā)財一樣。

發(fā)財開始經營他的這片土地了。發(fā)財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是個一根筋,他認定了的方向,就是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發(fā)財和采鳳每天天不亮就來到陰地包包,發(fā)財不相信他治理不好這塊土地,他不相信這塊土地不會流油,他要讓全村子的人都看到他發(fā)財創(chuàng)造的奇跡。在發(fā)財?shù)墓膭酉?采鳳也對這塊無望的土地充滿了信心。發(fā)財和采鳳先是在土地的周圍種上了五排白楊樹苗,發(fā)財打塘,把那沙灘挖出了一排排的土坑,那沙灘難怪不長莊稼,待發(fā)財一鋤頭下去一個火星子,發(fā)財才發(fā)現(xiàn),挖下五寸就是風化石,不僅不蓄水,土質還嚴重沙化,根本就不是出好苗的土地了,就像一口氣生了十二個子女的母親一樣,透支過度了,敗掉了。發(fā)財挖得很吃力,挖得大汗長流,挖得手起血泡,挖得腰酸背疼??砂l(fā)財連氣都不歇一下,發(fā)財巴望著這個春天就要把樹苗種下去。采鳳呢,發(fā)財不讓做太重的活兒,主要是把事先放在河溝里泡好的白楊樹苗一株一株地栽在塘里,培上土后再下到兩公里外的河溝里去挑水來澆灌樹苗。采鳳挑了一桶又一桶的水,灌了一株又一株的樹苗,采鳳再累都不覺得累,再苦也不覺得苦,采鳳肩挑起了血泡,腳磨起了血泡,手也起了厚厚的繭,可采鳳沒有一點怨氣,沒有一點要歇下來的意思,采鳳巴不得沒有黑夜,可以不停地栽樹,可以不停地澆水。

接下來就是挑土填地了。為了增加土地的厚度,使之能蓄得住更多水份,發(fā)財想出了一個在全村子人看來是一個笑話的主意,那就是往一公里遠的山溝里去挑黑泥巴來填地。那泥巴疏松、潮濕、肥沃,是長莊稼的好土,發(fā)財堅信總有一天,他能夠讓這片土地肥得流油。發(fā)財?shù)男拍顖远瞬渗P的信心,采鳳也覺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兩口子就沒日沒夜的挑土,一挑就是半年,一挑就把陰地包包的那片地填得厚厚實實的,一挑就使得那片沙灘變成了流油的黑色。

發(fā)財眼見著這塊在別人眼里根本不能生長莊稼的土地漸漸有了點樣子,更是像疼愛自己的兒女一樣地疼愛它,發(fā)財意識到了土地背后的山梁,他擔心這個雨季又再次暴發(fā)山洪,發(fā)財又想到了一個讓自己得意的好主意,那就是在土地背后的山梁上挖出一道深溝,與兩邊的大水溝連通,好排泄山洪。采鳳對發(fā)財這個主意直叫好,采鳳抱著發(fā)財?shù)牟弊?腳緊緊地挾住發(fā)財?shù)难鼦U,像個孩子樣頑皮地吊在發(fā)財身上,嘴對著發(fā)財?shù)淖?巴不得把對方吸進自己的身體一樣。

發(fā)財和采鳳又開始與山梁折騰了,不挖斷山梁排泄洪水決不罷休。在出工的間歇,發(fā)財和采鳳就一頭扎進自留地里,沒日沒夜地勞作,餓了就吃點冷洋芋和蕎粑粑充饑,每天都挖得汗流浹背,挖得天昏地暗,挖得筋疲力盡,挖得伸手不見五指了,兩口子才會回家睡覺。一個春季下來,鞋磨破了幾雙,脫了幾層皮,起了多少血泡又破了多少血泡,發(fā)財和采鳳都記不得了,數(shù)不清了。

一度時期,村里的人都一至認為發(fā)財和采鳳兩口子瘋掉了。

有人說:“你看發(fā)財這狗日的像個憨狗,龜兒子還想在石頭上種樹?真是做夢討媳婦?!?/p>

有人說:“那明明是死地一塊了,還拿老命去賭,發(fā)財狗日的怕是真的瘋球掉了?”

有人說:“說人家做啥,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了,人家分著那地了,有啥辦法,難道一家人還把嘴扎起來不吃飯不成?”

有人說:“你看采鳳那婆娘,天天往溝頭挑水來潑那些指拇粗的樹,她都能在陰地包包把樹種活,老子用手地板煎雞蛋給她吃?!?/p>

王麻子就在一旁冷冷地笑,得意忘形的樣子說:你以為你是他漢子,還大口馬牙地夸些???她又沒坐月子,你還用手地板煎雞蛋給人家吃,你自己都吃球不上么,還給人家呢,她是你媽?

見王麻子開腔說話,村里那些七嘴八舌的人就不敢再說啥了。

其實自己瘋不瘋,發(fā)財和采鳳再清楚不過了。自己沒有瘋,清醒得很呢!經過日復一日的艱苦勞作,陰地包包的土地徹底變了個臉嘴。發(fā)財和采鳳常常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在干活休息的間隙,跑到對面的小山包上坐著欣賞自己的成果。眼前的景致讓發(fā)財和采鳳自己都感到十分吃驚。這哪還是以前的陰地包包啊!你看,那土地邊的小路變得規(guī)整了,更寬了,像一把標準的角尺一樣圍著自己的土地。土地背后山梁上才挖出來的那條足有兩米寬、兩米深的溝,更是像一堵厚實的圍墻一樣,成了土地的保護神。那土地的顏色,也由以前的黃沙石遍地的沙灘色變成了現(xiàn)在的黑色,那黑色在太陽光的反照下,還反光呢!油滑滑的樣子,真的像會流油呢!

采鳳指著那圍繞在地邊的一圈圈白楊樹對發(fā)財說:“發(fā)財哥,你看,那些樹苗都活了,正在抽芽呢!”

發(fā)財笑得皺紋擠滿了額頭,發(fā)財高興著呢!藏都藏不住呢!

10

日子一天天梭走,發(fā)財家陰地包包的自留地已變成了重重白楊樹包圍的沃土,發(fā)財終是實現(xiàn)了他對采鳳的諾言,為她種下了一大片白楊樹,為她理出了一墑富得流油的土地。那三年中,土包包接連遭遇早災,生產隊里的糧食收成大大減少,村民的日子過得枯焦,靠生產隊里分到的糧食根本就吃不飽肚子,全村子的人都到山上去打面槁和歇泄籽來和著極少的燕麥面做粑粑吃,日子苦不堪言。而發(fā)財一家因為打理了陰地包包那片飽水的土地,加之兩口子每天晚上都要到幾公里外的山溝里挑水來澆地,就是天干得開裂的年月,發(fā)財家自留地里的莊稼都幸免一難,長得出奇的好。村里人眼紅,就趁深夜到發(fā)財家的土地里去偷洋芋和蕎麥。發(fā)財提著扁擔去守過兩夜,讓發(fā)財沒有想到的是,去偷他莊稼的除了村子里王八斤、劉二鍋家的幾個半大娃娃外,竟然連生產隊長王麻子家婆娘也帶著小兒子去偷了兩簍洋芋。本來,其他人去偷也就算了,大都是些半大娃娃,發(fā)財也不想和他們計較,可王麻子家婆娘去偷就過份了,王麻子是村里的生產隊長,他多吃多占的還少了?發(fā)財心里咽不下這口氣,關鍵是他以為這種歪風邪氣不能助長,這也太沒公理了嘛!發(fā)財一氣之下就沖出白楊樹林,一把就把王麻子家婆娘提起來。

發(fā)財野狼咆哮般地吼道:“老子天天頂風冒雨的挖溝挑水你瞎眼啦!你以為這死雞好撿得很。當初王麻子分這塊爛地給我,老子就鬼火綠了,老子都忍了,你竟然還帶著兒子來偷老子家的洋芋,你也欺人太甚了啊!”

發(fā)財怒目圓睜,抬起手就想給她一嘴巴,可舉到半空中的手又落了下來,發(fā)財想到了王麻子,想到了王麻子當公安特派員的姐夫趙狗腿。想到這些,發(fā)財就有些后悔了,發(fā)財后悔自己剛才說出的話,可是已經收不回來了,發(fā)財甚至后悔自己不該沖出來,就裝著沒看見,讓她帶著兒子往家里背那兩簍洋芋算了??墒鞘郎鲜菦]有后悔藥的,發(fā)財算是與王麻子交上火了。

這天剛下地,王麻子就叫住了發(fā)財,惡狠狠地警告發(fā)財:“發(fā)財,你龜兒工不好好出工,一天就盯著你那點陰地,能整出啥雞巴名堂來,你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也不想想集體的事,太不像話了嘛!老子今天正式警告你,你給我小心點,再不收手看老子咋收拾你?!?/p>

王麻子的話像一只毒蝎樣正在拼命吸食發(fā)財?shù)男难?發(fā)財感到心疼得要命,像是被錐子使勁地扎樣,鉆心地疼痛。發(fā)財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息,發(fā)財預感到一場劫難正在發(fā)生。發(fā)財越想越擔心,越想越害怕,發(fā)財不知道將如何面對未來,發(fā)財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陰地包包那塊自己用血和汗水澆灌的土地。

不過發(fā)財暗暗地下了決心,就是拼了老命,他也會保住那塊寶地的。

自從發(fā)財與王麻子家婆娘因為偷洋芋的事發(fā)生口角后,采鳳心中就有一種恐懼一直在滋長。而且這種恐懼感正與日俱增。

有時,采鳳也說不清這種恐懼感的來由。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不過采鳳還是找到了原因,采鳳想起了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那雙能隨時讓人感到寒噤和懼怕的眼睛。那是生產隊長王麻子的眼睛。采鳳發(fā)現(xiàn),王麻子看自己的眼睛怪怪的,饞饞的,像是餓老鷹見到了小雞、野狼守了幾天突然碰到了溫順的羊羔。那眼睛直鉤鉤地伸過來,仿佛閃慢了就會把自己抓過去吞了一樣。

很多次,發(fā)財和采鳳一起出工,采鳳都能感受到王麻子鷹一樣的眼睛背著發(fā)財在偷偷地盯著自己看。一見到那雙冷寒寒的眼睛里射出的兇光,采鳳的心就會緊緊地縮在一起。手上就沒有一點力氣,連抬起鋤頭的勁都使不出來。

采鳳和發(fā)財都能明顯地感受到,王麻子對發(fā)財老是苛刻,每次發(fā)財在地里割蕎麥,王麻子就要站在身后口吐白沫無休無止地罵發(fā)財。說發(fā)財你個爛婆娘養(yǎng)的,做點雞巴事情慢慢吞吞的,你抬起頭來看看別人,哪個像你。說著就抬起腳兜屁股一腳踢在發(fā)財身上。發(fā)財被激怒了,提起鐮刀虎洶洶地就要去和王麻子拼命。

采鳳一抱抱住發(fā)財,哭成個淚人兒。

采鳳說:發(fā)財,你要砍就把我砍死算了。你不要跟這個砍腦殼的斗,你斗不過人家,人家人多勢眾的,你和他拼了值嗎?砍死人是要填命的,你也想想我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死給你算了。我求你了,發(fā)財。

采鳳說得淚水漣漣,說得哀哀凄凄,說得發(fā)財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聽到采鳳這樣說,王麻子更是氣焰囂張,大聲武氣地說:采鳳,你放掉這雜種,他有種就上來,動著老子一根汗毛,老子讓他狗日把牢底坐穿。

是的,發(fā)財也不是怕他王麻子,關鍵是還有采鳳,他得好好照顧采鳳一生,好好陪她一生。只要和采鳳在一起,就是天天吃干腌酸菜,吃洋芋坨坨,他也心甘情愿。是的,如果當時自己那一鐮刀砍下去,自己必定坐牢無疑了。王麻子是啥人,他發(fā)財還能不清楚。那可是公社公安特派員趙狗腿的小舅子啊!在青山公社,趙狗腿可是頭顆鈕子,是個要你活你就活,要你死你就死的人物。就是公社的黨委書記,也怵他三分呢!據(jù)說幾天前,二坪村的兩家村民發(fā)生口角,他去調解,張老歪家的大兒子有點沖,才和他頂撞了幾句,就被他一槍給嘣了。

發(fā)財想來想去,還是咽下了這口惡氣。發(fā)財想,自己還要為采鳳種大片大片的白楊樹呢!還要為采鳳開墾大片大片的肥得流油的土地呢!還要和采鳳生兒育女過幸福生活呢!怎么能跟王麻子這種狗日的小人去斗氣呢!那不等于拿雞蛋去碰石頭,不等于去跟一泡屎去嘔氣嗎?

當然,發(fā)財心里明白,和王麻子的毒,這算是結上了,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化解了。

11

王麻子終于還是使出了鎩手锏。

老林村修水庫了,要從土包包村調人。

發(fā)財被抽了去。

王麻子想抽掉陰地包包那片地的精氣神,發(fā)財還打起了采鳳的主意呢!

老林村在青山公社的西北,和土包包村南轅北轍,遠呢!這讓剛剛結婚不久的采鳳心一下子就涼了,像是把魂給抽走了一樣。

采鳳跟發(fā)財商量,說也要跟著去修水庫。發(fā)財沒同意。發(fā)財說,你身子單,又有了身孕,怎么能去做那種重活。那時節(jié),采鳳正懷上來福,發(fā)財說的也對,采鳳說啥也是不能去做重活的。

可采鳳不這樣想,采鳳離不開發(fā)財,她還是要去。采鳳就背著發(fā)財找到了王麻子,要求也去工地修水庫。

王麻子正端著土大碗在吃飯,嘴皮上巴著滿嘴的包谷飯,見是采鳳來了,忙站起來十分殷勤地招呼采鳳坐。采鳳見王麻子對自己如此客氣,懸在心頭的石頭啪地一下落了地,心想,去修水庫的事準成呢!

采鳳就說出了想去修水庫的想法。

只見王麻子哈哈地大笑起來,那笑聲陰森森的,像是深夜里的狗在哭,聽得采鳳毛骨悚然。采鳳抬起頭看了看王麻子,一臉的橫肉,一個個麻子窩窩被擠得扁扁的,整個臉皮看上去就像是一張蛇皮,叫人恐怖萬分。尤其那滿口參差不齊的齙牙,竟然還卡著一塊辣椒和兩匹韭菜。采鳳看了差一點嘔吐出來。采鳳強忍著,等著他的下文。

王麻子呼呼呼地扒完碗中剩下的包谷飯后對采鳳說:采鳳啊,你肚子頭懷了娃娃,一個孕婦修啥水庫啊!再說你家陰地包包的自留地也還要人打理呢!讓你家發(fā)財去就行了。你在家好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啊!

王麻子說著就用手抹了一下油嘴,這一抹不但沒有把臉上的飯抹干凈,反倒把幾粒飯抹得滿臉都是,看上去像是演戲的小丑,越看越讓采鳳惡心。再加上王麻子堅決的態(tài)度和陰陽怪氣的聲音。采鳳真是有點受不住了,她把頭猛地一下甩朝一邊,做出一副極不耐煩的樣子。

王麻子見她這樣,一時就激起了怒火。

王麻子說:鳳兒,不要不耐煩,我說的在理,他一個大男人,本來就該去出點力,作點貢獻。你一個娘們,在家好好守著,你放心,發(fā)財不能回來看你,我可是三天兩頭都會回來的,有啥困難的話就跟我說,我會照顧你的。

王麻子邊說邊伸過手來抬了一下采鳳的下巴,用力狠著呢!采鳳能明顯地感覺得到那股狠勁。采鳳聽出了王麻子話中有話,根本不耐煩理他。采鳳本想給王麻子一個耳光,但回頭想想發(fā)財還得在這個狗日的湯鍋頭混,也就暫時忍下了這口氣,采鳳回頭就是一驚趟,跑回了自己的家。

自那以后,采鳳每天生活在恐懼之中,采鳳的腦海中總是閃現(xiàn)出王麻子那滿口的齙牙和那蛇皮一樣的臉皮。采鳳常常做惡夢,夢見毒蛇、野狼一類猛獸,或者就是夢到山洪暴發(fā)、大地塌陷,叫人惶恐不安。

12

發(fā)財還是去老林村修水庫去了。發(fā)財心里面也是七上八下的。一直擔心著采鳳,既擔心采鳳挑水種地壞了肚子里的兒,更擔心王麻子那雙色迷迷的不懷好意的鷹一樣的眼。發(fā)財常常睡在工地上整夜整夜的烙大餅。發(fā)財睡不著,睡不著發(fā)財就一個人坐起來裹葉子煙抽,大口大口地吐著煙霧,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而可惡的王麻子就連這也要管。他常常在巡夜的時候瞅著發(fā)財坐著裹葉子煙抽的時候趁發(fā)財不注意,從發(fā)財?shù)暮竺娑灯ü删褪且荒_。踢得發(fā)財一個餓狗搶屎朝前就是一大跤,摔得個頭暈目眩。發(fā)財站起身來就朝著王麻子撲去。發(fā)財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巴不得一口就將王麻子咬掉。

王麻子更是氣勢洶洶,惡狠狠地罵發(fā)財說:你狗日敢動老子一根汗毛,老子就讓你把牢底坐穿。

一聽坐牢,發(fā)財就軟下去了,他想起了采鳳,想起了采鳳那熱切無助的眼神,想起了采鳳肚子里的兒,想起了陰地包包那片還沒打理好的土地,他答應過采鳳的,在那片土地上,還要為采鳳種下更多的白楊樹,還要種出更多更大的洋芋,還要種出金子一樣的蕎麥。更讓發(fā)財心急火燎的是,他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了王麻子那雙色迷迷的眼,那雙鷹一樣的眼。

終于,采鳳和發(fā)財一直擔心的事情還是像土包包每年都要暴發(fā)的山洪泥石流一般猛獸一樣來了,來得讓采鳳措手不及,來得讓采鳳像是走到了世界末日。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采鳳有些困,早早地就睡下了。冬天的土包包冷極了,盡管采鳳家的房子是土包包村地地道道的土墻草房,還是很能避風保暖的那種。但不知是夜里的氣溫太低還是咋了,這夜采鳳覺得冷極了,在薄薄的被子里緊緊地縮成一團。身上還在打抖,像是打秋擺一樣。外面寒風呼嘯,刮得怪叫,陰風慘慘的,讓采鳳感到害怕極了,就像洪水猛獸全都逼近了她的周圍一樣。那一瞬,采鳳就特別想發(fā)財,要是發(fā)財在身邊那該多好,他可以抱著自己,為自己取暖,他可以護著自己,就是有豺狼虎豹,也是近不了自己的身的。在采鳳的心里,發(fā)財就像是一堵堅不可摧的圍墻,就像是一個戰(zhàn)無不勝的英雄。

正在采鳳無比思念發(fā)財?shù)臅r候,她家的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了。采鳳像產生了幻覺一樣,她不知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她還以為是發(fā)財回來了,她心里高興著呢!她下意識地朝上撐了撐身子。這時她看到一個黑影朝著她的房間摸了進來。那身影像是發(fā)財呢!采鳳大聲地喊道:發(fā)財、發(fā)財,這么晚了,你才回來啊,想死你了??靵?被窩才焐熱呢!

這時,黑影已摸到了床邊,采鳳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這不是發(fā)財啊!是發(fā)財他早做聲了,發(fā)財是啥樣子還不清楚,那可是老遠就要鳳鳳鳳地喊的饞貓啊!采鳳被嚇得直打抖。她摸著火柴,擦地一聲劃燃了一根,一團亮光一下子彌漫了房間,天啊,采鳳看到了一張蛇皮一樣的臉,采鳳還看到了那雙鷹一樣色迷迷的眼睛。媽呀!王麻子,你咋進來的,快給我滾出去,不然我就喊人啦!

王麻子怪聲怪氣地說:喊啊!快喊!老子還等著你喊人來看老子咋個日你。老子就是要讓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采鳳被老子王麻子給日了,是老子給發(fā)財這狗日的戴綠帽子了。唉,發(fā)財這雜種日濃胞一個,還真她媽艷福不淺呢!等老子今晚也來嘗嘗鮮。

王麻子說著就餓狼一樣朝著采鳳撲了過去。采鳳忙朝旁邊一閃,王麻子撲了個空,頭砰的一聲砸在墻上,碰得王麻子直叫喚。王麻子一時惱羞成怒,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抱就抱住了采鳳,死死地壓在了采鳳的身上,采鳳拼命地掙扎著,但哪里敵得過一個生猛的男人,被王麻子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身上穿著的內衣內褲。采鳳被王麻子壓得連喘氣都成困難,動彈了幾下就軟成了一灘爛泥,淚水嘩嘩嘩地順著眼角流淌下來。采鳳想,這下完了,咋對得起出門在外修水庫的發(fā)財啊!尤其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兒,采鳳更是擔心,采鳳想這娃肯定是保不住了,被王麻子狗日的這樣折磨,哪還有啥活命。

正在采鳳萬分絕望之時,發(fā)財破門而入,幾個箭步就沖進了房間,大吼一聲:王麻子,你個狗日的雜種,老子要殺了你。

聽到是發(fā)財?shù)穆曇?采鳳還以為是在做夢呢!發(fā)財都出門兩個多月了,還沒回過一次家,真是發(fā)財嗎?

鳳,別怕,是我。我要殺了王麻子這個狗日的,他仗勢欺人。鳳,你受苦了。

王麻子聽到是發(fā)財撞進門來了,一時間慌了手腳,忙從采鳳身上爬起來,伸手去床邊抓自己的褲子。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王麻子找到褲子,發(fā)財早已將緊握在手中的殺豬刀喂進了王麻子的心臟。只聽王麻子啊呀一聲,就倒在了床邊上。

黑暗中,發(fā)財抱著采鳳哭成了個淚人兒。

事情來得這樣突然,像在演戲,省了好多好多的過程,誰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在采鳳淚水漣漣的勸說下,發(fā)財當晚就去公社自首了。

發(fā)財去坐了牢,要被槍斃掉,這不可能有什么懸念了??勺尣渗P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才進去三個月,監(jiān)獄就下了通知,說發(fā)財在獄中自殺了。

采鳳還收到了發(fā)財給她的遺書,發(fā)財在遺書中這樣寫道:采鳳,對不起你,我先走了,讓你一個人在世間受苦了。我說過要給你種下一片白楊樹林的,我說過要給你開墾一片片能流油的土地的,我還說過要給你養(yǎng)好多好多的牛馬羊的,只有來世了,鳳啊,實在是對不住你了。

采鳳念過三年的小學,還勉強能夠看完發(fā)財寫下的遺書。采鳳哭成了個淚人兒。采鳳挺著個大肚子請人把發(fā)財?shù)墓腔覐谋O(jiān)獄拿了回來,安葬在村子東邊陰地包包的山梁上,采鳳想,這樣,發(fā)財就可以天天守著他富得流油的土地了。

跪在發(fā)財?shù)膲炃?采鳳的淚水像土包包每年都要暴發(fā)的山洪,怎么也止不住。黑云蓋天,濃霧遮地,寒風怒號,飛沙走石,地上的荒草像是才過了一場大火。采鳳的心死了,采鳳眼前的莊稼死了,牛馬羊也死了,在采鳳的眼里,這土包包沒有一樣是活的。像是才發(fā)過一場大水,才發(fā)生過一次可怕的泥石流,一切的一切都已變得面目全非。就連自己天天出入的村莊和房屋都是那樣陌生,陌生得讓采鳳欲哭無淚。

但母性的暗流讓采鳳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采鳳能明顯地感受到自己肚子里孕育的生命。那小生命時不時又踢一下采鳳,把采鳳踢得心潮澎湃,踢得潸然淚下。那可是發(fā)財?shù)姆N啊!采鳳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發(fā)財看著自己那種要融化在一起的眼神,想起了發(fā)財那方方正正的臉,想起了他那果敢剛毅的表情,想起了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想起他那暖暖的體溫。采鳳又像產生了幻覺一般,她感覺到是發(fā)財?shù)哪请p厚實的大手在撫摸自己的臉,那手溫暖極了,軟軟的,舒服極了。采鳳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享受。

采鳳的眼前又一次出現(xiàn)了那青枝綠葉的大片大片的白楊樹林,出現(xiàn)了大片大片肥得流油的土地,出現(xiàn)了大片大片的牛馬羊群和大片大片的青草地。

在不知不覺間,采鳳又一次淚流滿面。

13

云在天上奔跑,像是采鳳的心事。月光的清渾透過慌忙奔跑的云層灑向大地,像發(fā)財愛撫的手,緩緩的、柔柔的。采鳳多向往這月光啊!多想像這月光一樣安靜,可采鳳做不到了,她的心在往外蹦,像要蹦上高山去看她的白楊樹林,又像要蹦上月亮,像發(fā)財撫摸自己一樣用目光愛撫自己的村莊和土地。可是采鳳辦不到了。采鳳的心是徹底亂了。

一想起過去的往事,想起發(fā)財對自己含在口里怕化掉,捧在手心怕飛掉的那份心疼和愛惜,想起發(fā)財為了自己而丟命的那份真情,想起沒有了發(fā)財?shù)倪@些年自己犁地耕種、放牛牧馬、忍饑挨餓、披風沐雨、孤兒寡母艱難度日的心酸,采鳳就要落淚,就會叮心叮肝地想發(fā)財。想他的體溫、他的音容笑貌,想他能遮風擋雨的門板一樣的身體。想他身上那股牛一樣的使不完的猛勁。想起這些,采鳳就吃不下飯了,一個人枯坐在門口的老松樹下,定定地看著遠處光禿禿的山,看著那埋在山梁上的發(fā)財那一坯黃土,看天空中飛過的成群結對的黑頸鶴。采鳳就想起村里死去的劉三嬸擺過的一個故事。說黑頸鶴每年的九月九到第二年的三月三,都要飛到土包包來過冬天,它們怕熱,就喜歡土包包這寒天凍地的天氣。有一年,一只名叫九哥的公鶴的翅膀斷了,不能和自己的伙伴們一起飛回青海湖邊去過夏天了,眼看著土包包的氣候越來越熱,其它黑頸鶴都成雙成對地全部飛回去了,只留下母鶴九妹和熱戀中的相好九哥孤獨地守在土包包。九妹心里急得慌,成天就圍著九哥團團轉,又是為它梳洗羽毛,又是為它尋找吃食,千方百計地為相好療傷,巴不得它早一天養(yǎng)好傷,能夠像從前那樣在藍藍的天空中自由地飛翔。為了逗九哥喜歡,她還不停地圍著九哥跳舞,九哥也強忍著痛,配合著、舞蹈著,兩只黑頸鶴成了土包包最后跳舞的鶴。時間在漫長地流淌,九哥九妹度日如年。眼看三個月又過去了,氣候熱得像要起火,而九哥的傷不僅沒見好轉,反而隨著天氣的炎熱化起了膿,治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兩只孤獨的鶴孤立無援,而九妹又不忍心丟下熱戀中的九哥獨自飛回去享福,兩只鶴就這樣以淚洗面,終日憂傷不止。最后,在一個風輕云淡的晴朗日子,九哥和九妹相擁相偎,用自己的脖頸緊緊地纏住對方的脖頸,一圈、再一卷,最后緊緊地絞在了一起,直到雙方最后停止了呼吸。

劉三嬸這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深深地打動了采鳳。每每想起這個故事,采鳳就淚水漣漣,傷心疼痛。

14

來福這些天也沉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情緒之中。幾天前的那次泥石流,再一次催毀了來福的夢想。

那天夜里,電閃雷鳴,狂風怒號,大雨滂沱,陰風慘慘。隨著一陣驚雷,一道閃電射進了來福家的房子,那光白白的,白得晃人的眼,根本就睜不開。來福試著睜開了一條縫,一道藍光劃過了他的眼前,緊接著大地一陣搖晃,像天蹋地陷的感覺。菜花和兩個娃娃被嚇得驚叫吶喊的,來福也嚇得魂飛魄散,來福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泥石流來了。來福沒有多想,一只手擰一個娃娃,像擰兩只小雞似的就往外沖,邊沖邊喊菜花,快跑,快去背娘出來。

待一切歸于平靜后,大地又恢復了它原來的樣子。還好,這次泥石流離房子遠些,可是陰地包包的那片地,就徹底完蛋了。在來福的眼里,那地早已成了一片千瘡百孔的廢墟,成了一塊手觸即碎的飛地,成了一塊吊在狼嘴里的肥肉。來福心里在滴血啊!那可是父親和自己經過兩代人才營建起來的土地啊!來?;貞?那土地上的上千株白楊樹盡管因為氣候寒冷長得極慢,可再過兩年也就成材了啊,來福還指望著把這些白楊樹賣了,積攢點錢來送孩子到鎮(zhèn)上去讀書呢,讓他們上高中上大學,飛出這重重大山,也去過過城里人的日子??墒?這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這場泥石流灰飛煙滅了。昔日的白楊樹林哪去了?肥得流油的土地哪去了啊?來福邊哭邊喊,哭得比爹死媽亡還傷心。來福的心,死了。

“媽,村里的人都走光了,陰地包包那片地,也快蹦蹋了,那些樹都東倒西歪的,全部倒在了泥石流中。娘啊!我求求你老人家,還是搬了,這土包包養(yǎng)不活我們了?!眱鹤觼砀S忠淮蝸淼搅俗约旱拿媲啊8尣渗P吃驚的是,來福說著說著就啪地一聲脆在了媽的面前。采鳳的心哽瞪一下,像是正在奔跑的馬車突然來了個急剎一樣,一下子就停止了運動。

采鳳說不出任何話來,稍頃又淚如雨下。

采鳳透過被火煙子薰得像漆了數(shù)十道黑木漆的陳舊的歪歪斜斜的木門,看到的,是漫天的黃土,是破敗的村莊,是腐朽的土墻草房,幾只自己喂養(yǎng)的雞,正在對面朱狗兒家廢棄的爛草房上刨食,把房上腐得黑漆漆的爛麥桿刨得在風中狂亂地飛舞。曾經的炊煙、曾經的吵鬧聲、曾經的臘肉味,再也沒了。

采鳳又想起了昨天傍晚的情景,她蹣跚著來到了陰地包包,天空陰沉沉的,像瞬間就要蹋下來的樣子,毛毛雨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冷風像是一條條毒蛇,直往她的褲管里鉆。眼前的陰地包包,哪還像土地,簡直就是一片爛河灘,發(fā)財和自己親手種下的那些上千棵的白楊樹,早被那場可怕的泥石流沖得無影無蹤,剩下極少的幾棵,也早被拆斷了,橫七豎八地夾雜在那些泥石之間,看上去慘不忍睹。采鳳的淚水嘩啦啦下來了,想止也止不住。那可是自己的自留地啊,那可是浸透著發(fā)財血與汗的土地啊!怎么能說離開就離開呢?可是,那已經不是自己的土地了,那土地被天收了,是上天的財產了,采鳳看到,自發(fā)財在山梁上挖出的那道兩米寬兩米深的排澇溝以下的土地,都已經搖搖欲墜了,再也不可挽回了,也許就在今晚,就會徹底從陰地包包消失的,這一點,采鳳十拿九穩(wěn)。好在,埋在山頂上發(fā)財?shù)膲?因為地勢高,終算是保住了,還高高地雄踞在山包上,發(fā)財啊,你看到你親手打理的土地被老天收了,你肯定很難過啊,發(fā)財。采鳳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了自言自語。

從陰地包包的陰影中清醒過來的采鳳一臉的悲切,一臉的痛苦。

采鳳抹了抹眼淚,對來福輕輕地說:“兒啊,我同意了,搬吧!這個村子真的是在不住了?!蹦锹曇糨p極了,仿佛是一張紙片,風一吹就會無影無蹤。采鳳止住了淚,一下子變得笑容可掬的樣子,看上去無比的慈祥,無比的幸福。

這幾天,來福又是上街賣豬兒,又是賣糧食的,菜花則在家里收拾著要帶走的東西。來福說了,這些東西盡量少帶,能換成現(xiàn)錢的就盡量換成現(xiàn)錢,好些東西帶到安逸去也是用不上的了,賣不掉的就隨它擺在屋里,也不會有人來偷的。有了這句話,事情就省了很多。菜花就照著緊要的撿,那些帶不走的家什,菜花就收拾到一間空房子里擺好,為了防止草房漏雨,菜花還用好幾塊塑料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做得很巴實,一看就讓人放心。

終于到了啟程的日子。是個晴天,來福一家人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菜花還特意把結婚時穿的那件大紅棉襖翻出來穿在身上,頭上也頂了一塊紅風巾,看上去像個新媳婦的樣子。兩個孩子也穿上了新衣裳,蹦蹦跳跳、歡天喜地的,可高興了。

可當菜花去婆婆房里叫婆婆吃飯時,菜花當場就嚇得暈死過去了。當來福沖進母親房間時,才發(fā)現(xiàn)母親高高地吊在房梁上,嘴大大地張著,笑得很甜的樣子。更讓來福奇怪的是,母親也穿上了放在柜子底下壓了三十多年的結婚時穿的紅嫁衣。

【責任編輯 趙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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