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如期來臨的黃昏

2009-12-10 08:53蔡發(fā)玉
昭通文學(xué) 2009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朱廠子外地人

蔡發(fā)玉

家具廠廠長到工棚里來通知開會的時候,看到正在干活的工人寥寥無幾,偌大的工棚里亂糟糟的,工友們的馬凳橫一條豎一條地放著,地上的刨花好久沒打掃了。廠長老朱知道負(fù)責(zé)打掃工棚的老許這段時間在鬧情緒,有心想去說老許幾句,但又想著廠里都好久沒給老許開工資了,說起來還是不能怪人家老許,人家大老遠(yuǎn)的從鄉(xiāng)下來到廠里,看廠都看了一二十年了,說起來還不是為了每個月那幾十元錢。以前家具廠興旺的時候,倒是從來沒拖欠過老許的錢,每個月總是由老朱簽了字,再從會計那兒支付給老許,可家具廠現(xiàn)在的情況比不得前些年,不要說老許看廠打掃工棚的錢,就是工人們干完活,都是先把做好的家具交給廠里,在會計那兒記著,要等家具賣出去了,然后再按照交活的多少領(lǐng)錢。前幾天廠里的退休老工人們又追到廠里來了,一來就呯呯呯地敲老朱辦公室的門,幸好當(dāng)時老朱正好在廠區(qū)外圍轉(zhuǎn)悠,一聽到動靜就躲起來,根本不去跟他們見面。老朱知道,這幫老工人來找他,目的不外乎就是找他解決他們的退休金。因為以前廠里是答應(yīng)過工人們,說等他們到了退休年齡,廠里每月是要給他們每人發(fā)上三十來元退休金的,而且在廠里情況好的時候,也兌現(xiàn)過一段時間,可自從前年廠里資金陷入困難,這筆退休金就被自動廢除了,以后再沒人領(lǐng)到過一分錢。為此老工人們意見很大,隔三差五的跑到廠里來,一來就要找廠長老朱,說他們在廠里都苦了一輩子了,圖的還不就是到老來有個靠頭,怎么答應(yīng)了的退休金,到最后卻一分不給了。一開始老朱還給他們耐心解釋,說廠里這一段時間的情況不太好,等以后緩過來,再想辦法給他們補齊。可老工人們不買老朱的賬,他們說廠長說得倒是好聽,等以后補齊?現(xiàn)在都不給,以后找哪個要?再說我們倒是想等著以后,可又不可能把嘴巴縫起來,等著以后再吃飯,都是些七老八十的人了,再等就等著鉆土了。老朱曉得自己說不過這幫老工人,惟一的辦法就是躲著不跟他們見面。為此老朱專門跟老許以及廠里的會計等人說,只要是這幫老工人找來,不管他在不在廠里,都要跟他們說開會去了,或者說他出差去了。老朱自此以后來到廠里,都是一個人悄悄摸進(jìn)廠長辦公室,一進(jìn)去就把門關(guān)上,有人在外面敲門,老朱在里面連氣都不吭一下,讓敲門的人以為里面沒人。老朱覺得現(xiàn)在當(dāng)這個家具廠的廠長實在是有點窮于應(yīng)付了。

老朱摸進(jìn)工棚去的時候看到稀稀疏疏的幾個人在干活,都是平時經(jīng)常在廠里的幾個年紀(jì)大點的工人,其中有個王幫國,是六十年代那會兒跟老朱一起進(jìn)廠的。跟老朱一起進(jìn)廠的有好幾個人,除了老朱后來被提拔做了家具廠的廠長外,其他的人都一直在廠里做普通工人,不過是雖是普通工人,但別人的路數(shù)都比這個王幫國寬,見廠子里的效益不好了,個個都到外面去找事情做去了,只有這個王幫國,就這樣一直跟幾個鄉(xiāng)下木匠在廠里混,脾氣還大得很,見什么都不順眼的樣子,一會兒說廠里的這不對,一會兒又說廠里的那不是,讓廠長老朱心煩得很。本來嘛,你王幫國一個干活的,想來就來干點活,不想來就別處去想辦法,反正也就是做點計件活,犯不上管這管那的,可這個王幫國偏偏就是想不開,總是要多嘴多舌的。老朱一走進(jìn)工棚看見王幫國,眉頭就不由得皺了一下。不過廠長很快就恢復(fù)了平時的表情,廠長老朱不想讓王幫國看出他老朱不想見他,老朱想現(xiàn)在廠子里的事這么多,他不想再生事端,廠長覺得他一個廠長要有廠長的肚量,尤其是現(xiàn)在,正事都忙不過來,何必跟這個王幫國一般見識。

廠長老朱很快把晚上在廠里開會的事情說了,連坐都沒在工棚里多坐一下,就站起來走掉了。老朱還得到好些工人家里去通知,說起來是開會,可就是那十來個工人,這會就未免開得太寒酸,簡直就沒有個開會的樣子了,因此老朱覺得還是再去通知一下其他的人來,再說老朱還有好些事情要講,不去把人些多喊點來是不行的。老朱一邊走出家具廠,昔日熱鬧而今門庭冷落的廠區(qū)大門,一邊在心里感嘆,想不到過去紅火的家具廠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想不到我老朱為了不跟幾個老家伙照面而東躲西藏,唉,這日子都過到什么地步了!老朱想起廠子紅火那陣子,那時候的日子是多么的舒暢,每天廠里有許多的業(yè)務(wù)往來,人們老遠(yuǎn)見了他,就熱情地問廠長吃飯沒有廠長今天忙啊,可如今,有哪個還會老遠(yuǎn)跟他打招呼呢,又有哪個工人會一看見老朱,就趕緊放下手里的工具,等著廠長跟他握手呢。如今人們見了老朱,就跟見了一般的人一樣,該走路照樣走路,就仿佛他這個廠長不存在一般。老朱一邊想著,一邊覺得鼻子酸酸的,這正應(yīng)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人啊,只要你勢頭一不在了,就再也沒有人拿你當(dāng)回事了,如今的人都勢利得很,有錢有勢他就認(rèn)得你,等你沒錢沒勢了,哪個還會拿你當(dāng)回事!

老朱整整跑了一大早上,把心里記得的人家通知了個遍。老朱去到這些人家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在,家里人聽老朱說廠里開會,只說要得,等回來了我們告訴他。老朱曉得這些人雖然不在廠里做了,可人家出來照樣是找了事情做的,老朱明白自己親自跑這一趟是多余的了,可來都來了,該說的話還得說到。當(dāng)然也有本人就在家中的,老朱就把開會的事情對他本人說了,還說一定要來,大家難得在一起吹一下,再說廠里也有些事情要通知,就當(dāng)是到廠里來耍一趟。在家的人就答應(yīng)了,因為已經(jīng)是接近吃午飯的時候了,就帶口留老朱吃了飯再去,老朱說不了。人家也不多留,老朱就告辭出來,一個人回家去了。

晚上老朱掐著時間到廠里。工棚里吊著的一只一百瓦的大燈泡亮亮的,照著馬凳上三三兩兩的工人。廠子里都好久沒這樣亮堂過了。老朱看了一下,出乎老朱的預(yù)料,大多數(shù)的工人還是來了,三三兩兩的,抽的抽煙,吹的在吹散牛。老朱看看開會的時間都過了十來分鐘了,想想沒來的肯定是不會來了,于是就宣布開會。以前開會老朱都是有話說的,會開得也鬧熱??山裉煲婚_始,老朱就覺得似乎找不到話。老朱醞釀了好長時間,大家也就靜靜地等著老朱。老朱獨自一個人面對大家蹲在一只靠門邊的馬凳上,慢條斯理地說了起來。老朱說廠里現(xiàn)在的情況大家都知道,本來說起來是沒有什么會可開的,可前兩天局里面把各個廠的廠長召集了去,說廠子要么宣布破產(chǎn),要么就要廠里把生產(chǎn)搞起來,像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局里面就要派人下來清點資產(chǎn),銀行要接收拍賣了。老朱說這話的時候工棚里闖進(jìn)來一只蛾子,先是在人們頭上東一陣西一陣地亂飛,好幾個人站起來撲,卻怎么撲也撲不著。后來蛾子掉在地下,旁邊的林木匠趁機用腳踩死了,工棚里才又安靜下來。人們繼續(xù)聽老朱講話。老朱接下來說,要是讓人家銀行來接收拍賣,廠子也就不存在了,這么大的事,他一個人說了不算,今天把大家召集攏來,就是要讓大家拿個主意,看看到底要怎么辦。

老朱的話說到這里,大家都明白開會的意思了。其實說起來,輕工局的單位在人們的心目中,基本上都是些垮臺的集體單位,包括家具廠在內(nèi),絕大多數(shù)人都得出去自謀生路,不出去不行,在廠里拿不到錢,可一家老小要吃要喝,不出去找事情做日子就過不下去。賴在廠里一直沒出去的,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人,他們的日子自然也就過得青黃不接的,日子很不如人。廠子對于大家來說,早就已經(jīng)是名存實亡了。按道理來說,大多數(shù)人也都不在乎廠子宣布或者是不宣布破產(chǎn)。老朱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也以為是走一下形式,到最后還是得走破產(chǎn)這條路??闪罾现煜氩坏?當(dāng)老朱的話剛一說完,包括王幫國在內(nèi)的好幾個老工人就吵起來:誰說要宣布破產(chǎn)了,誰說廠子就不存在了?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的廠子,怎么說破產(chǎn)就這么輕易宣布破產(chǎn)了?一邊是老工人們在竭力爭吵,另一邊是年輕些的人,悶在一邊不講話,看老工人們跟廠長吵。說老實話,老朱原本對于家具廠這個爛攤子,已經(jīng)是沒有抱多大的指望的了,老朱原本的意思是借開會把廠子宣布破產(chǎn)的主意拿定,卻想不到老工人們會橫插上這一杠子。老朱心有不甘,把頭轉(zhuǎn)向年輕些的人聚集的一邊,問:你們看呢?初初問的時候這些人都不講話,臉上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等老朱問得狠了,才有人搭上一句,既然大家都不同意破產(chǎn),那就不破產(chǎn)好了。老朱沒想到開會的結(jié)果會是這樣的,沒辦法,老朱最后說,既然大家都不同意破產(chǎn),那就還是把生產(chǎn)搞起來,局里面等著我們拿出方案來,大家商量一下,看以后要咋個整,不要廠里面人影影見不到幾個,到最后卻說我老朱不關(guān)心廠子的發(fā)展。老朱說這話的時候心里面是帶了些氣的,他早上去通知開會的時候,是把會計和出納都通知到的,卻想不到工人們來了不少,會計和出納卻連鬼影影也見不到一個,這真的是做得太絕了。想起來廠子紅火那陣子,我老朱就從沒虧待過這些人,每逢過年過節(jié)的,我老朱哪次給他們給得少了?每回不是一千就是八百,說出去都讓人眼紅,有好多次都是幾個人悄悄分了完事,為的就是不讓工人們曉得,可到最后人們還是多少知道了一些,為此廠里的工人都恨死我老朱了,還說這個廠子就是我老朱家開的,我老朱想給哪個發(fā)錢就給哪個發(fā)錢。想不到現(xiàn)在廠子不行了,我老朱說話沒有過去管用了,這些人就不買我老朱的帳了,甚至連通知到廠里開個會都不來,真的是太沒有人情味了。老朱心里帶了怨氣,又怕再得罪廠里這些工人,畢竟自己現(xiàn)在比不得以前,人家雖然只是廠里的普通工人,但說起來人家也是靠賣力氣吃飯,幫廠里干活還不如幫外面的私人,所以就是跟你老朱爭吵起來,也是威脅不著人家的,再說以前老朱得罪的人也太多了。本來廠里的人大多對老朱懷恨在心,雖說現(xiàn)在時過境遷了,但畢竟心里是有芥蒂的,說話還得注意著點。懷著以上的心思,老朱的話就說得有幾分委屈,有幾分推卸責(zé)任的味道。不過在場的工人沒注意這些,他們有的抱著無可奈何的心情,有的呢,則想著廠子要是真的宣布破產(chǎn)了,這以后廠子答應(yīng)的退休金找誰要呢,都為廠里苦了一輩子了,眼看就要到退休的年齡了,廠里怎么可以這么不負(fù)責(zé)呢?于是工棚里一片吵嚷之聲,好些人說要讓大家來廠里干,廠里也要開得起工資呀,像現(xiàn)在這樣干了活都領(lǐng)不到錢,難道要家里人把嘴縫起來不吃飯了?應(yīng)該說,工人們說的自有他們的道理,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說這樣的話是應(yīng)該的??蛇@些話就給了老朱一個難題:局里面的意思是要老朱把大家重新組織起來,通過生產(chǎn)把廠子重新救活,可具體的問題擺在眼面前,不解決工人們說的問題,這生產(chǎn)又如何能夠搞起來?不過老朱現(xiàn)在不想多找心來操,他想廠子不管是好是歹,他老朱都不想多管了,他只想把問題重新反饋回局里面,讓局里面的領(lǐng)導(dǎo)來定奪。因此等工人們吵得差不多了,老朱就借坡下驢地對大家說,我老朱明天就把工人們說的問題向局里面反應(yīng)。老朱一副老好人的樣子,他現(xiàn)在是不想當(dāng)這個廠長了,要不是局里面一定要他出來主持工作,他早就想撂挑子了,當(dāng)這個爛廠長,有個球的意思!不過老朱沒把這話說出來,他嘴上敷衍著,把個會草草結(jié)束了。工人們?nèi)齼蓛傻刈吡?這時外面?zhèn)鱽沓橙侣?原來是退休的工人聽說廠里開會,趕著堵廠長老朱來了。等他們趕到工棚里,人早都散盡,老朱聽到風(fēng)聲,早就從值班室的后門溜走了。

王幫國混在幾個工人中間,一邊走一邊想,其實局里面的想法是正確的,都這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大家都不到廠里來干活,這個廠哪里還會有重新恢復(fù)起來的可能呢,其實局里面早就該拿出個方案來了,要不然任由廠子就這樣半死不活地下去,國家就是不宣布破產(chǎn),廠子遲早也就是個垮字。要按照他以前的脾氣,他是見不得老朱這家伙的,要不是他私心太重,家具廠怎么會到這一步呢,說起來這個廠子都是敗在他的手上。不過,王幫國還是從心底里希望廠子能夠重新振作起來,畢竟大半生時間都在這個廠里過來了,廠里像他這個年齡的人,都是對廠子抱了很大的希望的。王幫國按捺住心中的不滿坐在一幫工人中間,聽老朱把話講完了,忍不住問了老朱一句:廠子里的事,說到底以后是個別領(lǐng)導(dǎo)說了算,想把廠子咋樣就咋樣,還是要把工人們聚攏來大家商量?也不曉得老朱是有意裝沒聽見,還是當(dāng)時太吵了,老朱的的確確是沒聽到,反正當(dāng)時大部分工人都在爭著發(fā)言,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朱一個人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王幫國說了些什么。

那天晚上廠長老朱召集工人們開過會后,第二天就到局里面去把大家的意見向局里面反映了。局里面讓老朱草擬出個方案來。老朱于是就對老局長說,他是不想當(dāng)這個廠長了,因此拿方案的事,局長是不是重新找人干。老朱的話一說完,老局長當(dāng)時就發(fā)了脾氣,說你現(xiàn)在想撂挑子了,當(dāng)時廠子紅火那陣,你怎么不說你不想干,現(xiàn)在你說你不想干了?廠子出了這么多事情,說來說去,還不是局里面給你們頂了過去,可現(xiàn)在你卻說出不想干的話來,你說說看,你現(xiàn)在不想干,有哪個想干得很!老局長的話一說就說到老朱心里去,因為前些年廠子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其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廠里跟外地人做生意,卻想不到一下子被騙去三十萬元錢,三十萬元!這在當(dāng)時真是一個相當(dāng)驚人的數(shù)字,因為當(dāng)時的許多國營廠子都有不起這個家底,而家具廠卻一下子就損失了三十萬元,這說起來還是廠里剛剛從銀行抵押貸來的錢。廠里的工人曉得后,紛紛找到局里面去,要求追究廠長老朱的責(zé)任,說老朱還不是貪圖人家的回扣才上的當(dāng)。當(dāng)時老朱都被公安局喊去了的,原以為自己無論如何都是逃脫不了判刑坐牢了,卻想不到局里面硬是派人去作擔(dān)保,說老朱只是改革心切,上了人家的當(dāng),其主觀意圖是好的,就這樣左說右說才把老朱給開脫了出來。那件案子自那以后一直擺到現(xiàn)在,至今也沒能破出來。老局長提到廠子里出的事,老朱自然心里是有數(shù),而且老朱對局里面的老局長等人也是心存感念的。如今老局長硬要老朱繼續(xù)當(dāng)起家具廠的廠長,老朱雖說有心不當(dāng),可當(dāng)著老局長的面,老朱是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再推脫了。老局長見老朱默不作聲站在一邊,以為老朱是想通了,口氣放緩和下來,讓老朱坐,還給老朱泡杯茶,并且寬慰他說,他也曉得廠里的事不好辦,可再不好辦也得有人干,要是大家都知難而退,那輕工局這一大攤子的事情還有哪個來做?老局長還引用了時下一句時髦的話,讓老朱要“激流勇進(jìn)”,不怕受挫折不怕摔跟頭。老局長是個外地人,五十年代末期隨工作隊到這兒來搞土地改革,搞完土改后就留下來工作,并且還在這兒娶妻生子成了家。平時大家都曉得老局長是個頭腦簡單實在沒有多少文化的好人,把什么人都往好處想,他認(rèn)為老朱是他看著進(jìn)廠并且一手提拔的,對于家具廠的廠長老朱他是了解的,因此每次老局長在局里面見到老朱后,都是不厭其煩地說上一通大道理。他覺得這是他對干部負(fù)責(zé)的表現(xiàn)。那天老朱在局里沒有推掉廠長的職務(wù),回家去后心里悶悶的,心想干脆來個不管不問算了,可又想著前些年發(fā)生的那件事,又生怕老局長一生氣不管他了,他知道那件事至今都還沒消案,要是廠里有人重新去頂著告,他老朱怕是就劫數(shù)難逃了。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個好的主意,心想只有硬著頭皮先干著了。既然要干,老朱還得主動再去找廠里以前的幾個干部,讓他們都坐攏來,大家好商量出個主意,好歹好跟局里面交差。想到這兒,老朱忍不住長長地嘆口氣,心里面覺得做人真他媽的累,以前老朱聽別人這樣感嘆時,還覺得太做作,既然都生成個人了,該咋個做就咋個做,有什么累不累的,想不到現(xiàn)在自己對這句話有了如此深的感受,老朱想起一句話:風(fēng)箱里的耗子,兩頭受氣。他想我老朱現(xiàn)在真的成了風(fēng)箱里的耗子了,一方面要應(yīng)付局里面和廠子里的事情,另一方面又要躲避退休工人們的圍追堵截,難過啊,這日子!

在局里面的再三催促和廠長老朱等人的努力下,家具廠終于拿出了方案。說是方案,其實也就是些很簡單的辦法,那就是降低生產(chǎn)成本,提高工作效率。老朱上報到局里的方案就是圍繞著這兩點來說的??墒钦f起來簡單,等真正實行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你想想,家具廠為什么這些年來會被私人開的家具店擠垮?說來說去還不就是生產(chǎn)成本高過人家,技術(shù)也不如人家的先進(jìn),做出來的家具要看樣沒有看樣,樣式老土不說,價錢還比人家外地人的貴,如此的廠子,不被人家擠垮掉才怪呢。其實老朱也曉得家具廠的問題之所在,但家具廠說來說去畢竟不是他老朱一個人的廠子,局里面要老朱拿出方案,可老朱有什么辦法呢,老朱想說除了他廠長外,廠里面的會計出納保管等人一概免去過去的月薪工資,可這樣局里面會答應(yīng)嗎,這些人都是局領(lǐng)導(dǎo)的三親六戚,老朱要是這樣說,這不是明擺著跟局領(lǐng)導(dǎo)過不去嗎?他老朱才犯不著這樣!老朱也想過是不是讓廠領(lǐng)導(dǎo)出面搞促銷,可廠子里的這些人,單單就拿會計李小會來說,你讓她來簽字拿錢倒好說,可你要是說讓她去整點廠里的什么事,她一定是會找出一大通理由,又是娃娃小家里有事走不開,又是她娘家人有什么事等等等等,搞得不好事情做不下去不說,倒跟他老朱整些多余的話來說。老朱在心里算來算去,只有把單價再往下壓和降低材料費一項了。老朱想,如果單從價格上來說,人家私人的廠子做得起的活路,廠子里也應(yīng)該做得起,他老朱設(shè)計的方案應(yīng)該是可行的。因此在把方案上交到局里后,老朱又召集廠里的工人開了個會,并且把廠里的新規(guī)定向工人們作了宣布。老朱對大家說,如今廠子的情況不允許我們像以前一樣了,關(guān)于這一點要大家理解,等廠子渡過了難關(guān),以后大家的日子都好過。老朱還說到節(jié)省材料上,老朱說,為什么同樣是做家具,可人家外地人能夠賺錢呢,一則是因為人家做得好看,買的人就圖個新鮮,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什么都不懂,只曉得看著好看就行了。二則呢,人家外地人做東西很懂得節(jié)省材料,不像我們,一件家具實打?qū)嵉卦撚檬裁淳陀檬裁?材料用去了,還又笨又難看,做的都是費力不討好的事。老朱最后叮囑保管,讓他在給工人們發(fā)材料的時候,注意著點,該少給的就少給。老朱的意思,是要工人們學(xué)著節(jié)省材料。他說,像人家外地人做的家具,用工用料都是很節(jié)約的,外表看上去好看,里面的內(nèi)容又看不見,我們就是要學(xué)學(xué)人家。老朱還讓人去進(jìn)了些次品料,而這些材料過去廠里都是扔掉不用的。老朱覺得,他這個廠長只要從今以后當(dāng)好廠里這個家,說不定廠子的情況真的會重新好起來。

就在老朱調(diào)兵遣將對廠子進(jìn)行整頓的時候,工人們在下面開始議論紛紛了。其實,不用老朱說,大家也曉得有些外地人做的東西是很差的。王幫國跟坐在旁邊的楊槐奎講,挨著他們家坐的一個叫小老虎的鄰居,在結(jié)婚的時候到四川人開的家具店里去買了個矮柜,剛剛抬進(jìn)門的時候看起來還可以,樣式也新,可有一天小老虎在挪動屋子里的家伙時,不小心把矮柜面子碰掉了一塊,小老虎看著心疼,于是就過來請他,意思是看能不能修還原。可等他過去一看,那碰斷的地方,露出來的是被壓過的木屑,原來那矮柜就是用人們常說的機壓板做的,一壞了就無法修,原因是釘子釘進(jìn)去根本吃不住力。王幫國說,其實年輕人買東西主要是不懂,如果是懂得的人,還是不會去買這種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的。王幫國說,自從那次到小老虎家看了那個矮柜后,他對外地人做的東西就反感得很。楊槐奎說他就是搞不懂,外地人做的東西這樣假,為什么偏偏還有那么多人去上當(dāng)?楊槐奎說怕是現(xiàn)在的人錢都多得找不到地方放了,買東西也不圖個結(jié)實。王幫國搖搖頭。這時又有人發(fā)言了,發(fā)言的人說外面開的單價都比廠里的高,像這樣的活做下來,工人們是不是太不合算了?老朱說廠子里開出的單價是比外面私人的低,不過這就看各人的本事,如果你做的東西能夠多省出點時間,那算下來還是差不多的。下面就有人開罵,說怕是找不到卵事情搓了,要到你這個廠子里來,老子還不如去幫私人做。不過說的人說得小聲,因為他根本不是為了要說給老朱聽。那天的會開過后,好些離開廠子到外面混的人還是照樣沒來。老朱也曉得人家不來的原因,像現(xiàn)在廠里這個條件,人家不來也是情理中的事情,老朱也不去動員這些人。

退休的人們終于在廠子里逮到廠長老朱??纱搅诉€不是逮到了,老朱只說廠子現(xiàn)在像這個樣子,他拿著也沒辦法。那次老朱就坐在他的辦公室的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任幾個老工人把他圍在中間。老工人們拿他無法,只好吵著到局里面去找。局長的回答跟老朱的一樣:廠子現(xiàn)在的情況不好,實在拿不出錢來,他讓他們回去,說等以后廠子好起來后,有了錢一起補發(fā)。一幫白發(fā)蒼蒼的退休老工人聽了局長的話,曉得找不找都是沒多少意思了,被局長連哄帶勸地哄出來后,一個個灰了心回家去,該幫著兒女做家務(wù)的幫著兒女做點家務(wù),家境好點的干脆就靠兒女養(yǎng)著,各人過各人的清靜日子,對廠里以前答應(yīng)給的那點不多的生活費不再抱任何希望。

廠里似乎比以往多了點活力,又有幾個半老不少的工人回廠來了,工棚里的響動因此比以往要大點了。附近的居民看見家門口走動的人又多了起來。老朱每天來開了門坐在自己辦公室的小屋里,出納和會計自從上次開過會后也恢復(fù)了以往的正常上班時間,因為老朱在開會的時候說過,以后他們幾個干部都要來上班,如果哪個不來,廠里每個月發(fā)的工資就取消了。為了每個月開的兩百多塊錢的工資,李小會還是每天到廠里來了,來了后就各人坐進(jìn)各人的小屋,天氣冷的時候把門一關(guān),在外面的人根本就看不見里面。李小會在這段時間織好了娃娃冬天穿的毛衣,還給自己的父母一人織了一條毛褲。工棚那邊工人們干活的敲打聲有一下沒一下的傳過來,讓李小會覺得日子過得真慢,她忍不住用手捂著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家具廠接到學(xué)校來訂做的兩百套桌椅,是局里面介紹來的。兩百套,就是在過去家具廠紅火的時候也不是經(jīng)常能夠接到這么大的訂單。那天老朱正在廠里面,局長突然叫人來喊老朱過局里面去。老朱去的時候以為局長又是像往常一樣喊他去過問一下局里面的事情,等他走到局長的辦公室,看見那兒正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老朱認(rèn)識,是縣一小的老師,老朱經(jīng)常在來家具廠的路上遇到的,每次老朱都見這人提一只人造革的皮包,隨著一幫小學(xué)生走進(jìn)學(xué)校去,因此老朱就猜測,肯定是學(xué)校的老師。老朱一進(jìn)來的時候就看見這只人造革提包放在沙發(fā)的扶手旁邊,跟著就認(rèn)出了提包的主人。老局長向雙方作了介紹,又說了叫老朱過來的目的。原來是學(xué)校里要擴(kuò)大辦學(xué)規(guī)模,準(zhǔn)備找廠里訂做兩百套桌椅。老朱接過局長遞過的教育局寫的介紹信看了,又跟兩個老師握了手,雙方開始商定做桌椅的事。由于是局里面介紹的,價錢上就沒有像以往一樣要講價還價,而是按廠里原來收取的最低價,跟學(xué)校簽了兩百套學(xué)生桌椅的合同。盡管老朱因為這些人沒有直接來找他,而是先找到局長那里去,心里面感覺到有些不快,但想著廠里這么久以來第一次接到這么多活,今后兩三個月內(nèi)廠里就是不接其它活也沒關(guān)系了,老朱還是由衷地舒了口氣。

在跟學(xué)校的人簽好了合同后,已經(jīng)是下班時間了,老朱想著應(yīng)該約上老局長和這兩個學(xué)校的人到館子里吃上一頓飯,這在過去廠里業(yè)務(wù)多的時候老朱經(jīng)常是這樣做的,這是生意場上的慣例,今天老朱簽好合同后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這點。沒想到老朱剛一說出到外面吃飯的邀請,兩個老師像被嚇著了一般連連擺手拒絕,說不敢這樣做,不敢這樣做,還說要是讓學(xué)校知道了,脫不了爪爪。兩個都把吃一餐飯當(dāng)做了了不得的腐敗,連臉都變白了,看樣子是沒見過什么世面的人,再加上老局長也在一邊說那就算了,老朱便只好作罷,大家一起出來,兩個老師先告辭走了,老局長也各人回去。老朱一邊走在路上一邊想,怪不得社會上的人都說現(xiàn)在的老師無用得很,看來真是這樣了,下下館子都看得這樣了不起,又想著這樣的機會要是放在一般人的頭上,那就不只是吃點飯的事情了,老朱在家具廠當(dāng)了十來年的廠長,各式各樣的人都見慣了,還從來沒見過像這兩個老師這樣迂的,連送到嘴邊的肉都不曉得吃,還一本正經(jīng)地拿上介紹信,先找局里面然后才由局長來找他老朱。老朱這樣想的時候感覺自己似乎對這兩個人產(chǎn)生了一點憐憫,唉,都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可他老朱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笨鳥,那膽子真的才有鳥的那么大,一小點事情都被嚇得一驚一詐的,活該要餓得臉白寡寡的,一個個瘦長瘦長的了。

老朱打算把這兩百套學(xué)生桌椅再轉(zhuǎn)包出去,因為他在心里面算了一筆帳,這些桌椅要是由廠里面的工人來做,他老朱是一個額外的子也撈不著,都是要過明帳的,除去工人的工錢,再除去廠里面的提成,剩下來的簡直就沒有什么了,再說還有會計出納那幾個人,大家都看著的,你老朱難道說還好做什么手腳。以前廠子情況好的時候老朱也做過這樣的事情,每當(dāng)廠子里接的活多了,工人們做不過來時,老朱就把他認(rèn)為不太合算的活計轉(zhuǎn)包給外面的私人做。起初老朱也沒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好處,可有一次在老朱給人家結(jié)帳時,人家偷偷塞了些回扣給老朱,數(shù)目還相當(dāng)?shù)牟簧?。從那以后老朱就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似的,懷著喜悅的心情悄悄把廠子里接到的一些活轉(zhuǎn)包出去,瞞天過海地?fù)屏藷o數(shù)的好處??上Ш髞韽S子衰敗了,再也沒接到什么大宗的活,老朱就是想這樣做也沒什么機會,他也想著當(dāng)這個廠長也什么油水了,卻想不到老局長會把這樣的機會再次送到了他老朱的頭上。

想到這兒老朱簡直是有點熱愛老局長了,他想老局長真的是他老朱命里的貴人,自從老局長從一幫工人中把他提拔成廠長那會兒到現(xiàn)在,老局長都是一直罩著他老朱的,就是廠里有人到局長面前來反應(yīng)他老朱的什么,老局長都是寧肯相信他老朱,也不聽別人說三道四。老朱決定等過兩天讓妻子林淑美再給老局長家送一袋田灣產(chǎn)的糯米過去,因為老局長家人最愛吃田灣產(chǎn)的糯米,每次有人到田灣那個地方去,老朱都要請人帶點那地方的糯米來送給老局長家,每次糯米送過局長家去,局長老伴都相當(dāng)高興。老朱曉得老局長是個好人,你要是送錢給他,他是斷斷不會要的,送點糯米么,不過是人情往來,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老朱跟老局長家的感情就是這樣一袋糯米一袋糯米地建立起來的。說老實話,他老朱是打心眼里佩服老局長的,他曉得老局長不是個貪心的人,只不過老局長的家人喜歡吃他老朱送的田灣糯米罷了。

走在路上的老朱心情好起來,兩眼都放出光來,腳步也輕快了,仿佛時光倒流,老朱又成為了好幾年前的那個老朱。那時候的廠長老朱可以說得上是年輕有為,手下是有著百十號人的大廠,盡管那也是個集體的廠子,可是此集體不是彼集體,那時的老朱可是局里面的紅人,廠里面的工人要想找點攤錢的活做,總得先把他老朱敬到了,等他老朱高興了,然后隨便派上一派,這人的目也應(yīng)算達(dá)到了。那時候老朱還是岳父岳母面前的貴婿,老朱把小姨子帶到廠里來,隨便安個保管之類的職務(wù),再安排一小間屋子作為小姨子的辦公室,每個月小姨子就可以跟廠里的會計們一樣領(lǐng)月薪工資了,日子還過得舒舒服服。要知道,廠里的會計出納都是局里面那些人的三親四戚,沒有點關(guān)系是進(jìn)不來的,可老朱硬是將自己的小姨子帶進(jìn)來了,還享受了跟局領(lǐng)導(dǎo)的親戚一樣的待遇,像這樣的女婿又到哪里找!那時候老朱只要一到老丈人家里去,老丈人老丈母像見了活龍一樣的,一家人都尊敬得了不得。老朱走在街上,經(jīng)常都有人追著喊廠長您到家里來玩廠長你慢點走??墒?這樣的情景有好久沒出現(xiàn)過了?老朱的心情又有好久沒這樣快活過了?說起來,還不都是廠里的情況不好鬧的。這段時間以來,廠長老朱的心情尤其郁悶,仿佛一個成天頂著個黑鍋蓋生活的人,走到哪兒心情都是壓抑和絕望。老朱好久沒體會到舉足輕重的感覺了,老朱知道權(quán)力其實就是一個人握在手里的核桃,只要捏在手里了,想怎么捏弄就怎么捏弄,老朱都好久沒體會到這樣的感覺了,直到今天接到這一大批活,這種感覺又回來了。當(dāng)然,不是一下子回來的,是在老朱邊走邊想的過程中一點一點體會出來的,這個一點點體會的過程很好,像嚼一種回味無窮的東西,越嚼越有嚼頭,越嚼越有味道,老朱甚至想,自己不久前怎么會產(chǎn)生不想干這個廠長的想頭呢,那不是傻嗎?

老朱感覺到消失了很久的自信像春天的草芽,在重新一點點泛綠,一點點冒出頭,并且越來越茁壯了。

王幫國從保管那兒領(lǐng)來了兩個三門柜材料,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口袋里的半斤釘子,心想,就靠這半斤釘子,這兩個三門柜要怎樣才能做出來。王幫國這次是真的犯起了難:過去做兩個三門柜,一般情況都要用去兩斤多釘子,就是再節(jié)省,最少也要用個一斤半以上的釘子才夠??蛇@次保管只給了半斤釘子,他想他王幫國就是手藝再高,靠這半斤釘子也是難得做出這兩個三門柜來了??扇思冶9苷f了,現(xiàn)在廠里要節(jié)省材料,工人們當(dāng)然也就不能多給了。王幫國本來想跟保管吵起來的,他跟保管嚼了半天筋,可任隨他怎么說,保管就是不再多給他哪怕是一顆釘子。保管說你又不是不曉得,前不久廠里才開過會,廠長都說了,家具廠現(xiàn)在必須要在節(jié)省材料上下功夫了。王幫國說,難道說廠長的意思是要大家跟外地人學(xué)習(xí)偷工減料嗎?保管聽了,不答王幫國的話,隨他一個人吵。王幫國無法,只好拿著保管發(fā)的材料走了出來。王幫國想起開會的時候,老朱確實是說過要節(jié)省材料的,雖然當(dāng)時廠長沒有明明說出要偷工減料來,可廠長的意思明明擺在那里,意思就是要大家偷工減料,廠長還說這是形勢的需要,說不這樣廠子就無法生存。當(dāng)時王幫國還沒明白過廠長老朱說這話的含義來,以為廠長只是一般性地強調(diào)一下,意思是要大家不要浪費材料,真想不到老朱會是讓大家學(xué)著偷工減料。王幫國跟保管說著這些的時候,心里突然明白過來,廠長的意思原來就是要工人們學(xué)那些偷工減料的外地人,這樣看來肯定是廠長叮囑過保管克扣材料的,這事怪不了保管。王幫國往工棚里邊走邊想。

放下口袋里的釘子,王幫國再去看了看堆在工棚外面圍墻邊的木料。王幫國一邊看一邊搖頭,這些爛下腳料,哪里是做家具的材料,明明就是人家打水泥的工地上用過的料子!王幫國在里面找來找去,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幾塊像樣點的木料。王幫國想要像以往那樣下鋸子開做了,可比劃來比劃去就是無法動手。他想自己做了幾十年的木工活,還從來沒有在如何偷工減料上動過腦筋,這叫我怎么做呢?王幫國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過的為難。想想自己過去也是恨那些弄虛作假的人的,怎么現(xiàn)在自己倒要做起這種事情來了?王幫國想來想去,越想心里越不好過,他想自己是不是像人家說的那樣,越來越落伍于時代了,或者真的像楊槐奎說的那樣,現(xiàn)在的人不在乎家具質(zhì)量的好壞,要的只是個樣子?王幫國過去從來沒懷疑過自己,他總認(rèn)為做東西做得扎實和精致是第一位的,因為在他的印像里,人們做家具都不是想做就做,一般都是在結(jié)婚的時候,而且做一件家具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幾乎可以說是一件大事,家具做了都要用上幾十年的,并不是像楊槐奎說的那樣,三年兩年看著不順眼了,把舊的丟掉再買新的。過去一般人家做家具,都是把木匠請到家里來,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為的就是讓木工師傅上點心,把家伙做牢實點,偶爾在搬動的時候不至于損壞。文化大革命中,廠子里停了生產(chǎn),王幫國到外面混一家人的生活,就幫許多人家做過家具。應(yīng)該說,他做的東西還是很令主人家滿意的。運動結(jié)束回到廠里來后,王幫國也還是一如既往地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從不在細(xì)節(jié)上偷懶。王幫國和幾個老牌木匠做的家具一度也是家具廠最暢銷的,可現(xiàn)在是怎么了,怎么連他們做出來的東西都會賣不動了,會弄得廠長老朱要大家從省時省料上下功夫,而不是像以前,說起王幫國幾個老工人,老朱的口氣都是帶了點尊重的。老朱現(xiàn)在說起家具廠敗落的原因,幾乎是把所有的過失全推在家具廠工人意識保守不懂得偷工減料上了。王幫國就這樣一個早上都坐著琢磨這些問題了,因此就幾乎沒干什么活。楊槐奎一邊用錘子敲打推刨一邊問王幫國:老王,有什么想不開的事了?王幫國搖頭,說他就是想去看一看,到底外地人做家具有什么訣竅,他就是不明白他們做了幾十年的木工活,怎么會到現(xiàn)在反而被說成不會做了呢?楊槐奎寬慰王幫國說,管他怎么說,反正也是這把年紀(jì)了,再說你老王還兒女成器,不靠著這個廠又不是沒人給你養(yǎng)老。工棚里正在干活的幾個人也停了下來,大家都說,是呀,反正就是這么個廠了,會做不會做都是那么回事,就是他說你做得好,說來說去還不是幫他們多掙幾年。大家看看已經(jīng)是中午了,干脆就把家伙收拾起來,回家去中飯去了。

王幫國回到家里,老伴已經(jīng)把飯做好,一家人坐在爐子邊,專等著王幫國回來吃。王幫國悶悶地推開門,老伴見了站起來舀飯。王幫國讓老伴不要舀自己的,他說他不想吃。老伴見他這樣,曉得他心里不痛快,于是勸他說,人是鐵飯是鋼,就是遇到天大的事情,這飯還是要吃的,要不然都這把年紀(jì)了,別餓出胃病來。王幫國聽從老伴的勸告接過了飯碗,卻怎么也不如往天吃著香。好歹吃完一碗,也不要老伴添,放下飯碗,一個人就走出去了。老伴在后面追著問他要去哪兒,他回答說出去看看,就自顧自走了,老伴拿他沒法,只好回去繼續(xù)吃自己的飯。兒女們說起他這段時間情緒不好,老伴說都是廠里的事情鬧的。老大老二都說,干脆把父親喊回來,讓他不要去廠里了,都敗落成了這樣,還到里面去干啥。不過兒女們也曉得,一說起家具廠是個爛廠,一有人提起讓他回來不要到廠里去的話,王幫國是肯定要發(fā)脾氣的,他就是不允許家里人說他們的廠子是爛廠之類的話,至于別人怎么說,他王幫國管不著,可無論如何就是不能讓自己的家里人說,他想如果連他自己的家里人都說這個廠子沒救了,那么這個廠子就真的再也無法重新站起來了,他一輩子最大的希望也就在瞬間落空了。王幫國覺得,廠子里以后無論是發(fā)多或是發(fā)少的生活費,都說明廠子還存在著,他們這一幫人還有個廠關(guān)心,可要是這個廠真的不存在了,那他們跟鄉(xiāng)下來打零工的那些木匠有什么不同,跟社會上飄起的無業(yè)人員有什么不同!對于王幫國這一輩人來說,有個單位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單位是他們內(nèi)心永遠(yuǎn)的依靠。

王幫國逛到了胡同外的一條街上,這條街隔王幫國家并不遠(yuǎn),街的兩邊一家挨著一家做生意的,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外地人。對于那些花花綠綠的服裝店,王幫國從來就不感興趣,可這其中有兩家外地人開的家具店,早幾年王幫國就注意到了。以前王幫國從這些家具店門口走過時,他只是側(cè)過頭從外面看看這些店子,有時候看見里面擺放的床啦梳妝臺啦,遠(yuǎn)遠(yuǎn)看去跟他們廠里做的也沒有什么大的不同,有時候也見到里面有人在相家具,不過這樣的時候不多,所以那店子一般情況看上去也不是很熱鬧。以前王幫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走進(jìn)這些外地人開的家具店,他歷來都是自信的,他認(rèn)為自己在小城里已經(jīng)算得上是個有些資歷的老匠人了,從學(xué)做家具那會兒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一、二十年了,做下的桌桌柜柜少說也有幾千萬把個,從過去老式的柜子到后來興起的新式柜子,包括近幾年才流行的三門柜欄桿床之類,他都做得不少,無論家具廠還是社會上那些知根知底的人,大家都認(rèn)為他王幫國做的東西從質(zhì)量來說還是過得關(guān)的,再怎么說他也不至于要去向這些外地人取經(jīng),特別是鄰居小老虎請他去家里修柜子那次,王幫國的這種想法就更加牢固了。那時候王幫國斷定過這些外地人就憑著這種花拳繡腿的手藝,終究是站不住腳的,遲早點要卷起鋪蓋回各人的老家去,所以王幫國從來不踏入外地人的家具店半步。那時候的他是自信的,自信得底氣十足。

王幫國在街上逛了好一會兒,感覺體力有些吃不消了,很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可他不想回家去,本來心里就煩,再加上老伴沒完沒了地嘮叨來嘮叨去,沒有人不發(fā)脾氣的,可一發(fā)脾氣吵起來,兒女們又都說是他的不是。王幫國在街邊一處街坎上坐下來,看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流,心里生出萬般感慨,說起來小城比原來擴(kuò)大了,可再擴(kuò)大也就是那么幾條主街,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怎么樣擴(kuò)都只是那么幾條道道,心里總是有數(shù)的。他家一直在那條街上住了幾十年,房子是老伴娘家的老房子,不知不覺幾十年過去了,兒女們一個個生出來,又一個個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工作,他和老伴也就不知不覺老了。說起來,自己這一生艱難日子也過了無數(shù),每次都咬著牙走過來了,從來就沒有跟任何人低過頭,想來自己反正都是靠賣勞動力吃飯,也犯不著去跟人低三下四。原以為都這把年紀(jì),好歹又有個單位靠著,想不到單位走著走著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而自己呢,又到了這一把年紀(jì),要說老呢,還說不上,可說起來也是五十掛零的人,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多少折騰了。最令他想不通的是,他原本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一個技術(shù)過硬的老師傅,自己為了贏得這一稱號也下了好多年的功夫,勤巴苦掙了好些年,可自從外地人涌來,他的江山就一點點喪失了,人們一天天忘記了他,不再把他的手藝當(dāng)作一回事了,他預(yù)期的外地人卷鋪蓋滾蛋的結(jié)局也沒能來臨,倒是他和他的廠子,一天天變得被動起來,幾乎都要到了棲惶的地步了,這樣的局面沒有人愿意相信,特別是像他這樣的人,自尊自強了一輩子,要承認(rèn)這樣的現(xiàn)實,比拿小刀子一下一下挖自己的肉難受??刹怀姓J(rèn)有什么辦法呢,現(xiàn)實就擺在那兒,不承認(rèn)也無法扭轉(zhuǎn)局面啊!

王幫國又想起廠長老朱說的話。老朱要大家學(xué)習(xí)外地人偷工減料,老朱總認(rèn)為外地人的生意能夠做下去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懂得偷工減料,可王幫國總覺得老朱的這種說法實在是道理不大。這些年外地人不是沒有做倒閉的,可絕大多數(shù)的外地人還是在本地站穩(wěn)了腳跟,如果單純把這說成是因為偷工減料的結(jié)果,王幫國覺得實在說不過去??扇绻煌倒p料,做什么都按著規(guī)矩一板一拍地做下來,大家都這樣做,家具廠就沒有理由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關(guān)于這一點,王幫國都在心里琢磨好久了,他有時候甚至想親自到外地人做工的地方去看一看,到底這些外地人的活里面藏了什么秘密,為什么人家做了能夠嫌錢的活,到了廠里怎么就嫌不到錢了。可是,每次王幫國都只是想想,他到底還是抹不開面子,說起手藝人,都多多少少存在一點驕傲的心理,王幫國更是如此,所以他每次都克制住了這種想法,硬是從外地人的門口走了過去。其實每次走過去后他心里都是有些難受的,這種感覺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去看一看你又損失了什么?王幫國像質(zhì)問自己似的咕嚕了一句,于是心里增加了許多勇氣,這突然而來的勇氣幫他把一直以來存在于內(nèi)心的顧忌瞬間打破了,他左右看了一眼,現(xiàn)在是中午時候,街上行人不多,更沒有一個熟人,王幫國立馬站起身來,毅然走近了最近的一家外地人開的家具店去。

王幫國感覺心臟跳得呯呯地響,他以為人家如果曉得他是個本地木匠,說不定要呵斥他,于是他做好了痛擊的準(zhǔn)備,在他的性格里,原本就是受不得氣的,他兩只眼睛睜得像兩個電燈泡,可見他此刻內(nèi)心是充滿斗志和決心的??墒钱?dāng)他走進(jìn)去時,卻發(fā)現(xiàn)在靠里的沙發(fā)上睡著一個人,見有人進(jìn)來,懶懶地欠身看一看,口里問一句:老師傅要買沙發(fā)啊。王幫國聽出人家喊他老師傅的意思,并不是說曉得他是這個行道的人,而是表示尊敬。外地人說完坐起來,兩只眼睛還睡意迷朦。沙發(fā)店里的氣氛又慵懶又安靜,王幫國的如臨大敵像一只蓄滿了力的拳頭捶在海棉上,顯得可笑又無的放矢,于是自己暗暗把緊繃著的心放下來,答了句看看。外地人和善地說:師傅請隨便看。王幫國的內(nèi)心徹底放下來,眼睛里尖銳的光不見了,長久蓄積的敵意一下子消失,覺得自己以前很無聊,心里有一點愧疚,但面子上終于沒有露出來,于是也看得不太仔細(xì),很快就從那家家具店出來。

后來王幫國又走進(jìn)好幾家外地人家具店,所有的這些家具店里,老板一看見有人來都格外熱情,一會兒問王幫國想買個什么家具,一會兒又向他推薦,哪種家具的樣式好,哪種家具的功能齊全好用。王幫國不好對人家說他只是來看看,可又不能就這樣走掉,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明了自己來這兒的目的。王幫國一邊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著外地人,一邊走來走去地看。最后外地人看出王幫國不是來買家具的,又不好趕他走,態(tài)度就冷淡了下來,并沒說什么難聽的話,只是讓王幫國看著,各人做各人的事情去了。王幫國也不管這些,他把這些擺放在店子里的家具都仔細(xì)看了個透,并且用的是專業(yè)的眼光,從用料到做工一樣不落地仔仔細(xì)細(xì)看,像一個醫(yī)生面對病人一樣,用遍了望聞問切的手段??赐旰笸鯉蛧鰜砹?遇到下一家店子又走進(jìn)去,像在前一家那樣,又把人家擺放著的家具研究個透。王幫國后來還鉆進(jìn)人家在店子后面干活的房里去,看那些外地工匠做家具看了整整一個下午。晚上王幫國回家來,也不對老伴說自己沒到廠里面去,只接過老伴遞過來的碗。吃過晚飯后,王幫國從家里找出一支鉛筆,一個人坐在燈下寫寫畫畫的,有時又沉吟著,一個人陷入冥想。兒女們以前也看見過王幫國對著廠里交給的家具圖紙思考過,卻從沒見他如此的用功,大家都很好奇,但又不敢問,因為他這段時間以來脾氣都不好,大家不想惹他生氣,只由著他一個人寫寫畫畫,后來才把紙收起來,似乎心里想明白了,才跟老伴講起話來。老伴見這樣,放心了,收拾好碗盞,兒女們都各人休息了,老兩個也熄燈睡覺。

經(jīng)過仔細(xì)研究,王幫國得出一個結(jié)論:外地人確實聰明,人家做的家具正如老朱說的那樣,在用工用料上的確是很節(jié)省的,但節(jié)省是節(jié)省,但節(jié)省得是相當(dāng)?shù)牡梅ǖ?。就拿用料來說,在家具的受力部分,人家用的都是上好的花梨木之類,像那些爛泡桐板子,一般都是用在家具的背部或者是下面,外地人做的沙發(fā),扶手的兩邊和兩檔部分,用的都是好料,而里面和下面就用點下腳料,做好后把面料一繃,用些小毛毛釘釘上,看上去又洋氣又漂亮。在用工上,人家也是很講究的,該省的地方?jīng)Q不用一點力,而不該省的地方,人家也是做得相當(dāng)?shù)轿坏?。不過,在廠里做東西,如果像人家外地人這種做法是不行的,因為外地人很舍得在外表上下力氣,可有些工藝所需要的條件廠里沒有,再說廠里訂的單價又低,因此就只好把這部分力省掉了。

王幫國把自己到外地人那兒去看的結(jié)果跟廠里的幾個老工人進(jìn)行交流,大家都同意王幫國的看法。楊槐奎說,如果外地人的家具真的像老朱說的那樣,怕早就收攤回老家去了,像他們家那兒原先租房子的一家四川人,就是做了兩年做不下去了,只好把房子轉(zhuǎn)讓掉回去。是呀,外地人中有偷工減料的,那都是自己堵自己的路,可別的那些懂得做生意的,人家就不這么做,所以現(xiàn)在街上有好多家外地人,生意越做越大了,錢也越賺越多。林木匠說。

幾個差不多的老木匠都認(rèn)為王幫國說的有道理,大家都覺得是該改一改過去的那一套了,但完全像老朱說的那樣也不行,如果光只曉得一味的省時省料,圖便宜圖快,那家具的質(zhì)量就難得說了。大家都說先做著看,合算就做,萬一做下來不合算,實在不行,干脆就出去幫私人干,要么就干脆回家去帶孫子得了。

王幫國在一堆木料中挑選來挑選去,老朱一進(jìn)廠門就問王幫國:老王,活兒干得咋樣?王幫國回答老朱:還沒有動手做。老朱說咋還不動手呢?王幫國邊撿起一截木料用手比劃,一邊回答老朱說,他在找好點的木料,因為再怎么將就,家具的受力部分還是要用好點的料子,要不然等人家抬回去用不了多久就爛了。老朱聽了,也沒有說什么,一個人打開辦公室的門,進(jìn)去了。王幫國選了好半天,終于選好幾根看上去比較恰當(dāng)?shù)牟牧?拿著走進(jìn)工棚里。楊槐奎正在磨刀石上磨推刨,見王幫國進(jìn)來,跟王幫國搭起話來。

楊槐奎說,這次廠里買的這批木料太差了,選來選去就是選不出幾截好點的來。楊槐奎把嘴湊近王幫國的耳朵,悄悄地對對王幫國說,這批材料他聽人說是老朱到人家工地上買的次料。王幫國一聽這話就忍不住了,他想廠子都被吃成這個樣子了,難道說這個老朱現(xiàn)在還忍心繼續(xù)像以前一樣亂整?王幫國問楊奎槐是聽哪個說的?楊槐奎趕緊朝廠長辦公室那邊努嘴,意思是怕說大聲了讓老朱聽到。王幫抬頭往那邊望去,果然廠長老朱正鎖了門朝廠子大門走去。等老朱走遠(yuǎn)了,楊槐奎才說,他也是前幾天聽徐小田說的。徐小田以前也是在家具廠的工人,年齡比王幫國這一伙人要小十來歲,人頭腦聰明,在廠里的時候就比較出眾。后來廠子不行了自己出去找事干,在外面開起了家具廠,聽說生意還可以。王幫國在街上也遇到過徐小田,徐小田也曾經(jīng)好幾次說過讓王幫國到他的家具廠去干,可王幫國過去幫私人幫怕了,再說他總是覺得輕工局這個家具廠好歹是個單位,要是廠子不垮,等以后自己到了退休年齡做不動了,廠子還答應(yīng)給個二三十元的生活費,雖說數(shù)量不多,但畢竟也是溫暖人心的,比不得私人,他如果發(fā)了財,在你的面前不拿大就不錯了。正是基于這樣的想法,王幫國一直都沒答應(yīng)徐小田。現(xiàn)在王幫國聽楊槐奎這樣說,心想是不是徐小田又想挖楊槐奎到他的家具廠去幫忙了,王幫國知道,這個徐小田總是想方設(shè)法要把廠子里技術(shù)好的幾個老工人挖到他辦的私人廠子去,因為像王幫國和楊槐奎等人,徐小田曉得他們做家具的技術(shù)是過得硬的,只是好些老工人的想法都跟王幫國差不多,家里要么有人做著事情,要么兒女都在單位上,不等著他們做那點錢回去買米下鍋,他們也不想再出去看別人的臉色,到廠里來只是因為干了一輩子的活,突然歇下來不習(xí)慣,于是就到廠里來混著,做多做少倒不在乎。王幫國的情況也是這樣,前幾年老伴在街面上擺了個咸菜攤了,做了點咸菜每天在街上守著賣,一天下來也有好幾十元的收入,中午或是晚飯時候還可抽空給家里人做點飯,王幫國所以才一直在廠里耗到現(xiàn)在。而廠子里那些單靠著一個人掙錢養(yǎng)家的,都早早地出去幫私人干活去了,沒辦法啊,一家老小要吃飯,就這樣死守著這個破廠是不行的。王幫國聽了楊槐奎的話,心里老大的不舒服,開口罵起老朱來。其他幾個在角落里干活的人聽到動靜,都停了手里的活,問老王又有什么不痛快的了。于是老朱拿著廠里的錢去進(jìn)次料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工人們都說這老朱太不是人,太沒有人性了,廠子都吃垮成這個樣子,到現(xiàn)在他狗日的還寸寸步步想著的都是吃回扣,這簡直就是存了心要把廠子完全整垮掉!大家都說干脆還是到局里面去反應(yīng)一下,請局里面把這個狼心狗肺的老朱換掉算了,要不然照這樣下去,這家具廠遲早只能是個破產(chǎn)。

于是果然就有人告到了局里面。老局長把老朱叫了去,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老局長的面前,老朱大倒苦水,據(jù)理力爭為自己分辨。老朱說,現(xiàn)在的情況局里面又不是不知道的,什么材料都貴,他處處想辦法節(jié)約,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廠里,可工人們不說理解他,反倒認(rèn)為他吃了回扣。老局長說,再說是為了廠子節(jié)約,也不能節(jié)約得專門進(jìn)些爛材料,你這叫工人們怎么做出家具來?老局長讓老朱還是去進(jìn)些好木料來,讓工人們搭配著使用。老朱答應(yīng)了局里面。從局里面出來后,老朱滿心的不快,心想肯定又是王幫國帶著人來告他了,因為以往好多次都是王幫國跟他過不去。大家都是一路進(jìn)的廠,可這個王幫國,眼睛里根本就沒得人,說起來廠子里又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可每次都是他開頭跟他老朱過不去。好吧,你既然想告就告吧,以后我叫你去告?zhèn)€夠。老朱在心里恨恨地想。

幾天后廠子里果然又拉來了一車上檔次的木料,就下了堆在那堆次料的旁邊。老朱雖然對于工人敢于到局里面去告他的事很不高興,但畢竟還是聽了局里面的意見,又讓人拉了一車好料來。老朱讓負(fù)責(zé)保管的人把好材料關(guān),說不能由著工人們,想用好料就專門用好料了,他要求工人們做每件家具都要搭配著使用,不能光圖方便。

家具廠的日子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過著,老朱隔三差五到廠里面去,看看會計來沒有來,看看出納上沒上班,偶爾也到工人做工的工棚里去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工棚里照例還是只有十來個人,稀稀疏疏地分布在偌大的工棚里??磸S的老許隔兩三天打掃一次工棚,把每個馬凳前的刨花木霄弄出圍墻外燒掉。老許的工資總是要兩三個月才能領(lǐng)得到一次,每次都是廠里賣出一部分家具了,老許聽到消息,趁著老朱來廠里的時候追到老許的小屋里,請老朱把字簽了,然后到會計那兒把錢領(lǐng)掉。工人們常??匆姇嬂钚谒粋€人的小屋打毛線。家具廠的日子仿佛就是由工人們乒乒乓乓敲打掉的,是由會計李小會從一截一截的毛線上織出來的。

王幫國的兩個三門柜已經(jīng)做出來交到保管的手里,按廠長老朱的說法,還是要等三門柜賣出去后才能領(lǐng)到錢。王幫國做這兩個三門柜用了將近七天的時間,本來可以做得再快一點的,可在做的過程中,王幫國時常停下來思考:本來該打榫頭的地方省掉沒有打了,只用兩棵大釘子釘上,可等用了釘子后,王幫國又感覺到心里實在不踏實,仿佛是做了有虧于別人的事情,無論如何心里總是不安,又有點做了賊的感覺,生怕一不注意就被人家發(fā)覺了,將一張臉丟盡掉。左想右想實在于心不忍,干脆又拆開來重新打了榫頭,重新用膠水好好沾了做過。在用料上,王幫國也是經(jīng)過了再三的考慮,家具的受力部分他還是用了比較結(jié)實的好木料,只在一些不太關(guān)鍵的部位將就了一下。王幫國想,人家花了錢買一件家具,總不是為了買來三天兩頭換的,再說現(xiàn)在的人不像以前他們那時候那樣,太過分在乎買家具的這幾個錢,但他總還是覺得畢竟不是哪個的錢都來得容易得很,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做人不能太虧心,做個家具,總不能連釘子都省得不能再省。為了做這兩個三門柜,王幫國還帖進(jìn)去了半斤多釘子,主要是到后來他從保管那兒領(lǐng)來的釘子不夠了,他去找管保,人家說,廠長吩咐的就給這么多,不可能再多給了。沒有辦法,王幫國只好自己去買了點釘子來加上去。王幫國在廠長設(shè)計的節(jié)省材料的方案上算是交了一次不合格的答卷。當(dāng)然,這樣做的結(jié)果,吃虧的還是王幫國自己。

王幫國聽說他們交上去的這一批家具已經(jīng)賣出去了,隔天便去會計那兒問,是不是能夠領(lǐng)工錢了,每次會計都說錢完了,怪王幫國不早點來,又說要等下一次了。王幫國覺得奇怪,明明剛才才見有人領(lǐng)了出來,既然會計卻說沒錢了,他也沒有辦法,心想會計說等下次,那就只好等下次了。王幫國總覺得這個李小會是故意跟他為難,但懷疑歸懷疑,王幫國也沒有辦法,只有耐著性子出來。有一次王幫國發(fā)了脾氣,一定要李小會打開裝錢的抽屜給他看,李小會拗不過王幫國,才說了句:你去找廠長,是廠長吩咐的。王幫國氣不打一處來,等著廠長老朱來了,去敲老朱的門,問老朱為什么他做了家具交上來,明明早就賣出去了的,怎么他不讓廠里給結(jié)算工錢?老朱打呵呵說,是嗎,等我問問會計。又說,可能賣出去的不是王幫國做的那一批,他聽說王幫國做的家具都還放著,沒賣出去。王幫國一聽眼睛立馬就瞪了起來,要老朱馬上跟著他到倉庫里去瞧,說看沒賣出去的東西是不是他王幫國做的。老朱被逼得無法,只好當(dāng)著王幫國的面通知李小會結(jié)帳,王幫國才算把這段時間以來干活的錢領(lǐng)到手。

這件事過后廠里的人再沒見王幫國來廠里,老朱偶爾到工棚里來,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問其他人:這段時間王幫國沒來嗎?有人回答:都好久沒來了,怕是到外面去幫私人做去了。老朱于是說:巴不得他不來才好,又不是離了他王幫國,家具廠就找不到人干活了。老朱說的是心里話,他現(xiàn)在只要一看見王幫國,心里就像吃了塊生肉下去,相當(dāng)?shù)牟皇娣?老朱也知道王幫國不到廠里來的真正原因,老朱的目的原本就是要讓王幫國走。老朱曉得,他要是不預(yù)先跟會計打招呼,讓大家都想辦法夾一下,處處跟他過不去,這個王幫國怕是說什么都不離開廠子的,他不離開廠子的真正目的,還不是專門找機會跟他老朱過不去。老朱想,你王幫國不仁,就別怪我老朱不義。老朱在工棚里說完那句話后,聽著沒人答自己的腔,一個個都吭哧哧埋頭干活,老朱知道這些人是不好答他的話,于是就一個人出來了。老朱邊走邊吹著口哨,一邊掏出腰里的鑰匙打開門,一邊想,跟我斗,你王幫國還差得遠(yuǎn)!臉上就露出了些得意。其實廠里的人不說,心里都明白,人家王幫國憑自己的手藝,就是不來廠里才好呢,還怕掙不到在廠里的這點錢。不過沒有人說出來,主要是犯不上得罪老朱。王幫國那天來廠里收家伙,說是徐小田請他過去他答應(yīng)了,主要是他難得看老朱的嘴臉。王幫國還關(guān)照正在干活的幾個老伙計說,廠里要是有什么事,記著告訴他一聲。大家都清楚王幫國說這話的意思,就是如果老朱再做出出賣廠子利益的事,他王幫國是要回來跟老朱斗的。于是大家都勸王幫國:算了,既然都想通掉要出去做了,干脆就安安心心的去幫私人,還怕說這個破廠有個什么稀奇的。王幫國說,稀奇倒是不稀奇,只是廠子不是他狗日的一個人的,再說都在這兒苦了一輩子,不能任由他一個人葬送掉。大家都覺得王幫國說得有道理,但又想著王幫國正在氣頭上,不能再火上添油了,于是就都說了些勸解的話。老朱倒是曉不得這些過程,只是覺得終于把王幫國擠走了,心里面覺得挺解恨,終于把長久以來憋著的一股子惡氣出掉了。老朱打開了辦公室的門,突然又想起什么,于是并不進(jìn)屋去,而是轉(zhuǎn)身進(jìn)到老許的值班室,吩咐老許:下午林大軍來,就讓他搬家伙到王幫國的位置上。林大軍是老許的家鄉(xiāng)人,老許把他介紹來廠里來。,本來廠子外面來的人一般都是把干活的馬凳支在工棚外的壩子邊上,老朱卻讓老許把林大軍喊進(jìn)去,把王幫國原來的位置占掉。老許答應(yīng)了老朱。

楊槐奎這一段時間懶洋洋的,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就是來了也不好好做,大部分時間都是拉著人瞎吹神吹。楊槐奎說他那個讀師范的侄兒子回來了,說是一回來人家縣委的就看得起,于是就書也不教了,留在了縣委大院上班。林木匠于是問楊槐奎一句:你咋個不喊你侄兒給你找個不苦的活干?想不到楊槐奎不但不覺得林木匠這話是整他,反而挺自豪地說:侄兒說了,等以后縣里的什么工程上馬了,就給我說了去保管材料。林木匠想,人家楊槐奎不干活可以靠在縣委工作的侄兒找好活計做,以后他老了怕他這侄兒還管得著他,而他林木匠,只有一輩子賴在這個廠子里了,好是這個廠,不好也是這個廠。想到這里,林木匠忍不住嘆了口氣,心里說,這就是各人的命了。

家具廠最近老是出事。一開始有人要求將買回去的家具退貨。首先是附近鄉(xiāng)下的一家人來家具廠買了個三門柜、一張床和幾個凳子拉回鄉(xiāng)下去,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時候用。卻想不到家具抬上車的時候沒事,可在抬下來的時候就出了問題:那家具經(jīng)過一路的顛簸,等拉到家門口往下抬時,三門柜的一只腿就掉下來了。這家人見了這個樣子,心想又沒人碰著砸著,怎么說掉就掉了呢,像這樣的家具,質(zhì)量顯然是不好的了。于是干脆就又重新把家具拉回了家具廠,找到廠長老朱,說要求退貨。廠長老朱一聽說人家要退貨,心想賣都賣出去了的,怎么可能給你退貨呢?于是廠長老朱就說了,家具是在你們的手里爛掉的,怎么會賴得著我們呢,你說要退貨,你倒是到處去問問,看給有賣出去了又退掉的道理。老朱只答應(yīng)把掉腿的三門柜換掉??蓱{老朱七說八說,這鄉(xiāng)下人就是咬定了一條,堅決要求退貨。廠長老朱見這個鄉(xiāng)下人太強硬了,實在是說不動,心想干脆自己躲起來,看他找不著人,這貨還怎么退,就不相信他天天在這廠里吵得起。于是老朱就趁鄉(xiāng)下人不注意的功夫,一個人悄悄溜走了。鄉(xiāng)下人吵著吵著,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老朱,曉得老朱使了金蟬脫殼之計,于是就把一大堆家具從車上卸下來堆在廠門口,幾個人還進(jìn)到老許的屋子里,坐下就不走了,在老許的屋子里開起了伙食,看樣子是做起了長期駐扎的打算。那些家具堆在廠門口,每天招來附近看熱鬧的人,都曉得是家具廠賣出去后又被人家拉轉(zhuǎn)來要求退貨的家具,自此后輕工局的家具廠做出來的家具質(zhì)量差的消息讓好多人都曉得了。廠長老朱躲了幾天,曉得人家告到了局里面,又把些家具擺來堵住大門,弄得廠子里的人連活都做不成了,沒辦法,老朱只好又回到廠里,通知會計跟人家把貨退了,鄉(xiāng)下人才偃旗息鼓,從別處買了家具拉回去,這事才算完結(jié)。

自此后家具廠遭到的退貨接二連三,家具廠門市上隔幾天就有人上門去吵,要求把買來的家具退掉。究其原因還是家具的質(zhì)量不好,人家買回去后不是發(fā)覺用料太差,就是做工粗糙,看得到的地方還過得去,要是用眼睛看不到的部位,干脆就是能糊弄就糊弄,似乎這做的不是一件家具,是要用上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的,而是隨隨便便一樣什么東西。其實這些家具都是廠里的一幫鄉(xiāng)下木匠做的,這些人手藝本來不好,出去找不著活干,所以才會一直留在家具廠。家具廠原先有點技術(shù)的工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廠長老朱想,你要走你走你的,難道說離了王屠戶,還要連豬毛吃了,我不信我老朱離了你們,家具廠就存活不下去了。老朱于是把家具廠的活包給了這些鄉(xiāng)下木匠,雖然給的工錢很低,甚至比原先給家具工人的還要低,但這些鄉(xiāng)下木匠也沒話說,照樣是把家具做了交給廠里來。本來老朱對這些鄉(xiāng)下木匠的功夫就心里沒底,但為了維持廠里的生產(chǎn),也只好這樣,卻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

老朱心里正煩著,又有人來找老朱了,是在廠里干活的鄉(xiāng)下工人,來人對廠長老朱說,廠長我現(xiàn)在手里沒錢,連伙食都開不下去了,是不是請廠長先支點錢用著,等家具賣出去了,再從我的工錢里面扣。廠長老朱這時候最煩的就是他們,做點家具連賣都賣不出去,就是偶爾賣出去了,還接二連三遭遇退貨,都到這時候了,還好意思說支錢的事。老朱氣不打一處來,說廠子里現(xiàn)在沒錢,像你們做這種活,廠里不讓你們賠材料錢就算好的了。這個人原本是個老實人,其實被人家退貨的家具不一定就是他做的,但當(dāng)時聽老朱這么說了,還是一下子憋得臉紅脖子粗的,因為廠子里只有這些人還把廠長老朱當(dāng)個人物,自然在老朱面前也就顯得低三下四,說不出什么話來。等這個人退出去后,廠長老朱立馬通知了會計和保管,喊他們查一查,看退回來的家具都是哪些人做的,廠長老朱說,既然人家都來退掉了,當(dāng)然就不能算錢給他了。老朱說了一句話:都說羊毛出在羊身上,這羊都出不了毛了,這羊毛錢就說不上給,不喊他賠羊子的錢就不錯了。

廠長老朱的煩心事還不止這些。局里面又要各廠把生產(chǎn)報上去了,特別是現(xiàn)在正在正常生產(chǎn)著的廠子,帳目要求一點都不要含糊。老朱曉得局里面的意思,說起報帳目,老朱就曉得這是局里面那伙人要各廠上貢給他們了。以前廠子紅火的時候,在這方面老朱從來沒有含糊過,該給的給了,局里面的人臉色也好看了,反正又不是拿老朱私人的錢,再說那時候那點錢,對于家具廠來說是不成問題的,老朱從來不會計較在這一方面拿出了多少錢??墒乾F(xiàn)在廠子里的這種情況,這幫人是曉得的,說起來是正常生產(chǎn)著的,可每天來廠里干活的就是十來個人,這對于曾經(jīng)有著百十號工人的家具廠來說,還算得上是正常生產(chǎn)嗎?可局里面不管這些,他們只曉得家具廠還沒有納入破產(chǎn)考察的廠子之一,而且生產(chǎn)方案是報到了局里面的,這樣的廠子當(dāng)然就算成了正常生產(chǎn)的廠子之一了,他們才不管廠子現(xiàn)在的經(jīng)營有多困難,廠子里上班的人少,家具賣不出去,他們反正只曉得伸手要錢。哎,這些官老爺,真的是只管吊著兜兜撿雞蛋吃,太不曉得好歹了。可老朱有什么辦法呢,對于這些人,老朱是得罪不起的,既然局里面的意思都明確了,老朱就只有想辦法先把這一方面應(yīng)付過去再說。老朱一邊想著是不是找人把工棚后面的倉庫抵押出去,先從銀行弄點錢來周轉(zhuǎn)一下,順便也好把局里面打發(fā)掉,一邊在心里感慨,家具廠照這樣下去,怕是再難恢復(fù)以前的紅火了!

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家具廠的工人越來越少,看廠的老許覺得日子過得越來越無聊,想找人吹吹牛,卻常常是一大早上過去了,廠子里還不見一個人來。老許老家在鄉(xiāng)下,老許一個人在城里看這個廠都已經(jīng)看了好多年了,自從老伴十多年前死了,老許就一個人住在廠子里,閑來無事了,就在廠子各處走走,工棚里有干活累了過來歇氣的工人,老許就跟人家神聊白聊地吹一氣,借以排遣孤身一人在城里的無聊。以前老許也把最小的孫子帶了一個在身邊,可后來那孩子到讀書的年齡,被他父母接回鄉(xiāng)下去了。老許雖然是看廠的,可說起來也算是廠里的工人,原想著就看一輩子的廠,等以后回鄉(xiāng)下去,每個月有廠里給的幾十元的生活費,這一生人也就是這樣了??闪罾显S想不到的是,廠子到后來會成為這個樣子。照這樣下去,不要說等回老家,就怕以后連看廠的活都干得不長久了。前段時間廠長老朱把廠里的人喊回來,說是局里面關(guān)心廠子,要大家回來干活,老許還以為這下廠里可能有救了,卻想不到這廠子在老朱手里,整來整去還是個半死不活,到后來干脆連原來一直在廠里干著的人都走光了,老朱也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地不來,幾個鄉(xiāng)下木匠據(jù)說做的東西質(zhì)量差,做些家具出來賣不出去,算下來簡直就做不到錢,也紛紛收起各人的家伙開路了。

老許正在廠子里面東瞧西瞧,想找點工人們丟下不要的下腳料做發(fā)火的木材,卻聽到外面有人來了,忙直起腰來看,發(fā)現(xiàn)是好久不見的楊槐奎。不久前老許就聽林木匠說,楊槐奎到外面幫人家一個什么大單位看門去了,老許曉得,一般情況下,大單位看廠的差事是比較不好找的,老許想,肯定是他那個師范畢業(yè)的侄兒幫他找的活計。老許跟楊槐奎打個招呼,問怎么這么久不來廠里了?楊槐奎說他值班的那家單位忙得很,不經(jīng)常看著不行,怕外面的人走進(jìn)去,干擾了單位上的人辦公,領(lǐng)導(dǎo)要不高興。老許趕忙讓楊槐奎到他的小屋子里坐,這時好幾個人接二連三地來了。老許見廠里來了這么多人,情緒一下子被調(diào)動起來,又想著這些人都是廠子里的工人,怎么今天來得這么齊。正想著,王幫國也來,肩膀上頭發(fā)上都有一層木屑,看來是從干活的地方直接來的。大家進(jìn)到老許的值班室,也不等老許讓坐了,各人就找地方坐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起來。老許聽到后來聽了個大概,工人們今天來,就是有人聽說了老朱把廠子的倉庫和工棚抵押出去的事,于是就互相通知,約齊了到廠里來,一起商量這事要咋辦。關(guān)于廠子抵押出去的事老許也聽說過,是聽廠長老朱跟會計說的,當(dāng)時老許正到老朱的辦公室找老朱簽字領(lǐng)這幾個月的工錢,不小心剛好聽到了老朱跟會計李小會說的話。當(dāng)時老許并沒怎么在意,心想廠里的事情,他老許也不懂,于是就忘了這事,今天聽他們說起來,老許才突然想起來,心想這些人的消息還靈通,怎么就曉得了這件事呢。不過老許沒把這些話說出來,只一心聽他們說。老許注意到王幫國的情緒最為激烈,王幫國說,大家不能就這樣任由他亂來,想抵押就抵押了,想賣就賣了,說到底這個廠子還是集體的,怎么他一個人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呢。楊槐奎說,也不曉得他把廠子抵押掉,把錢拿到哪兒去了。本來這些人都是些沒有多少文化的木匠,一輩子靠出賣勞動力生活,說話根本就不懂得抓住主要矛盾,這下聽楊槐奎這樣一提,大家馬上就把談話的焦點集中在老朱把這么多錢拿到哪兒的問題上。一伙人議論了一上午,最后一致決定,等到下午局里面上班后,大家一起到局里面去鬧。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是去“鬧”,關(guān)于要怎樣個“鬧”法,沒人提,也說不清楚“鬧”的目的是什么,反正就是一點,大家一起去,去了向局里面反應(yīng)老朱瞞著大家,一個人悄悄把廠子抵押出去的事情,當(dāng)然,關(guān)于錢的事情肯定是要說的,每一個的心里都存在懷疑,這么大一筆錢啊!究竟老朱拿這么大一筆錢干什么去了。

一幫人于是就去了局里。局領(lǐng)導(dǎo)聽說工人們來了,讓人把他們叫到二樓的會議室去。局里安排了一個副局長接待工人們,可工人們不干,說一定要局長親自來,他們好把廠里的情況當(dāng)面向他說清楚。這個副局長說局長不在,有什么可以直接跟他說。有人說剛進(jìn)來的時候明明就看見局長從廁所里出來,怎么會說局長不在呢。這個副局長無法,只好退出去了。一會兒老局長進(jìn)來了,工人們七嘴八舌向局長反映。有的說廠子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說來說去都是老朱一個人的責(zé)任,要不是他私心太重,把個廠子當(dāng)成他家的,廠子也不會垮成這個樣子;有的說老朱連進(jìn)點材料都要想辦法從中間吃點回扣,這個老朱心太黑了,太不是人了……這些人各人說各人的,都認(rèn)為自己說到的一點才是老朱最關(guān)鍵的問題。突然老局長發(fā)脾氣了,說你們反映你們廠長有這樣問題那樣問題,有沒有證據(jù),有證據(jù)來反映是可以的,局里面也可以查,可要是沒有證據(jù),那就是污告,法律上是要負(fù)責(zé)任的。一幫人先時還鬧嚷嚷的,覺得自己說的都是確有其事的,都說無風(fēng)不起浪,都搞得讓大家都知道了,難道說事情還假得了?可當(dāng)老局長說到證據(jù)二字時,一個個才意識到,原來大家都知道的東西并不是最有說服力的東西,因為人家老局長都說了,要重證據(jù)。證據(jù),你有嗎?于是,一時間大家都安靜下來,氣氛顯得有幾分的壓抑,先還理直氣壯的一幫人現(xiàn)在啞口無言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曉得該怎么說。停頓了幾秒鐘,終于,還是王幫國打破了沉默,王幫國說,局長,我們來的目的,主要還是想跟局里面匯報一下老朱瞞著工人們把廠子私自作抵押向銀行貸款的事,局里面是曉得的,明明廠子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廠子再抵押出去,以后靠什么來還銀行的錢?這不明明就是把廠子賣了嗎!以后工人們再到哪里上班,老了還能指望哪里?王幫國的話一說完,老局長就捂著嘴咳嗽了起來,咳嗽完后,又等氣喘勻了,才回答王幫國說:關(guān)于家具廠拿廠里的財產(chǎn)抵押貨款的事,是經(jīng)過了局里面同意的,老朱作為廠里的廠長,有權(quán)力作廠里的主,只要是局里面同意的,就算不上違法。老局長還解釋說,廠子里本來就存在著債權(quán)債務(wù)的問題,這些問題局里面會監(jiān)督老朱,他老朱用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要經(jīng)過局里面的審核。老局長讓大家放心,說老朱一定不敢亂來的。老局長的話剛一說完,工人們就吵了起來,說他們不懂什么債權(quán)債務(wù),就曉得好端端的一個廠子在他老朱的手里被葬送掉,現(xiàn)在連骨頭渣渣都要找不到了,他們來這里就是要局里面給個說法,還工人們一個公道。老局長越聽越覺得這些工人們太哆嗦,任他怎么解釋就是聽不懂,只曉得吵,太沒道理了。老局長最后又發(fā)脾氣了,說你們再不聽解釋,那就各人到縣委那兒去反映,我沒時間跟你們糾纏。老局長說完拂袖而去。先前那個副局長出來勸工人們回去,說既然廠子里沒事干,家里面的人還要吃飯,不如各人去干各人的事,找點錢回去才是正事。想著在這兒也沒多大的意思了,一伙人只好走出了輕工局的大門。

一伙人站在街邊,有人問,要不要到縣委那兒反映?去,怎么不去,既然局長叫我們到縣委反映,難道說我們還怕不成?于是大家一起鬧哄哄去了縣委大院。到了大門口,值班的人攔著不許進(jìn)去。于是又在縣委的大門口吵,說他們來找縣委反映點情況,怎么就不許進(jìn)去呢。可任他們怎么說,值班的門衛(wèi)就是攔著,只允許派兩個代表,其他的只能在外面等。派代表?都是些下苦的人,哪個能出得起這個面代表大家?一時間大家沒有了主意。這時王幫國開口了,王幫國說:我去。他說他就不信當(dāng)個代表說幾句話,還會被領(lǐng)導(dǎo)吃了不成。王幫國又拉楊槐奎和他一起進(jìn)去,起先楊槐奎還推了一下,可經(jīng)不住大家的勸說,最終還是跟著王幫國進(jìn)去了。兩人被值班的領(lǐng)到一間辦公室門口,進(jìn)去了,算是見著了縣委領(lǐng)導(dǎo)的面。領(lǐng)導(dǎo)問他們有什么事情要說。兩個把心里凡是能夠想到的廠里的問題都向領(lǐng)導(dǎo)作了反映。領(lǐng)導(dǎo)一邊聽一邊在一個小本本上作記錄。等他們講完,領(lǐng)導(dǎo)也記完后,相當(dāng)和氣地對兩人說,你們反映的這些問題我記下了,接下來他會安排人去調(diào)查,如果家具廠問題確實涉及到犯罪,縣委決不會姑息。不過,這個領(lǐng)導(dǎo)接下來說,一切都要經(jīng)過調(diào)查,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領(lǐng)導(dǎo)讓他們回去等著,縣委一定會給他們一個滿意和合理的答復(fù)。既然人家縣委領(lǐng)導(dǎo)都這樣說,而且又說得這樣合情合理,王幫國和楊槐奎兩人再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于是就都點了頭,心服口服地出來了。

一伙人等在外面,見到兩人,都趕緊問:給見著領(lǐng)導(dǎo)了?領(lǐng)導(dǎo)咋說?兩人于是把跟領(lǐng)導(dǎo)見面的經(jīng)過詳細(xì)對大家說了。大家聽了都說:人家縣委的大領(lǐng)導(dǎo)都不說我們是無理取鬧,只有局里面那個雞巴局長說我們無理取鬧,說來說去還不是被喂飽了。既然人家縣委領(lǐng)導(dǎo)都發(fā)話了,大家也只好各人先去做著各人的事,以后再看結(jié)果。看看已經(jīng)是中午了,楊槐奎邀大家到他家吃飯,說他早上出來的時候,他老伴說要煮包谷面稀飯吃,他說那包谷面是他兄弟從鄉(xiāng)下請人帶上來的,黃皮包谷,煮出稀飯來香得很。大家都說不客氣了,這么多人,要是到你家去,怕你老伴用好大的鍋煮都不夠吃。于是大家告辭后,各人走了。

老朱也曉得了工人們到局里和縣委那兒去告他的事情,當(dāng)然了,十多個人鬧嚷嚷地去了,老朱要不曉得才怪呢。老朱逢到有人問他這事,臉上總是帶著胸有成竹的冷笑,說,讓他們告去,怕他們還把我的雞巴逮掉。老朱現(xiàn)在照樣經(jīng)常到廠里面去,有時還把會計喊來,讓他找人處理廠里剩下的地塊,處理倉庫里積壓的家具。會計于是找了幾個人來,把倉庫里的東西清了清,清的結(jié)果,無非就是些人們家里用來裝衣服的衣柜,裝碗筷的櫥柜,還有好些年前就做了擺在那兒的桌桌凳凳。老朱隨便批了個價錢,讓會計帶著人全部抬到街上,通通以極便宜的價錢處理掉了。

老朱又跑到局里面去,把廠里的一些單據(jù)跟局里面的領(lǐng)導(dǎo)作了個匯報。老朱曉得,他現(xiàn)在做事情,每一步都得小心謹(jǐn)慎一點,現(xiàn)在好些人都盯著他,他告誡自己不要因為一點小事情把自己陷進(jìn)去,老局長也跟他說過,從現(xiàn)在開始,他處理廠里面的每一件事,都必須跟局里面匯報,得到局里面的同意。老朱曉得老局長是好意,是出于保護(hù)他的意思。以前他老朱做什么,都是盡量爭取局里的支持的。我老朱是誰?不說從人際關(guān)系上,就單憑見識,也比廠里面這些只懂得下死力的人強多了,要不,我老朱豈不是白在這世上混了。老朱知道,他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要獲得局里面的同情與支持,也就是過去人們常常說的,要相信組織,依靠組織,組織才會給你打氣,給你撐腰。老朱去的時候見到老局長正在拿著一把噴壺給盆里的花澆水,老朱走過去,老局長也看見了老朱,一邊澆著水一邊問老朱:廠里的事情處理得怎么樣了?老朱恭敬地回答:正在處理倉庫積壓的家具。老局長放下手里的噴壺,一邊招呼老朱進(jìn)屋去。老朱聽見旁邊一間屋子里傳來麻將的聲音,老朱曉得,又是局里面的幾個人閑得沒事,湊在一起搓麻將了。老朱經(jīng)常在局里面遇到他們搓麻將,有時候還會拉老朱陪著搓上幾局。輕工局的屋子是以前修的木板樓,樓上樓下一有人走路,就整棟樓咚咚地響,隔著兩三間屋子搓麻將,簡直就跟在眼前一樣,連有人說什么都聽得一清二楚。老朱早就聽說這樓要拆除重建的,他曉得這樓確實是不行了,太老了,現(xiàn)在木結(jié)構(gòu)的辦公樓已經(jīng)不多了,但真正什么時候能夠拆除沒人曉得,管他呢,早晚的事吧,老朱想。

家具廠還是破產(chǎn)了,不破產(chǎn)不行,不但欠著人家銀行的貸款,還跟人家私人那里打了若干的欠條。家具廠是無力償還這些錢了,于是就只好申請銀行破產(chǎn)。聽局里面的人說,家具廠欠的錢即使是廠子能夠正常生產(chǎn),也要還上好多年才還得清,沒辦法,只有破產(chǎn)一條路走。在這之前廠子里有好些工人到局里面去告,到縣委上訪,可像輕工局這類單位,好些廠子財務(wù)歷來不正常,要是查起來,每家廠子都是亂糟糟一團(tuán),沒有哪個查得清。所以上訪來上訪去,還是沒上訪出個什么名堂來。工人們都灰了心,各人奔各人的前途去了,不再對這些個破廠抱任何希望。局里面見廠子再沒有活起來的可能,再加上老朱三天兩頭到廠里來哭訴,說廠子里過去的老人們只要在路上遇到他,三句話不對就開口罵,還有欠人家錢的那些人,一天把他老朱像堵個賊樣的堵來堵去,要他老朱把廠子里欠的錢還清。局里面拿著這事沒辦法,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還是申請破產(chǎn),這樣一來就一了百了,管它是私人的錢還是銀行的貸款,反正家具廠就是那點財產(chǎn),等法院去執(zhí)行算了。工人們聽說廠子準(zhǔn)備宣布破產(chǎn)了,又跑到廠子里來一通大罵,不過罵歸罵,也只是發(fā)泄發(fā)泄心中的怨氣罷了,至于其它作用是沒有的,人家老朱聽不見,局里面的人聽不見,就是聽見了也沒多大的意思。工人們發(fā)泄夠了,各人把留在廠里的東西全部收拾起來,該拿走的拿走,該燒的燒掉,于是人們在這個廠子幾十年的痕跡算是徹底沒有了,只有一些東一處西一處的破敗,東一點西一點的零亂。

輕工局好些廠子破產(chǎn)的消息像決堤的潮水,一家連一家地傳來,這其中也包括家具廠在內(nèi),隨之而來的,還有的輕工局即將被合并的消息,聽說文件都已經(jīng)下來了,說輕工局即將被合并到工業(yè)局,這樣一來,輕工局就不存在了。不存在就不存在了,拿這樣的一個吃飯不管事的輕工局來干什么呢?聽到這個消息的工人們都這樣說,他們對局里面的那些人是相當(dāng)有看法的,要不是他們跟廠子里的這些廠長串通一氣,原來多么紅火的廠子怎么會一個個說垮就垮了呢。工人們還聽說,輕工局的老局長由于已經(jīng)到退休的年齡,趁著這次合并,干脆就讓他辦了退休了。大家都曉得這個老局長骨子里并不是個壞人,只是沒有多少文化,又剛腹自用的,除了他自己提拔起來的人,他根本就聽不進(jìn)其他人的一句話。于是大家都說,怎么現(xiàn)在才退休呢,要是早點讓他退掉就好了。說是這樣說,可哪個又有這個本事讓他早點退掉呢?

王幫國是最后一個到廠里去收東西的。他原來還有些用不上的家伙放在廠里,原以為以后回廠要用,沒想到再也沒有回來用它們的機會了。王幫國本來沒有想著還要把這些家伙拿回來,可經(jīng)不住老許再三催促,老許三番五次地到家里,又找到王幫國幫人家干活的地方,讓王幫國去把各人的家伙收走,說好騰出廠子來給人家。王幫國于是在一天放工后去了。進(jìn)了廠子的大門,見廠子里到處靜悄悄的,破敗得很,像幾十年沒人來過一樣。喊一聲老許,老許從看廠的小屋子出來。兩人走進(jìn)一地亂糟糟的工棚,亂雖亂,卻空曠得很,夕陽的光輝透過棚頂?shù)钠贫瓷溥M(jìn)來,愈發(fā)顯得凄涼。

王幫國于是在一地的灰塵一地的亂木屑中收著家伙,一邊問老許:老許,以后打算咋整?老許說,以后嗎,回老家吧,家里有地,有房子。老許說他以前的老房子還在,也沒人住著,兒子們都各人有自己的房子,老房子就一直空著。王幫國本來想跟他說,人老了,種地種不動了,何不讓自己息著,讓兒女們給他養(yǎng)老算了??赏鯉蛧鴧s突然想起來,以前就聽說老許因為一直在城里幫廠里看廠,家里的兒子們都跟他生分,這一下子回去,說廠里的退休工人算不上,因為連廠都沒有了,說是到城里來掙錢吧,除了自己的伙食,老許現(xiàn)在怕拿出幾十塊錢都費力。老許自老伴死后,就一個人只顧得了自己,連像農(nóng)村里的好些老人一樣給兒女們帶帶孩子都做不到,還有什么臉回去讓人家養(yǎng)老!想到這里王幫國把嘴里的話咽了回去,只是在心里嘆息:這個老許,到老來才走到這一步!

王幫國收好家伙走出棚子,見天邊幾顆星星都出來了,老許一個人坐在小屋子的門外,手里拿著個大大的水煙筒一下下呼呼嚕嚕地吸著。王幫國突然想吸吸老許的水煙筒,以前他經(jīng)常見好多人在值班室抱著老許的水煙筒吸,心想這些人真是無聊,這種水煙筒么,一吸就嘩啦啦地響,還不就是讓人吸個熱鬧,像老許這樣的人,家人不在身邊,一個孤老頭子,嘩啦啦吸一吸還可以,他以為其他人都是裝裝樣子。可今天的王幫國卻是非常非常地想試一試。于是王幫國放下背上的工具,從老許手里接過水煙筒,學(xué)著老許的樣子,嘩啦啦深吸下去。這一吸可不得了,王幫國只覺得一股苦得讓心口冒煙的味道從煙筒直鉆到肺里面去,把肺攪得亂七八糟,王幫國于是大咳起來,咳聲直傳到家具廠外面的居民區(qū),把居民區(qū)外的天空咳得一抖一抖的,幾顆星子于是掉下來,一直掉到城外的天邊。

【責(zé)任編輯 楊恩智】

猜你喜歡
老朱廠子外地人
shock of THE NEW
妻子不在家
老朱的菜園
一個人倆單位
發(fā)誓怪圈
沉默的堰塘
老朱的“幸運”
廠子
嚴(yán)父家訓(xùn)
模范團(tuán)員張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