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平
玉堂上中學(xué)時感覺到了自己和弟弟妹妹的長相是不一樣的。他是身體修長,細(xì)直鼻、長眼、淡眉。頭發(fā)是不黃也不黑的那種近棕色。而且還有點(diǎn)彎彎繞的伏貼在腦袋上。弟弟妹妹們的身材都是很敦實,黑眉大眼大嘴巴的。玉堂也是感覺很納悶,自己和弟弟妹妹們長得怎么不一樣呢?他是從小就少言寡語的人,別人問他話他才說,別人和他說話他才說話。反過來別人不問他話,不和他說話他也懶得問別人話和找別人說話。他的這種感覺和納悶也不會問別人和說給別人聽。也就藏在心里,在肚里咀嚼。
少言寡語的人不能說是少心眼的人,更會是用心琢磨事、用眼觀察事的人。玉堂就開始用眼睛在不被家里人注意時觀察、審視家里人了。他看出來弟弟妹妹們都很像父親,只唯一的眼睛像了母親。父親那深凹的蠶豆瓣小眼睛都沒有隨來。
弟弟妹妹們像母親的地方上很少,而他身上也更是沒有像母親的地方。母親是高鼻大眼彎長眉毛,雖然歲月流失給母親臉上留下了褶皺、雀斑點(diǎn)點(diǎn),但還是遮掩不住母親白皙的膚色。父親的膚色是暗黃色,弟弟妹妹們膚色也都是暗黃色,他卻是黑,淡黑。
和父親母親身上沒有相同的地方讓他更覺得納悶了,也就更促使他眼睛更仔細(xì)地觀察了。
在一次飯桌上玉堂還是感覺到了他和母親有相同的樣子,他的弟弟妹妹也和他一樣和母親有相同的樣子。當(dāng)他們咀嚼食物時都是上下嘴唇抿著轉(zhuǎn)著圈助里面的牙齒嚼食物,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動作,一絲一毫都不差,大嘴小嘴都一樣。沒人提前教習(xí),又演練出來的,是相同的血緣演幻出了同一個動作。
玉堂想證實自己的所看。結(jié)果從鏡子里看到了弟弟妹妹吃飯時的咀嚼動作。
玉堂并沒因此解除心里的疑惑,他從母親身上看到了自己和母親相同的地方,也想從父親身上看到自己和父親相同的地方。父母所生的孩子和父母多不一樣也會有一樣的地方吧。
他常躲避著父親又偷偷覷視父親了。因為父親暴躁的脾氣、和兩眼常露出的陰鷙神情讓他不敢直面審視父親。而他自己的蔫悶、少言寡語也從不熱絡(luò)父親,父親不待見他也似仇視他。讓他更不敢直面審視父親了。他不像幾個弟妹會討好父親會熱絡(luò)父親。父親暴躁的壞脾氣他從記事起就看到過也領(lǐng)教過,父親動不動就和母親打架也打罵母親,打得很厲害罵的也難聽。他小不懂事可是本能偏向母親沖父親哭著喊,父親也罵他也打他。都是母親把他緊摟在懷里護(hù)住、或是把他推出屋外去。還沖父親嚷:打孩子干嗎呀!打孩子干嗎呀!你就打我吧!現(xiàn)在父親和母親似乎打架少了,不是父親沒了暴躁的壞脾氣而是母親極端的忍讓父親。他是看的出來。他呢也怕父親也躲避著父親不招惹他。
他偷覷父親的頭頂、臉頰、肩胛、胸、肚、腹、大腿、小腿、腳腕、至腳。這樣看下去也沒看到自己和父親身上有相同的地方。倒是他的偷覷終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懊惱異常的大發(fā)脾氣沖他又嚷又罵:你總瞅我干嘛!你也是看你爸我難看不是!你也是像你媽嫌我難看了不是!你媽那陣嫌我難看了。我給她打服帖了!你也想找打不是!你們吃我的,喝我的,養(yǎng)著你們!倒嫌棄你們爹了!父親越嚷越厲害,也張牙舞爪的要打他。
“爸,爸,沒有!沒有!我沒看你?!庇裉没琶γ?、口吃解釋著,可他也說不出什么。
“小臭孩!你還狡辯!還跟我犟嘴!打死你l看你們還敢和我犟一下嘴嗎!”父親的一只手還是扇在了玉堂臉上。而就在這時母親不知從哪跑過來,也扇了玉堂一個耳光又把他推出屋了。玉堂委屈更驚懼地在外面掉淚不敢回家,還是母親在天黑了把他找回家來。在院里把一碗米飯遞給他。
父親的脾氣性格他也不隨。母親昵,自己除了和她相貌不一樣脾氣性格也不一樣啊。玉堂印象里的母親是:母親有時安靜恬靜地坐在炕上縫補(bǔ)著衣襪,有時停下手里的活笑顏看地上玩鬧的孩子們,也會哼哼笑出一兩聲來。有時突然臉變了色,朝孩子們喊一通,罵一通。有時罵的很難聽。這時的母親全然沒有了縫補(bǔ)衣襪的安靜恬靜的樣子,晃亂了頭發(fā)、唾沫星子往外噴濺。是說他們太鬧了,給我滾遠(yuǎn)遠(yuǎn)的!還罵兩個弟弟“挨千刀的!”罵兩個妹妹“死不了的!”玉堂不說也不鬧也逃不開母親的罵“你這個壞孩子啊!”罵著罵著竟然流出了淚,也不擦就讓淚在臉上流。弟弟妹妹哄鬧著跑出屋去,他也跟著跑出屋去。他們以為他們太鬧了惹母親生氣了。
這樣的狀況都是父親不在家時多。父親在家時母親從沒罵過我們,更沒見過流眼淚。更多時是默默無言做著家務(wù),出來進(jìn)去做著家務(wù)。父親和她說話,她諾諾應(yīng)答著。父親也偶爾嘿嘿笑,她也附和著笑。是討好父親的笑。低眉順眼的神情和父親不在家時兩個樣子。玉堂還真是看不出來母親的脾氣性格。
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來到了,當(dāng)學(xué)校師生同學(xué)個個扯旗樹桿組成了一個個“隊”時,玉堂也被同學(xué)硬拽進(jìn)一個隊。他們這個隊是掃黃滅資隊,首先進(jìn)了學(xué)校圖書室要了管理員呂老師的鑰匙,又讓呂老師離開了圖書室去掃學(xué)校操場。他們這個隊的同學(xué)在圖書室耀武揚(yáng)威、肆無忌憚地橫掃開來。玉堂卻在混亂中藏起了一本本厚小說,又找時機(jī)拿回了家。他在沉默寡言的生活里喜歡上了看書,只要能看到的書他都看。跟著炎熱的夏天到來了,一切都被大自然的熱弄得喘息著找地方歇息了。隊里的活動也似偃旗息鼓了。玉堂拿著一本本小說躲到離家不遠(yuǎn)的木才廠的后圍墻去看,亂木扎起的圍墻下很亂也遮陰,沒人來又靜。圍墻對面的馬路下是一條小河,小河水淺且緩緩流動。玉堂看書看累了就抬頭看看那條小河,心中是少有的平靜和安詳。小說里的故事涌動在心田也引動起他少年的遐思了。
玉堂再一次喚起了他心底的納悶,“母親的美麗、恬靜,和竟無端爆發(fā)的對孩子們的嚷罵、流淚。父親的暴躁、委瑣,和總是“欺負(fù)”著母親的舉動。他絲毫不同于父親的外形和脾氣秉性,和弟弟妹妹的不同?!边@里有沒有真正的原因,從而有不尋常的經(jīng)歷。這當(dāng)然是父母的不尋常的經(jīng)歷。他和母親有點(diǎn)相同,和父親沒有相同的地方,莫非他只是母親的孩子,而不是父親的孩子?那母親以前又是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呢?少言寡語的他胡思亂想。玉堂眼前幻化出一幅幅雜亂模糊的圖片。
初中畢業(yè)了,按當(dāng)時的家庭狀況沒有留城的,沒有下鄉(xiāng)的,只有去四郊五縣下鄉(xiāng)了。父母想了想,讓他回老家!玉堂只好回老家了,父親老家有奶奶和叔嬸一起過,他就去到了那里。
父親的老家和母親的老家是在同一個公社,一天玉堂去母親老家看姥姥、姨去了。玉堂年邁的姥姥是和姨一起過,姨出嫁就在本村,姨夫是村里的支書。
姥姥和姨欣喜熱狂地接待了玉堂,按老家最熱烈接待親人的禮節(jié)把玉堂拽到炕頭里面坐。姨夫也笑容滿面地問玉堂這問玉堂那。姨夫問最多的是母親,說,
大姐這一走就是十幾年怎么也不回家看看!是那么忙?也是哩!可又說了,哎,四五個孩子,一大家子的活都是她一人哪抽得出空?姥姥和姨同意姨夫的話又給母親擺著回不了老家的理由。
玉堂應(yīng)答著他們的話,把他們端詳著。母親和姥姥很像,姨卻不像姥姥和母親。姨小鼻子小眼小嘴也并不難看,說話快聲快語、眉眼跳動帶出孩子似的活潑像。微胖、略顯臃腫的身子也擺示出舒坦樣??床怀鲛r(nóng)家婦女的勞累態(tài)。相比較呆在城市的母親瘦弱、疲憊狀倒勝了姨一籌。姨也是有幾個孩子的,也有家事操勞,也是有時要下地去干活的,可姨精神面貌透出的愉快在母親身上卻是沒有的。姨生活的很快樂?母親生活的不快樂?玉堂似乎頭一次這樣想了。究其快樂不快樂的原因又是什么呢?玉堂是后來才悟出來的。姨夫呢,高高大大,身材魁梧,也帶出了富態(tài)樣。不多不少的花白發(fā)隨順的伏在頭上,臉上的皺紋像是扭曲了眼、鼻子、嘴??杉?xì)看還是看出鼻直、口方、眉眼端正的。姨夫總是哈哈笑著,朗聲說著話,給人的感覺慈祥又和善。姨和玉堂笑說著,也是和姥姥笑說著,也是和姨夫笑說著。姨夫同樣對玉堂笑說著也是和妻子笑說著和姥姥笑說著。玉堂覺出了姥姥一家的和睦。更看出了姨和姨夫的及親睦的關(guān)系。
玉堂后來是常到姨家來的,姥姥、姨給了他親情,姨夫更給了他親切。手把手教他干農(nóng)活,教他趕馬車,教他開手扶拖拉機(jī)。一天夜里他沒有回去,姨夫帶他游走了整個小村莊,帶他穿過了村外的小樹林,帶他沿大堤看著堤下的河水行走。星空下的河水是湛藍(lán)亮色的,河水的流動又讓亮閃爍爍的。玉堂就在這時像姨夫問了母親在家鄉(xiāng)的情況。下鄉(xiāng)后的他已經(jīng)改變了不少,像只小鳥飛出了籠子,在廣闊天地里也嘰嘰喳喳叫了。
姨夫哈哈笑著說了:“你媽啊在家里時可是大美人哩!瞅啊,夏天黑時大人孩子都在這水里洗澡,你媽你姨也和大姑娘小媳婦來洗澡,大人孩子沒少稱贊你媽哩!哈哈,你媽臉長得俊,身子也俊!也竟惹得在那邊洗澡的男人們偷看哩!哈哈?!?/p>
“我媽現(xiàn)在也挺好看的,只是顯老了?!庇裉媒又谭蛟挼?。
“哦!哈哈?!币谭蚺读艘宦暯又跃托α?。
“我媽怎么嫁給我爸。我覺得我爸沒有我媽好看呢!我媽怎么同意了?我爸對我媽也不好?!庇裉猛鲁隽丝M繞在懷的心思。
“你爸家有錢啊!你爺是教私塾的,你爸又跟一個叔去了城市學(xué)徒。你爺家也不知怎么聽說了你媽好看,找來人說媒了。你姥爺、姥姥聽人家狀況可樂死了!你媽能不聽你姥爺姥姥的。哼!”姨夫語氣低沉了,還吐出了一口氣。
“嗷?!庇裉妹靼姿频膽?yīng)了一聲。
“小伙子,你媽過的挺好啊!”姨夫一下子又恢復(fù)了剛才的聲調(diào)。
“嗯。”玉堂竟不知怎么說。姥姥、姨也是問過他的,他就籠統(tǒng)的應(yīng):“行吧。”此刻姨夫這樣問,他不知怎么說了。
“小伙子,敢下河洗澡哩?哈?!币谭蛞矝]讓他說下去,拍了一下他肩膀笑道。
“在邊上也行。我在我奶奶那也下過河?!庇裉谜{(diào)整著自己心態(tài)看著姨夫說。
“走!下河哩!”姨夫笑嚷著帶玉順走下堤了。
姨夫在河邊把自己脫個精光。玉堂只脫下了褲褂剩下了背心褲衩。姨夫說:“都脫了吧,半夜三更沒人瞅哩!俺們那陣洗澡,都脫了光腚哩!大姑娘小媳婦也脫光腚!不哄騙你!”
玉堂羞羞赧赧地脫去了背心褲衩跟姨夫下河了。
姨夫水性很好,在河里游來游去的,還不時游到邊上朝水擊掌讓水花激濺到玉堂身上。又哈哈大笑。玉堂不躲,喜及了長輩的這樣的逗弄。感覺的是有愛意在里面的。在他還不長的人生道路上像是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愛意,父親也像是從沒給過他愛意。玉堂嘻嘻笑看姨夫不躲避的迎著。無遮無攔的水面上撲騰著、晃動著兩條白白的肢體。
姨夫笑哈哈直立身子踩著水說:小伙子!你身架像你媽哩!你臉蛋子也像哩!
“哪像啊!我長得不隨我媽,也一點(diǎn)不隨我爸。我還總納悶?zāi)亍N庇裉梦φf。
“哦!”姨夫定睛地看了玉堂一下,又“嘩”把身子甩到水上游走了。
玉堂自此就經(jīng)常住在姨家了。姨、姨夫、姥姥透露的親情,讓他總不愿離去。他下鄉(xiāng)到父親老家,他的年齡、體力、及干的活是掙不了幾個工分的。也像是白吃白住在奶奶、叔嬸家。教私塾的爺爺已經(jīng)過世,家里也見不到外快了,也都是靠叔叔嬸干農(nóng)活掙工分過日子。有奶奶在叔叔嬸也說不出別的,但總歸玉堂像是個累贅。玉堂常住他姨家了,叔叔嬸嘴上有著微詞心里倒是高興呢!奶奶身邊有一大幫孫子孫女也不在乎他一個人!玉堂其實和奶奶也是生疏的,奶奶就到過城市里一次,玉堂也是兒時回過一次老家?,F(xiàn)在他也是冷不丁硬插進(jìn)了叔叔嬸這個家庭。
這期間玉堂也是不間斷給母親寫信,也代姥姥,姨,姨夫?qū)懶抛屇赣H回老家來看看??赡赣H從來沒來過信,更別提回來了。而玉堂在姨家的愉快生活也沒想回去看母親、父親、弟弟妹妹。
一兩年下來了,到了第三年的夏天,年邁的姥姥在上茅廁時摔了個跟頭竟離開了人世。姨立刻讓玉堂打電報讓母親回來。
母親回來了,玉堂趕著馬車去縣城的車站去接的。母親看到了玉堂竟不住渾身上下打量著玉堂,沖動欣喜地說:堂兒,你長得這么高了!這么壯實了!玉堂紅暈著臉低聲叫了聲媽。
進(jìn)了姨家門,母親見了姥姥的靈柩就放聲喊了聲“娘”撲上去。摟抱著姥姥尸身淚水漣漣,極悲極凄的哭了。母親一聲聲叫著娘,一聲聲也罵自己?!澳愀陕锊换貋斫o娘盡點(diǎn)孝,你干嘛不回來守守娘,你連娘的活面都沒見到啊,你屈不屈,你冤不冤!娘,娘,你在陰間也合不上眼,我在陽間也活不舒坦啊!娘!”
母親哭倒在靈柩前,被玉堂和姨抱進(jìn)了屋里。
姨家的院子一直忙亂的,一直忙亂到給姥姥送殯,埋了姥姥尸體,送走了一撥撥客人才安靜下來。
母親病了,軟軟、昏昏的躺在姨的炕頭上。姨和玉堂守在母親身邊。這樣過了一段時日母親才清醒和恢復(fù)過來,可也難受的不愿把眼睛睜開。姨夫也不時走進(jìn)屋來看看母親,什么話也不說又走出去。
這一段日子的飯食都是姨夫做弄的。他把自家菜園子的蔬菜都盡可能能摘就摘來,盡可能做的有滋有味給母親端進(jìn)來。姨把菜、飯端到母親面前,招呼著母親小心翼翼用勺往母親嘴里送。
母親和姨夫的正式對話更是過了一段日子的事。那天母親和姨在炕頭上親熱的你一句我一句說著話,姨夫笑模樣的進(jìn)來了。沖母親笑問:“姐,身子利索點(diǎn)哩?”母親微笑的看著姨夫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多了,多虧你和玉蘭?!蹦赣H白皙的腮上閃些微了紅斑,把眼光低垂了下去。
“姐,說見外的話干啥?一家人哩!”姨夫笑道?!拔闶悄米约寒?dāng)外人哩,你是我姐呦!”姨跟著姨夫喜笑說。
“姐,想吃老家的啥?俺都給掏弄來!”姨夫真誠地對母親
說。
“別費(fèi)那個心了,我還沒顧得感謝你呢。玉堂還多虧得你和他姨看管!”母親感激無限的抬眼看了姨夫一眼,跟著就看姨了。
“姐,又說見外話干啥?”姨夫笑說,“姐,別說見外話了,我還想呢,玉堂下鄉(xiāng)到他奶那也是下,下鄉(xiāng)到咱這也是下。又離著不遠(yuǎn),他姨夫在村里管著事只能,讓玉堂得好哩!玉堂模樣也瞅著不賴,嘻。俺也著實喜歡他哩!俺跟他姨夫說了,等哪天讓他把玉堂戶口從他奶奶那挪過來,就讓玉堂在村里干了,讓他姨夫也提拔提拔。當(dāng)民兵隊長的小三子也一大家子事了,趕明就讓玉堂當(dāng)。他姨夫不就是當(dāng)過民兵隊長哩!玉堂也是個有腦仁的,再過過提拔個干部什么的!姐,花兒,枝兒都是閨女,都得出嫁哩!小虎又小,嘻。俺真想讓玉堂給俺頂門立戶哩!”姨接著姨夫的話快言快語笑說,也是說得真心話呢。
“那,那感情好!”母親由不得從心里發(fā)出一句。下鄉(xiāng)孩子們的困苦遭遇她也是從鄰居那知道不少,玉堂能落在妹子家,真是孩子的福了!是做母親的福了!母親的心里說不出得多么高興。她看看妹子、妹夫竟一下要掉淚了。同時心底里也一顫悠,“民兵隊長”那個民兵隊長的大個子呀!母親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朝姨夫直勾勾看了一眼,忙又低下頭,淚混合著掉下來,忙又抬手抹去。
母親出來進(jìn)去走動了,和姨夫見面的時候多了。姨夫總是爽朗笑著招呼母親:姐i母親答應(yīng)一聲,說上幾句話,就忙走開了,找姨去說話了。姨夫也不在意忙自己的事去了。姨夫在村里總是閑不住的,姨夫極少在家里圍桌吃飯??偸钦f:隊里有些事呢,我得去哩!總忘不了對母親說:姐,多吃點(diǎn)!別嫌俺飯油星少!瞅你說的,姐這是回家哩!姨總是笑著斥他。又轉(zhuǎn)過頭對母親笑說:姐呀,你也別在乎他不在家里吃飯,他總是忙死了!你來這段日子他沒出去開會就算燒高香!可不,當(dāng)干部的就是忙。母親附和著笑說。
母親要回去了,說家里所有事都等著她呢!姨說什么也不讓走,說:“怎么也得過了娘的五七,你又從沒回來過,怎么也得多住些日子!姐不說,我也知道一大家子活兒都是你一個人的事!累也是你一個人的事!那就多住些日子,也算是歇歇了!”姨執(zhí)意不讓母親走。母親也只好等姥姥的五七過了再走。
一天天氣燥熱得很,這是秋天要來到夏天要離開時的一番孤注一擲釋放熱能的熱。白天太陽像一團(tuán)火球燃燒著,到晚上太陽消失熱膩膩的氣體像籠罩著大地了。
姨帶著閨女兒子要去河里洗澡,讓母親也去。母親是一直不愿見到村里人,到河邊去想必會遇到許多人,于是就推脫說不去了。姨說:姐就在家歇著好哩。我?guī)Ш⒆觽內(nèi)チ恕S裉靡彩窃诘乩锔苫罾哿?,一個人在房里睡了。
母親在院里借著月光拾掇著,也享受著農(nóng)家大院里的寬綽、靜謐的氛圍。在她心里城市只是個好聽的字眼,是那有很多錢的人才快樂的地方。他們那樣的普通工人家,住著小院小房,出來進(jìn)去都撞胳膊腿的,哪有這家里的大院大房住的舒適、痛快!她再回到城市想必就永遠(yuǎn)來不了了,沒了娘再來干什么?兒子雖在這,她也不想來。
姨夫推開門進(jìn)院了,他是在大隊忙了一天才回家來。以往都是姨給他從大鍋里舀來熱水倒進(jìn)剩涼水的盆里讓他洗臉腳。母親也忙走進(jìn)屋里去舀熱水去了。姨夫說:姐,我自己來。母親沒聽他的。
姨夫洗手腳了,洗的很細(xì)致,母親像姨那樣拿著手巾站在旁邊等他洗完再把手巾給他,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只聽得姨夫唦唦的擦洗聲。母親看他擦洗,也是看了他臉,脖子、肩、背、腿肚子、腳。是怎么也控制不住的思緒跟著蔓延了。這是曾經(jīng)多么熟悉的啊!母親在思緒著時眼圈紅了。
姨夫在洗完后走向母親拿手巾時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異樣神情。姨夫立時明白了,拿過手巾給母親拿來個板凳讓母親坐下了。姨夫擦凈了身體后卷起了一支煙抽起來。這時月亮鉆進(jìn)云層了,院落黑暗了。只明滅著姨夫卷煙的煙火。姨夫低聲沉沉的說話了:“翠蘭,告訴我,你日子過得好不?”這是第一次聽姨夫這樣叫母親,濃濃的熱氣似乎都顫動了。
母親嚶嚶的哭了,像個女孩子的哭。一字不漏的傾吐著心里話。
“我以為人丑就算了,其他好也行??伤亩汲?,脾氣壞得嚇人,張口罵街。抬手打人,心眼小的、心眼臟的不如狗屎。不讓我出去,不讓我和男人說話。你是知道我是愛看戲的,哪有社戲我都要去看。剛到城里時也想去看看戲,去逛逛街,想上市里看大樓房。他哪也不讓去,就讓死悶家里。我很想去啊。他就罵我、打我。我不吃不喝的呆著。可我肚里有了孩。玉堂,玉堂是你的,是臨走那晚和你的。”
“哦!”姨夫很抽了一口煙,又吐出了一大口煙云。白煙云融進(jìn)黑濃的夜色里,把周圍的黑色攪混了些。
“我怕玉堂掉下來,只好忍著囚在家里。我想他回家和俺說說話也行呀!可是他吃了飯就一躺,睡夠了就拽我干那事,干完又睡,從不和我好好說個話。并且他還動不動就鬧脾氣,就打罵我。我真受不了!”
“他怎么是這么個人!”姨夫搖搖頭。
“可我不認(rèn)命啊,生了玉堂后我敢和他對峙了。我抱著玉堂哪都去玩兒,我不招災(zāi)惹禍不就是去玩玩兒嗎,他就連這個自由也不讓。他罵我我就罵他,罵他是世界上最丑最丑的男人,從臉到心眼都是最丑最丑的男人!他就把我更往死里打。”
“他咋這樣待承你!”姨夫低吼著說。
“我也是這樣問他的。他后來說俺是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長出個漂亮樣子的都是這樣的女人!他們村有個寡婦就是這樣子的,男人們都圍著她。他還打聽到俺在村里也是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所以就得管制著點(diǎn)!俺聽后質(zhì)問他,俺既然這樣你為何要娶我!他說,男人都喜歡這類女人呢,他一個丑男人更喜歡。光明,你是最知道俺的!俺在家里就跟了你一個人么!”母親對姨夫說。
“呼——”姨夫狠狠地長長地吐了口煙云。
“我恨死了我的爹娘!我爹死了我都不回來!玉蘭的命真好跟了你。我卻是這樣的命苦啊!”母親嚶嚶哭得更厲害了。
“他一直這樣待承你?”姨夫道。
“可不是,我已經(jīng)和他生了幾個娃了,可他還是那個秉性。還給我定了不少條文哩!我現(xiàn)在是怕著他。屋里一天到晚打罵的讓人笑話死呦!更有的,玉堂不是他的,一天天長大了。他養(yǎng)著我心也愧呢。再怕他對玉堂不好,就什么都忍了??筛@樣的男人過日子心里難受死了!我真不如那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犯人啊!”母親是絕望的哭喊出來。
“他是不是懷疑了堂兒才那樣待承你?”姨夫頓頓問了。
“沒有那!我咋能讓他懷疑玉堂?他不待見玉堂也是玉堂天生的不熱絡(luò)他啊!他不是他爹啊!”母親更哭喊了。
“翠蘭,我沒想到你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姨夫聲音極低。
“光明,世界上多好的人多孬的人都有哩!我離開了你咋還能碰遇上好人呦?我就是碰上了一個孬種哩!是我爹我娘造的孽哩!”母親更哭喊。
玉堂是被蚊子叮醒了,胡亂拍拍胳膊腿迷迷糊糊又睡去,睡夢里又展開了遐思的翅膀。
“一個美麗的活潑姑娘。身旁伴著健壯端莊的小伙。姑娘幸福的說笑著倒著小碎步。小伙動情的跟著大步要趕上姑娘。姑娘,小伙走出了村莊,走進(jìn)了小樹林。走上了大堤,沖下了河里。河水埋沒了他們。兩條白赤赤的魚翻騰出來,你用腮噴吐出水花花,我甩尾擊濺出浪珠珠。幸福的笑。朗聲的笑,回旋、揉進(jìn)被夜的黑紗籠罩的河里。”
玉堂的夢絢麗地展出曾經(jīng)“愛的真實”。
母親過了娘的五七就離開了姨家,大步走的姿勢像沒有絲毫在留戀的樣子。姨一家相跟著送,母親也沒有回頭。
沒過幾年母親又回了姨家,這次回來的不是瘦弱和疲憊的活生生的肢體了,是沒了氣息的死尸。母親沒等最小的孩子長大就突然得暴病離開了人世。玉堂在得到家里的信后和姨回到了城里。母親有遺言讓玉堂一定要把她弄到老家埋葬。玉堂打電報給了姨夫,姨夫駕馭著馬車走了兩晝夜來到了城市。把母親尸體拉回了老家。按理說母親應(yīng)該葬在婆家墳地里的,可母親給玉堂的遺言讓玉堂做出了違悖規(guī)矩的事情??沙黾薜拈|女是不能葬在娘家墳地的,姨夫就把母親葬在了新開辟的一塊園子里。玉堂少有的看到,姨夫在埋葬好了母親時突然灑下了一串淚珠,玉堂這才看到姨夫的眼里是一直淚蒙蒙的。
“走,堂兒。我們回家!”姨夫這時大聲招呼了一聲玉堂。玉堂也懂事,聽話的沖姨夫點(diǎn)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