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葦
一
久久以前,占縣城就以“是非之地”的惡名傳布四面八方。
壞名聲的根子就在奇詭的地理位置上。
人們說,占城不是城,一腳踏三省。一介小縣,穴點中原,舟楫車馬,貨通天下,從古至今都是扼控川陜鄂豫咽喉的一塊四戰(zhàn)之地。人心不古之時,自然就會鬧出一點點響動來。遠的不說,黃巢、宋江、李白成等都沒有放過這個小縣城。太平天國之時,占縣城成了長毛勢力的重地,十年不到光軍糧就由此經(jīng)漢水運抵天京近百萬擔,這可是有據(jù)可查的。其他如販私鹽、抗雜捐、劫私牢、匪盜猖獗一些小小不然之患,更是衰世正景,慣而不怪之事了。于是,歲歲年年,因陳疊壓,是非之城的大名便隨著東逝的漢水河流向了五湖四海。
好的是,占城人向來不以惡名為念,且常常有俊杰之士超拔于市井里巷之中。
光緒末年,占縣城的生意場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奇人。
此人姓彭,名云霽,字心達。祖籍江蘇古越龍山。彭家自曾祖輩上來到占城定居,就一直在城中做布匹綢緞生意,資本不大不小,生意平平淡淡。到了彭云霽接手父親打理生意的那一年,正是春夏之交,突然一場瘟疫襲來,哀聲遍地而起,一個月不到,湖河交界的三北之地便成了十室九空萬戶蕭疏的慘狀。占縣城中的五行八作大多關門閉戶,人事落敗,小城內(nèi)外到處都有全家罹病死絕的消息。
此時此刻的彭云霽,是剛剛留洋學成歸來的文弱書生,然而,他接手父親治理家業(yè)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就讓小城官民目瞪口呆。僅僅一夜之間,彭云霽就賣盡了父輩多年辛苦積累的產(chǎn)業(yè),親自趕往千里之外的武漢,延聘數(shù)位名醫(yī)回來,其中甚至還有一個藍眼珠子的外國大夫。又購得大批藥品,免費給人施治。一時間,萬眾交口,人人爭夸彭云霽大恩大德,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轉世,專門為拯救苦命百姓而來的。
清宣統(tǒng)元年,即公元1909年,中秋節(jié)這天,占城商界九大行會會首齊聚城北楊泗廟,召開了一次隆重的行業(yè)大會,會上宣告占城縣總商會即日成立,并一致推選彭云霽為占城縣總商會第一任會長。縣令周士閣首先致了賀詞,占城內(nèi)的袍哥、洪幫、青幫的龍頭大哥、香堂山長以及素有口碑佳譽的社會名流也都分別送上了各自的重禮。
對榮膺會長一事,彭云霽沒有謙讓推辭,也沒有過多的表白之言,他起身向著與會的貴賓和全體人等久久地彎腰鞠躬,行了一個深深的大禮。
在占城,彭云霽志同道合的刎頸之交有兩個人,一個是書店老板戴令煌,一個是占城河運碼頭上的總舵主紀蘭亭。
戴令煌,字耕德,為人敦厚,鼻梁上一副玳瑁掐絲眼鏡,使他在沉穩(wěn)持重之上又平添了幾分書生靈秀。戴在占城繁華的太平街上開有一家古舊書店,店門高懸“黑白書屋”一匾。一年四季除去經(jīng)營書店之外,他多是在書房中寫寫畫畫,或陪有數(shù)的幾個好友清談。書店所售之書,門類龐博,精雜皆備。最叫人驚異的是一些外文書籍、畫冊,有英、美、俄、日、印度、朝鮮等等國家的,其中尤以日本和俄羅斯的為多。
君子之交,恬淡如水,有心人看得出來,戴彭二人之間不是一般的情誼。
那是一個月白風輕的初秋之夜,非請自到,戴令煌登門拜訪彭云霽。
戴令煌給彭云霽送來了一包書。彭云霽略略一翻,看到有《殷商輿地志》、《易譜風水鑒》、《歐洲文藝復興的歷史意義》、《法蘭西革命》、《絲綢之路上的古堡文化》等等。戴令煌說,早知你愛書,自作主張買了這些來,也不知中意否。
彭云霽口中不停稱謝,起身把戴令煌讓進自己的書房,家人端上茶水退了出去。
二人落座后,彭云霽懇切地說道,戴先生,真人面前不得虛言,一城商會會長,百事繁雜,我真是有點力不從心了,先生學識淵博,尤精于易卦,能否請先生惠賜高見?
戴令煌微微一笑,立起身來,一時并無言語。他慢慢走到書房門口,忽而轉身,兩眼炯炯有神地看定彭云霽,一字一句地吟出一首詩來。他說道:催。
頂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轉來。
啊——戴令煌還沒有吟完,彭云霽已是大驚,忽地起身問道,你,你怎么知道這首詩?你——彭云霽忽地變了臉色,你到底是什么人?難道從北邊來——
戴令煌哈哈大笑,他走到彭云霽身邊,握住彭的雙手,深情地說道,在下既然知道這首詩,當然是和先生一樣的漢子。我祖上數(shù)輩,皆行商海外,當然只能是從南邊來的了。不過,先生所在的占城難道是屬于北方邊地了么?
雖然戴令煌對答落落大方,彭云霽仍是滿腹狐疑,他不能不警惕。他又說道,先生既是南方人士,如何會來到這偏僻之地?
戴令煌又是微微一笑,言道,要說能來到這里,當然還是因為先生你嘍。如果不是你在五羊首義中的鼎鼎大名,不是你如今在占城組織會黨的影響所及,中山先生自然不會注意到如此一座彈丸小城,當然也就不會專門派我來這里打探究竟了。
聽了戴令煌一番話語,彭云霽已是滿眼濕潤,他起身走到窗前,遙望南天,口中喃喃言道,中山先生,你還沒有忘記我呀。深思片刻,轉回身朝戴令煌言道,既為同志,云霽就不客套了。請問先生,你來到占城有兩年了吧?
戴令煌答道,掐頭去尾整整兩年。
彭云霽略略沉思一下,說道,兩度春秋,先生皆在靜觀,今日突然臨門,想來必有大事教我,不知對否?
戴令煌聞聽,哈哈先笑兩聲,而后言道,中山先生看人,果然不錯,彭大掌柜真不愧一位智勇全才,一下子就看到了事情的根本。在下此次正是有一急事需與先生商談才冒昧唐突的,說完,戴朝書房外看了一看。
彭云霽說,先生請坐,這里絕對機密,有話盡說無妨。
戴令煌坐下,呷一口茶水,輕輕地拉開了話頭。
原來,自1895年興中會廣州起義失敗,中山先生就開始把發(fā)展革命力量的目光從沿海向內(nèi)地延伸。1899年,中山先生與陳少白、畢永年、史堅如等密商后,作《革命歌》詩約為暗號,各自帶領一些意志堅定且又有經(jīng)驗的革命同志,按計劃分赴北方作基層發(fā)動工作,而彭云霽就是參與孫中山密謀的一分子。
此后,彭云霽跟隨史堅如,離開廣州前往武漢,原本打算順江而下,沿途發(fā)動聯(lián)絡,直至上海后返回。不料到了武漢,得知湖北一省的會黨力量,其中最大的一股已聚集在鄂豫川陜交接的占縣城中,而占縣城正是彭云霽的故鄉(xiāng)。于是,史遂命彭前往占城動員革命力量,并約定一年后在廣州會面。
誰知,正當彭周旋于占城內(nèi)各派力量之間,努力工作時,卻突然從南方傳來惠州、廣州起義又遭失敗,史堅如壯烈就義的消息。大勢一去,革命黨人星散無跡,彭云霽從此跟自己人失去聯(lián)絡,成了一個單打獨斗的散兵游勇。不過他沒有灰心,七八年來在占城蟄伏行商,仍然一直在默默地聯(lián)絡會黨,宣傳革命,時刻等待著東山再起的機會。
戴令煌言道,彭的行為早己引起了南方關注,尤其是中山先生只要一聽到有關彭云霽的情報,每每興奮不已。戴令煌就是身負聯(lián)絡彭云霽策劃鄂西北武裝暴動以應天下大勢的重任,來到占縣城的。一年多來,他基本摸清了占城中幫會力量的情況,正準備抽一個合適機會與彭正式接通關系時,彭當上占城商會會長,戴令煌認為正是千載難逢之機,即決定立刻與彭云霽接頭,共同努力把商會建成一座革命的大本營。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攜書登門之行。
戴令煌說,占城中眾多的商會可以看作是一個個革命力量的小核心,而城中人數(shù)眾多的,且又魚龍混雜的幫派會社,應該就是革命的中堅力量吧,這一點也正是中山先生一貫的看法。中山先生說了,四戰(zhàn)之地的占縣城,小則小矣,然而真正亂了起來,反遍整個中國也未可知呢。
聽了戴令煌一番言語,彭云霽大喜,兩眼閃著淚光,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這個迷路游子,總算是回家了!
二
彭云霽的第二個好兄弟是紀蘭亭。當年,彭云霽在漢口與史堅如分手,回到占城,找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紀蘭亭字君澤,號一雷,最好打抱不平,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此人稱紀瘋子。
彭云霽跟紀蘭亭有生死之誼。當年鬧疫病,彭云霽連夜往漢口聘醫(yī)生買藥品,紀蘭亭是彭在路途中,從臭水溝中救起來的垂死之人。后來當彭云霽得知紀是一個外地船工,因為船老板已經(jīng)害病死去成了流浪漢之后,就把紀蘭亭收留在了自己身邊。
跟著彭云霽的紀蘭亭,耳濡目染,也同樣成了一名志在反清的革命勇士。
有此一段情誼,彭云霽乍進家門,第一個要找的人當然是紀蘭亭。但叫他沒有想到的是,鐵血好友竟然是在母豬巷里找到的。
母豬巷是占城中有名的婊子街,母豬巷中來往的客人全是船夫、苦力、賊偷、地痞流氓等等下九流。
這是一個燈光昏暗的大房間,男女混雜,人聲鼎沸,有的狂飲大叫,有的摟抱調(diào)情,更多的則是圍著桌子推牌九、甩骰子。彭云霽一踏進屋門,就感到自己猶如走進了一個烏煙瘴氣的世界。
煙霧彌漫中彭云霽被人帶到了一張大桌子前。
圍在桌邊的人們自動分開,紀蘭亭一手拎酒瓶,一手摟著一個色迷迷的女人。
帶彭云霽進門的家伙說,大哥,就是他,這幾天在城里到處打聽你。
醉醺醺的紀蘭亭半張著眼睛瞅瞅彭云霽,突然,推開懷中的女人,搖搖晃晃走到彭的面前,嘟嚷著說道,你,你是誰?找,找老子有何貴干?
彭云霽一時沒有說話,卻在心里叫道,不!這不是,不是蘭亭,不是當年的一雷了!
彭云霽說,一雷,我是心達,你不認識我了?
紀蘭亭突然大笑起來,叫道,不認識?對對對,是不認識,你是誰?什么東西!老子、老子為什么要認識你!
紀蘭亭忽地淚流滿面。
猛地,紀蘭亭一把掀翻桌子,對著屋里眾人吼道,滾!滾出去!都給老子滾!
待到屋里人已去盡,紀蘭亭說,你,姓彭的,背信棄義,竟然還有臉來見我!
對紀蘭亭的誤解,彭云霽并無怨言。當年他奉命離開故鄉(xiāng)前往廣州醞釀起義,紀蘭亭正因一宗人命大案陷在獄中。彭云霽曾為救紀費盡心力,后來不告而別的確是為了起義。因此,他完全理解紀蘭亭此時的心情,只是,他一時不明白紀蘭亭為何變化如此之大,比之以前的忠厚誠實簡直判若天壤了。
彭云霽說,一雷,你誤會了,當年離開,事出有因,是——
好了!紀蘭亭一口截斷彭的話頭,煩躁地吼道,舊賬不必再提!我問你,這一次到底為什么非要找我?又是事出有因?
彭云霽一時沒有開口,來找紀蘭亭之前,他也在心里作了一番斗爭,因為他一回來就打聽到,如今的紀蘭亭,已經(jīng)是沿河三縣十大碼頭的總舵主,四川哥老會占城分會的龍頭大哥了。這樣的人,還能有當年那股子反清反洋的造反勁頭么?對見不見紀蘭亭,他一度有過猶豫,如今來找他,也有試試看的念頭在內(nèi)。
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對的,十年前的紀一雷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還有什么話可說,還有必要說嗎?想到這里,彭云霽心中一酸,轉身向外走去。
站住!紀蘭亭低喝一聲,姓彭的,你可真行,見了棺材不掉淚!死到眼前還小看我紀一雷!你以為你還走得出去?
彭云霽雖然沒有轉身,但他聽出了紀蘭亭話語中咬牙切齒毫無醉意的冷靜和狠毒。
彭云霽停了腳步,隨即一個轉身,目光直射紀蘭亭,一字一句地說道,紀蘭亭,我問你,你還是我的兄弟嗎?你如今有了人,有了錢,學會了吃、喝、嫖、賭,你還是當年喝血酒的紀一雷嗎?你說過,你心中只有革命二字!如今還記得嗎?今天,我既然來了,當然想要說幾句;但是,千言萬語捆在一起,仍然是這兩個字!可你紀一雷還聽得進去嗎?
彭云霽停了停,看一眼呆坐不動的紀蘭亭,唰地捋起袖子,露出一條突暴的傷疤,接著說道,看看這條刀疤,想想我們一的誓言,我問心無愧!紀蘭亭,你呢?我一回來,三番五次到處找你,今天總算見了面,可惜的是,我覺得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昔日的一條熱血漢子,一個想要驚天動地的紀一雷,如今真正是紀瘋子了!你以為我還有話可說嗎?啊?對著一個醉鬼、賭徒,一個耀武揚威的龍頭老大,我還有話可說嗎?
好,說得好,罵得好。紀蘭亭冷冰冰地說道,只要你彭云霽還說得出革命兩個字,我紀蘭亭就沒有白操心!來人,把那個死豬拖上來!
屋角的小門一開,幾個漢子推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走出來。
紀蘭亭說,看看吧,這是你從漢口帶過來的尾巴,湖廣總督扎巴提的手下。我早知道你在找我,可誰知道,你又是何方神圣?不過半個月吧,我的弟兄們分頭查清了你們的來龍去脈,你倒等不及了,吼天吼地,天底下難道就只有你姓彭的不怕死?
紀蘭亭激動地跳起來,吼一聲,來人那,把這條死狗下籠子!,
彭云霽一聽,知道下籠子是沉河,心里抖了一下,正想攔住,卻不料紀蘭亭嗵地又跳到了他的臉前,呼啦一聲捋起半截衣袖,露出胳臂上的刀疤,大聲叫道,告訴你,姓彭的,老子紀瘋子也一樣問心無愧!
三
這一天,微風細雨,濃云垂幕,天地間一片沉悶壓抑。彭云霽邀約戴令煌和紀蘭亭二人在“望武當”酒樓會面,這兒是紀蘭亭哥老會的秘密總部。
因為天已黃昏,且有雨有風,酒店二樓上只有彭云霽他們?nèi)???諘缰校鱽淼暮语L在窗棱間嘶嘶啦啦地嗚咽著。
這是戴令煌第一次和紀蘭亭見面。
桌子上的酒菜很豐盛,然而,三個人之間的氣氛似乎并不和諧,戴令煌面無表情,神色淡漠得有些冷酷。他用眼睛不時地瞟瞟紀蘭亭,一絲疑慮的目光夾雜其間,稍閃即失。
彭云霽問道,四川那邊沒有一點余地了?紀蘭亭搖搖頭,說道,寸步不讓。總舵龍頭范瞎子
傳了話,他說,掀天揭地,誰的人多誰就應該主盟,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規(guī)矩。
紀蘭亭換了口氣,又說道,其實,眼下也是實情,你看看我那些弟兄,烏七八糟,三教九流,全是些天王老子地王爺,橫,挑一根筋。你就是說到天上,他們也不會服氣讀書人。與其到時候指揮不靈,你們南邊的,又何必非要在乎一個鳥的總指揮!
彭云霽埋頭想了片刻,他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悄然中與戴令煌交換了兩次眼色,終于下了最后決心。
彭云霽停下來,對紀蘭亭說,好吧,請你立刻派人告知川中大龍頭,總指揮就由你擔任,起事時間就按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的,定在九月初九日,以取重陽登高,紅日普照之意。不過,戴兄近日即將起程前往廣州,面見中山先生請求指示,一切必待他返回后開動。
好,這不就妥了!紀蘭亭忽地從桌邊立了起來,雙目灼然閃光,他極其興奮,大步走到樓梯口叫道,來呀,堂倌,拿酒!
離開酒樓,三人互道珍重分手。彭、戴二人相跟來到書店,此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在戴令煌的書房中,昏黃的燈光一片蒙朧。彭云霽問道,初次見面,戴兄感覺如何?
戴令煌沒有立即回話,輕輕呷了一口龍井茶,慢慢言道,印象不錯,是條不怕死的熱血漢子。不過——戴令煌站起來踱步,仿佛很費思索似的說道,我想,革命起事,責任如天,千鈞之重完全系于幫會,總歸不是萬全之策。你看,為了一個總指揮,他們竟然三次拖宕議事日期,豈不是把天大的事情當成了兒戲?稍有不慎,就要人頭落地血流成河啊。
彭云霽默默地聽著,對戴的擔憂,他也有同感,只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而已。
戴令煌走幾步,又說,至于對紀本人,第一印象當然最深,隆鼻闊口,雙目炯炯,總的說不愧為一個大龍頭的身份,行止之間也頗有豪俠氣象,但再仔細揣摸一番,又似乎有了哪一點不足。有是有了,可你真的要去找,它又飄移得拿捏不準了。哈哈,我戴令煌向來自以為有識人之能,不知為何,如今到了這個紀一雷身上,才能卻一點也施展不出來了,你說怪也不怪?
彭云霽心中一動,默然點點頭,沒有說話。
戴令煌接著言道,自兄弟誓死獻身革命,十幾年間也經(jīng)歷了一些風風雨雨,近日來,因籌于占城大事:不少往事縈繞心頭,常常無端生出一些說不清楚的憂煩,這是否就是心中困惑的根源呢?你看,乙未年中山先生首舉義旗之后,革命暴動繼之迭起,中堅力量多為留洋書生,而全力仰賴者卻盡是一些魚龍混雜的哥老會、青紅幫,把他們當作革命的主力,寄托大望,一味依賴,致使籌謀初動,即四方風傳,一切秘密泄露無遺,如此行事豈有不敗之理?嘯聚成群,呼喝一方的幫派勢力,沒有組織和改造,只不過一幫良莠沆瀣唯利以交的烏合之眾而己,豈能真正代表社會底層民眾?你說他們,為了一個總指揮便斤斤計較,寸步不讓,哪里有一點革命者的目光和胸懷呢——
哎——戴令煌突然改了話頭,問道,這——這爭要總指揮權的會不會就是一雷自己?
不等彭回答,戴令煌肯定地說道,完全有可能!你想想,對占城哥老會的內(nèi)部,我們雖說不太了解,但對其間的混雜松散,絕非一竅不通!紀一雷反三復四一味爭權,難道真是川中總會的指令?遠隔千山萬水的哥老會真的能管得如此之寬?
彭云霽細細一琢磨,心里涌上來不少迷茫。他自語道,不會吧,蘭亭為人不會如此低下的。對他,我最清楚,雖說平時容易猛浪毛躁,也有不實在的地方,但若叫他對自己人兩面三刀,恐怕還不至于。他識大體,痛國仇,向往革命,辦事一口一個牙印,從不含糊,意志堅定絕非一般人可比。你看,這是昨天他在我書房中,從國事糜亂,民不聊生,重振山河少有熱血之士,談到徐錫麟、秋瑾英勇赴死以成大義時,涕泗橫流,當場寫下的詩句。
戴令煌接過彭云霽手中的自紙,展開一看,上面斑斑駁駁地寫著數(shù)行字跡。戴吃了一驚,問道,血書?彭云霽點點頭。戴令煌認真看去,上面寫道:
悲風雷暴沖天去,龍泉光寒并日出。
神州茫蒼瑾麟志,河山飄搖大歌哭。
自古越山多奇雄,從今占城少易愁。
馬踏黃龍?zhí)鞛R血,拼將干戚下不周。一早,我即起程前往廣州,半月內(nèi)必回,此間彭兄多辛苦了。
彭云霽知道,出占城往南,必走水路,到漢口最快也得十天,只有到那里才能搭上火車,半個月往返廣州,根本不可能。
彭云霽說,安全為要,千萬不能倉忙??傊悴换剞D,占城不反!
戴令煌深深看彭一眼,走到書架前,從上面抽出一本書來,吹一吹,遞給彭云霽,說道,這是周縣令托我給他買的書,煩請彭兄代我轉他。
彭云霽接過書一看,書名為《朱子·易大綱》,周縣令也喜歡讀易?彭云霽感到好奇,在心里笑了,暗道,一個黨人迷于易卦,還扯上個周縣令,好不怪異。
戴令煌送出門來,兩人抱拳道別。
走了很遠,彭云霽側身看去,戴令煌仍立在門前,昏暗的路燈中,碩長的身影就像一根通天的柱子。
四
戴令煌看完默然無語,久久才說道,不錯,寫得不錯,可惜,智勇之士,一入幫會,如果沒有中山先生一類俊杰的定力,必然要產(chǎn)生變異。占城僻遠,消息閉塞,蒙昧血肉,大道難通,紀蘭亭到底如何,要全靠他自己修煉啊。
戴令煌看一眼彭云霽,換了口氣說道,蘭亭的事你多留心,萬一有變也不致倉促無措。明天
就在戴、彭二人緊鑼密鼓,準備起事之時,紀蘭亭卻為一個名叫林玉秀的女人出了事。
林玉秀是母豬巷里的一個做人肉生意的女人。初相識之時,紀蘭亭是為她打抱不平,激憤之中打死了惡霸無賴熊牛皮,可熊牛皮是占城天主教會的修士,洋人咬住不松口,紀蘭亭就被打下了死牢。林玉秀為了救紀蘭亭,只身進教堂去求主教艾迪士,千說萬求,艾迪士最后總算點了頭,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林玉秀必須加入天主教。對此,為了救恩人,林玉秀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艾迪士。
出獄后,紀蘭亭就把家搬進了母豬巷,和林玉秀住在了一起。
那天從“望武當”酒樓回家,紀蘭亭一路激動不已,為什么,因為他的目的達到了,他要的總指揮權到手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成為占城第一人了,就要翻天覆地造大清朝的反了,那該是多大的痛快!
紀蘭亭敲門進屋,正準備要把一肚子話說給林玉秀聽,沒想到,一片黑暗中,他的腰已被林玉秀的胳膊緊緊地箍住了。
紀蘭亭來不及多想,體內(nèi)的烈火蹭地便燒遍了全身,他緊緊地抱住女人,把她輕輕地放上床。紀蘭亭高興啊,渾身的激情正咆哮著在胸腔里沖撞,心愛的人也是渾身火炭般滾燙,在渴盼著他的占有啊。紀蘭亭吻著林玉秀濕潤的雙唇,聽著女人輕輕的呻吟。漸漸地,兩個人都忘掉一切了,紀蘭亭心中完全充滿了女人的溫暖,他不再遲疑,捧出一
顆愛得滴血的心,大步地走進了那極樂的天地……
當屋子里的燈又重新亮起來的時候,紀蘭亭和林玉秀雙雙相擁著躺在床上。紀蘭亭心里的激情此時絲毫沒有減退,他在女人耳邊輕輕言道,玉秀,我的好女人,我紀蘭亭不混個出人頭地,不叫你過上好日子,誓不為人!
林玉秀慢慢睜大了雙眼,拉起乳房上紀蘭亭的大手,放到了自己柔軟的肚子上,極其艱難地說道,蘭亭,我,我有了……
紀蘭亭電擊似的愣住了,他問道,玉秀,你說有了?有了咱們的孩子?當他看到女人點了點頭時,他咽得只晃腦袋說不出話,一頭扎進女人懷里。低低吼了聲,狗雜種,我紀瘋子有后了!
林玉秀心里一熱,連連地親吻著紀蘭亭臉上的淚水,說道,蘭亭,咱有孩子了,經(jīng)不起大事了,那,那件事——你、你就別干了吧,啊?掉頭的事啊,孩子不能沒有爹呀!
紀蘭亭正在親吻林玉秀肚子,聽到林玉秀的話,他抬起了頭,說,不,玉秀,你的話不對,一個人光想自己不行,要,要高瞻遠矚,這話是云霽大哥說的。以前我恨他,是恨他在我坐牢的時候走了,可是,我錯了,他走是因為要辦大事,是廣州的孫中山叫他去了。哎,太深的道理我弄不清白,但你說云霽大哥他又圖個啥?跟他比,我紀蘭亭腳趾頭都算不上!玉秀,這么多年,你最清楚,沒有大哥哪有我紀蘭亭!如今,人騎老虎背,霸王硬上弦,天塌下來,老子也跟定彭云霽了!
林玉秀沒有說話,偎在紀蘭亭懷里,她聽見了耳邊雷聲一般的心跳。她說道,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總是害怕,大大小小,做啥事都是神思恍惚的沒有主意,我——
紀蘭亭笑了,說,這不是怕,是擔心,是想得太多了。不過,要不了幾天,一切都會變過來。大哥他們已經(jīng)決定了,九九重陽節(jié),到了那天,看著吧,一聲槍響,天翻地覆!
林玉秀也被感染了,她說,真要打起來,你可要多護著云霽大哥。
哈哈哈,紀蘭亭笑起來,這還用你說?我已經(jīng)把他的總指揮搶到手了,事成了他是老大,事不成我來頂缸,那個南方胖子,有點不爽快,像是瞧不起咱這些窮碼頭,可大哥對他總是言聽計從,一口一個黨人如何如何。球,黨人不是人哪?萬一鬧到半路他使絆子,那可咋辦?哈,我就多了個心眼,大權在我手里,等于在咱大哥手里,誰要想出歪主意,找死吧!
心中美好的憧憬刺激得紀蘭亭無比的亢奮,他又摟過了林玉秀,伏上身去。
痛快的喘息聲中,兩人都竭力地向高峰攀登,林玉秀心中悲喜交加,她一句句地叫著,主啊,饒恕我吧!仁慈的主啊,懲罰我吧!一切的罪過都是我一個人的,所有的災難你全降臨在我一個人身上吧!主啊,求求您,把他們的痛苦全都給我吧!啊——
紀蘭亭大叫一聲,沖上了極樂的峰巔,林玉秀隨著那一下猛烈地沖撞,心里尖叫一聲主啊,眼淚又像野馬一般奔涌出來……
紀蘭亭在自己心愛的女人懷中睡了。
林玉秀用手輕輕摸著男人的臉,又輕輕吻男人的額頭,淚珠撲撲嗒嗒地滴落在紀蘭亭散亂著的胸襟上。
林玉秀知道,自己的痛苦,又何止是擔心紀蘭亭呢,她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個更叫人膽寒的秘密,那是一個剝皮剔骨的苦痛,一個永不可告人的折磨,一個十惡不赦的罪孽啊。
作為一個女人,林玉秀怎么能夠忘記那個叫自己刻骨銘心的夜晚呢。
林玉秀用加入天主教為代價換出了紀蘭亭,她接紀出獄的當天晚上,是兩人頭一次交歡。但林玉秀萬萬沒想到,她從重逢的快樂中突然又跌進了一個痛苦的深淵。當兩個人在床上愛得如膠似膝的時候,緊緊抱著紀蘭亭的林玉秀,無意中在紀的腰間摸住了幾個微微突起的小肉疙瘩,摸著摸著,她的心漸漸地抽緊了。
愛的高潮過后,紀蘭亭沉沉進入夢鄉(xiāng),心事重重的林玉秀卻未能入睡,終于,她看清楚了,她千真萬確地看清楚了,在紀的腰尾處有三顆淺藍色如豌豆般大小的肉痣,它們呈三角形分布,在紀蘭亭腰際間的白肉上格外醒目。
林玉秀看清楚了,她的眼睛就發(fā)直了,她的頭頂上就炸響了一聲悶雷。
林玉秀感到心里有萬把鋼刀在翻攪,她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肆意流淌,她在心里發(fā)狂般地問自己,老天爺,這是為啥呀?我,我可咋辦那!在她耳邊,一直響著母親病重時交代她的話:……秀啊,你要記住啊,只要還有一口氣,都要想著去找弟弟,你記清楚,弟弟左腰窩有三顆藍痣,綠豆大小,長成了個菱角形,你爹說,那是貴處,三顆痣是三顆將星,記腿記腰,騎馬掛刀,說你兄弟長大了有福分……
林玉秀跟著母親顛沛流離,四方乞討幾千里來到占城,就是為了尋找小時候送人的弟弟啊,但誰能想到,如今母親已經(jīng)為了找弟弟而死在了異鄉(xiāng),自己卻是這樣子找到了親生的弟弟!這是亂倫的罪孽呀!林玉秀一下子覺得自己完了,再也沒有臉活下去了。
林玉秀默默地哭著,攪腸撕肺,她知道,自己的罪孽不可饒恕,是個打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輪回超生的罪孽啊。面對著心愛的男人,她一次一次把苦痛強吞進肚里,她絕不能把自己的苦水吐露一點點,因為,那是個犯了天良的重譴,她一個人遭罪就夠了,不能再讓心愛的人承擔絲毫苦痛,因為,一旦失去了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她林玉秀還有什么心活在世上呢?不!為了這個男人活得痛快,活得自在,林玉秀在心叫道,老天爺,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死無葬身之地,只要我的兄弟好端端地活著……
也就是在那天清晨,一夜未曾合眼的林玉秀終于從痛苦中掙脫出來,拿定了一個主意,那就是不管刀山火海,寧愿自己死后碎尸萬段下地獄,也不能再叫弟弟離開自己,如今弟弟已經(jīng)成了自己的雙重親人了。
至于那個秘密,就讓它永遠死在自己心里吧。
五
戴令煌走的第二天,彭云霽就去見了縣令周士閣。
周士閣接過《朱子·易大綱》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令煌兄太過細,一本老書,晚幾天再給也不遲,何必又勞動云霽兄大駕辛苦。他雙手一拱,謝謝先生了!
彭云霽笑道,當然還是早點送到為是,要待令煌兄歸來怕是還很得幾天吧。
彭云霽沒有想到,他還真是說準了。
一進黨人聚居的武昌城,戴令煌就知道了一場驚天事變。
農(nóng)歷三月二十九日,廣州起義又一次慘敗,革命者血染羊城,志士星散,已全然不成陣武。此時的孫中山又遠在美洲未歸,昔日的革命之源已成洪荒之地,早就沒有了黨人們踴躍的蹤跡了。
廣州去不成了,怎么辦,戴令煌正在無措之時,一天,他突然在武昌街頭路遇了同窗好友岳文俊。戴令煌大喜過望,他知道事情有了轉機,因為岳文俊與自己一樣,是當年孫中山發(fā)動四方之命中隨同各自頭領離開廣州,從此分手互失音訊的。
在武昌司門口民眾旅館的豪華套房里,岳文俊給戴令煌詳細介紹了南方革命暫入低潮的經(jīng)
過,最后告訴他,近期武昌的文學社和共進會已告聯(lián)合,正積極組織在武昌來一次大的行動,日期已經(jīng)確定,勸戴加入到團體中來,并肩戰(zhàn)斗做一次驚天動地的壯舉。對此,戴當然是一口答應下來。但他當然也不會忘掉占城那邊一伙嗷嗷待發(fā)的弟兄們。岳文俊聽到了戴的介紹,深為武昌爆起之時能有偏遠一隅的呼應而高興,他說道,戴兄所言,事關重大,必須面稟革命軍臨時總司令蔣翊武商求處置方略。
武昌小朝街八十五號是革命軍總司令部,在閣樓上一間密室里,戴令煌見到了臨時總司令蔣翊武,向他詳細報告了占城黨人情況。蔣聽后大喜,當即支助銀洋五百元,約定在武昌發(fā)動之前十天,率先舉行占城起義,以此惑亂清廷調(diào)兵遠去,減輕武昌起義的壓力,以為呼應。
算算日子,時間緊迫,戴令煌心如火燎,見過蔣翊武之后,他決定翌日清晨即搭乘一條順路貨船踏上返程。
船到襄陽要耽擱一天卸貨,戴令煌計劃在此上岸聯(lián)絡一下城內(nèi)的黨人,打探打探占城近況。他剛想離船,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異常,碼頭上站滿了辮子兵,正持槍逐一盤查行人,就連那些卸貨的工人也不漏過。戴令煌心里一陣發(fā)緊,他拉住一個剛從岸上卸完貨轉來的工人打聽原因,那人答道,狗日們的說上頭的占縣城有人要造反,叫官府破了,眼下是要抓亂黨分子。
工人的話猶如當頭一棍,戴令煌一時間茫然無措,腦子里再也理不出個頭緒。他連連問自己怎么辦,是進?還是退?他轉身走進船艙,舀瓢涼水咕咕咚咚灌下肚,坐下來開始仔細地揣摸。
第二天,戴令煌謝過了船老板,聲言自己忽然想起縣令大人委托的一件事,需要在襄陽停留數(shù)天,回程就不再麻煩了。臨上岸時,戴令煌交給船主一封信,請他務必轉給縣令周大人。當然,也不必親自面見,遞到縣衙的門房手里就可以了。
戴令煌沒有絲毫延誤,進城后重金租到一輛馬車,立刻啟程從陸路南返,他要連夜趕往武漢,把這個突變告知正在籌謀大局的蔣翊武。
馬車在土路上疾奔,車輪轟隆隆地響著,在車中上下顛簸的戴令煌卻充耳不聞。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思索著出事的原因。他想,起義失敗的原因肯定出在哥老會方面,甚至很有可能就出在紀蘭亭那個莽漢子身上。因為他臨走之時是和彭云霽商定了的,他不從南邊返回決不動手。如今出了事,一定是泄了機密,而這種漏子只能出在幫會那些烏合之眾身上,亂七八糟的太散漫了。
想到此,戴令煌心中一陣酸楚,這一次不知又要有幾多人頭落地了。冤枉啊,孫先生!他在心中叫道,我們革命,是要奪天下建國家的,再也不能依賴那些黑社會組織,指望那些渣滓,那些無賴土劣了,孫先生,痛定思痛,要真正坐下來反省反省了。
此時的戴令煌又想到了彭云霽,也不知他把書給周縣令送去沒有,那是一種接頭的方法,彭不會知道周是自己人,因為紀律不允許,但只要周明白了彭的身份,安危之間就多了不少定力,上天保佑吧,戴令煌心里又泛起一陣苦澀。
彭云霽和紀蘭亭是在“望武當”酒樓被辮子兵們抓住的。
事變突兀,彭、紀毫無準備,當時他們兩個正在三樓秘商舉事時要用的旗幟,聽到下人的急報,二人從窗口向下一看,頓覺大事不好,無數(shù)辮子兵已將酒樓圍成鐵桶,全是生面孔,裝備精良,滿臉殺氣,除了不少步兵之外遠處還有不少馬隊。
容不得多想,樓梯上已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乒乒乓乓家具倒地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風起處,彭云霽的衣領被紀蘭亭狠狠地抓住,只聽紀在他耳邊飛速地說了句兄長保重,就對著彭的嘴角一拳打去,破口大罵道,好你個狗雜種!王八蛋!早就說定了的價格,要結賬了你想反悔!也不睜眼看看老子是誰!罵著罵著又撲上前從地上拖起彭云霽左右兩個耳光,對著已經(jīng)蜂擁進來的兵丁,狠狠地連踢帶搡地把彭云霽朝門外打。當丈二金剛不知頭腦的兵丁死死抓住了紀蘭亭時,他還在掙扎著要打彭云霽,口里大罵道,姓彭的!你雜種記住,莫看老子犯事你就能耍賴,告訴你個雜種,千年欠賬萬年債,只要你不還錢,看老子三兩天出來剝你的皮!
然而,沒有人聽紀蘭亭亂嚷嚷,彭云霽照樣被五花大綁和紀蘭亭一齊帶走,關進了重兵把守的縣衙死牢。
三天后,紀蘭亭被砍頭,罪名是密謀造反,一齊被斬殺的還有紀蘭亭的十個弟兄。而彭云霽卻被放了出來。原因是他一口咬定在酒樓找紀瘋子結一筆運費,被誤抓了。再加上由周縣令出面作保,向上頭來的官員遞了一份全占城九大商會的聯(lián)名保書,書中言詞剴切,情意純正,經(jīng)上方官員們認真案核,最終認可了周縣令所述,準予釋放。
彭云霽一出大獄,謝過周縣令諸人,立刻去找林玉秀,他要盡快弄清楚事情真相,以便作出應對之策。
豈不知林玉秀家中空無一人,打聽四方鄰舍,都說是已經(jīng)很有幾天未見她了。無奈中,彭云霽決定不再耽擱,匆匆安置好一應事務,叮嚀兩個知情的貼心同志,若戴令煌回了占城,要盡快向他報告詳情。自己則決定即刻動身南行,期望與戴令煌在半途碰面,而后一道赴廣州尋找自己的同志。
就在彭云霽離開占城的那天早晨,失蹤多日的林玉秀突然出現(xiàn)了。不過,不是在她家里,而是在天主教的大教堂。
主教艾迪士見到撲嗵一聲跪在自己面前的林玉秀,不由大吃一驚,他神情慌亂,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怎么來了?林,你要干什么?
林玉秀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她雙眼看著艾迪士一動不動,聲音凄然地說道,主教大人,我,我是來懺悔的呀,我的男人死了,那都是因為我不好啊。主教大人,請你幫幫我,讓上帝饒恕我這個有罪的女人吧。我,我往后可咋辦哪!林玉秀痛心地抽泣起來,深切入骨地唏噓著,艾迪士的心不由得厲害地顫抖起來。
看林玉秀傷心欲絕的樣子,艾迪士漸漸消除了戒意,他的心中竟然還生出了不少同情來。他慢慢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撫在女人的頭上,輕輕地說道,好了好了,不要悲傷了,偉大的主仁慈無邊,他會原諒你的。起來吧,林,有什么話你就盡管向主暢開心扉吧!
艾迪士說完上前拉林玉秀起身,說道,林,彭死了,我知道你很悲傷,可他是亂黨,你們的朝廷不會放過他,死是早晚都要有的。林,他死了,沒關系的,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女,你還有我,你明天就到教堂來做事,我會愛護你的。林,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心啊,有什么話,你就對主說吧,盡情地說吧,仁慈的主一定會寬恕你。
林玉秀抬起淚眼,說道,謝謝主教大人,我,我想,想一個人對你懺悔,對你說說心里話,主教大人,你,你看——
好,好,那就還到我的房間去。艾迪士站起身壓抑了興奮說。
當心花怒放的艾迪士關好屋門,反身走向已經(jīng)坐在他床沿上的林玉秀時,兩只藍色的眼珠子立即迸射出了淫邪的光芒,這可是一只期待多日的羔羊啊。他
一個大步跨上前,猛地用力抱住了眼前的女人。然而,幾乎就在同時,艾迪士觸電般的哆嗦了一下,稱心的笑容立刻死在臉上,龐大的身軀枯樹般僵在林玉秀面前不動了。
林玉秀輕輕地哼了一聲,艾迪士大口地呼氣,拼命掙扎,氣若游絲地說道,你,你殺、殺我——是為,為他——
林玉秀不回答,目光里全是悲苦,她看都不看艾迪士,把右臂硬硬地送了送。
艾迪士向后一仰,撲嗵一聲倒在地上,身子猛烈地抽搐著,血水汩汩地從肋下涌出來。最后終于一動也不動了。
此時的林玉秀突然渾身散了架,她從床沿滑坐到地上,麻木了一般,半天半天,眼淚才像決堤的江水在臉上橫溢開來。
騙子,騙子,我叫你再騙!天啊,弟弟啊,是我害死了你,是你的親姐姐害死了你啊!你死得冤啊,死都不能閉眼啊!林玉秀口里喃喃著,瞥一眼腳邊的死尸,一腔屈辱又充塞了胸膛,不堪回首的一幕又浮上眼前。
自從知道了紀蘭亭們重陽節(jié)造反之事,林玉秀就常常在噩夢中驚醒,眼前總是紀蘭亭血淋淋的人頭。她太提心吊膽了,回回從睡夢中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親人們敬神拜佛,祈求平安。但,萬萬不該的是,她那一天竟然走進了天主教堂,找到了主教艾迪士,向萬能的上帝作了一次最虔誠的懺悔祈禱。
教堂的凈室中,艾迪士一聽林玉秀的懺悔,立刻膽戰(zhàn)心驚。心里叫道,天哪,我的上帝!必須盡快告知愚蠢的大清官吏們!焦急中艾迪士暗暗一算,頓時松了一口氣,萬幸萬幸,離中國的重陽節(jié)還有幾天,與清廷聯(lián)手殺幾個幫會亂黨,時間足夠了。想到這里,艾迪士漸漸鎮(zhèn)定下來,他又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暗笑一聲,伸手摸了林玉秀的頭頂,說道,孩子,你的懺悔太重要了,來吧,跟我到密室來面對上帝祈禱吧!
艾迪士把林玉秀帶進了教堂后面一座幽僻的小院,幾間大房屋其實是他的宿舍。艾迪士關緊院門又閂死了屋門,當他轉過身面對林玉秀時,面孔變得十分猙獰,他一把抓住林玉秀的肩膀,惡狠狠地說道,林!你可知道,你和紀犯了死罪!上帝不會饒恕你們,你必須去告發(fā)!必須馬上去!紀他們都是暴徒,是殺人的惡魔,你不能和他們在一起!
林玉秀一下子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結結巴巴地說道,不,不不,主、主教大人,他們都,都是好人……我,我在懺、懺悔啊,主教大人,我不能,不能告官,不!放開我……
艾迪士冷笑一聲,更緊地抓住林玉秀,狠狠地叫道,你不告官,你不是主的孩子!你不去,我去……
慌亂中,林玉秀撲嗵一下子跪在艾迪士面前,雙手緊緊抱住艾的雙腿,絕望地叫道,主教大人!你不能去!你,你說過,懺悔是個人的心聲,不會叫外人知道的,你會替信士保密的,你、你為什么說話不算話!?
艾迪士說,林,你是上帝的孩子,你要站在正義一邊,紀蘭亭是猶大,他欺騙了你,你要與他決裂,要告發(fā)他,要送他和他的那些魔鬼兄弟們上斷頭臺!走,一起去見官!
林玉秀一陣眩暈,艾迪士趁機猛地緊緊地抱住了她。當林玉秀意識過來時,一張胡子拉碴的大嘴已經(jīng)瘋狂地在她臉上狂吸亂吻。她拼命地掙扎,手抓腳踢,但在高大的艾迪士懷中一點作用都沒有。艾迪士像條大狼狗,涎沫四溢地吠吠著,一邊在女人臉上脖子上亂拱,一邊還不斷地嘟嘟道,林那,林!我愛你,我的天使,我要拯救你,可憐的天使……
掙扎中,林玉秀漸漸沒有力氣了,她覺得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進了自己的胸口,她對準艾的嘴唇狠狠咬了一口。
嗷的一聲慘叫,艾迪士跳開了幾尺遠,他的嘴唇被咬爛了,血水流滿了前胸的袍子。艾迪士吸吸著,忍痛低聲吼道,林!你的心,太狠毒!可是,我是愛你的,從第一天看見你就愛上你了,我是真心的愛呀!為了你,我寧可踐踏神圣的教規(guī),寧可接受上帝給我的懲罰,可是,你!你為什么不明白?我來救你跳出罪孽,你為什么這樣狠心?艾迪士咻咻地喘口粗氣,抹一把血水,接著說道,林。我警告你,現(xiàn)在,是你接受我的愛,還是你和紀一道下地獄,你只說一句話,我絕不再逼你。你說!啊,說呀!
天哪!此時的林玉秀已經(jīng)走投無路,根本不知道想什么好說什么好了。禽獸,禽獸,什么主教,什么上帝,全是騙人!只怪自己太愚蠢,太天真了,怎么辦?怎么辦?越想林玉秀越覺得可怕,她明白已經(jīng)到了最關緊的時候,她一句話就能決定親人的生死啊!林玉秀不再多想,她心里唯一的念頭,就是拼上一切也要救紀蘭亭,要救她的弟弟,她唯一的親人!只要能保住弟弟的性命,她這個下賤女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林玉秀渾身開始劇烈地顫抖,她哆哆嗦嗦地問艾迪士,你,你說話算話?我跟你好,你,你不告官?
艾迪士連連應道,當然當然,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上帝為我們作證。林,你答應了?啊,天哪——我多么幸福!林,你知道我日夜都在……
欣喜若狂的艾迪士早忘掉了嘴唇的疼痛,他撲向林玉秀,像頭餓狼一樣把獵物抓起來,拋向屋角那張寬大的鋼絲床。
此時的林玉秀早已僵尸般地沒有知覺了。
……
當!當!墻上的掛鐘聲驚醒了麻木的林玉秀,她站起身,彎了腰,手握利刃,三兩刀便砍下了艾迪士的大腦袋,扯過床單卷成一個包袱,換了血衣,打開門,從容走出小院,穿過教堂后花園,融進了深深的夜色中。
第二天上午,占城縣縣衙大堂接到兩次案報,一是天主教堂報艾迪士主教被刺失頭案,一是地方里長報,在東門外亂葬崗子一棵樹上,發(fā)現(xiàn)一吊死婦人和一個無名人頭案。周縣令接報即帶人親往察勘。經(jīng)核實,吊死婦人是暗娼林玉秀,人頭正是主教艾迪士的腦袋。
周縣令打道回衙,走進書房竟然笑了一聲,說道,好。身后的師爺詫異道,大人為何而笑?周縣令看一看師爺,說,你沒注意掛人頭的地方?師爺愣一愣,恍然叫道,埋的是紀瘋子他們!
周士閣聽了,點點頭,嘆道,是啊,是紀瘋子。說完停一停,接著慢慢吟出兩句詩來:野火千年終有斷,春風萬里只一吹。
七
公元1913年的初春。
清晨,東方天際飄散著絲絲縷縷的云霞,欲出的紅日正給它們鑲上燦然的金邊。
嗚!嗚!——汽笛連吼兩聲,笨重的客輪呀呀著駛離岸頭,一面鮮艷的五色旗懸在船首,隨著輪船越來越快而獵獵地飄動著,似乎在極力地為新的中華民國歌唱。
彭云霽和戴令煌站在船頭寬闊的甲板上,肩挨肩地斜倚船欄向江城眺望。
淡淡的晨霧中,龐大的江城欲隱欲顯地慢慢突現(xiàn)著全貌,漢水斜刺而出,大江橫鎖三岸,汽車的鳴笛編織出臨水都市潑辣辣的生命,晨風中已經(jīng)浸滿了飯蔬的香味,耳邊也似乎充滿了人們“過早過早”的寒暄和客套了。
看一眼江中疾去的流水,彭云霽無限感慨,文人的氣質(zhì)使他按捺不住激情,環(huán)顧左右無人,脫口詠起一首詩來:
懷錐不遇粵途窮,露布飛傳蜀道通。
吳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俠氣劍如風。
能爭漢上為先著,此復神州第一功。
愧我年來頻敗北,馬前趨拜敢稱雄。
彭云霽話音未落,戴令煌即說道,黃克強真大英雄也。這首詩近來傳頌頗廣,真是說盡了我們黨人拼死革命,無私無畏的豪壯之氣。
彭云霽道,其中當也有不少自省吧。令煌兄,依你所見,天下之勢,前景如何?此次黨人齊聚申城,會不會再起革命?
戴令煌久久未有答言,他神色凝重,面呈憂思,轉頭看彭一眼,低沉地言道,逆豎之心,婦孺皆知,革命志士,誓不兩立。然而,如何作為,是討是訴,聽說孫黃二人意見相左,同志多無所從,目前亟須統(tǒng)一步調(diào),這便是此次會議的目的吧。
令煌兄,你我都是早年的同盟會人,想想這些年的苦斗,累遭敗衄,血肉成河,這如今眼見得有了一線曙色,卻又跳出來一個吊睛白額大蟲,日后勢必再起生死拼殺,如此錯綜紛雜的世態(tài),我已經(jīng)弄不明白了,這到底是規(guī)律使然,還是什么注定了的孽緣?是我等從開初的志向就錯了,還是一直在盲人瞎馬胡沖亂撞,浪擲生命作無益的犧牲?
彭云霽一口氣說完心中所想,輕松了不少,他看戴令煌聽得認真,又說道,你對古易有大研究,能不能釋疑解惑一番?
戴令煌聽了,猛然哈哈大笑,他慨然言道,好你個云霽兄,有你這大文士在,魯班門前如何弄斧?不過,兄之所言,令煌確有同感。多的不談,就我們二人占城一段經(jīng)歷,似可略窺一斑,也不過九字而已,那就是:心有余,力不足,惑于道。你看,黨人的革命熱情不可謂不高,志向不可謂不大,目的不可謂不明確,多次起事準備也頗為周全,但最終總是功虧一簣流于失敗,原因到底為何?不明路徑不知眾也。紀蘭亭所在的幫會不能代表三民主義中所指的民吧?但真正的民又是什么,即使今天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又有誰真正想到要去說清楚呢?如果連這個根本都弄不明白,那還能夠指望成功指望勝利?
那——此次申城會議能否涉及這一“本”的問題?彭問道。
我看未必,眼下人們心里只裝著跟北邊到底是打還是不打的念頭,哪會顧得什么本不本!戴極為感慨地說道。
哎——你看,我忽然想到紀蘭亭了,你剛才說到易經(jīng),其實,那一次我的確為紀卜過卦,可是卦象不利。我不是迷信,當時只是有些困惑,但后來聽到起義出了事,只是吃驚卻并不慌張,好像心里早就有了鋪墊似的。事后我曾反復想過多次,那卦詞說:“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蹦:仡A示了事情的曲折。記得第一次見紀蘭亭,看他急匆匆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就覺得捉摸不透他的為人。后來,他一味堅持要總指揮大權,甚至很有些蠻橫,更叫我對他的言行疑慮重重。其實,如今想來,狼顧,他那種神態(tài)就是狼顧啊!
彭云霽聽得有些糊涂,他問道,你是說紀的人品——
不不不,一雷兄絕非反復小人,我是說從他這個人的身上看到了我們?nèi)w戰(zhàn)陣的混沌!戴令煌答道,一是目標,二是主干,三是協(xié)從,四是遠景,真可謂處處皆有狼顧之相。
彭云霽低頭無語,他在細細品咂戴令煌的話意,其實,類同的疑慮也早就在他心里翻來覆去了,只不過沒有形成條理而已。他說,往事已矣,不提也罷,緊要的是眼前如何。當今天下,南北鼎峙,波詭云譎,可否又是一個狼顧之相?
戴令煌微微一笑道,兄是聰明人,對眼前種種,當然洞若觀火,又何必問我。
只是,今日狼顧者,又是何人?
哈哈哈哈,戴令煌突然大笑,言道,何人!何人!天上司馬氏,地下大頭袁也。
笑聲中,一陣料峭的春風呼嘯而過,汽笛一聲低吼,九江城已經(jīng)遠遠在望了……